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兰接到赵东电话以后,第一反应就是给侯卫东打电话,她几次拿起电话,又犹豫着放弃了。
赵东给钱国亮当秘书这个信息对于绝大多数人最多是谈资,对于侯卫东等少数人就很有价值,郭兰一直在组织部门工作,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赵东话里话外透露出另一层意思,这让郭兰心生踌躇。她在心里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向侯卫东提供这个信息。
侯卫东正在季海洋办公室谈事情,接到郭兰电话。
“我是郭兰,你方便接电话吗?”
郭兰很少主动打电话,侯卫东知道她肯定是有事情要说,他抬头看了看财政局的两位领导,道:“我正在谈事情,等一会儿给你回过来。”
谈完正事,财政局梁副局长离开了办公室,季海洋脸上严肃认真的神情变成了亲切随和的笑容,道:“这次市政府换届,你有想法没有?”
侯卫东换了轻松随意的坐姿,背靠着椅子,双手抱在怀里,道:“换届选举要说没有想法,那是假话,可是这事由不得你和我,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
一般情况之下,财政局长都是主要领导心腹,否则坐不稳这个位置。季海洋到财政局任职是偶然,但是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稳如泰山,这就不是偶然而是实力,他如今也是副市长的有力竞争者。
“市长的位置距离大家太远,反而没有多少人垂涎。副市长位置的竞争就很激烈,我算了算,有竞争力的处级干部至少三十人,更别说省级部门的大把大把虎视眈眈的处级干部。卫东是年轻新锐,应该去拼一把,我这个年龄可上可不上。说不定,当财政局长还要实惠一些。”季海洋一边说,一边随手将电脑的音响打开。
房间里传出了“看晚星多明亮”的熟悉歌声,侯卫东自从在益杨县委当秘书的第一天,就听过这首熟悉的《桑塔露琪亚》,他笑着建议道:“季局,应该换一换曲子了,别总是听这一首。”
季海洋将音量稍稍调小了一点,道:“我也听其他的曲子,这一首是播放器的第一首,只要打开播放器就会听到。”他的初恋女友喜欢这首歌曲,两人拉手散步时,女友经常低声哼唱这首歌,二十多年过去,初恋女友的面容已经在脑海中模糊,但是这首曲子却牢牢地印在他的脑海之中。如今听这首歌,与其说是想着初恋女友,还不如说是对青春岁月的留恋。
财政局办公室工作人员刘莉提着开水壶走了进来,给侯卫东和季海洋分别续上水,然后对着侯卫东嫣然一笑,道:“你们慢聊。”然后提着开水壶走了出去,她虽然已是三十来岁,仍然珠圆玉润,腰肢也不粗,加上皮肤白,整体看上去年轻。
季海洋目光一直追随着刘莉的背影,等到刘莉出了门,他的目光才收了回来,道:“刘坤的性格和他妈一个样,尖酸,刘莉的性格更接近刘部长,大气。”
侯卫东暗道:“看来季海洋和刘莉关系已经到了一定程度,他独居多年,也应该成家了。”刘莉与季海洋之事,他从心里还是支持的。刘莉的弟弟刘坤连对手都算不上,他基本上没有考虑刘坤的因素。
侯卫东告辞时,季海洋将他送到电梯口,道:“农机水电局的经费你就别操心了,只要你有合适的理由,追加几百万甚至上千万都是小事一桩。你得多想想换届选举的事情,我知道你有实力,但是也别大意,选举说假就假,说真又真得要命。”
刘莉也跟了过来,她和季海洋并排着站在电梯口,向着侯卫东挥手,两人郎才女貌,看上去很般配。“姐姐如此知书达理,弟弟却是一个刻薄人,真是龙生九子各不同。”侯卫东将刘莉和刘坤两兄妹放在一起作了比较,忍不住摇了摇头。
回到办公室,侯卫东喝了几口热茶,拿起了座机话筒,道:“郭兰,找我有事情吗?”
此时,郭兰恰好在曾昭强办公室里,她低声地道:“我等会儿给你回过来。”
侯卫东放回电话,一边看着文件,一边等着郭兰的回电。
他的思绪飞回到了九三年的那个闷热夜晚,并以时间为主线,将两人接触的点点滴滴回忆了一遍。从舞厅共舞到深情一吻,两人花了八年时间。而对于现在和未来,两人从来都没有谈过,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想着郭兰微微上翘的鼻尖,想着她清丽的面容,想着那若隐若无的钢琴声,一时间,他心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
当电话铃声猛然间响起,陷入沉思的侯卫东吓了一跳。
“我刚才在季海洋办公室。”
“我刚才在曾书记办公室里。”
两人几乎是同时向对方解释,又同时笑了起来。
“我接到赵东部长的电话,他已经从减负办调到省政府办公厅。”
“这很正常,减负办原本就是挂靠在省政府办公厅,完成了阶段性任务,调到政府办公厅,这应该是惯例。”侯卫东并没有完全弄明白郭兰表达的意思。
“赵部长这次调动有些特殊,在减负办时,他是直接向钱省长汇报工作,钱省长把他看上了,他调到省办公厅是为钱省长服务。”
侯卫东这才明白郭兰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心里涌出些暖意,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郭兰低声道:“不用谢。”
挂断电话,侯卫东端坐在办公桌前,心里没来由一阵惆怅,其心情就如处于青春期的多愁善感的年轻人。
坐了一会儿,侯卫东将情绪调整过来,心道:“即将换届选举,还想着风花雪月之事,这就是厕所里打手电——找死。我得主动出击,到各位领导处走动走动,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
他先给老邢打了电话,道:“餐馆生意怎么样?”
老邢乐呵呵地道:“侯书记真有点石成金的本领,我的新餐馆以盆景为装饰,以淡水河野生鱼为特色,生意好得很。”
“新包间装修得如何?”
“为了这几个包间,我请了专业装修公司,看过的人都说很有文化品位。”
“今天中午我有可能要到你这里来,最好的包间留给我。”
“没有问题,我给您留着。”
老邢在80年代初曾经是益杨县粮食局的二把手,因为所谓的作风问题被剥夺了职务,发配到青林镇粮站守仓库。他意气消沉,在青林镇粮站以养花做盆景来打发时间,自从李晶用四千元买走两个盆景以后,他意识到这个世道变了,他的人生道路重新焕发起光彩。
在岭西开了盆景店以后,生意出奇的好,现在老邢已是岭西有名的盆景供应商。去年他将盆景与餐饮结合,开了一家沙州印象餐馆。侯卫东觉得沙州印象餐馆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唯独包间的环境差了一些,吸引不了高端客户。老邢接受了侯卫东意见,单独开辟了一个小院,重新装修以后,专门用来接待高端客户。
与老邢联系好以后,侯卫东再给楚休宏打电话,道:“楚秘,我是侯卫东,周省长今天中午有安排没有?”
楚休宏查看了日程表,道:“暂时没有安排,侯局有事?”
“没事,我想请周省长吃午饭,汇报最近的工作和思想。”
楚休宏知道周昌全与侯卫东的关系很不一般,主动道:“需要我去报告吗?”
“不用了,我直接同周省长联系。”侯卫东拨通了周昌全手机,道:“周省长,我是卫东。”
周昌全道:“卫东,有事?”
侯卫东用晚辈特有的亲热口气道:“我在办公室突然想起跟随周省长的那一段时间,让我很是怀念啊,所以冒昧地打了电话过来,没有别的事,就是想陪周省长吃饭。”
周昌全向来喜欢这位能办事的前秘书,闻言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吃饭的理由让人心里很舒服,今天中午我不想吃大餐,你能安排什么特色?”
侯卫东道:“我知道一个地方,叫做沙州印象,环境不错,淡水河野生鱼、上青林风干野鸡,都是正宗的沙州味道。”
风干野鸡是益杨青林山特产,淡水河鱼则是竹水河特产,都是周昌全曾经吃过并且喜欢吃的菜,他对侯卫东的安排很满意,道:“想起来这两样特产,流口水,中午就安排这两样。”
得到周昌全的肯定答复,侯卫东没有让驾驶员跟着,自己开着新买的奥迪车前往岭西,车好,路熟,不到一个小时,他来到省政府门外。
楚休宏打来了电话,道:“侯局,你到省歌舞团去接柳团长,然后到沙州印象汇合,我知道那个地方,你不用接我们。”
柳洁与周昌全关系比较密切,这是私密圈子才知道的事情,侯卫东是私密圈子的一员,因此周昌全就将接柳洁的任务交给了侯卫东。
歌舞团门口,柳洁和好几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站在一起,路人经过总是不由自主行了注目礼。当奥迪车停在门前时,侯卫东按了两声喇叭,柳洁回头看了一眼,她见到陌生的车牌号,没有理睬侯卫东,回头继续与女孩子们说话。
“柳团长。”侯卫东摇下车窗,向柳洁招手。
柳洁上了车,道:“没见过这车,不好意思,没有留意,这是你新买的车?”
侯卫东含糊地道:“开车安全性很重要。”
柳洁感叹道:“我们歌舞团日子越过越苦,若不是周省长大力支持,现在的日子更不好过,还是你们这些有权部门好啊。”
“农机水电局算是有权部门吗,呵,我们是第一线做具体事的部门,和权力部门沾不上边。”
上车以后,柳洁与侯卫东闲聊几句,她很快问到了换届选举之事,侯卫东不愿意在柳洁面前多谈此事,打个哈哈,应付了过去。十来分钟,小车来到了沙州印象。走进了沙州印象的小院子里,柳洁立刻被满院子的盆景所吸引,道:“沙州印象真有特色,单是买这些盆景也要花很大一笔钱,这个老板实力雄厚也有品位。”
老邢听说侯卫东到了,赶紧到了小院子,道:“卫东,我这个小院还有档次吧。”他衣着整齐,红光满面,再也没有青林镇粮站看门人的畏缩和冷漠。
等到周昌全进了门,老邢眼睛一下就直了,道:“周……周书记,您好。”
侯卫东介绍道:“周省长,这位是沙州印象的邢总,以前在沙州益杨县粮食局工作。”
周昌全见到老邢的白发,很感兴趣,道:“老邢是老当益壮,了不起啊,退休以后能办起这样的企业,值得很多人学习。”
老邢搓着双手,声音有一丝激动,道:“我退了休,发挥点余热,周省长,里边请。”
侯卫东暗道:“老邢见到了大领导还是这么激动,他虽然不在官场很久了,可是从骨子里还是官场中人。”
吃过午饭,已到两点。这顿饭既没有意思又很有意思。没有意思是指并没有办什么实际的事情,很有意思是指经常与领导吃饭,这本就是意思。周昌全和楚休宏回省政府,侯卫东将柳洁送回歌舞团。
下车时,柳洁对侯卫东道:“你稍等一会儿,我给你带两张招待票,是歌舞团今年倾情打造的演出。这是我们走向商业化的第一场演出,排练了半年时间,请侯局来看一看我们最近的成果。”
几分钟以后,晏紫拿了两张票从大门里出来,走到车边,将票递给柳洁。她朝侯卫东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回歌舞团大门,留下了一个挺直的背影。柳洁夸道:“这是晏紫,你认识的。她现在是我们的台柱子,她能耐得住寂寞,抵得住诱惑,始终守在舞台上,如今这种女孩子太难得了。”
侯卫东想起了歌舞团的朱莹莹以及小曼等女孩子,随口道:“人生的道路都是自己选择,每个人都要为其选择负责。”
柳洁开玩笑道:“侯局说话很有哲理,我要把这句话提炼以后,挂在我们的训练厅里。”分手时,她又道,“周省长最看重你,他多次说你是最有出息的,成就不可限量。”
侯卫东在金星大酒店休息了一会儿,给小佳打了电话,道:“我还在岭西,中午约周省长吃饭,下午如果有可能,还要见几位领导。晚上有空没有,到岭西来看省歌舞团的演出?”
小佳道:“我和谢局长约好了,晚上打麻将,临时变卦不太好。”她又道,“你住在金星大酒店吧,现在我们经常到岭西,干脆在岭西买套房子,免得每次都住金星大酒店,酒店再好,也没有家里舒服。”
“你什么时候陪我来看房子?”
“争取下个星期,你要明天才回家吗?”
“这次到岭西,中午和周省长见了面,下午看陈曙光、丁原谁有空,然后我还想见一见赵东部长。”
“赵东在减负办,你没有必要去见他吧。”
“山不转水转,难免以后不碰头,早烧香有好处。”
小佳感叹了一句:“当官真累,其实以现在的经济条件,你完全不必在意官职,一个副市长职位真值得你这样四处奔波?”
小佳的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侯卫东经常思考的问题,在生活和事业上,他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理想和目标,总是被一件一件事推着走,即使有目标,亦是短期的目标。每个人就是一片扁舟,在社会这片大海中航行,能力强的人,勉强还可以掌握着部分命运航道,能力弱的,只能随波逐流。
侯卫东坐在落地窗前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他断然将思路从虚无缥缈拉到现实问题之中,他不是空想家,而是一个实干家,很快与丁原取得联系。
丁原有重要接待,只能另找时间见面。
陈曙光陪着蒙豪放进京去了。
侯卫东此行的最后一人只剩下赵东。
赵东和丁原、陈曙光等人不同,后两人是经常来往的朋友,前往拜访并不会让人觉得突然。而前者离开沙州以后,侯卫东就很少与他有过直接接触,此时贸然前往,若没有合适的理由,功利性太过明显。侯卫东进行了自我反省:“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办事是有些难度,以后要培养放长线钓大鱼的眼光。”
不过既然来了,侯卫东也不愿意白跑一趟。他以前一直在党委这条线上,与政府这边接触得不多,现在的目标是沙州副市长,省政府这边的关系很有必要建立起来,赵东就是一位很关键的人物。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侯卫东给段穿林打了电话,道:“穿林,我是侯卫东,就在岭西,昨天我无意中翻到了你以前的文章,就是那篇关于农民负担的文章,你那篇文章很有力度啊,为此省里专门成立了减负办。”
段穿林道:“前几天我还在琢磨这个事情,准备写一篇回访。”
侯卫东呵呵笑道:“你当时引用了沙州市委组织部长赵东的文章,结果害得赵东被调离了市委,到减负办去当主任。”
“我是后来才知道此事,觉得对不住这位敢于直言的赵东部长。”
侯卫东很自然地提出了拜访赵东的建议:“当年赵部长写文章是为了成津呼吁,我作为成津县原县委书记,觉得欠他一个情,你既然要写回访,我们一起去看望赵部长。”
“好啊,侯局长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找到了合适的切入点,侯卫东就计划先给减负办办公室打个电话,然后再通过减负办打听赵东近况,这样一来就不容易引起赵东的反感,也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
侯卫东道:“你好,我是沙州市农机水电局的,我想问一问赵东主任的电话。”
减负办接电话的同志说道:“你等一等,赵主任就在旁边,我请他来接电话。”
这倒是出乎侯卫东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赵东已经到省政府那边工作,没有料到在减负办居然找到了赵东。赵东听说沙州市农机水电局有人找他,暗自奇怪,接过电话,道:“你好,我是赵东,你是老南?”
侯卫东报告道:“赵部长,不是老南,我是侯卫东,我调到农机水电局好几个月了。”
赵东当过沙州市委组织部长,对下面的情况很熟悉,惊讶地道:“你怎么会调到农机水电局?是不是受了胜宝集团影响?”他只知道侯卫东没有让胜宝集团落户成津,对以后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了。
侯卫东简短地道:“当时我没有同意胜宝集团的条件,胜宝集团迁到茂东,我就调到了农机水电局。”
赵东道:“朱民生的气量不够啊,实践证明,在对待投资的问题上,我们不能捡到篮子里都是菜,还得找到适合当地的项目,还得有相对公允的条件,现在茂东闹到国土资源部了,让省里很难堪。”
侯卫东顺势道出来意,道:“赵部长记得当年写内参的那位移山吗,这位移山是沙州人,他的父亲是沙州学院段院长,他本人在《政经评论》工作,我和他想请赵部长一起吃顿饭。”
赵东对侯卫东一直有好感,而且两人都是朱民生的排挤对象,听说吃饭,他稍有犹豫,还是痛快地答应了见面:“那我们晚上6点见,地点你安排,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进酒店。”
赵东自从改变处境以后,接到了太多的电话,这些打电话的人已经消失很久,如听到口令一般从地底冒了出来。他暗道:“难道侯卫东听说了我的调动吗?不对,他的电话是打到减负办,若不是我到减负办来取东西,肯定接不到这个电话,看来他并不知道我的新身份。”
钱国亮和蒙豪放一起到了北京,这次进京很重要,由省政府秘书长陪同。赵东初到省政府办公厅,对上对下都不熟悉,这一次就留在了岭西。他趁着这个空隙到减负办取几份文件,恰好接到侯卫东的电话。
晚餐定在沙州印象,赵东此时早就心态平和,见到段穿林,用手指着他,道:“没有想到文笔如此犀利的移山先生如此年轻,我可是被你一篇文章捅下马的。”
段穿林略有些不好意思,他见赵东很开心的样子,也跟着笑道:“少了一个赵部长,多了一个赵主任,这是岭西人民之福。我一直在看减负办的文件,去年岭西全年人均减负四十九元,这四十九元在城市里不过是小数字,但是在农村就够油、盐钱了。”
赵东是省减负办主任,对农民负担问题有着深刻认识,道:“减负办所做的事情都是隔鞋挠痒,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由于没有形成法律上的硬规定,也由于基层政府存在种种困境,农民负担问题始终会是弹簧,省里压力大一些,负担就轻一些,省里压力稍小,马上就会反弹。你的夸奖,我愧不敢当。”
段穿林道:“目前我正在进行乡镇政府负担问题调查,走了全省十来个镇,结论是如果允许破产,乡镇政府百分之八十都应该破产了。
“我最近解剖了铁州市的三台乡,这是一个小乡,也就一万多人,总负债600多万元,其中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达标、农村中小学校舍排危达标等的所欠债务高达300万元;农村‘三金’40万元、企业债务150万元、历年财政赤字累计105万元。目前,我估算全省乡镇财政赤字4.8亿元,隐性赤字高达9.3亿元。”
赵东对段穿林的调查很感兴趣,道:“穿林老弟,这篇文章你先别急着搞成内参,能不能先让我拜读,我有渠道将这篇文章送到省里主要领导手中。”此时,他仍然没有说出自己已经调到省政府办公厅。
侯卫东对赵东话中之意是心知肚明,道:“我在市县都工作过,对此也是深有同感,乡镇政府债务问题形成的原因复杂,有体制不顺的原因,也有决策失误造成的损失,还有个别干部虚假政绩等原因。”
见面以后,三人谈话的主题围绕着乡镇政府债务问题展开。三人之中,侯卫东有实际经验,赵东是省减负办主任,段穿林进行过研究,话逢知己不嫌多,几人一口气谈了一个小时,气氛很好。这恰好是侯卫东需要的氛围。这一次见面,是为了下一次见面打基础,此次绝对不能谈任何实质上的事,谈了,则容易被看穿用心。
分手时,侯卫东问道:“今天这次谈话,让我受益匪浅,赵主任,你的手机变了吗,还是机密电话本上的那个?”
赵东道:“那个手机号码已经停用,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跟我联系。”他特意对段穿林道:“穿林的手机号要给我,有什么好课题,我们一起研究。”
送走了赵东和段穿林,侯卫东回想见面细节,暗道:“今天的安排也算合情合理,赵东应该不会起疑,达到了预期效果。”
到岭西的任务基本完成,侯卫东喝了酒,不想开车回沙州,他想到柳洁送来的两张票,就打车前往省歌舞团大剧场。
在侯卫东童年和少年时光,省歌舞团曾经是如此光彩炫目,需要抬头仰视。
记得有一次省团到吴海县慰问演出,吴海县万人空巷,他和姐姐侯小英没有票,幸好认识在门口收票的公安,这才能够混进了县礼堂。
他当时年龄小,对唱唱跳跳的节目没有兴趣,只是记得舞台上有很多雾,有各种灯光不停闪烁,二姐侯小英咬着嘴唇,看得傻掉了。他则没有太多兴趣,看到中途,靠着二姐睡着了。
醒来时,恰好看见二姐侯小英张着嘴巴掉口水。他对这条晶莹口水丝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二姐侯小英穿着婚纱在酒店里扮幸福时,他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了这条口水丝。
如今省歌舞团已经褪去了高高在上的神秘,进行着自我救赎。
歌舞团演出8点正式开始,侯卫东拿着票来到了剧场,他拿的是贵宾票,正在找通道时,一眼就见到了正在大厅朝里走的郭兰。
郭兰为了看演出,特意穿了一条休闲的长裙,优雅而美丽,在人流中很是醒目,她见到侯卫东,也是吃了一惊,道:“你也来看演出?”
侯卫东拿着手里的票,道:“你一个人吗?”
“我明天要到省委组织部开座谈会,今晚歌舞团有大型演出,所以提前来了。”
“我这有两张票,是贵宾票,位置挺好。”
郭兰是专门到岭西欣赏省歌舞团的倾情演出,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侯卫东,她如初次谈恋爱的小女孩子,心跳得厉害,当侯卫东发出邀请,她点了点头。
进了剧场,左右都是三十至四十岁年龄段的观众,态度矜持,衣冠整洁,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演出开始。在沙州,很多官场中人认识侯卫东,但是来到岭西这个省级舞台,他就是不为人知的陌生人。这种感觉让他身心很轻松,可以自然而真实地展现自己的情绪。
侯卫东轻声道:“我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坐在剧场看演出。”
“以前沙州剧团没有垮掉的时候,我爸经常带着一家人去看节目,后来读大学的时候,有演出我都要去看,当年我最大的费用就是看演出。”说到这里,郭兰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针刺了一下,读大学时,陪在身边看演出的人是大洋彼岸的负心人,平时已经很少想他了,在今天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下,远去的模糊背影又在脑中闪现了一下。
靠着柔软的桌椅,看到温润如玉的郭兰,侯卫东有些迷失,上一次唇齿留香的感觉太好了,让他始终难以释怀。
灯光暗下来以后,节目正式开始,现场演出与看电视最大的区别是质感,音乐和舞蹈有极强烈的穿透力,艺术感染力不可同日而语。
第四个节目是独舞,出场者是一名身穿软甲的古代女武士,当武士正面亮相时,侯卫东将这位演出者认了出来,是总是抬杠的晏紫。
在舞台上的晏紫,一招一式干脆利落。
背景音乐时急时缓,一个男低音充满磁性地朗读唐代诗人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生活中的晏紫除了牙尖嘴利以外,就是一个邻家女孩,可是在舞台上的晏紫已经不是晏紫,她化身为古代武士,阳刚气十足的剑器舞潇洒淋漓,既豪情奔放又悲壮激昂。
舞罢,场内响起了雷动的掌声。
侯卫东鼓掌完毕,右手自然地放在桌椅扶手,只觉触手处一片柔软。两人的手握住便没有分开。
演出结束,灯光猛然打开,台上站着所有的演职人员,全场爆发经久不息的掌声,两人这才将握着的手分开,跟随着大家一起鼓掌。退场时,人流密集,侯卫东自然而然握住郭兰的手。
出了剧场,郭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道:“很久没有看到这样高质量的演出,没有想到省歌舞团还能保持着如此高的水准,这一次意在振兴的演出成功了。”
她轻轻地抽了抽手,没有想到侯卫东没有松手。跟着侯卫东,朝外面的停车场走去,到了停车场,灯光骤然暗了下来。
“看得见吗?这有几步梯子。”
“嗯,看得见。”
坐上小车,侯卫东打开了音响,钢琴曲顿时充满了狭小的空间,郭兰道:“眼泪。”
“什么眼泪?”侯卫东有些莫名其妙。
“你听的钢琴曲,曲名叫做《眼泪》。”
“让你见笑了,我只是喜欢听,音乐知识很贫乏。”
“只要有能欣赏音乐的耳朵就行了,没有必要懂这么多的知识。”
当汽车开出了停车场,开上了主道,街道两旁的路灯明亮,霓虹灯不停闪烁。
郭兰随着钢琴低声地唱着:“每当我伤心的时候,每当我想你的时候,每当我失落、无助的时候……今天和往常一样担心你……”
侯卫东惊奇地道:“这歌词是你编的吗?”
“这就是歌词。”
侯卫东问了一句傻话:“钢琴曲也有歌词吗?我一直以为钢琴曲就是钢琴曲。”
郭兰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是这样理解钢琴曲的,真可爱,你在官场这么多年,居然童心依然还在。”
侯卫东很是汗颜,道:“进了官场就成了体系中的一个零件,必然会受到体系的影响。如果继续工作十年,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以前是为了生存而奋斗,现在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东奔西走。社会是比官场更大的系统,它就是巨大的车轮,带着我们不断向前,大家都在里面挣扎。”
郭兰对侯卫东的爱深埋于心底,听了侯卫东的话,感伤起来,明亮如星的目光就有些暗淡。
上了二环路,车灯雪亮,照得前方一片光明,侯卫东驾着车漫无目的地在二环路上行驶。
“朝哪里开?”
“我没有目的。”
“既然没有目的,那就开远一点。”
两人沉浸在音乐和略有些暧昧和伤感的气氛之中,小车如风一般滑行。几分钟后,侯卫东见路牌上有“铁州”两个字,他一转方向,小车开往了铁州方向的公路。
进入了铁州高速路,侯卫东问道:“你到过铁州吗?”
“没有去过。”
“我也没有去过,今天一起到铁州去看看。”
铁州是岭西省第二大城市,在周昌全时代,沙州与铁州在数据上的差距越来越小,到了朱民生时代,铁州如打了鸡血一般,GDP以及各项社会事业指标又猛地往上蹿,再次将沙州甩在了身后。
进入铁州市区,两人没有目的,此时就是漂泊的旅人,在城区率性而行。小车沿着最亮的街道而行,最后到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广场。侯卫东道:“这应该就是铁州最出名的南州广场,我们到广场走一走。”
“嗯。”
铁州古称为南州,最大最现代的广场就取名为南州广场。下了车,漫步在南州广场,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两人如初恋的大学生一般,手握着手。
微风习习,拂动了郭兰的发梢,她的脸挨着侯卫东的肩膀,轻声哼着《眼泪》的曲调。
“那次舞厅一别后,我一直在找你,商委有一个女孩子长得和你挺像的。”
“你说的是商委武艺,好几个人都说我们长得像两姐妹,但是我觉得一点都不像,最多是高矮差不多。”
“那以后,你为什么将头发剪短了,虽然你留短发还是挺好看,可是还是留长发更有味道一些。”
两人在广场漫步,先谈了一阵子大学生活,随后话题便集中在郭兰父亲身上。
郭兰回忆了父亲身前的点点滴滴,渐渐地,泪眼婆娑。
牵着手走到广场暗处,侯卫东倚着一处铁栅栏,轻轻地把郭兰揽在了怀里。美女入怀,他没有一点情色意味,只有两个字——心疼。疼爱,确实是疼爱,只有这个词才能表达侯卫东此时的心情。他一会儿觉得温馨无比,一会儿又感觉黑沉沉的天上有无形的压力。
“你啊,真不应该到官场上来,到了官场,也不要当官,安安静静做个文艺女青年,那才是真正轻松的事情。”作为县委书记时,侯卫东不会说这样的话,可是将郭兰揽在怀里时,他是真的不想让郭兰去经历社会上的风风雨雨。
“卫东,别说话,让我们安安静静地站一会儿。”此时,郭兰不想接触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依在侯卫东怀里,闻着淡淡的烟草味道,她甚至感受到侯卫东胸膛传来的跳动,觉得特别宁静。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广场,两个熟悉又陌生的人,黑夜的天空上挂着无数星星,闪着冷冷的光。
转眼间到了12点,广场上的人散去,彩灯渐渐熄灭。侯卫东低下头,寻着了郭兰的嘴唇,嘴唇轻轻碰撞了几次,他往前探了探,嘴唇完全贴了上去。郭兰微微仰着,眼睛微闭着,当强有力的舌头侵入进来,她浑身发紧,两手抱紧侯卫东宽厚的背。
唇舌相依,互相吸吮着,侯卫东再次嗅到了隐隐的香气。
等到两人分开时,侯卫东看了看时间,还差15分钟到凌晨1点。
侯卫东隐晦地问道:“我们在铁州休息吗?”
郭兰脸发烫,微红,道:“回岭西,明天一早要开会。”
“那走吧。”
进入灯火辉煌的岭西以后,侯卫东又问道:“你住哪里?”
“交通宾馆。”
“我住在金星大酒店,那,先送你回去。”
“嗯。”
到了交通宾馆,郭兰心里顿时放松了,不过隐隐有些失望。她解开安全带,正欲起身,侯卫东一把将她拉到怀里,两人深深地吻在一起。
看着郭兰的身影消失在交通宾馆,侯卫东又等了一会儿,手机响了起来。
郭兰站在窗口,道:“我已经进屋了。”
“那我走了,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我回沙州。”她想寻找侯卫东的小车,可是一眼望去,街道上车来车往,哪里还寻得到奥迪车的踪影,侯卫东转眼间从身边就消失了,在茫茫人海之中,两人的距离很远。
今夜的铁州之吻,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