当天晚上,王茂林请韩江林到天华酒家吃饭,韩江林心不在焉。那份无意中听来的、尘封在组织部保管室多年的调查材料让韩江林想入非非,其他人见韩江林放不开,也拘拘束束,气氛始终活跃不起来。王茂林敬韩江林酒时,话说得有些凄凉:"江林,是不是官当得大了,看不起当哥的了?"韩江林不得不做做样子,喝了几杯酒。
饭后大家提议玩一玩牌,韩江林没心思玩麻将,仍然耐着性子在一旁观战。机构改革的风声越吹越紧,各机关中有希望提职的干部加紧了活动。前阵子王茂林紧跟屠晋平,结果跟紧韩江林的谌洪成了黑马,占据了公安局的最佳位置,极有可能接替即将退位的老局长。王茂林于心不甘,除了继续讨好屠晋平,也加强了和韩江林的联系,三天两头电话不断,见缝插针地请韩江林吃饭。在学生时代,王茂林和谌洪都没少照顾韩江林,但韩江林心里有一杆秤,人情是人情,工作是工作,政治是政治。人情仅仅是政治的一个最基本的筹码,政治家在政治蓝图中加入过多的人情因素,等于构筑的是"豆腐渣工程"。见风使舵是王茂林最大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缺点。他提拔比谌洪早,资格较老,在公安局中有一定的威信,但是,由于喜欢见风使舵,他在关键的问题上缺乏主见,不敢坚持原则。这就是韩江林为什么要做深入细致的工作,一次一次引荐,让屠晋平终于接受了谌洪的主要原因。
韩江林趁别人不注意,溜到大厅和杨蕾说话,顺便询问生意的情况。杨蕾对他来说不是兄妹,胜似兄妹,一直非常关心他。杨蕾是仅有的几个知道他离婚的人之一,她还曾经鼓动杨卉抓住机会,离婚后嫁给韩江林。出于感激,韩江林有意无意地在别人面前说杨蕾是自己的妹妹,等于间接给杨蕾的生意做广告。搭赖韩江林这层关系,天华酒家店面不大,装修一般,却一直是白云生意最红火的饭店之一。
坐了一会,韩江林望了一眼楼上说:"我还有事。"杨蕾说:"他们要玩到深夜,你有事先走。"韩江林想了想说:"那好,我走了,你休息。"杨蕾送韩江林下楼,交代说:"哥,想吃什么交代一声,妹给你做。"一句话说得韩江林心里暖暖的,心想,要是自己有一个同胞妹妹这么牵挂他,该有多么幸福啊?如果自己的身世弄清楚了的话,会不会找到自己的同胞弟妹呢?这么一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韩江林上办公室找到保管室的钥匙,下楼打开了保管室的门。拉开了灯,目光一下落在标注干部调查材料(三号)的木箱上,随着木箱门开,飘溢出浓郁的楠木香味。用楠木箱装纸质材料,多少年都不会被虫蛀。箱子里都是男女作风问题的调查材料,韩江林一时找不到石雨林所读的是哪一份材料,只得一份一份地看,觉得装材料的人挺懂幽默,女人的例假叫三号,偏偏把与女人有关的调查材料装在三号箱子里。几乎所有的调查材料都只写职务,没有写名字,不知道是不是调查者觉得这些材料上不得台面,有意忽略名字呢,还是署名材料已经作为处理干部的证据存入档案,没有被处理的干部则保存这些材料作为掌握干部的一种手段,以便将来有朝一日应对被调查人的指责?纵观组织部门干部的发展,几乎所有的人都获得了提升,是不是与掌握了太多的干部黑材料有一定的关系呢?或者组织部的干部通过考察干部,学习优秀干部的优点,以犯错误的干部为前车之鉴,从而比一般部门的干部进步更快?
调查不同于考察,考察干部只要求一个大概,调查材料讲求细节详实。可能是调查者对性的本能的神秘感使然,反复地询问被调查对象的细节,被调查者面对代表组织名义的调查者,不管他们的动机如何,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交代具体详实的细节。落在白纸上的证据,比起某些黄色小说的情节更为具体生动。韩江林在僻静的角落里读着这些材料,就像读着一部手抄本的野史,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读来津津有味,时而捧腹大笑,时而哭笑不得,时而沉思,时而愤怒,乃至于痛心疾首。从调查材料中,他读到了人性不可抑止的欲望,读到了窥透了干部的野心,以致暂时忘掉了查阅这些材料的目的。
标注第五号的材料引起了韩江林的注意,材料的调查对象为"龙某某",调查的问题是诱奸了一个上海女知青。事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龙某下到某知青点看望知青,看到一个上海女知青十分漂亮,回到公社竟然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又借故到知青点去,找漂亮的女知青谈工作。临走的时候,他说工作还没谈透,要女知青到公社来找他。女知青十分幼稚,竟然真以为他要找她谈工作,第二天下午来到乡里来找他,他留她吃饭,趁晚上乡里没人的时候,强xx了她。女知青面对这种情况居然不知所措,哭着闹着要回去跟自己的伙伴说,龙某某哄了女知青一晚上,第二天把女知青留了下来,杀了一只鸡招待女知青。直到第三天同伴找到公社,女知青方才跟同伴回到了知青点。
调查组的调查是女知青生下私生子,问题暴露出来后的事情。调查组问:"你强xx了她几次?"龙某某否认强xx,强调是女知青想从他这里得到好处,有意勾引他。
大概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在调查组调查笔录的后面,附了一份女知青检讨书,说双方是自愿发生关系,自己生下孩子以后,由于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孩子被抛到野外,已经被人捡走,不知去向,希望组织不要追究自己的责任,也不要追究龙某某的责任。女知青的落款为郑丽丽。在这份检讨书上,韩江林唯一查到事情发生的地点在大地乡,龙某某被称为龙书记。检讨书后面附有一行潦草的字:经过双方协商,事情得到妥善解决,郑丽丽本人对此十分满意。
郑丽丽是何许人、现在何地?调查材料中的龙某又是何许人?不管是龙某还是郑丽丽,包括代表组织出现的被调查者,都没有提到孩子。被遗弃的孩子是死是活都没人关心,这种情况多少有些不正常。是不是郑丽丽和龙某都知道孩子还活着,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意向组织隐瞒这事,以减轻自己的罪责?那么,郑丽丽呢?她是孩子的母亲,一个母亲对亲生骨肉都弃之不顾,这是怎样女人啊!上面说事情经过妥善解决,又是什么样的解决方案?所有的一切对韩江林来说都是一个谜。
两个调查者一时任组织部副部长,于去年病逝,一个后到民政局任副局长,在一次车祸中死亡。韩江林想从派遣他们前去调查的领导中找到线索,查阅组织史资料,发现时任县委和组织部的领导都是南下干部,现已离世。
韩江林把卷宗材料带到办公室锁起来,想等有时间再慢慢查访。养父曾在东湖农场劳动,东湖农场与大地乡相邻,自己的身世是不是与此有关呢?
查阅白云县志的结果,令韩江林大为失望,大地乡历届的公社和乡党委历届书记中,没有任何一位姓龙。南江的区委书记里,也没有找到一位姓龙的书记。
当晚,韩江林辗转难眠,想到了自己护身符里面的女人照片。婚后,兰晓诗说:"你的护身符从来没有赐福于你,不要戴了。"他对兰晓诗总是言听计从,自此以后就把从小陪伴他的护身符摘了下来。他从床头柜中拿出悬挂在胸前十多年的护身符,打开小盒子端详着里面的照片。里面的女人年轻漂亮,满脸稚气,符合调查材料里面所描述的特征,二者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第二天一早,韩江林到档案局查阅知青档案资料。组织部长难得到档案局一趟,三位局长围在韩江林身边团团转,韩江林需要什么材料,他们提供什么材料。在知青档案材料里,韩江林查到了郑丽丽的名字,但是,仅有一个名字而已,在其他有关知青问题的档案材料上,郑丽丽如昙花一现,不知去向。
"大地乡知青点的知青呢,后来都到了什么地方?"
王方志副局长满脸凝重:"说起来可怜,大地乡连续干旱,粮食少得可怜,大地乡的知青们发扬自力更生的精神,主动到清水江边开荒种地,七○年春天遭遇百年未遇的洪水,知青们在梦中就被洪水卷走,流到他们来的东方海洋,那一次洪水带走了九位上海知青。"
手机铃响,办公室打来电话,说王朝武书记住院了,请示韩江林要不要去探望。韩江林一愣,心想,王朝武到底住院了,心情十分复杂,说:"你们代表部里先去看看,我现在有事,等忙完了我再过去。"
韩江林不再就知青的问题深究下去,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孤儿,问得过多就会暴露查档案的目的,等于把自己的软肋亮在人前。从档案局告辞出来,韩江林仰望天空中的飞雁,叹道:"莫非我的身世也像这天空的大雁,不知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