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朱小勇在煤炭疗养院用餐,侯卫东心情不错,多喝了两杯,微醺。睡了午觉,起床时已经接近3点,侯卫东又变得神采奕奕。回到成津县城,临时通知建设系统的同志开会,会议持续到了6点。
回到小招待所,邓家春和郭兰两人在园中说话,侯卫东走了过去,道:“家春,你在向郭兰介绍你的宝贝们?”
县委招待所没有花工,这满院的花草都是邓家春陆续种下的。他不喜欢应酬,下班以后,只要不是常委会集体活动,一般就会回到这个后院,吃过晚饭以后,换上劳动装,尽心尽力地侍弄这些花草。
邓家春手里提着花剪,道:“平时见多了阴暗污秽的东西,若是没有这些花草,岂不是每天都要遭罪。这些花草虽然不会说话,却是有真性情,你对它们好,它们就会开花、会长高、会长绿。”
这番话很对郭兰的性子,她道:“我比不了邓局,平时只喜欢欣赏园林花木,却不会栽培,这和叶公好龙差不多,我已经向邓局拜了师。”
后院四角都装有路灯,灯光透过树叶,有无数光点照在郭兰脸上,让她端庄、秀丽的脸庞多了生动的元素。
侯卫东道:“郭部长可以将钢琴搬到这里来,这样一来,我们这个小院子有花草、有琴声,就如花园一般。”
邓家春道:“郭部长会弹钢琴,我会拉二胡,自认为还拉得不错。侯书记,你会什么乐器?干脆我们组织一个乐队。”此时他没有一点黑面局长的威风,如文艺青年一般。
侯卫东笑道:“惭愧,从小就没有音乐细胞,这辈子唯一补考的就是音乐课,为此还挨了老头子一顿好骂。”
这时,突然从朱兵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震耳的呼噜声。他的呼噜挺有节奏,忽而如火车的雄浑,忽而如女高音歌唱家的高亢,三人都怔了怔,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在鼾声中,侯卫东道:“今天市交通局来了,朱兵酒量一般,能醉成这样,说明对成津的交通事业还是负责的。俗语说,牌品看人品,酒风看作风,很有道理。”
正说着,手机又响了起来,侯卫东见是谷云峰的电话,对邓家春和郭兰道:“这个时候打电话,看来又有什么急事。要想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一件难事。”
“侯书记,刚接到电话,老方县长突发心脏病,在医院过世了。”
侯卫东微微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了,按照惯例操作就行了。”
谷云峰请示道:“由谁来当治丧委员会的主任?”
侯卫东道:“老方县长对成津发展是有贡献的,要把他和李东方、方杰区别开来,就由我来当治丧委员会主任,其余按惯例操作,你不必事事请示我。”
李东方归案以后,邓家春精心制订了预审方案,经过一番斗智斗勇,李东方的精神防线被突破,将抢夺铅锌矿、暗算章永泰、杀死方杰等所有事情都交代了出来。从目前来看,李、方两个团伙手里的命案至少有五条。
邓家春对此案最清楚,他根本不同情这一家人,慈眉善目变成了一股杀气,冷哼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老方县长勤劳为公一辈子,到头来两个孙辈都成了犯罪分子,这是他的悲剧,他对此也要负责。”
侯卫东将大致情况向郭兰交代了几句,道:“你代表县委去看望老方县长的家属,让谷云峰和老干局的人过来接你。”
很难得的闲情逸致就被突发事件打断,侯卫东上楼坐了一会儿,就听见楼下的汽车声音。侯卫东的沙发正在窗边,他朝外看了看,就见郭兰穿上了风衣,跟着谷云峰走出了院子。
一夜无事。
沙州市,《要情参阅》的事情似乎渐渐地没有声音,朱民生没有再提此事,见了赵东仍然是笑眯眯的。
8月18日,赵东正在召开部委会,忽然洪昂秘书长打了电话过来:“赵部长,请到朱书记办公室来一趟。”
“洪秘,什么事情?”
“应该是好事吧。”
赵东这一段时间一直在等待着发生什么事情,接到洪昂的电话,他马上意识到预感中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他平静地把笔记本关上,道:“今天的部委会就开到这里,择日继续。”
粟明俊道:“赵部,我们在这等你,如果你那边时间不长,我们就接着开。”
赵东摇头,道:“算了,别等我了,你们各归各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坐在朱民生办公桌对面,赵东见朱民生态度和气,满脸笑容,心里就有些冰凉。
“祝贺老弟,刚才我接到省政府秘书长的电话,他向我询问了你的情况,我估计老弟很快就会到省里高就了。到时别忘了在沙州一起战斗过的同志们,有什么好事可要多多关照沙州。”
赵东嘴角抽了抽,或者说是笑了笑,他问道:“朱书记,我到省里哪个部门?有没有消息?”最后一句话,就带着轻微的嘲讽意味。
朱民生似乎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根本没有注意到赵东语气的变化,道:“省里准备成立一个减轻农民负担领导小组办公室,由钱省长亲自任领导小组组长,下设办公室。钱省长很欣赏你,特意点名让你去当减负办主任,以后就直接在钱省长手下工作。”
赵东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个结果倒不是最坏的结果,钱国亮省长是减负小组组长,他这个办公室主任还是大有可为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走着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对朱民生的怒气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朱民生很罕见地主动拿出一包烟,点上以后,在烟雾缭绕之中,两人如多年老友一般亲热。
“以后赵部长就是钱省长身边的人,有什么政策千万要给沙州争取争取。”
“沙州是我的第二故乡,如果有用得着我赵东的地方,请朱书记一定开口。”
“今天晚上把刘市长叫上,我们市委班子集体先喝一杯祝贺酒,等到正式文件下来,再走正式程序。”朱民生被烟呛了两口,他就将香烟摁熄在烟灰缸里,道,“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共事一场,至少得有九百年修行。”
就在赵东在朱民生办公室里谈论友谊时,粟明俊接到了省委组织部丁原副部长的电话:“我得到了可靠消息,赵东要调到省减负办。”
粟明俊知道机遇可能来了,道:“丁部长,你要为老部下说句话,我这年龄,说老不老,说嫩不嫩,失去这个机会,恐怕以后就很难了。”
丁原副部长与粟明俊是多年交情,他的话还是很耐人寻味:“沙州组织部长这个职位比较热,朱民生以前就是常务副部长,现在又是市委书记,他的态度很关键。我的建议是车路不通走马路,沙州市委宣传部长也要到点了,省委组织部准备一起调整,你可以考虑这个职位。”
丁原副部长话里话外透露着玄机,粟明俊在人事方面是老手,一点就透,不再多问,谢过丁原以后,赶紧给侯卫东打电话。
“赵部长当真调到省政府减负办?”侯卫东虽然有心理准备,可还是有些吃惊。
“我那天给你说的话都是有依据的,二十年组织部工作生涯,也不是白干的。”粟明俊又道,“据可靠消息,组织部长的人选恐怕已经有了,但是宣传部部长年龄到坎了,在这次要一起调整,也不知我是否还有机会。”
侯卫东理解粟明俊的心情,但是他心里并没有底气,安慰道:“粟部,你别急,我马上给朱小勇打电话。”
粟明俊意识到自己刚才急了一点,缓和了口气,道:“卫东,你也别为难,我感觉这件事难度挺大。”
“我试一试,万一成功了,总算是一件好事。”
粟明俊郑重地道:“不管能不能办成,大哥都感谢了。”
拿起朱小勇的电话,侯卫东还是很有些犹豫,毕竟朱小勇自称不敢向岳父提起此事,仅靠陈曙光来办此事,他觉得有些悬。
打通电话,朱小勇听了详情以后,道:“这样吧,今天你到岭西来一趟,我和蒙宁正准备请曙光吃饭,你一起参加,有什么话当面说。”
“带不带粟明俊?”
“他就算了,你一个人来。”
侯卫东又问道:“第一次与陈处长见面,我总得带些礼物,朱总,你给我参考参考。”
朱小勇笑道:“曙光已是副厅级干部了,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前几天才发的通知。”
侯卫东自嘲道:“成津偏僻,看不到这些文件。”
朱小勇想了一会儿,道:“曙光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收藏洋酒,第一次见面,你就送两瓶洋酒,既大方,又不容易被拒绝。”
准备红酒,李晶是最好的人选,此时李晶远在大洋彼岸,侯卫东挠头数次,就给曾宪刚打了电话。
曾宪刚道:“洋酒,我连国酒都不喝了,更别说洋酒,不知道哪种酒好。”
侯卫东这才想起此事,道:“算了,不找你,让小宋接个电话。”
“小宋,我是侯卫东,有事请你帮忙。晚上我要到岭西来,你给我准备两瓶洋酒,要有档次、有品位,价钱不要管,只看有没有档次。”
宋致成是地道岭西人,对岭西情况很熟悉,道:“我马上到布谷鸟酒行去看一看,听说那里的酒最正宗,就是价钱贵得很。”她看见曾宪刚的眼神,吐了吐舌头,又问,“侯书记想要什么品牌的酒?”
侯卫东道:“我对洋酒没有研究,你看着买就行了。”
宋致成开着车就去布谷鸟酒行,看着酒价开始咂舌,赶紧又给侯卫东打电话:“侯哥,有芝华士12年、杰克丹尼、威雀威士忌,还有人头马路易十三。”
侯卫东似乎听说过人头马路易十三的名头,道:“人头马那个酒多少钱?”
“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有证书。”
这个价位恰好是送礼价,侯卫东道:“好,买两瓶,放在店里,等一会儿我来取。”他又补充道,“包装要简单一些,别太复杂。”
侯卫东在下午四点多到了岭西,来到曾宪刚的店中,上了二楼,就见到穿着短裙的宋致成。
宋致成生了小孩以后,比以前要丰满了许多,她一边让服务员泡茶,一边将两瓶洋酒提了过来。
侯卫东早就将钱准备好了,道:“这是一万七千七百七十六元。”
曾宪刚瞪着眼道:“卫东,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出不起两瓶酒钱?”
侯卫东早就料到曾宪刚会这样说,道:“这是两码事,如果你不收钱,下次我就不敢让小宋办事了。如果真想花钱,改天你请我喝洋酒,我绝对不会推托。”
曾宪刚仍然不同意,侯卫东也瞪着眼睛道:“宪刚,这是嫂子帮我买的酒,和你没有关系,我和嫂子说话。”他坐在宋致成面前,道:“小宋,你在省城,我随时要你帮忙,所以,我们两人讲好,凡是帮我买东西办事,我们亲兄弟明算账,只有这样,以后才好开口。宪刚讲义气,但是讲义气的后果就是让我不敢再请你帮忙。”
宋致成将钱接了过来,道:“侯哥就是侯哥,不像有些人。”
侯卫东听见宋致成话中有话,道:“小宋,有什么事情吗?”
宋致成眼圈看着就红了,道:“宪刚在这里,我不好说。”
侯卫东正在想着法子支走曾宪刚,曾宪刚接到一个电话,拿着电话就进了一间办公室。趁着这机会,宋致成连忙道:“我长话短说了,去年宪勇和小秦两人要到成津开矿,他们缺钱,找宪刚借了两百万。这钱确实是借的,宪刚讲义气,不写借条,我是个小女人,还是悄悄找宪勇要了一个借条。我是这样想的,即使最后不让他们还,可是名分还是要的,否则就是一笔烂账,当了好人不一定得好。”
侯卫东学法律出身,习惯于先当小人后做君子,点头道:“你这是对的,亲兄弟明算账,兄弟才做得长。”
“后来,县里搞整治,要技改,他们缺钱,又来借了两百万。当时宪勇就说让我们入股,四百万都算作股份,占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我胆子小,怕他们经营不好,而且当时店里才进了新货,流动资金确实紧张,就不太愿意再借,为了这事还差点和宪刚打架。”
侯卫东见宋致成掉眼泪,开玩笑道:“宪刚练过武,一只手就可以打两个小宋,肯定是让着你。”
“宪刚是牛脾气,犟起来就不回头。后来我看着矿老板还是比较容易发财,就找朋友借了些,凑足两百万,交给了宪勇。”
“成津搞技改,我很清楚,县里还帮曾宪勇他们贷了款,三年内税收全退。曾宪勇的矿完成技改以后,效益应该还不错。”
宋致成擦了眼泪,看了看办公室的门,又道:“上个星期,曾宪勇和秦敢带着四百万就过来还钱,跟他们说股份的事情,他们却不承认这事,只是还钱取借条。”
“当初你们写协议没有?”
“没有,我那时刚生了小孩,是宪刚办的事情,他这人讲江湖义气这一套,拉不下脸来写协议。”
“既然没有协议,那就不必争了,四百万也是一笔巨款了,够你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了。”
宋致成道:“我最想不通的是,宪刚对曾宪勇和秦敢可是掏心窝子,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两人是怎么对待宪刚的!如果铅锌矿亏了,就是股份制,我们损失的就是真金白银,现在赚钱了,他们两人就舍不得分钱,不认这个股份。侯书记,你给评评,哪里有这种道理,还说是好兄弟。”
侯卫东也觉得曾宪勇和秦敢这事情做得不地道,安慰道:“小宋,你要这样想,他们把四百万还给你们,总算还是有点良心。”
曾宪刚黑着脸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对宋致成道:“别在卫东面前嘀嘀咕咕,男人的事情女人少管。”
在青林镇时代,曾宪刚和曾宪勇做过不少隐秘的大事。在曾宪刚眼里,他们两兄弟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四百万的款子借给他,根本没有想到过回报。但是,没有想到回报是自觉自愿,明明赚钱却耍花招,这让曾宪刚心里感到特别受伤。这两天,每当想起此事,就如针尖在心脏里挪动。
宋致成见曾宪刚出来,拿着酒钱就回办公室。曾宪刚黑着脸,半天才道:“小宋把事情给你讲了?”
“讲了。”
“这事很臭。”
“以前讲义气,现在一切向钱看,时代变了,你也得变。”
侯卫东和曾宪刚又谈了以前在上青林的事情,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若隔世。
到了5点30分,杜兵、老耿和侯卫东来到竹园川菜馆。竹园川菜馆距离金星大酒店并不太远,侯卫东经常见到“竹园”飘逸的行草以及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但是从来没有进去过。
竹园外面看上去极为平常,进去才发现里面装修颇为讲究,仿明制家具使餐馆比寻常馆子多了几分厚重。
杜兵和老耿在底楼要了一张靠窗户的桌子,随时听候招呼,侯卫东则单独上了二楼。
侯卫东走进了预定的201室,穿旗袍的服务员进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喝什么茶?”
拿过茶单,侯卫东道:“一壶铁观音。”他站到窗边看了一会儿街景,一支烟未抽完,服务员端着茶走了进来。
铁观音味道浓郁,放在鼻尖,茶香扑面而来,让侯卫东舌底生津。他是喝茶的老手,闻到此味道,便知道这平凡的竹园并不平凡。
朱小勇面带笑容进门,道:“蒙宁有事,来不了,今天晚上就是纯爷们儿。”他坐下以后,道:“岭西交通早就应该彻底整治了,堵车已经成了社会公害。”
侯卫东道:“朱总,你开了车吗?开车就不能尽兴。”
朱小勇道:“陈哥喝了酒,有时要做按摩。三楼有很顶级的按摩师,不对外开放,也算类似于私人会所的场所。如果陈哥肯同你一起上楼,今天就有戏了。”
以前在成津县城里,朱小勇显得普通。那一次在吴英与刘铁松面前还有些沉默,可是单独出来就挥洒自如。相反,侯卫东有求于省委书记秘书陈曙光,倒显得略为拘束。
等了一会儿,陈曙光进了房间。
陈曙光是那种很敦实的长相,宽宽的肩膀,堂堂正正的四方脸,气质很沉稳,进门不说话,将外套递给了服务员。
侯卫东见陈曙光进来,站起身来,道:“陈主任,您好。”
陈曙光脑袋似点非点,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的位置,眼光不扫侯卫东,而是偏着脑袋跟朱小勇说话。
侯卫东在一旁观察,暗道:“朱小勇是省委书记蒙豪放的女婿,陈曙光迟到以后却不作解释,看来他在蒙豪放面前很得势。”
“小勇,工程什么时候结束?你别在破山沟里待久了,还是得在集团中枢里,否则要被边缘化。”
“我学水利专业,还没有正经做过工程,在成津又有卫东书记罩着,这个工程很过瘾啊。”
陈曙光这才掉转头,道:“侯卫东,我听过你的名字,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不错嘛。”讲了这一句,他未等侯卫东回答,又扭过头与朱小勇说话。
“他妈的,你有什么了不起。”侯卫东在县里是一呼百应,在市委里说话也是有分量的,如今受到陈曙光毫不掩饰的忽视,这让他不禁怒火中烧,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不过,尽管他心里不愉快,脸上却带着很真诚的微笑。
“卫东书记以前在沙州给周昌全当过专职秘书,更早些时候还给祝焱当过专职秘书。”朱小勇与陈曙光说了一会儿话,抽个空子,就低声介绍起侯卫东的经历。
陈曙光有些惊奇地挑了挑眉毛,道:“你给老祝也当过秘书?”
侯卫东听到“老祝”的称呼,便知道两人关系应该还可以,道:“以前在益杨县工作的时候,我给县委祝书记当过秘书。”
陈曙光这才正眼看了侯卫东一眼,道:“你给县、市两级主要领导当过秘书,这个经历特殊,岭西全省都是独一例。”
吃过晚饭,三人喝了两瓶红酒,陈曙光喝得高兴,同意到楼上去做个按摩。
刚到三楼,陈曙光接了一个电话,回头对朱小勇道:“你们两人先泡着,老板找我。”
朱小勇给侯卫东递了一个眼色,侯卫东心领神会,跟着陈曙光下了楼,将两瓶洋酒放入陈曙光小车的后备箱里。陈曙光用眼角瞟了一眼包装,见是路易十三,便知道是朱小勇的招数,脸上没有表情,只道:“走了。”黑色的奥迪响了两声喇叭,很快就消失在一片灯火之中。
由于朱小勇还在三楼,送走了陈曙光以后,侯卫东还是上了楼。
进了三楼小厅,这个小厅的设计者动了许多脑筋,整个小厅用竹子围成了不同的区域,灯光也很讲究,因此,在外面走道上很难看清坐在里面的人。
侯卫东站在走道上只看见一圈一圈的竹子,正在发呆之际,一位挺丰满的服务员道:“先生,这边。”
在角落里见到正在喝咖啡的朱小勇,等到服务员离开后,他道:“你别小瞧了这个地方,这里的三楼,一般人来不了,是哥们儿享受的地方。”
侯卫东低声道:“等陈主任吗?”
朱小勇意味深长地对侯卫东道:“既然来了,就放松放松,万一曙光回来了,没有见到你,不太好,这个圈子讲究同甘共苦。他很少带人来,今天第一次见面就带你上来,说明他很看得起你。岳父在家绝不办公事,我要办事都是通过曙光,曙光在省里说话很有些市场,以后你也用得着。”
“谢谢你。”
“我们是哥们儿,别谢来谢去。你今天什么都别管,尽情玩,这里绝对安全,水准是岭西一流。”朱小勇与侯卫东说了几句,被一位服务员请走了。
侯卫东自从调到县委组织部以后,就不涉足娱乐场所。在他记忆中,最后一次涉足带有色情意味的娱乐场所还是在青林镇时代。此时见到三楼的这个环境,心里有些打鼓,不过考虑到陈曙光还有可能回来,他也就只能等在竹园三楼。
坐了几分钟,一位穿着西服打着领结的小伙子走进了竹子围成的小间,道:“先生,准备好了。”
侯卫东稍为犹豫,还是跟着那个小伙子跨进了一道小门。小伙子等侯卫东进了门,就轻轻地将门带了起来。
进了小门,视线为之一阔。
原本以为就是一个小房间,进去以后才发现房间竟有四十平米,有一个圆形的池子,池子里的水滚动着。在靠门一侧有一个酒柜子,上面放着白酒、葡萄酒,从图纹来看多半是洋酒。
正在观察着房内布置,一个穿着比基尼的女孩不知从什么角落里冒了出来。她有一米六五左右,身材匀称,浑身散发着不可阻挡的青春诱惑。她落落大方,态度亲切,就如在自己家里一般自然,朝着侯卫东点头笑了笑,就到门前将门从里面闩上,然后开始试水温。
侯卫东看着雪白的一片肌肤,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他取出手机,飞快地将铃声换成了振动,再放进了裤子口袋。
水温调试好以后,女孩对侯卫东笑了笑,道:“先生,你看这水温合适吗?”
“合适。”
那女孩见侯卫东没有什么反应,指了指一旁的挂钩,道:“衣服脱了,挂在那里。”
侯卫东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看着正在试水温的女孩,感到有些不太自然,暗道:“陈曙光是堂堂副厅级干部,难道他不怕被人抓住吗?这可是要毁前程的事情!”
那个女孩见侯卫东磨磨蹭蹭,很理解地道:“先生,喝杯酒吗?”得到肯定回答以后,道:“来杯皇家礼炮?”
侯卫东点点头,道:“来一杯吧。”皇家礼炮是威士忌的一种,他以前喝过一次,不过在他口中,什么酒的味道都相差不大。
那女孩抿了一小口,道:“真有劲。”
侯卫东不想让自己太拘束,故意道:“真要有劲,还是红星二锅头,或是岭西老白干。”
女孩道:“或许吧。”然后看着侯卫东,抿嘴一笑,再道:“进池子,我帮你搓一搓,把内裤脱了,既然来玩就得放开。”
侯卫东眼睛回避着女孩的身体,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问道:“一般在这里是多少时间?”
“不计时间,看你的心情。”
“什么价钱?”
“先生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里实行会员制,不收现金。”
侯卫东在心里感叹一声:“自己还真是老土!”
“稍等,我去打个电话。”他从裤包里取出手机,在距离女孩稍远的地方,给朱小勇打了电话。第一次没有人接,铃声响第二遍的时候,朱小勇才接电话。电话那头,还有一位女子的笑声。
“什么事?”
“陈大哥还来不来?”
“我不知道。”朱小勇呵呵笑道,“你还是放不开,这样,我马上打电话去问问。”
陈曙光感觉到了手机的振动,但是蒙豪放正在说话,他便没有理睬手机的召唤。
“他没有接电话,应该还在办事。你放心玩,这里绝对安全,治安和女人都安全。”朱小勇一边说话,一边将小个子的美女搂在怀中。那个小个子美女被摸得发痒,一边笑,一边扭动着身体。
侯卫东又将手机调成了铃声,有些无奈地放回了裤袋。与陌生女子洗澡的事情,他很早就干过,但是,以前做这事的时候,他把自己当成乡镇石场老板,没有多少心理负担。此时他是县委书记,再做这种事就有了心理负担。
“你们这里服务是不是全面周到?”
“我们这里是超五星服务。”
“什么服务都可以吗?”
女孩子暗道:“男人都是一个样,假了半天,还是露出了狼子野心。”口里道:“原则上都可以,但是变态的不行。”
侯卫东笑道:“我肚子饿了,你到楼下去帮我叫一份卤肉拼盘,另外再点两样好吃的,这算不算变态?”
“不算,也算。”女孩很意外地看着侯卫东,还是点了点头。
她拿起门边的电话,却又放了回去,道:“先生,我还是到楼下帮你点菜吧。”
侯卫东终于战胜了自己的欲望,很有些高兴,道:“别点多了,就弄三四个特色菜。”
“嗯。”女孩答应了一声,穿了外套,披了一件大衣就走出门。在走道上遇到穿着白衬衣的小伙子,小伙子道:“晚上有时间没有?”
女孩子敷衍着道:“我的时间不由我做主。”
“如果有时间,请你宵夜。”
“再说吧。”
女孩进门以后,发现桌子和椅子已经被拖到电视机前面。
侯卫东穿好了衣服,手里拿着那瓶皇家礼炮,道:“你陪我吃菜、喝酒、看电视。”
屋内温度不低,女孩将大衣脱了下来,穿了一身紧身的内衣,胸鼓鼓的,腰肢亦细,与穿着比基尼相比,有一种别样的性感。
茶几上摆着卤肉拼盘、椒盐小虾、爆炒肚条等几样下酒菜,两个高脚杯都被倒上了皇家礼炮。
“喝酒。”侯卫东举了举杯。
喝到11点,大半瓶皇家礼炮被喝进了肚子。女孩的酒量还挺不错,虽然两眼水汪汪,脸颊红成一片火烧云。她喝得有些大了,将最后的酒倒成两个大杯,道:“来,干杯。”
侯卫东不想让女孩醉酒,道:“你别喝了。”
女孩不依,拿着酒杯站了起来,道:“喝完这瓶就不喝了。”一边说着,一边将酒杯硬要塞到侯卫东手上。侯卫东正要去接酒,她脚一软,就坐到了侯卫东身上。
女孩坐在侯卫东腿上,仰着头,挑衅道:“我不美吗?吻我。”
侯卫东已经上了岸,岂肯再下水,他站起来,将女孩推到一边,道:“没有刷牙,不吻。”
“要吻。”女孩说着话,顺手将最后一杯酒喝了下去,喝完之后,她眼神便迷离起来。
侯卫东让那女孩坐在一边,他来到角落里打了朱小勇的电话,道:“恐怕大哥不会来了,我要先回去。”
朱小勇躺在床上,懒洋洋地道:“应该来不了,卫东,我就在这里睡觉了,你想走想留,随便。”又道,“那事我记在心里,尽力办。”
女孩等到侯卫东打完电话,道:“我陪你喝了酒,你就要负责送我回去。”
“你能离开这里吗?”
“当然,我是自由的。”
侯卫东犹豫了一会儿,见女孩醉意越来越明显,他生出些恻隐之心,道:“那就走。”
果然,没有任何人来阻拦女孩的离开。那小伙子瞪着眼睛,却也不敢上前。
上了车,侯卫东问坐在副驾驶上的女孩,道:“你到哪里?”女孩头已经靠在了车椅上,眯着眼睛,口齿不清地道:“岭西大学。”
侯卫东没有想到这个女孩是岭西大学的学生,扭头看时,女孩已经睡着了。
到了岭西大学门前,侯卫东对女孩道:“到了。”
女孩鼻腔里嗯了两声,侧了侧身,继续睡。看着这个扔不掉的烫手山芋,他自嘲地道:“好事真的不能随便做,这是个大麻烦。”打开窗户,让冷风吹进来,侯卫东又用手拍了拍女孩的脸蛋。女孩软成一团,根本叫不醒,侯卫东只能让她睡在车里。
早上,当女孩睁开眼睛,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看着睡在驾驶座上的男子,尖叫起来。
侯卫东在车里睡了一个晚上,腰酸了,背亦痛了。当不知姓名的女孩尖叫起来以后,他马上打断道:“小声点,酒醒没有,趁着天早,回学校去。”
女孩看了看车里的环境,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这才想起是怎么一回事。她急忙扭头看车窗,见车停在校门外,窘迫地道:“你怎么会停在这里?”
侯卫东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道:“下车,我要走了。”
女孩从来没有暴露过身份,却在酒醉之中无意将这个秘密泄露了出来。她逃一般地下了车,低着头就朝校门走去。进了校门,这才觉得心安,回头看时,黑色的车辆早就失去了踪影。
回到宿舍,女孩唯一的好友安宁正刷牙回来,道:“高敏敏,浑身酒气,喝了多少酒?你少喝点。”
被叫做高敏敏的女孩从床上拿出镜子,见自己一脸憔悴,又叫了一声,赶紧开始对着镜子化妆,口里道:“安宁,今天麻烦你到医院帮我交费,我要去接老爸。”
安宁愣了愣,道:“高叔叔是今天出来吗?”
高敏敏飞快地梳头,道:“天天算着的日子,终于来了。接了老爸,我和他一起回益杨,明天才能来上学。如果遇上点名,你帮我答应。”
安宁和高敏敏是益杨一中的同学,只有安宁一人知道,在高敏敏乐观的笑容背后,包含了多少的无奈。
高敏敏的父亲高建原本是益杨县交通局的财务科长,由于受贿罪被判刑。父亲被判刑不久,母亲又得了风湿性心脏病。
正因为此,安宁这才能够接纳这位晚上要出去工作的同学。而且,在安宁心中,高敏敏是一个特别勇敢的女人。
上午10点,高敏敏在省监狱门口等到了提着小包的父亲高建。
“爸,提包给我,我帮你提。”看着仍然有些畏缩的父亲,高敏敏有些心酸。
高建将提包从左手交换到右手,没有说话。
高敏敏道:“我们到医院去看妈妈。”
高建又将提包从右手交换到左手,迟疑地道:“你妈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老样子。”
高建眼光在四周转了转,看到监狱门口不远处有一个小餐馆,道:“我们先吃饭,再去医院。”
小饭馆的老板见到短头发的高建,道:“出来了就好,在里面待了多久?”
高建将提包放在凳子上,扶了扶眼镜,道:“一千七百二十五天。”
老板见惯了这些事,道:“出来就好了,你来点什么?”
“青椒肉丝、回锅肉。”
“我这里有烧白。”
“来一份。”
高敏敏就陪着爸爸坐在小馆子里,看着爸爸用极快的速度吃了一碗干饭,就帮着又盛了一碗。高建吃了两碗饭,将烧白和回锅肉全部都吃光了,这才抬头看了看女儿,道:“敏敏,你吃不吃?”
“我不饿,爸吃。”
近五年的牢狱生活就如黑山老妖一般,将高建所有的精气神全部吸走。他走出监狱大门,神情始终很麻木,看到女儿摇了摇头,他又去添了一碗饭,将剩下的青椒肉丝全部倒进碗里,稀里哗啦地吃进肚子里。
高敏敏就叫人结账,高建拿了一叠手纸,又顺手拿了一张报纸蹲厕所去了。
这张报纸是《沙州日报》。店里本来没有《沙州日报》,这一张报纸是客人吃饭时顺手丢在这里的,饭馆服务员一时没有来得及收拾。蹲在坑上,高建习惯性地从一版看到二版,突然,有张图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图片上面是标题:“庆达集团水泥厂今日奠基”。新闻标题下面,有侯卫东、蒋湘渝和张木山一起剪彩的照片。
高建看着侯卫东的照片便呆住了,等他确认了这位神采奕奕的县委书记就是曾经在自己面前规规矩矩的侯卫东时,很是失魂落魄,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出来以后,他神情灰败,自语道:“侯卫东就是一个乡镇土老板,怎么能当上县委书记?这世道太日怪了!”
高敏敏好奇地接过报纸,看到那张图片,就如被针刺了屁股,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图片上那人正是昨天晚上的客人,世界很大,无边无际,有时又很小,针尖那么大,转个身都会碰见。
“这人是成津的县委书记侯卫东,爸,你认识?”
“侯卫东,他当年在我手下讨生活,没有想到几年时间就发达了。”他一时想不通侯卫东这个乡镇干部为什么会当上县委书记,也不明白这事对他的意义,坐在椅子上就呆呆地想着。
与此同时,高敏敏素来明朗的眉头不知不觉地皱在了一起。想着他知道自己是岭西大学的学生,不禁心惊肉跳,转念想道:“他又不知道我的名字,以后再不会见面了,不用怕他。”
父亲出狱,高敏敏就准备断了与竹园的联系。
高建推了推绑着胶布的眼镜,口里道:“这个世界日了怪,好人坐牢,奸商当领导。”
高敏敏亦有些发呆,想着昨夜在他的车上睡了一晚,心道:“原来他是成津的县委书记,难怪不肯做那些事情,还能陪我在车上睡一晚,也不算坏人。”
侯卫东压根没有想到昨天的那个女孩会是益杨交通局前财务科高建科长的女儿,而且还阴差阳错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回到金星大酒店,痛痛快快地冲了澡,喷涌而下的热水,将每个毛孔都泡开,亦将昨晚的偶遇彻底冲入了下水道。
侯卫东一边冲着澡,一边细细地回想着陈曙光的一言一行:“陈曙光的话里有些意思,他称呼周昌全为周省长,而称呼祝焱为老祝,看来他和祝焱关系很不错。”
想到祝焱,他不由得想起了在异国的李晶和祝梅,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里面果然有两封邮件。
“侯叔叔,我已经进行了两项检查,还得做完三项检查才能出结果,我真的希望能恢复听力……我最喜欢的书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现在我最大的希望是给我听力,哪怕三天都行……李阿姨带着我到海边玩……”
邮件的附件则是祝梅的画作。
又打电话给李晶,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侯卫东问道:“到了美国实地走了一圈,还想着留在美国吗?那边与这边有什么不同?”
在大洋的另一边,此时已是黑夜,透过打开的窗户能看到满天的星斗,明亮而深邃。躺在床上看星星是李晶从小就喜欢的节目,以前喜欢,现在也喜欢,到了大洋彼岸,大概是空气干净的原因,天上的星星就如小时候在农村外婆家看到的一个样子。
“我在矛盾之中,这边虽然好,可是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我在这边无事可做,就是一个废人,走一走看一看可以,不宜久居。”
侯卫东还是很执著地重申了他的观点:“到美国走一走看一看很好,我认为不能改国籍。”
李晶在电话那头就笑了起来,道:“我在这边,见到不少岭西人。刘建国,你记得吗?我在超市意外地遇到了他,他倒是热情得很,请我吃了一顿饭,说起以前在岭西的事情,倒是感慨万分。我看得出,他在国外过得不痛快。”
李晶所说的刘建国是岭西省茂东市的地委副书记,在茂东政坛地震之前,他借着考察之机留在了美国,这是当年震动岭西的重大新闻。
侯卫东感慨地道:“前些天我和祝焱书记还谈到了他,刘建国离开了岭西,就不是人物了,他只能是美国社会的边缘人,我可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与李晶打完电话以后,又跟朱小勇说了一声,侯卫东就离开了岭西。此次岭西之行到底有何效果,他实在是心中无底,自我安慰道:“认识了蒙豪放的秘书陈曙光,肯定会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