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金星大酒店,侯卫东坐在落地窗前喝茶,回想起周昌全临别时的嘱托,心里觉得不安,给远在昆明的邓家春打了电话。
“侯书记,嫌疑人的住地已经摸清楚了,他这两天在外面,没有在家里。从调查的情况来看,应该要回来,我们的民警还在二十四小时蹲守,只要嫌疑人露面,一定会成为瓮中之鳖。”邓家春在昆明瞀方的配合下,在嫌疑人住处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嫌疑犯出现。
侯卫东再一次强调:“家春局长,只要抓住了人,不管什么时候,必须在第一时间通知我,这是政治任务。”
凌晨5点,侯卫东正在梦见周公,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激烈的炮声,他在梦中四处寻找,什么也没有发现,这炮声却持续不断。终于,侯卫东醒了过来,床边手机尖锐的吼叫刺破了黑暗。侯卫东一把抓过手机,扫了一眼号码,大声道:“家春,是不是有好消息?”
邓家春声音很冷静,道:“报告侯书记,嫌疑犯已经被抓获,现场还搜出了仿制手枪,案子应该有所突破。”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侯卫东将此事向周昌全作了汇报,周昌全也是难掩激动,道:“卫东,好样的,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清晨,薄雾中的岭西很是安宁,行人脚步匆匆,等公交车的人多是裹紧衣服缩着头。早餐馆子热气腾腾,一半是传统的包子、馒头,一半是近年来流行的兰州拉面。楚休宏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在省政府单身宿舍门前的早餐馆子吃了一碗兰州拉面,觉得浑身热气腾腾。在离馆子一百米处的大树下站了约摸五分钟,一辆崭新的奥迪车就从街角拐了过来。
等了半个小时,周昌全还没有出来,楚休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到小院门口,轻轻敲了院门。
大周在国外数年,他的导师每天早上都要去踢一个小时的足球,跟了导师两年时间,也就养成了早上踢球的习惯。回到国内,附近没有合适的场地,他就在小院子里乱蹦乱跳。
楚休宏见大周浑身的肌肉疙瘩,羡慕地道:“大周哥,你在锻炼啊,好发达的肌肉。”
大周用毛巾擦了几把汗水,道:“我以前认为外国人的肌肉天生发达,其实人家也是锻炼出来的,我们黄种人只要锻炼,一样会有很棒的身材。”
楚休宏道:“我也想锻炼,只是没有时间。”
闲聊两句,大周见楚休宏眼睛在朝父亲的房间看,奇怪地道:“我爸一大早就走了,你不知道吗?”
“我还真不知道。”
“我爸是和以前的秘书一起走的,好像叫侯卫东吧?”
楚休宏心里涌上若隐若现的嫉妒,道:“侯卫东现在是成津县的县委书记,岭西最年轻的县委书记。”
大周醉心于学术研究,对官场看得很淡,县委书记这个官衔对他没有多少冲击。当然,作为周昌全的儿子,他明白这个职务在岭西官场的力度。
“我爸这么多年与人斗争,看人的本领不错,侯卫东能行,你也能行。”大周很亲热地拍了拍楚休宏的肩膀。
离开了周昌全的小院子,楚休宏心里那一丝嫉妒也烟消云散,暗道:“大周说得不错,侯卫东能行,我也能行。”进了省政府大院,楚休宏就见到了侯卫东的那辆奥迪,他连忙上楼。
周昌全和侯卫东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两人手里都拿着烟,在烟雾缭绕中沉默。
楚休宏对眼前的景象有些吃惊,却也不问,正在给两位领导续水时,茶几上的手机猛地响了起来。
侯卫东抓过手机,问道:“如何?”
电话里传来邓家春沉稳的声音,道:“嫌疑人已经交代了,章永泰的小车确实是被他做了手脚,指使人是方杰,另外县政府小车班也有人参与此事。”
“除了方杰,还有没有其他人?”
“嫌疑人是直接受方杰指使,他没有提到其他人。”
“此案办得很漂亮,县委、县政府将为成津公安局请功,不过,我觉得此案还有许多问题没有弄清。”
邓家春追查此案已有一年时间,知道侯卫东所指是什么,道:“如果嫌疑人确实只是与方杰联系,那么扩大战果则只能从方杰处入手。”
“如果能从嫌疑人那里打开缺口,最理想。”侯卫东又提醒了一句,“但是注意方式,不要搞刑讯逼供。”
周昌全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还有些心事重重,道:“此案侦破,章永泰可以瞑目了,对章竹、章松兄妹也有了一个交代。只是省委把章永泰作为因公殉职的典型在社会上广为宣传,现在真相揭露出来,影响并不一定好。”
当年章永泰出车祸以后,省公安厅派出专家来勘验了现场,虽然怀疑车祸是人为所致,可是并不能得到证据支持,因此章永泰之死还是按照车祸上报省委。省委书记蒙豪放很重视此事,要求宣传部门大力宣传,于是省内宣传部门云集成津,对章永泰的事迹进行了广泛宣传。
此案侦破,给省委出了一个难题。
周昌全犹豫片刻,就作出了判断,道:“此事遮掩不住,必须要向蒙书记报告,否则会被动。”他拨打电话汇报以后,对侯卫东道:“蒙书记在10点有重要接待,让我们现在赶紧过去。”
在前往蒙豪放办公室途中,侯卫东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侦办章永泰案子,是周昌全单独交给我的任务,因此,接到了邓家春电话,我第一反应就是给周昌全报告,压根没有想到给现任市委书记朱民生报告。此案子没有经过沙州市委,就直接捅到了省委,这是一个重大失误。”
只是,此事已经捅给了蒙豪放,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重新走程序为时已晚。侯卫东反省道:“当了县委书记,应该绝对冷静,我还是太冲动了。每临大事有静气,当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到了省委书记蒙豪放办公室门前,侯卫东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他暗自给自己打气,道:“省委书记也是人,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我怕个屌。”又想道,“世上没有后悔药,此行应该能加深蒙豪放的印象,若被蒙豪放看中,朱民生的感受就算不了什么。”
做了几个深呼吸,侯卫东紧张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现实中的蒙豪放比电视里多了些书卷气,表情看上去特别平静,没有喜怒哀乐。听完周昌全的报告,他若有所思地问道:“老周,从你的安排来看,当时你就在怀疑章永泰是被人暗害?”
周昌全就是要将此事给蒙豪放说透,一点都没有隐瞒,道:“章永泰在成津大刀阔斧整治有色金属矿,他本人接到了多次威胁,死后他遗留的日记也记录了此事,只是当时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我的怀疑,市委就按照省公安厅的结论上报了省委。同时派侯卫东、邓家春和阳勇三位同志到成津工作,侯卫东主持县委工作,邓家春任公安局长,阳勇是副检察长。我交给侯卫东三个任务,一是稳定局面,二是发展成津经济,三是整治有色金属矿并暗中侦办此案。”
侯卫东心中暗自感激:“周书记这是向省委书记大力推荐我啊。”
果然,蒙豪放将目光转向侯卫东,道:“侯卫东也算临危受命,有色金属矿问题很复杂,你处理得不错,案子也办得不错。”
蒙豪放的目光很平和,却仿佛X射线一般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令侯卫东不由自主又有些紧张。他控制住心神,字斟句酌地道:“有色金属矿问题最大的难点是既得利益团体盘根错节,渗透到县里各个阶层,牵一发而动全身。案子突破以后,还要顺藤摸瓜,为有色金属矿业发展创造良好的工作环境。”
蒙豪放一直听得很专心,却不作评价,等到侯卫东汇报告一段落,他道:“渗透到各个阶层是一个很严重的提法,你说具体一些。”
侯卫东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周昌全,见其表情中隐含着鼓励,就将在整治过程中遇到的具体人和事实事求是地列举了出来。
蒙豪放的专职秘书陈曙光不时看表,原本此次会面只安排了十分钟时间,此时已经过了八分钟,他就向周昌全递了一个眼色。
岭西是有色金属矿大省,蒙豪放数次视察过矿山工作,凭他的经验,深知眼见并不为实。眼前这位年轻县委书记很有锐气,也敢于说实情,这让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又问了不少具体情况,时间不知不觉就超过了十分钟。
过了约二十分钟,蒙豪放才停止发问,他对周昌全道:“省政府整治有色金属矿文件出台以后,各地执行力度不一样,效果自然参差不齐。你在上半年带队去检查一次,凡是执行不力的地区都要有所交代,否则省委、省政府的文件就会成为一纸空文。”
在结束谈话时,针对章永泰之事,他提了四点要求:“章永泰不管是车祸还是遇害,都是因公殉职,案件侦办一事,只在内部通报,不向全社会作广泛宣传,这是其一。其二,对于涉及此事的违法犯罪分子,一定要依法从重从快处理,不能让英雄的血白流。其三,在以后的整治工作中,要将工作的复杂性向市、县两级主要领导说透。干部是我们党最为宝贵的财富,绝对不能再发生这种悲剧。其四,整治工作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所有工作都要围绕着发展来做文章。整治是为了发展,稳定也是为了发展,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要有辩证法。以上四点,就由昌全同志转告给省委宣传部和沙州市委。”
侯卫东手里拿着小本子,飞快地记着,听到蒙豪放的总结之语,他顿了一顿,暗道:“由周昌全来传达蒙豪放的几点要求,这肯定要得罪朱民生。”
下楼坐进汽车,周昌全兴致颇高,道:“卫东,全省四十二个县委书记,能进入蒙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的能有几个?只要成津工作抓出了成绩,成为最年轻的市委书记或市长也不是难事。”
说到这里,周昌全忽然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道:“卫东,此事你越过了沙州市委、市政府,会有些麻烦。”他太过关心章永泰的案子,听说此案侦破,心情一直激动,此时冷静下来,意识到侯卫东已经越级汇报了。
周昌全略为思考,又道:“此事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回去以后,将此案正式报告市委、市政府,等到市委、市政府给省里打了报告以后,我再正式同宣传部和沙州市委谈话。”
按照这个程序,越级汇报一事就不成为问题。
只是,若朱民生接到市委、市政府报告以后,也亲自给蒙豪放汇报,越级汇报一事还得穿帮。
侯卫东心有隐忧,不过也只能如此了,道:“从我的个人直觉来说,方杰并不是唯一的涉案人,我想马上就赶回成津县,与公安局一起研究此案,看能不能扩大战果。”
“你这个想法有根据吗?”
“没有法律意义上的证据,从许多旁证可以作出符合逻辑的推断,特别是方杰失踪一事,让我觉得扑朔迷离。”
“具体案子我不管,你自己把握。”周昌全又交代道,“蒙书记讲了四层意思,其中第三条就是要保护在一线工作的干部。保存自己是为了更好的消灭敌人,章永泰是前车之鉴,你千万大意不得,特别是在整顿矿业秩序这个过程中,矛盾很容易激化。”
“谢谢周书记,我会小心的。”
回到成津县,侯卫东没有回县委,而是驱车赶到县公安局。
邓家春刚刚从昆明回来,满脸憔悴,头发凌乱,唯独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站在屋里不肯坐,就如一只在草原深处觅食的饿狼。见到侯卫东,邓家春道:“这小子东躲西藏了一年时间,心理防线脆弱得很,审了一个小时,他就如竹筒倒豆子,彻底交代。除了章书记这个案子,他还提到了不少案子。如今刑瞀队全体出动,按线索抓人。”
“幕后指使人就只有方杰吗,还提到其他人没有?”
“章永泰案件只能追到方杰,但是两三年前的打架斗殴案子与李东方颇有些关联。”
侯卫东道:“方杰失踪,若是找不到方杰,此案就只能到此为止。”邓家春自然明白此点,他很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道:“方杰失踪之前一直跟朱莹莹在一起,要想找到线索,还得从朱莹莹那里着手。我准备亲自与朱莹莹谈一次话,看能不能挖出点有用的线索。”
侯卫东抱着双手,想了一会儿,道:“方杰失踪,谁能从中受益,谁就是作案的最大嫌疑人。这是最普遍的思路,虽然平淡无奇,却是屡试不爽,此案也得从这点考虑。”
在具体案子上,邓家春不肯迁就县委书记的思路,道:“我从警二十多年,看到千奇百怪的案子多得很,有些案子根本就没有动机,从受益者入手,只能算是一种思路,我们还得具体研究。”
侯卫东套用了周昌全的话,道:“具体案子我不管,你自己把握。我只提醒你一件事情,成津公安局有内鬼,关键环节可以考虑动用沙州刑警。”
这也正是邓家春最恼火之事,他骂了一句,道:“只要揪出了这个内鬼,老子非得痛打他一顿。”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一件事,道,“这些天,城里城外甚至在沙州都出现了不少寻人启事,是老方县长贴出来的,他悬赏五万元寻找方杰。”
侯卫东感叹道:“老方县长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追根溯源,方杰走到这一步,与家庭的溺爱有着直接的关系。”
回到了县委,侯卫东把县委办主任谷云峰叫到身前,吩咐道:“章书记的车祸是人为所致,有人在汽车上弄了手脚,现在此案已破,你跟公安局联系,尽快形成文件上报市委、市政府。”
谷云峰半天合不拢嘴,结结巴巴地道:“还真有这事?!我,我……以前就听过小道消息,我还不相信。”
侯卫东挥了挥手,道:“你赶快去和邓局长联系,稿子写好以后,我要审。”
谷云峰飞一般地回到自己办公室。与邓家春联系上以后,为了节约时间,他带着秘书科小谷来到公安局,利用公安局现成的材料,很快将上报市委、市政府的稿子写完。
看罢谷云峰送来的文稿,侯卫东从笔筒里取过派克钢笔,一字一句地看着文件,修改了好几处。修改过后,又读了一遍,这才让谷云峰打印以后送往市委。
等到谷云峰离开,侯卫东又拨通了洪昂的电话,将事情报告给了洪昂。洪昂反应很敏捷,立刻就问道:“周老板是否知道此事?”侯卫东没有隐瞒,道:“我得到此消息时,恰好在岭西,就报告给了周书记。”
洪昂是章永泰一案的知情人,同时他又是朱民生身边之人,他叮嘱道:“章永泰是省委指定宣传的因公殉职的典型,而且是蒙书记亲自定的典型,现在事实与宣传不一样,到底会出现什么影响谁也说不清楚。”
侯卫东有意无意地将与蒙豪放见面这个细节隐瞒了,道:“这很正常,当时案子没有破,只能认定为车祸,如今破了案,算得上正本清源,最多就是不特意宣传。”
洪昂道:“朱书记到沙州说得最多的就是民主集中制问题,凡是有违民主集中制的人和事,他最不能容忍,你最好亲自向朱书记报告此事,这是态度问题。朱书记今天下午恰好没有什么具体安排,你过来,我给你安排汇报时间。”
侯卫东赶到沙州市委秘书长洪昂办公室,他来回奔波,着实累了,端起茶水,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茶,然后道:“昨天晚上破了案,今天就亲自来报告,秘书长,成津县委的态度还算端正吧?”
洪昂没有隐瞒自己的态度,道:“如果在昨天晚上就打电话给朱书记,此事就完美了。”
“昨天晚上还在审讯,嫌犯交代时已经11点过了,在深夜怎么敢打扰领导休息。”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洪昂看了看时间,又给赵诚义打了电话,对侯卫东道:“你现在过去吧,朱书记等你汇报。”
侯卫东来到秘书赵诚义的办公室,轻轻敲了敲门。赵诚义见到侯卫东,起身,指了指隔间,道:“朱书记和黄书记在等你。”
侯卫东暗自纳闷:“黄子堤到这里做什么?”
朱民生初来沙州,对情况还不是很熟悉,有些事情含糊一些也就过去了,可是黄子堤是地头蛇,又久居中枢机构,要糊弄并不容易。从赵诚义办公室走到朱民生办公室,只有短短几步,侯卫东大脑高速运转,和赵诚义一起走到朱民生办公室时,已经修正了汇报策略。
侯卫东尽量客观地道:“章永泰书记之死很早就存在着争议,有人认为就是一起普通交通事故,也有人认为是遇害,其儿女章竹、章松坚持认为是遇害……省委、市委都高度重视此事,省公安厅还专门派出专家进行了现场鉴定,虽然有疑点,却并不足以支持遇害的结论,最终还是认定章永泰之死是车祸,但是这个疑点始终存在……在整顿矿业秩序过程中,成津公安局发现了一条线索,有一位修理工涉嫌章永泰车祸案。成津刑警根据这条线索在广西、云南等地进行了蹲守,终于破获了此案……”
黄子堤用赞赏的口气道:“成津公安局能侦破此案,绝对不是侥幸,他们决心很大,根据一条线索就守候了数月,我建议给成津刑警记功。如果所有沙州刑警都有这种精神,那么刑事案件破案率也不至于低至百分之三十。”
侯卫东解释道:“当时这条线索没有经过证实,所以没有上报沙州市委,我的想法是绝对不放弃任何一条线索。”
朱民生和章永泰没有什么感情,章永泰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符号而已,他考虑得更多的还是政治影响,道:“破了案是好事,但是当年全省宣传章永泰,是省委蒙书记亲自作出的决定,现在全省上下对章永泰的先进事迹耳熟能详,此案侦破反而会使得省委尴尬和被动。而省委作出决定是依据市委上报的材料,所以我们得认真斟酌。”
侯卫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如果朱民生要亲自向蒙豪放汇报,越级上报的事情就铁定穿帮,在朱民生眼里,自己肯定就是一个带头违反集中制的家伙。”
黄子堤心思灵动之极,他料定侯卫东早就将此事报告给了周昌全,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主意,道:“朱书记,周省长对章书记的事情很关心,多次在常委会上痛心疾首地提起此事,此案侦破是大好消息,你给他打电话说说此事,他听到一定会很高兴。”他这是想让朱民生给周昌全打电话,以便证实侯卫东是否越级汇报。
黄子堤所说合情合理,侯卫东无法反驳,有苦难言。
侯卫东和黄子堤的目光就集中在朱民生脸上,等待他最后的决策。朱民生在心里琢磨道:“章永泰一事是周昌全弄出来的,我何必插手他的事情,稍有不慎,既得罪了周昌全,还会惹来一屁股麻烦事。”打定了主意以后,他道:“我认为此事就走正规渠道,由市政府出正式文件,向省政府报告,小赵,你把我的意见向秘书长传达,让他去办。”
侯卫东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朱民生如此处理,等同于将文件送到周昌全手里去,越级汇报之事也就消于无形。”
朱民生看了一眼黄子堤,道:“黄书记说得对,成津县公安局敢于打硬仗的顽强作风以及战之能胜的业务技能,都值得在沙州公安表彰学习,此事等省政府有了明确表态以后,由正东同志安排。”三下五除二,朱民生将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一件大事就被他推了出去,这与周昌全喜欢揽事的办事风格不太一样。
一件让侯卫东提心吊胆的大事,轻轻松松地消于无形之中,而消除此事全系于朱民生的一念之间,这让侯卫东颇为后怕,自省道:“每临大事有静气,以后思维应该更加缜密,行为要更加谨慎,不能轻易将自己置于悬崖边上。”
又回想起黄子堤所说的几句话,句句合情合理,细细地琢磨,句句话都含有深意,侯卫东不知朱民生是没有听懂还是故意装糊涂。
“见钱眼开、没有政绩,黄子堤格局太小,不是成大事的人。”这是侯卫东对黄子堤的评价,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多数人都不怕君子而怕小人,黄子堤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着实令侯卫东头疼。
“是否与黄子堤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易中岭的事情?”这个念头刚升起,他马上否决,心道:“黄子堤与易中岭走到一起,其实就是权与钱走在一起。从黄子堤的行为来看,两人已经粘得很紧,就算开诚布公又有什么作用,说不定还会将事情弄得更僵。”
“朱民生是省委组织部的领导,为人处世上圆滑,应该不容易受到黄子堤的迷惑。”
另一个声音马上跳出来反对:“把安全和希望寄托在朱民生的素质上,这是极度危险之事,必须得另有途径。”
司机老耿开车正准备出城,行道树飞速地向后退着。
侯卫东心里装着黄子堤似笑非笑的面容,路过人才中心,看到人才招聘的广告,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听说黄子堤的儿子黄二在建筑学院毕业以后开了一家建筑公司。如果给黄二几个工程,这倒是一个修补与黄子堤关系的好路子。”
黄子堤的二儿子叫黄永强,大家都习惯叫他黄二。侯卫东见过一面,没有什么交情。而且,这一段时间他没有与黄子堤私下接触,对其家庭情况陌生起来,黄二是否开了建筑公司,他有些拿不准。
小车出城以后,侯卫东下定决心与黄子堤见一面,道:“耿师傅,我今天有事就不回去了,你爱人在住院,需要人照顾,就先回去,明天下午到沙州来接我。”
秘书杜兵坐在副驾驶位置,他扭过头来,道:“我跟着侯书记。”
侯卫东挥了挥手,道:“杜兵是恋爱中的人,平时跟着我跑东跑西,今天晚上就彻底放假,好好陪小丁去玩一玩。”
两人还想说些什么,侯卫东道:“我是真心让你们两人回家陪陪家里人。革命工作重要,家庭生活也重要,你们已经付出了很多,适当时候也应该休息,否则我这位领导就太没有人情味了。”
听到侯卫东如此说,杜兵和老耿这才不坚持。
将侯卫东送回新月楼,老耿和杜兵立刻就快活了起来,老耿笑道:“杜科长,你今天晚上别感冒了。”
感冒在成津官场是做爱的同义词,来源是做爱时如果动作过大,容易将被子掀开,被子掀开,自然容易感冒,所以成津人就将感冒与被子联系在一起。
杜兵一颗心早就飞回了家里,口里却不服输,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耿老师回家可要小心,最好弄两粒雄狮丸,否则明天没有力气开车。”
说说笑笑,时间就过得飞快,小车在6点就回到了成津县。在县委家属院内,老耿对下车的杜兵道:“杜科,侯书记对你还真是器重,将最新的房子分给了你。”
杜兵给侯卫东初当秘书时,分到一间两室一厅的家属房子。此时县委、县政府又搞集资建房,不少干部都眼巴巴地盯着。杜兵虽然是科长了,可是论资排辈,他还是分不到这房子。侯卫东对此心里有数,给他加了一个县委研究室副主任的职务,将职级往上提了提,就名正言顺地分了房子。
老耿眼热的是房子,可是杜兵跟着侯卫东一年,眼界大开,早就没有将这些蝇头小利看在眼里,他下定决心,迟早也要如侯卫东一样雄霸一方。
这个远大志向他自然不能向老耿透露,道:“侯书记对我们手下人确实没有话说,唐大姐以前在企业工作,现在成了事业编制干部。所以,我们两人得好好为侯书记服务,否则对不起侯书记一片苦心。”
唐大姐是老耿的老婆,由企业调人事业单位,解决了老耿的后顾之忧,他对侯卫东自然感谢得紧,就道:“侯书记关心下属,他不像某些领导,球本事没有,眼睛却长到头顶上。”
两人感叹了一番,各自回家,去做可能感冒的事情。
侯卫东留在沙州,约了沙州市委办公室的杨腾和杨柳。三人来到新月楼的水陆空,找了一间稍稍有些偏的包间,点了几样熟识的小菜,边吃边喝边聊。
侯卫东要了一瓶红酒,将三个高脚杯子拿到自己身边,亲自给两位杨科长倒酒,他一边倒酒一边说道:“以后我建议,喝酒都喝红酒,红酒是酒类中唯一的碱性酒,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和微量元素,促进血液循环,防止动脉硬化,总而言之,比喝高度白酒对身体更有利。”将酒倒好,他又道,“两位杨科长,我代表县里的同志敬你们一杯。”
杨柳喝酒也还可以,只是结婚以后就很少喝高度白酒,见侯卫东准备的是红酒,就爽快地接过了杯子,道:“侯书记,你别这样说,以前在益杨新管会时,你是一把手主任,我是办公室主任,现在你是市委委员,我是市委办公室工作人员,不论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是在你的领导之下。”
侯卫东与杨柳在一起工作时,配合得很好,他到成津去工作时,最初准备将杨柳要到成津当县委办主任,只是他需要在沙州市委留一些眼线,而且杨柳是女同志,长期跟着自己不太好,这才没有将杨柳调到成津。事实证明,让杨柳留在市委是一步好棋,有风吹草动,杨柳都会及时给侯卫东打电话。
杨柳以前是娇小玲珑,结婚以后,稍稍长胖了一些,娇小中带着些丰腴,喝了酒,脸微红,道:“侯书记,自从你到了成津,市委办公室的同志们都看到了希望,只是你立起的标杆太高,让以后的秘书们有些望尘莫及。”
杨腾与侯卫东碰了酒,道:“侯书记,我还记得最初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在益杨给祝焱书记当秘书。几年时间,你当县委书记了,真是让人想不到。”
侯卫东知道杨腾混得一般,却不点破,道:“黄书记是管组织的副书记,你跟着黄书记一点都不用愁发展,到外放时,要么是一方诸侯,要么是局行的头头。”
说到这个话题,杨腾情绪不太高,道:“说来说去,还是一把手的秘书政治待遇最好。朱书记专职秘书赵诚义的资历在委办算是最浅的,我看过不了多久,也要当市委办副主任。”
杨腾这个心理,侯卫东掌握得很透,他不想将事情谈得太露,聊了几句,话锋一转,道:“杨科,我记得黄书记的儿子大学毕业了吧?”
“毕业以后,原本想分到省委,他坚决不到政府机关上班,说是要自主创业,把黄书记气得够戗。”
侯卫东今天请杨腾吃饭的目的就是摸清楚这些情况,道:“我见过黄二,很有锐气的小伙子,按我的看法,做生意其实比当干部强。步高现在成了大老板,当上了省人大代表,日子就比我们滋润得多。”
杨腾道:“黄二在大学是学建筑的,走的就是步高的路子,在大学读书期间就到步高的公司打过工,成立了一个建筑公司,才起步,没有什么名气。”
侯卫东笑道:“有黄书记在沙州,黄二还怕没有业务可做?”
杨腾道:“黄书记要求很严格,从不以权谋私。”说这句话,他也是言不由衷,很没有底气。
吃吃喝喝中,侯卫东从二杨口中套了不少话出来,这对他判断市里几位头头的动向很有好处。
回到家里,侯卫东与小佳亲热以后,小佳很快就倒在老公的手臂里睡了,甜蜜而幸福。
侯卫东心里有事,睁大着眼睛看着屋顶,左思右想,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黄子堤是爱财之人,那就不必与其讲道德,直接与其讲利益,或许更加有效。我一定要将黄子堤拿下,免得他给我使绊子。”
第二天上班时间,侯卫东来到黄子堤办公室。
自从上次婉拒了黄子堤的要求,侯卫东就没有进过黄子堤的办公室,黄子堤对此记得清清楚楚。此时见到了满脸笑容的侯卫东,黄子堤暗自奇怪,不动声色地听着侯卫东汇报。
从干部队伍作风建设,谈到基层组织在双河镇试点的事情,侯卫东不紧不慢地细细汇报工作。
“嗯,成津工作很不错……”
黄子堤知道侯卫东肯定有事,却不点破,“嗯、哈”地说着些废话,耐心地听侯卫东瞎扯淡。
面上的工作谈完,侯卫东换了个具体话题,道:“成津工作很重,但是班子配备不齐,特别是政府这边,一正三副,还有一位副县长林芳在外地学习,实际抓工作的就是三位县长。”
成津县缺一个副县长,黄子堤作为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对此当然清楚,组织部门已经按照他的意思提了一个方案,但是报给朱民生以后,就没有了下文。
黄子堤手握着茶杯,打官腔:“市里要综合考虑副处级干部的配备,大力引进外来高素质人才,提升干部队伍的综合素质。”
侯卫东笑道:“黄书记,你对全市干部的状况最熟悉,我想来开个后门,将最优秀的干部配到成津县来。”
黄子堤道:“成津很出色,当然要配最强的干部。”
侯卫东道:“成津正在筹建国有经济改革实验区,很有希望获得批准,我希望黄书记将人才向成津倾斜。”
今天早上临出门时,侯卫东原本还是计划拿工地给黄子堤的儿子黄二,可是到了楼下,他否定了这个思路:“与黄子堤的暗斗应该有理、有礼、有节,黄二的事情应该由市委副书记黄子堤主动来找,而且是限制性使用,太容易得到的东西肯定不值钱,这是人性的弱点。”因此,到了黄子堤办公室,他谈了成津的工作,给黄子堤暗示,却不肯说明。他相信以黄子堤的智商和情商,应该能够听懂这些话外之意。
黄子堤眉毛不经意间向上扬了扬,道:“成津能搞成国有经济改革实验区,发展必定要步入快车道。”他呵呵笑了笑,道:“成津城区建设也太烂了,几十年没有大的变化,这方面你也得注意。”
谈了大半个小时,应该表达的意思都已经表达了,侯卫东道:“黄书记,成津县的工作离不开你的支持,请你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到成津来视察。”
黄子堤见侯卫东起身告辞,这才露出往常在财税宾馆的笑容,道:“卫东,你怎么跟我如此客气,这是见外。”
侯卫东道:“晚上黄书记有空没有,到季局那里放松?”
财税宾馆一直以来都是黄子堤打麻将的固定场所,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几年,打麻将的人换了不少,有人升官,有人坐监狱,可是这个麻将室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黄子堤道:“今天晚上要陪省里的人吃饭,没有时间,改天吧。”他亲自将侯卫东送到门口,道:“我们这些老朋友,平时要多联络,多走动,亲戚亲戚,越走才越亲。”
对于以前的不愉快,两人都心照不宣,说到底那件事情只是人民内部矛盾,还上升不到敌我矛盾。更为关键的是侯卫东早已今非昔比,他是县委书记,背后还站着好几个大人物。黄子堤虽然是分管组织的市委副书记,有能力给侯卫东上一上眼药,穿一穿小鞋,使一使绊子,但是还没有绝对的制约力量。
今天侯卫东主动到办公室来,表明了态度,话中又留了话,也算是退让了一步,给了黄子堤一个台阶。官场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黄子堤至少在态度上有所缓和。
当侯卫东离开办公室以后,黄子堤来到窗边,看着侯卫东走进了小车,又看着小车滑出市委大院,他得出了结论,道:“这是一个聪明人。”想起侯卫东在成沙公路上的不配合,他加了另一个评语,“还是一个强人。”
回到办公桌前,黄子堤再次变得心事重重。
成津县的成沙公路失利以后,在他的关照之下,易中岭如愿地拿到了另外一个公路标段。在拿到标段之后,易中岭特意请他到广州去玩了两天。回到沙州,易中岭又将一盒特产提到黄子堤家中。
当时黄子堤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想要拒绝,可是内心稍有犹豫,拒绝之话也就没有说出来。等易中岭离开以后,他在书房里打开特产,果然是人民币,而且是整整五十万人民币。
黄子堤当官以后,收了不少小钱,这些小钱多是逢年过节的红包,他收得心安理得,收得喜气洋洋。但是金额如此大的钱还是第一次收,五十万人民币如即将爆炸的手榴弹,让他坐卧难安,好几次他都想让易中岭将这五十万拿走,可是看到厚厚的五十万,心又软了。
这样过了些日子,他虽然从心惊胆战的状态下恢复了过来,却在心中多了一个心结,沉重感总在他最快乐的时候溜出来,将其快乐突然从空中拽回地面。有时,他甚至想:“如果赵林也拒绝我,我就不会这样担惊受怕了。”
尽管有这个心路历程,黄子堤还是对翻脸不认人的侯卫东颇有微词,时不时地在朱民生面前上一些眼药,暗中使了些洋子,让朱民生否定了侯卫东推荐的县委副书记和县委常委的人选。
黄子堤站在办公室窗前看楼下时,侯卫东颇有些心灵感应,不过一直没有回头。上了车,在转弯时,他透过贴了太阳膜的车窗,果然看到了站在窗边的黄子堤。
回想着与黄子堤的交往过程,侯卫东心道:“黄子堤爱钱,这是弱点,却也是可以利用的软肋。如果一位领导没有缺点,其下属才真是没有反抗的机会,只能老老实实地听命令,踏踏实实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