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卫东在着手研究市属国有企业问题,市绢纺厂领导层也在研究着同样的问题。
在岭西的一处高档小区里,沙州市绢纺厂的几位高管聚在了一起。在春节期间他们各自坚守在岗位上,过了大年以后,蒋希东这才把几个人召集在一起。
蒋希东在家里摆了一桌,等到大家坐齐,道:“去年不容易,大家都挺辛苦,今天请大家喝一杯,大家鼓足干劲,争取早日实现我们的既定目标。”
每年春节,蒋希东都要特意请客,参加人为厂里的六大金刚,他们七人占据了厂里生产、销售各个部门。
碰了一杯酒以后,杨柏单独与蒋希东碰了酒,道:“我通过堂妹杨柳,摸了侯卫东的底,此人不仅是秘书派,同时也是实干家。当初他在成津县整治铅锌矿,敢于下手,不太好对付。”
蒋希东道:“既然侯卫东是能干人,那我们更不用担心,分管领导越是能干越是有思想,对我们越有利,我反而是担心他太年轻没有威信。”他举了举杯,又道:“我们订立的计划,这两年实现得都很顺利,可是现在出现一些意外情况,易中岭大家都知道此人,他这一段时间都在与我联系,想分一杯羹。”
副厂长高小军不满地道:“绢纺厂是我们七兄弟的,易中岭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凭什么来插手?”
蒋希东道:“易中岭和黄子堤的关系非同一般,黄子堤是他的靠山。我们的计划很完美,可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绢纺厂是国营厂,产权属于国家,人事权在市里,如果把我撤换掉,事情就会起很大的变数。”他叹道:“如果刘市长不出意外,对我们最为有利,可惜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杨柏情绪有些激动,道:“我在这里说一句大话,只要老大离开绢纺厂,任何人来当厂长都会面对一团乱麻,最终结果是灰溜溜地滚蛋。”
“不要小瞧了市里这帮人,掺沙子,挖墙脚,这些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绢纺厂还有党委书记老项等人,他在绢纺厂工作了三十年,也和易中岭熟悉。只要让他来接我的位置,我们所有的心血都会成为一场空,我为什么要与易中岭虚与委蛇,就是要将他稳住,不至于关键一年在人事上出现变故。”
易中岭这步突如其来的乱棋,让绢纺厂众人心情都有些沉重。
蒋希东见大家都有些沉闷,道:“万里长征都已经走了百分之七十,我们只能坚决往前走,把握三个原则,一是工厂生产要正常,二是技改要继续,三是始终保持微亏状态。另外交代三个任务,一是由我去和侯卫东接触,二是由高小军负责盯住易中岭,如果拿住了他和黄子堤的把柄,我们就算彻底成功了,三是杨柏要多抽时间去打理三家销售公司。”
这三个销售公司分布于沿海,是由在场的七个人共同投资的独立的销售公司。这些公司各有业务、各有渠道,绢纺厂百分之六十的销售是由这三家公司控制。
蒋希东道:“杨柏,据你了解,侯卫东最大的弱点在什么地方,是爱钱、爱女人还是爱赌?”
“我家堂妹对他赞不绝口,他现在还没有明显的弱点,最大的问题就是他父母名下有一个煤矿,日进斗金,凭他父母的工资以及侯卫东的工资,不可能拥有一个煤矿,我觉得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蒋希东喝了几杯酒,脸就愈发地有些黑了,道:“资本积累充满着血腥,既然有了这一条线索,杨老三,你盯着这条线来查,我则在明面上与他保持接触。”
按照沙州习俗,大年过后,各地各部门的生产、生活才陆续走上正轨,沙州市政府各个系统都在筹备着新一年的第一次大会,侯卫东也在牵头组织全市的经济工作大会。
真正要面对沙州全市的国有企业,侯卫东也只能摇头。2001年对企业进行了审计,现存的市属国有企业有三分之二亏损,发不出职工工资,不少职工的生活水平实质上比九十年代还有所下降。他从九十年代中期先后给县委书记、市委书记当过秘书,其间还当过开发区主任、县委书记,对沙州市国有企业改革的历史也比较清楚。
1996年,在全国范围内,采取多种形式探索搞活小企业的做法得到某种程度的肯定,改制风便吹进了岭西地区。当年的益杨县县委书记祝焱是坚定的“卖光派”,他几乎对益杨县属企业进行彻底改制,当时引起了不少争议。从实际操作情况来看,益杨县区域经济发展得比较良好,始终在四个县中一骑绝尘。祝焱在益杨树立了改革派形象,得到了省、市领导的赏识。
在沙州,市委书记周昌全的步子要走得慢一些,市属企业的块头比县属企业要大得多,比如同为绢纺厂,益杨绢纺厂只有几百人,而沙州绢纺厂在职职工就有五千。因此,周昌全采取逐步探索的办法,把改制称为试点改革,主要集中在四种类型:小型国有工业企业、小型国有商业企业、小型集体企业和乡镇企业。
当时,周昌全曾经在常委会谈起国企改革:“改革试点是摸着石头过河,步子太大太小都不利于社会发展,我这一届首先把四小企业改制。至于市属的大型企业,就留给下一届领导,届时社会保障问题肯定比现在要好,进行改革不至于会引起社会动荡。”
侯卫东此时找到了当时的会议记录,他对于周昌全的看法是赞同的,只是他没有想到,周昌全当初没有解决的问题,几年之后就交到了自己手上。
看完会议记录,侯卫东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沙州国有企业已经出现了大问题,改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是国有企业问题是牵及全市的大问题,是一个系统工程,特别是社会保障,仅靠一位副市长是无能为力的。”
想起了朱民生和黄子堤两人,他不禁感慨:“如果周书记仍然在沙州,肯定会支持我,有领导全力支持,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在处理绢纺厂上,有两个难题:一是绢纺厂本身复杂;二是市委书记朱民生和市长黄子堤,这两位一把手并没有明确的态度,这让分管副市长有些难做。
当绢纺厂厂长蒋希东走进办公室,侯卫东这才将纷乱的思路丢在了一边,道:“蒋厂长,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外地,不好意思啊。”
蒋希东黑脸浮现出笑容,道:“没有春节前的贷款,绢纺厂工人就不能过上一个好年,为了表示感谢,今天晚上请侯市长无论如何也抽点时间接见我们。”
侯卫东就把晏春平叫了进来,道:“你把今天晚上的饭局取消了,改在明天,今天晚上同蒋厂长吃饭。”
蒋希东道:“晚上,订在沙州大酒店。”
“别安排在酒店,吃腻了,就在厂里伙食团,我觉得那里的味道挺不错。”
“安排简单了,是对侯市长的不尊重。”
侯卫东不想与蒋希东啰唆,道:“对我最大的尊重是让绢纺厂红红火火。”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蒋希东不能坚持了,道:“那晚上我到市政府来接您。”
“蒋厂长与我接触的时间短,不太了解我,我这人实在,不搞花架子,到了钟点,我直接过去。”
约了饭局,蒋希东这才坐得端正,将2001年厂里的总结送到了侯卫东桌前,道:“侯市长,这是厂里的总结以及今年的工作要点,您先审阅。”侯卫东早就让江津送来了财务报表,这两天,他只要手里无事,就将这份报表拿出来细读。他对这些经过加工的材料不感兴趣,接过材料,随手翻了翻,道:“先放在我这里,等我认真看完,再提意见。
“当前绢纺厂面临的主要问题、国际国内市场的分析预测、你们的想法、给市里的建议,这四点,你能不能简单谈一谈。”
等到蒋希东谈完,已是上午11点。
送走蒋希东,侯卫东在心里印证了自己的想法:“蒋厂长头脑清晰、思路敏捷,对绢纺厂的情况掌握得很透。”
他把晏春平叫了过来,道:“那天你接到电话,说是绢纺厂党委书记项波想见我,你跟他联系一下,下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一个人来。”
蒋希东回到家里,又把副厂长高小军叫到了办公室。
“我今天去见了侯卫东,感觉他对厂里情况挺熟悉,应该是有针对性地对厂里进行了调研。晚上本来准备请他到沙州酒店,他坚持要到我们伙食团来。”蒋希东黑脸愈发地黑,道,“他是分管领导,我们有什么动作都瞒不过他,还是尽量获取他的好感,晚上有什么招数没有?”
高小军分管着销售,三教九流都见过,闻言道:“现在的人如狼似虎,不玩高雅,不搞曲线,都直奔女人和钞票而去,要拿下侯卫东,还得用这两个招数。”
“千万不要弄巧成拙,要试探着来,他喜欢什么,我们以后就准备什么。”
高小军想了想,道:“晚上想点办法尽量劝酒;等他有三分醉意以后,再请他到小舞厅,把公关部几个美女请来,大家在一起跳舞,分手时,找机会给他放点高档丝织品,一步一步地加深感情,寻找机会。”
蒋希东特别交代道:“步子缓一点,别弄巧成拙,你去安排,只准成功,不能失败。”
下午,侯卫东与绢纺厂党委书记项波正在谈话,刘坤打来电话,道:“侯市长,黄市长请你到他办公室。”
放下电话,侯卫东对项波道:“项书记,黄市长找我,今天谈话到此为止。这是我的名片,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项波胖脸上满是笑容,道:“今天所说都是绝对真实的,我以人格担保,同时请侯市长替我保密,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侯卫东没有回答他,只是握了握手,道:“党组织如何在企业发挥作用是一个大课题,我希望绢纺厂在这方面出点经验。”
项波道:“如今是厂长负责制,我这个党委书记向来都是配盘的,但是今天与侯市长一席话,让我增添了信心,得到了鼓舞,回去以后一定加强党的建设,让党组织在厂里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侯卫东与项波一起出门,看着项波胖胖的背影,心道:“这人有些意思,也是个不输于蒋希东的人精。人精真是无处不在,不过我也不是傻瓜。”
黄子堤门前已经等了好几个人,都是部门的头头,等着市长接见。侯卫东是副市长,自然就有优先权。
黄子堤没有坐在办公桌后面,他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上,而其他几位头头则坐在了三人沙发上。
“侯市长,这边来。”黄子堤指了指那一张双人沙发。
侯卫东落座以后,见沙发上坐了南部新区的朱仁义、国土局局长俞平静、教委主任吴亚军,他便大致猜到了什么事情。
果然,黄子堤开口就道:“沙州大学位于益杨,尽管交通方便,毕竟位于县城里,影响招生,沙州大学已经数次提出要将大学搬迁至沙州南部新区。南部新区如今发展不充分,如果有一所大学进入,能有效提升人气,这是双赢之事。市政府定下了大方向,具体操作就要交给侯市长了。今天在场的几个人就可以成立工作小组,侯市长为组长,在座的人为成员。”
侯卫东一心想抓好国有企业,搬迁沙州大学又是一件麻烦事情,更让他不舒服的是,如此重大的一件事情,黄子堤在事先根本没有和他商量。他尽量委婉地道:“南部新区肯定是欢迎沙州大学迁入,我愿意当工作组副组长,还是应该由马市长当组长,他分管教育,又曾是益杨县委书记,两边都好做工作。”
黄子堤解释道:“这事我跟有财市长谈过,他也有具体困难。他在益杨工作这么多年,刚升为市长,就把沙州大学从益杨挖到沙州,这会让他很难面对益杨的干部,我跟民生书记谈过这事,这也是民生书记的意思。”
两位主要领导都是这个看法,侯卫东只得表示同意。
刘坤送过来一个材料袋,里面装着沙州大学搬迁的材料。
谈完了沙州大学的事情,黄子堤道:“卫东先熟悉一下材料,然后要在市委常委会上将这个方案提出来。”
侯卫东是副市长,但是没有进常委,涉及相关议题他只能是列席,可以介绍情况。
谈完了沙州大学,教委主任吴亚军等人便离去,侯卫东也准备离开,黄子堤道:“卫东稍留一下。”
这一次,黄子堤坐回到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道:“绢纺厂效益不太好啊,春节前突然搞了一次罢工,弄得市里很被动。绢纺厂涉及六千多职工,如果真的出了问题,则是影响沙州全局的问题。”
侯卫东收集了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信息,如今还在头脑中过滤,道:“绢纺厂是典型的计划经济产物,涉及面太大,很多事混在一起,成了一团乱麻,我目前还在进行调研。”
黄子堤道:“调研结果应该尽快出来,时不我待,如果任由绢纺厂走到破产边缘,我们这帮人就是犯罪。既然现在的领导不能搞好绢纺厂,就另寻能人,将工厂盘活。”
改革开放已经走过了无数个年头,以前对于国有企业改革主要集中在调整国家与企业的关系上,诸如承包制等等。如今随着《公司法》等法律法规的实施,改革已经逐渐指向了所有权领域。侯卫东在思考问题时,并没有把更换领导人当做一道良方。更换领导人在改革开放初期还算一个不错的办法,进入新千年以后,在体制未变的情况下,通过更换领导人来拯救一个企业,已经被证明效果并不明显或者说并不长久。
侯卫东没有轻易地接过黄子堤的话,道:“蒋希东管理工厂还是有一套,我去看过工厂,工厂井然有序。这种大厂,能管到这种程度,也算不错了。”
黄子堤道:“工厂井然有序,这说明不了问题,关键问题是效益,没有效益,工厂就算是个花园,有屁的作用。侯市长的调研工作一要深入,二要加快速度,要争取在今年解决绢纺厂的问题。”
侯卫东强烈地感受到了黄子堤的变化,相比当秘书长时,他从气质到说话方式都发生了变化,有时感觉就如变了一个人。
在前往绢纺厂的路上,望着窗外倒退的行道树,侯卫东慢慢琢磨与黄子堤的谈话。
“以前当副职时,他还有一丝玩世不恭的味道,当了市长以后,说话办事就严肃得多,甚至还有些独断。
“以前他一直从事党务工作,没有管过经济工作,如今成了行政一把手,难道突然就成了经济工作的内行?
“如果突然换掉蒋希东,会不会对生产造成影响?”
很快,小车来到了绢纺厂。蒋希东尽管没有到市政府来迎接侯卫东,却穿了一身工作服,独自一人站在门口。
透过车窗玻璃,侯卫东老远就看见了蒋希东,身穿工作服的蒋希东一动不动,和工厂大门浑然一体,如一尊历史悠久的雕塑。
副厂长高小军把公关经理兰沁叫到办公室,先讲了一番厂里的困难,又讲了市里可能出台的政策,然后道:“绢纺厂的命运从某种程度来说,就掌握在市里几个官老爷手上。我们这些为之流过血、流过汗甚至卖过命的人,只是这些官老爷的打工仔,他们随时可能剥夺我们的一切……”
兰沁没有被高小军忽悠住,打断他的话,道:“高厂长,是不是让公关部又施美人计?”
高小军干咳两声,道:“都是为了厂里好。”
兰沁看了高小军两眼,道:“公关就是做这事的,不就是跳舞吗,别说得这么深沉。”
高小军道:“我这是话糙理不糙。”
向兰沁交代好以后,高小军便来到了伙食团。等了半个小时,就见到侯卫东与蒋希东一起走进伙食团。
论喝酒,侯卫东从上青林一路冲杀而来,具有丰富的酒桌经验。当厂里众人想要展开车轮战时,他首先使用对付群殴的捆绑战略,道:“今天我订一个规矩,蒋厂长是绢纺厂主帅,要搞好绢纺厂的工作,蒋厂长责任最重,因此,大家敬我一杯酒,我都要与蒋厂长一起喝。”
这就是酒战中以弱对强的典型战术,无论绢纺厂诸人如何坚持,侯卫东都与蒋希东牢牢捆绑在一起,如此一来,厂里的群狼战术便很难奏效。当然,这也是因为侯卫东是副市长,厂里人不好过于强迫。从父亲口中,晏春平知道侯卫东酒量极大,可是当秘书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侯卫东喝酒,只可惜,捆绑战术有效遏制了群狼战术,让他没能够一睹风采。
晚宴在友好和谐的气氛中结束,蒋希东借着酒力,握着侯卫东的手,道:“侯市长,厂办的同志听说你要来,都很激动,厂里有个工人活动室,条件还行,同志们等着你接见。”
侯卫东抬手看了看表,道:“时间也不早了,改天吧。”
蒋希东握着手不放,道:“同志们都热切盼望着你,在活动室等着,还请侯市长能给他们鼓劲。”
解决绢纺厂问题,还得依靠厂里的人,侯卫东有意与绢纺厂的领导拉近关系,于是点头道:“那好,我与同志们见一面。”
在活动室里,公关部兰沁带来了四五个女职工,她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着些闲话。等她们听到了脚步声和说话声,连忙将瓜子收了起来,站起来鼓掌。兰沁拿着话筒,用普通话热情洋溢地道:“尊敬的侯市长,我代表绢纺厂四千六百名女工,对您的到来表示衷心的感谢。”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一下就把档次提了起来。
看着花枝招展的女同志们,侯卫东没来由想起了段英和二姐侯小英,她们两人都曾经与这些女工在一条战线上,唯一的区别是段英和二姐侯小英跳出了工厂,而这些女同志们还在厂里。
侯卫东简短地讲了话以后,便开始按计划唱歌、跳舞。
绢纺厂有四千多女工,公关部经理兰沁是公认的美女,从相貌到谈吐都是上上之选,侯卫东见到如此美女也是眼前一亮。
“我叫兰沁,是绢纺厂办公室工作人员,欢迎侯市长到绢纺厂视察。”在对外交往时,公关部是独立设置的部门,而且职能挺广泛;在本市和人打交道时,兰沁就是以厂办副主任的身份出现。
侯卫东道:“甭说这么客气,我到工厂是了解情况,别用视察这两个字,用这两个字太生分了。”
兰沁很快发现对方温文尔雅,腰挺得笔直,没有任何不良企图,比有些猥琐干部强得太多,这让她顿时生出些好感。聊了几句以后,她开始谈起厂里的情况,道:“沙州绢纺厂遇到了困难,要想摆脱困境,还得请侯市长妙手回春。”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侯卫东继续保持稳重的态度。
兰沁咯咯笑了几声,道:“我一个办公室工作人员,能有什么高招,只是切身感受,绢纺厂必须得进行改革了,否则将和几个县属绢纺厂一样的结局。”
“那说说改革的方向。”
兰沁落落大方地道:“以前改革一直是调整国家与企业的关系,根据最新《公司法》以及有关公司的政策,绢纺厂这种企业最终还得走股份制的道路。”
几句话说出来,倒让侯卫东有些刮目相看,道:“你是学校分到厂里的?”
“纺织学院的,1997年分配到了厂里。”
“那我们是同时代的,我比你早几年。”
“我怎么能和侯市长相比,你是天上的星星,我们这些女工是地下的蚂蚁。”
一曲舞罢,公关部另外的美女又主动邀请侯卫东。
蒋希东则请兰泌跳舞,一边跳,一边问道:“侯卫东如何?”
兰沁也是绢纺厂内部情况的知情人之一,她道:“比黄子堤好,没有色心,我们谈论的都是工作,基本上是我在谈,他在提问。”
蒋希东马上就指示道:“等会儿你再去同他跳舞,别问得太直接了,你特意提起山东诸城,试一试他的反应。”
蒋希东两次向侯卫东汇报工作,一直想准确掌握这位主管副市长的态度,而两次见面,侯卫东只是不停地问,却不肯明确表态,此时他急于想多方面了解市政府真实准确的态度。
第三曲舞开始,兰沁抢到侯卫东面前,优雅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道:“侯市长跳舞的水平真高。”
“水平真高,这个结论如何得来?依据的是什么标准?我已是多年没有跳舞了。”
“舞跳得好不好,舞伴最有发言权,我跟侯市长跳舞时,感觉风行水上,很流畅,很轻松,女伴的评价就是标准。”兰沁是厂里的公关经理,聪明而有亲和力。她知道男人喜欢听什么,就继续恭维侯卫东,同时开始按照蒋希东的安排继续在谈笑间试探,道:“对政府领导,我第一崇拜的是山东诸城的陈光市长,第二就是侯市长。”
侯卫东哑然失笑,道:“陈光市长是改革先锋,你崇拜他很合理,但是崇拜我则是给我戴高帽子,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兰沁落落大方地道:“我经常听到有工人在骂陈光,说他是陈卖光,我和同事们对于这件事也争论得厉害,我个人赞成陈市长的改革,不知侯市长有什么看法?”
侯卫东道:“当时诸城情况和益杨县的情况相似,县属企业大面积亏损,陈市长的做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背上了骂名,祝焱书记当年也被骂成了祝卖光。”
闻听此言,兰泌喜不自禁,脸色越发地红润了。
跳了几曲,侯卫东的意思也就到位了,他对蒋希东道:“蒋厂长,感谢盛情,时间不早了,我先告辞。”
蒋希东黑脸上荡漾着笑意,道:“侯市长,绢纺厂开发了一些新品种,请市领导多提宝贵意见。”
高小军就安排人送进了几个纸盒子,蒋希东笑道:“还请侯市长帮着宣传最新的沙州丝。”侯卫东对收钱之事很顾忌,对于收一件丝品则没有任何心理障碍,道:“我希望沙州绢纺厂能拿出货真价实的产品,彻底扭转当前的困局。”
离开了绢纺厂,晏春平心潮澎湃,他正是充满着青春骚动的时期。在读大学时,他在农村同学中条件还算不错,可是在城市同学眼里还是来自农村的学生,飘荡在城市各个角落的美女都如高傲的白天鹅,让他这个土头土脑的学生只能远观而不能靠近。这些校园里美丽的身影已经深深留在了晏春平的心灵深处,有美好的回忆,也有些许的遗憾。
此时,在绢纺厂遇到的几个美女,个个都貌美如花,不逊于系花和校花,更核心的是,这些美女主动邀舞,态度如春天般温暖,这就让晏春平很是受宠若惊。回到家里,他睡在床上,想着一个个香喷喷的美女,暗道:“我这是狐假虎威,一定要把侯卫东侍候好,争取当个好秘书,以后混个好前程。”
侯卫东所思所想与晏春平完全不同,他回到家里,将两套沙州丝打开,让小佳来评定其好坏。
小佳穿了沙州丝,在镜前扭了一会儿,道:“我觉得和杭州、苏州的丝织品也差不了多少,样式也不错,更专业的意见就提不出来了。”
侯卫东回想起整个接待,有些失神。
“老公,你愣着想什么?”
“绢纺厂的事。”
“这事你也不是专家,找何勇来问一问不就清楚了,他在这个行业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清楚。”
侯卫东不喜在家里深入谈公事,道:“此事到时再说,我先洗澡,喝了酒头昏脑涨。”
“你也是,当了副市长,还要傻着喝酒,你以为还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啊。”
进了卫生间,将热水器开到最大,一股股热水将侯卫东身体包围。侯卫东将绢纺厂财务报表,工厂实际情况,蒋希东等厂领导、江津等经济部门主管领导、杨柏、项波、兰沁等各方面意见揉合在一起,绢纺厂在他心目中渐渐立体了起来。
“绢纺厂并没有估计得这么糟糕,只是我的意见怎么总是与黄子堤不一致,这倒是一件麻烦事情。
“也不知道朱民生对此事的真实看法。
“黄子堤为什么这样不谨慎,非得将蒋希东弄下去?”
早上起床,侯卫东接受了小佳的意见,给二姐打了电话:“二姐,什么时候来看妈,你好久没有回来了。”
侯小英道:“这么早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情?”
“没有事情,不能打电话问个好吗?”
侯小英笑道:“从你和张小佳开始谈恋爱,你就没有这么早给我打过电话。”
“今天请你和姐夫吃饭。”
“小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从小就是,到底什么事情?”
“市绢纺厂的事情,你们是专家,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挂了电话,侯小英回到卧室,又溜回到床上,道:“小三要请我们吃饭。”
何勇是夜猫子,早上最喜欢睡懒觉,听到了侯小英的话,睡意全无,眼睛立刻就睁开了,道:“小三找我们,多半是为了绢纺厂的事情,你说,我们能否把绢纺厂吞下去?”这是他藏在心头多年的想法,此时侯卫东当了副市长,而且分管国有企业这一块,何勇心里的想法又抖动起来。
侯小英道:“我们的厂小是小一点,可是资金不缺,也有市场,何必去蛇吞象,小心吞不了象,我们被哈死。”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如今小三当了副市长,天时、地利、人和占齐了,我们能将绢纺厂吃进来,这一辈子就大发了。”
侯小英蹬了何勇一脚,道:“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的饭,别眼大肚皮小,到时撑死你。”
趁着何勇还赖在床上,侯小英拿着手机来到了卫生间,关上门以后,拨通了侯卫东的电话,道:“小三,何勇想打市绢纺厂的主意,你别理他,我们不愁吃喝,何必做能力以外的事情?”
在小时候,侯小英没有姐姐样,侯卫东没有弟弟样,两姐弟没有少打架,长大以后,两姐弟的感情反而更深。
侯卫东道:“对于我来说,谁来经营绢纺厂,绢纺厂采取什么经营方式,采取什么所有制形式,都是可以接受的,但前提有两条:一是确保国有资产不流失,二是合理安置六千多工人。姐夫如果有这个本事,我也支持。”
侯小英知道自家实力不足以吞下绢纺厂,道:“我是在卫生间给你打电话,如果姐夫提起此事,你千万别给他任何希望。我们老侯家十几代人才出了一个厅级干部,不能因为这些事受牵连,否则我爸也不会天天守在火佛煤矿。你这小子倒天生是发财的命,几年前低价买了煤矿,现在睡着都要笑醒了。”
侯卫东道:“我知道分寸,二姐。这些年来,我手里也有些小权力,你们从来没有找过我,二姐,你是真正对我好。”
“嘿,别说了,肉麻兮兮的。”
何勇和侯小英起床以后,开着车来到了市政府。晏春平早已经在此等候,将两位迎了上去。
何勇是大胖子,在工厂里很有些威严,但是在侯卫东面前,他完全是和气的大胖子,开着玩笑:“侯市长,我在企业摸爬滚打了近二十年,自己办厂也是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跨进分管副市长的办公室,深感荣幸,看来我们沙州企业发展的春天到了。”
侯卫东故意开玩笑,一本正经地道:“何总,侯总,我找你们两人来,主要是了解绢纺厂的情况,哪位领导先谈?”
何勇道:“我们厂是吴海丝绸有限责任公司,现有员工960人,高中级技术、管理人才178人;在国内还算先进的制丝设备192台,丝织机95台,产有19/21D到200/250D各型白厂丝、双宫丝、优土丝等优质丝类产品,另外还有坯绸、绢纺原料及附产物,如今效益还不错。”
“你们厂和市绢纺厂相比,如何?”
何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形象地说,市绢纺厂就是国军,我们厂就是共军,如今共军想吃掉国军,还请侯市长给予支持。”
侯卫东事先与侯小英有过沟通,心里有数,道:“今天请姐夫当评判员,而非运动员,你客观地给我分析市绢纺厂面临的情况,至于以后如何走,到时再说。如果搞股份制,也欢迎战略投资者。”
何勇在纺织行业摸爬滚打了二十年,极具专业水准,他谈了一个多小时,侯卫东收获很大。
“中午,回爸妈家里吃饭?我让老妈准备好吃的。”侯卫东发出了邀请。
何勇正有此意,走出办公室之前,道:“小三,刚才是谈公事,我确实还有私事要麻烦你,沙州企业只有市绢纺厂才有丝绸自营出口权,这两年东南亚市场很不错,我没有外经贸部核发的丝绸自营出口权,限制了发展。”
侯卫东马上给江津打了电话,在电话里谈了吴海丝绸厂的情况。
江津对这个厂很熟悉,知道厂长何勇与侯卫东的关系,道:“吴海丝绸厂发展势头良好,他们如果想要丝绢自营出口权,在今年之内应该可以办下来。”
“这事就麻烦江主任了,我们不仅要引进企业,同时要把沙州本地企业推出去。”侯卫东在发表自己看法时,顺口表达了感谢之意。
侯卫东放下电话,道:“如果顺利,今年之内搞定。”
何勇在2001年就为这个自营出口权费了不少脑筋,也花了不少钱,却没有办下来。他感慨地道:“小三,你一定要好好当官。你在台上,我们不怕被人欺负,办事也容易,千万别在经济上犯错误,要用钱,让二姐给你。”
侯小英狠狠地白了何勇一眼,道:“上次整顿基金会时,小三拿了三十万来捞人,这三十万你还没有还。”
何勇“嗬嗬”笑道:“你是我们家实权派,你说了算。”
这一次谈话,让侯卫东对丝绸行业的认识加深了一步,他给办公室打了电话,问道:“去查一查,去年市绢纺厂出口额是多少?”
整个沙州有出口权的企业,不超过十家,办公室人员很快查了出来:“报告侯市长,2001年市绢纺厂累计出口700万美元。为满足出口量的增长和客户需求,已经新建年产460吨异条份白厂丝自动生产线一条,建成以后,产品能出口到印、日、韩、美等国家和地区。”
“这个蒋希东,还真是一条狡猾的狐狸!”侯卫东轻声骂了一句,“欺负我不懂丝绸行业,但是长得有嘴巴可以问,长得有眼睛可以看,还有大脑能分析问题。”
下午,召开了市政府常务会议。在既定议题结束以后,黄子堤对副市长马有财道:“今年春节前后都有上访人到首都,按照年初签订的责任制,如何处理相关责任人,也应该提出来研究。没有奖惩,责任制就是一纸空文。”
马有财分管信访工作,听到黄子堤突然提起此事,立刻把皮球踢给了侯卫东,道:“侯市长,两次到首都上访都是绢纺厂的人,你先提一提处理意见。”
侯卫东轻描淡写地道:“总算及时将代永芬带了回来,没有闯更大的乱子。”
黄子堤略略提高声音,道:“这还不算乱子!带着农药去首都上访,如果真的出了大事,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他加重了语气,道,“卫东市长,让绢纺厂这样乱下去也不是办法,你是处理小组组长,又是分管领导,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提交常务会讨论。在方案没有做出来前,也不能坐视厂里情况坏下去,几千人的大厂,出了事如何了得。首先考虑更换领导人。”
这是黄子堤第二次抛出这个观点了,侯卫东暗自纳闷:“绢纺厂问题异常复杂,有历史原因、体制原因、市场原因,当然也有人的原因,如果换人就能解决问题,这样处理问题未免太简单化了。”他试探着道:“蒋希东管理经验丰富,如今这个状况,不适宜换将。”
黄子堤道:“不换将,绢纺厂还要继续维持现状吗?”
作为黄子堤秘书,刘坤一直在旁听会议。听着侯卫东与黄子堤的对话,暗道:“侯卫东这人还真是刺儿头,以前在青林镇跟赵永胜对阵,当了副市长又和黄子堤不对付。人啊,还真他妈的贱!我一心一意为领导服务,他妈的,还总是得不到重用!”
回到了办公室,刘坤给易中岭打了电话,低声道:“黄市长提出了要换领导人,侯卫东在会上抵着。”
易中岭道:“黄市长心太软了,有时搞一搞一言堂才有威信,你要多劝劝他嘛。”又道,“晚上有空没有,一起欢喜,能不能把你姐夫约出来?”
刘坤道:“只能算是准姐夫。”
易中岭哈哈笑道:“准姐夫也是姐夫,这尊财神爷,我还真得去拜一拜。”
侯卫东回到办公室,暗自琢磨会上的事:“也不知朱民生对绢纺厂是什么态度,他的态度太重要了。”
如何得知朱民生的真实想法,这倒让侯卫东有些犯难。作为副市长,不能有事无事跑市委书记办公室。这就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而这个契机就很有些考究。
正在苦思,侯卫东接到了楚休宏的电话:“侯市长,我是楚休宏,周省长这几天准备到沙州来一趟,搞一搞调研。”
侯卫东大喜,道:“欢迎周省长,我正有许多问题想请教老首长,具体时间定下来没有?”
“暂时没有定,估计就在半个月之内。”
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侯卫东直接给周昌全打了电话,道:“老领导,春暖花开了,你什么时候来视察。我接到了休宏的电话,就想问一问您大体的时间。脱尘温泉重新修了网球场,达到国际标准,到时我陪老领导打几局。”
周昌全此时又重新开足了马力,早已没有前一阶段的休闲,道:“我看了去年报表,沙州工业全面落后于铁州,距离越来越远,你的任务很重啊。”
侯卫东道:“我好久没有聆听老领导的讲话了,心里空落落的,沙州工业如何发展,还请老领导指点迷津。”
三天以后,侯卫东接到了周昌全秘书楚休宏的电话:“卫东市长,周省长明天要到沙州,上午九点从岭西出发,要看一个国有企业、一个私营企业,再到南部新区走一走,下午听工作汇报,五点去打网球,吃完晚饭回岭西。”
听到如此安排,侯卫东很是感动,如此安排等于周省长是来视察侯卫东的工作。
市委办公室接到省政府办公厅的通知以后,赶紧向朱民生作了汇报。朱民生道:“请黄市长、卫东副市长和粟秘书长到小会议室开会。”
说了此语,他又道:“三点钟,请卫东副市长到我办公室来,通知黄市长三点半过来开会。”
侯卫东接到通知,准时赶到市委。到了朱民生办公室门口,正好遇到秘书赵诚义走出办公室。
赵诚义见到侯卫东,很隐晦地道:“三点半,黄市长过来开会。”
这一句话表面听起来平平常常,侯卫东却品出了不同的味道:“朱民生召集开会,肯定是为了周昌全视察一事,提前半个小时来见面,则意味着他有话单独要说,或者是单独要问。这也意味着,朱民生和黄子堤似乎也有些不太和谐。”
他对赵诚义友好地笑了笑,走进朱民生办公室。
朱民生正在低头看着文件,等到侯卫东进门,放下笔,道:“侯市长,明天周省长要来视察,这事我已经提前让办公室通知了你。周省长要视察一个国有企业和一个私营企业,还要到南部新区去,工业和南部新区都是你在分管,先说说你的打算。”
侯卫东已经与楚休宏作了沟通,胸有成竹,道:“国有企业,我建议视察沙州烟厂,这是周省长当年亲自引进的企业,现在已是沙州市的税收大户。私营企业,我建议看一看庆达集团的沙州机械厂,这是成功引进的私营企业,有代表性。”
“你选的这两个点都不错,我没有意见,等会儿黄市长也要来开会,到时你再提出迎接工作方案。”朱民生一辈子都在琢磨人,他听到周昌全视察的内容,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就准备将接待工作全部丢给侯卫东。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朱民生彻底适应了市委书记的角色。他初到沙州时,压制过侯卫东等人。此时经过了换届选举,他对局面的掌控能力大大增加,同时对侯卫东也有新的认识,再压制他只怕适得其反,便开始放手使用侯卫东。
朱民生话锋一转,道:“绢纺厂罢工事件发生以后,我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沙州市属企业大面积亏损的问题。看了年度报表,感觉触目惊心,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周省长这一次到沙州来视察,就是一个好的契机,可以将沙州市属企业改制问题向周省长作一次汇报。”
朱民生的想法倒与侯卫东不谋而合,侯卫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此时的观点与黄子堤已经有些不和谐,如果再与朱民生不对付,副市长的日子必将难过,此时与市委书记朱民生观点一致,事情就好办了。他道:“通过前一段时间调研,我也认识到了问题,我马上组织相关部门研究企业。”
朱民生当年在组织部时,到过山东诸城,对那里改革印象深刻,问道:“当年山东诸城进行改革的时候,你在哪里工作?”
侯卫东已经安排晏春平收集诸城资料,此时听到朱民生也讲起了此地,便微笑道:“我那时还在益杨县上青林镇工作。”
“诸城有一句话,‘你注册我登记,你赚钱我收税,你发财我高兴,你违法我查处,你破产我同情。’这句话,我记在心里有好多年了,这就是比较正常的政府与企业的关系。”他冷脸上没有多余表情,道,“企业改制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哪怕是前面有例子,但是由于各地情况不同,还是会遇到很多问题,不可掉以轻心。”
谈了二十来分钟,市委秘书长粟明俊也到了办公室。朱民生向粟明俊交代了几句,道:“三点半,在小会议室开会,你们两人先过去。”侯卫东和粟明俊就一起到了小会议室,此时,刚好是三点二十五分。
“明天周省长来视察,我看了安排,就是专门来看你的工作。”粟明俊看了省政府办公室的传真,心里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
侯卫东呵呵笑道:“周省长主管全省工业,他到沙州,肯定要看工业发展情况,不光是来看我。”他压低了声音,道:“秘书长,你给透露点内幕消息,去年全市工业企业全线亏损,朱书记到底是什么态度?我想问的是真实态度,以利于下一步的工作。”
粟明俊与侯卫东是老关系,两人私交甚好,算得上是政治上的共同体,不过,作为市委秘书长,有些话提前说了未必是好事,想了一会儿,才道:“进行企业改制,始终有国有资产流失的嫌疑,此事可大可小,朱书记现在还没有完全下决心。”
正说着,刘坤走了进来,将黄子堤的手包和茶杯放在了桌上,招呼了粟明俊一声,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黄子堤和朱民生一齐走了进来,两人谈笑风生,亲密无间,谈话内容就是如何接待周昌全。
刘坤跟在黄子堤身后,听到两位领导议论,暗忖:“周昌全也就是一个副省长,还要做什么迎接方案,完全是小题大做。”
十分钟未到,迎接方案就确定了,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侯卫东全权负责,粟明俊配合。”
谈完了迎接方案,朱民生道:“周省长是沙州老领导,他来视察,是解决市属企业问题的难得机遇,这才是我们今天研究的重点。侯市长,你是分管领导,先说。”
侯卫东稳重地道:“看了年报,我心里很着急,如果不解决国有企业亏损问题,别说追赶铁州,只怕还会有较大的隐患。我通过前一阶段调研,有了些个人想法。”
朱民生冷着脸,道:“我们这是小范围研究工作,就是要听真话。”
“我的想法就是全面改制,将市属企业全部推入市场,也就是一刀切,不管效益好坏,都改。以后沙州政府只管政府的事,不管企业的具体经营。”
侯卫东所说的观点全部是经过调研和思考后的观点,其思路与朱民生很接近,因此,听在朱民生耳朵中,则是另外一种感觉,他下意识点了点头,暗道:“难怪侯卫东深得周昌全信任,年纪轻轻就派到成津收拾残局,此人确实可用。”
侯卫东的步子如此之猛,让黄子堤有些意想不到,他皱着眉头,心里很不痛快:“侯卫东这人天生反骨,天生桀骜,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在市政府这边研究,直接捅到了朱民生面前。”
他担心侯卫东越说越深入,打断道:“国有企业问题由来已久,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觉得应该个案解决。如果操之过急,会起到反作用。比如绢纺厂,春节前后出了多少乱子,给沙州造成了极为不良的影响。我认为应该按照相关规定,撤换绢纺厂主要领导,加强管理,苦练内功。只有根据不同情况,对每个企业进行解剖,才能解决问题,又不出大乱子。侯市长的方法过于冒进,出了事,就是几千人的大事,谁来负责?我看市委、市政府都不能为此负责。”
朱民生道:“绢纺厂要撤换主要负责人,也不是不行,但是,新任之人能否驾驭住六千人的大厂,这是一个问题。”
黄子堤有心换掉蒋希东,见朱民生态度含糊,就用肯定的语气道:“绢纺厂中层以上骨干有三十来名,其中大学本科占了一大半,这些人有文凭、懂经营,加上有卫东市长坐镇指挥,应该撑得起局面。”他这一抬是连消带打,一是实现换掉蒋希东的目的,二是倘若换了人搞不好,侯卫东这个分管领导也难辞其咎。
朱民生原则性地道:“领头羊一定要选好。”
侯卫东见话题被引诱到了绢纺厂领导层上面,暗自焦急,话就说得很直白,道:“全市与绢纺厂同性质的工厂至少有四家,我认为还是应该在全市统一改制思路,分步实施。”
朱民生点了点头,道:“嗯,就是应该全市一盘棋,改制是势在必行了。”
黄子堤眼见着就要实现目的,没有料到侯卫东跳出来打岔,道:“改制的话题也不是新鲜话题,以前周省长在当市委书记时,考虑到各个企业的特殊性,所以才部分改制,改制的都是小、弱企业。如果把市属企业全部改制,涉及数万产业工人,闹起来不是开玩笑的。我认为仍然要从相对小、弱的企业施行,绢纺厂这种大块头,还是放缓一步,先换一换领导人,等到经验更充足时再实施改制。”
他摸准了朱民生求稳的心态,将改制的后果说得很严重。
朱民生面色更加凝重,沉吟了一阵子,道:“黄市长说得有道理,我们折中一下,先制订一套改制办法,然后分步骤施行,先小后大,先易后难,花个几年时间,逐步解决国有企业问题。”
“卫东市长,我和黄市长定了思路,今天你加个班,将今天讨论的核心意思形成书面材料,明天向周省长汇报。”朱民生补充了一句,“稿子在今天晚上10点钟送到我家里,我最后还要过目。”
这个折中方案,让侯卫东略略有些失望,心道:“朱民生此人表面上冷峻,实质上性格并不强硬,明明打定主意全面改制,经黄子堤反对,却又变成了逐步实施,主帅摇摆不定,必将累死前锋大将。”
此时,他不禁怀念性格刚硬的周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