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一个月以后,巴山篮球队正式前往茂东市参加比赛。
茂东市古为嘉州之城,岭西省重镇,距离省会岭西市五十多公里,辖三区五个县,秋池区、中山区、新江区、巴山县、棠城县、碧河县、7欠安县、英山县,总人口约七百万人。
坐在窗明几净的金杯车上,侯海洋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是成功人士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可幻觉只能是幻觉,内心深处随时有个声音跳出来提醒:“你就是新乡小学的老师,所有的荣耀都是打篮球得来的,当篮球比赛结束,你就会如白骨精一样,被孙悟空的大棒打回原形。”
这个念头钻出来以后,他脑中又会响起李教练关于公安局经常从县队中挖人的事情,琢磨道:“我在茂东比赛,县公安局的人看不到,他们凭什么挖人?”
公安局要招篮球尖子,这无疑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他回想起刘友树借调镇政府之事,自己傻傻地被动等待,根本没有想到还有另一种方法。
刘友树如何与刘清德接触,称呼刘清德为大哥,这些事都是李酸酸讲的小话。尽管这些小话无法证实,侯海洋还是从小话中学到了一种办事的方法。他想道:“是不是要找一找李教练?让他给公安局的那位杜主任说一说。”
来到茂东宾馆,这是茂东第一家三星级宾馆,新近装修而成,玻璃大门后站了一位穿着旗袍的女子,当队员们进入宾馆时,女子礼貌地弯腰问好。李教练经常带队走南闯北,发出了感慨:“以前都是住在靠近体育场的体育宾馆,没有想到会住三星级宾馆,硬是上了档次。”
侯海洋是第一次走进三星级宾馆,踩到厚厚的地毯时,顿时被震撼了。新乡学校是土墙房子,墙面斑驳,地面生霉,老鼠横行,蚊子纵横,充斥着一种怪味。宾馆的房间墙壁有带着花纹的壁纸,雪白的床上用品,气派的长虹电视,浴室里还用马桶。两者对比之强烈,让侯海洋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同寝室的仍然是建委张明,他将行李朝地上一搁,张开双臂躺在床上,道:“好好休息,明天第一仗就是秋池区,秋池区是传统强队,赢了秋池区,至少能进入前三名。”
“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定干掉秋池队。”说到打篮球,侯海洋信心就回来了,经过一个月的集训,他凭着超强体力和娴熟球技成为巴山县队的头号杀手。
张明躺在床上随手翻起了报纸,他看到一条新闻,大声道:“难怪张大山没有来打球,原来他调到了茂东。”
侯海洋赶紧拿过报纸,在报纸角落有一个巴掌大的新闻,这是茂东市委的任命通知,其中一条是免去张大山县委副书记职务,另有任用。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张大山说调走就调走。”在侯海洋心目中,张大山就是画在纸上的饼,虽然吃不到嘴里,好歹能增加点心理安慰,如今连这一点心理安慰都离开了巴山,这让侯海洋更觉前途迷茫。“不管这些事,先把篮球打好,做好当前事,才是老正经。”侯海洋下意识地甩了甩头,似乎这样就可以将纷杂的烦恼抛在脑后。
进了厕所,看着发亮的马桶,侯海洋有些发愁,他听说过马桶的大名,可是从来没有用过,他琢磨道:“马桶有一个盖子,还有一个圈圈,这个圈圈起什么作用?我解大手的时候,圈圈是放下来,还是拉起来?”他蹲在马桶旁边观察了一会儿,最终作出了判断:“马桶这个圈圈应该是用来塾屁股的。”
他将马桶的圈圈放了下来,屁股坐在上面就感觉很踏实。坐上去的时候,又产生了新问题,因为坐在马桶上,屁股问题解决了,但是前面的小弟弟很容易就会碰到马桶壁。他小心翼翼地解完大手,发出了感慨:“这个马桶是洋玩意儿,中看不中用,还没有农村厕所蹲坑好用。”休息一天以后,茂东市篮球比赛正式开始。在比赛当天,茂东市市长亲自宣布比赛开始,侯海洋举着巴山县的红旗,昂首走在最前面。岭西省电视台、茂东市电视台以及一些平面媒体都派人进行了现场采访。侯海洋举旗的画面被《岭西晚报》拍得很漂亮,被不少报纸转载。茂东张家,张晓娅看到这篇报道,不觉对英俊帅气的旗手生出些好感。十五岁的少女怀着美好的梦想,总是想象着有一个英俊的王子在等待着自己。报纸上这位旗手有着英俊的面容、挺拔的身姿,唯一可惜此人不是王子,只是一位偏僻乡村的小学老师,而她脑中模糊的梦中情人应该是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
张老爷子戴上眼镜,先把比赛时间表用红笔勾上,然后细细地看了侯海洋的画面,自语道:“这小子篮球打得好,很有团长当年的风采。”想起坐轮椅的团长,又叹息一声:“再强的人也敌不过时间,团长这么猛的人也坐轮椅了,如果不是被红卫兵那些臭小子伤了腿,说不定还能打球。”他将报纸放在桌子上,又捡起来看:“你别说,这小子还与团长有点挂相,他姓什么?我好像听他自我介绍说是姓侯。”
张晓娅道:“他姓什么,我怎么知道。”说着,拿过遥控板,开始看电视。
张老爷子用疼爱的眼光看着孙女,道:“你妈说了,少看点电视,以后戴了眼镜,样子才难看。”
张晓规撇了撇嘴巴,道:“戴了眼镜,才显得有文化。”
“鸡脚蛇戴眼镜——假装斯文。”张老爷子到巴山有几十年,早就本土化了,脱口说了一句巴山人常说的歇后语。
下午六点,张晓娅妈妈回到家中,她是茂东市委宣传部干部,梳着短发,精明而干练。
她将提着的一包卤猪头肉放在桌上,道:“晓娌,明天是星期天,你不上课,陪着爷爷去看球,爷爷年龄大了,千万别摔着。”
“到了篮球场,爷爷比我还要精神。”
“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你看着点,年龄不饶人,千万别让爷爷摔跤。”
早上,张晓娅还在睡觉,张老爷子就过来敲门,道:“臭丫头,快起床,今天是第一场比赛,巴山队对秋池队。”张晓娌瞟了一眼闹钟,不满地对爷爷道:“爷爷,还没有到七点,早着呢。”张老爷子佯装生气,道:“我到点就走,不等你。”
磨磨蹭蹭到了八点,一老一少来到了体育馆。市体育馆红旗飘扬,馆内回荡着旋律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双方队员在各自半场内练球,在巴山球队里,李教练站在罚球线附近,将篮球抛给列队而进的队员们。侯海洋接到半空中传来的篮球,没有等篮球落地,来了一个漂亮的三大步上篮,上篮时,他有意将身体扭曲了180度,手腕轻轻一送,将篮球送进了球筐。
张晓娅眼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侯海洋,这是一个怀春少女对英俊少年的下意识好感,几乎多数少女都有过,极少数少女将好感付诸了行动,但往往会收获苦涩。
随着一声哨响,比赛正式开始。
侯海洋双腿微蹲,眼睛紧紧盯着空中的篮球,队友蒋刚顺利地触到了篮球,朝着侯海洋的方向拍打过去。按照教练制订的战术,侯海洋脚上如弹簧一般,在第一时间跳了起来,右手一抄,将篮球掌握在手中。他眼光一扫,见对方的球员没有贴身跟住自己,瞬间发力,直扑对方篮下。等到对方两个高大球员追过来时,侯海洋已经完成了第一次进攻,将球送入篮筐,整个用时不到三秒。
球场沸腾起来,观众吼声和掌声如雷般响起。球场里多数观众都是秋池区的人,他们同样因为这个进球的精彩而大鼓其掌。侯海洋进了球,欣然接受众人的欢呼,当张明、蒋刚等人跑过来时,他们互相击掌,以示祝贺。
“这个小子,好。”张老爷子拍着大腿,赞了声,又道,“两军相逢勇者胜,这小子是当尖刀的好手,可惜现在不打仗了。”当了几十年的和平官,最让张老爷子留恋的还是战争岁月,相较于血与火的战争,和平年代的争斗实在太猥琐,太不男人了。
实话实说,秋池队的水平很高,以前与巴山队比赛也是有输有赢。在秋池区观众万众一心的喝彩声中,秋池队开始向巴山队发起猛烈的攻击。在上半场,双方的比分交替上升。下半场,侯海洋精力旺盛得如上足了发条的机械,在场内反复冲击篮板,随着秋池队多数队员体力下降,他的威力越发明显。在最后五分钟,他用灵活的步伐和无人能敌的爆发力,不断地发挥着千里走单骑的套路,接连投了五个球,巴山队一下就领先了十分。
最后一分钟时,秋池队见扳回比赛的可能性为零,放弃了比赛。
秋池区的观众一边大骂自己的球队,一边给巴山队的十号鼓掌加油。十八岁的侯海洋成了第一场比赛的决定者。最后二十四秒,他接过队友的传球,旋风一般攻到了对方篮下,秋池队员站在场边,没有人对他进行封堵。
最后三秒,侯海洋没有强攻上篮,他运球到三分线外,冷静地投了一个三分球,篮球带着漂亮的弧线进了篮筐。
这时,终场的哨声响起。全场静了静,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第一场比赛,侯海洋进了第一个球和最后一个球,全场得分高达38分,获得了名副其实的当场最佳球员。
散场以后,《茂东日报》的记者采访了侯海洋,然后发了一篇热情洋溢的球评。
星期一下午,张晓娅放学回家,端着茶几上冷好的温开水,喝了一大口,眼光就落到了报纸上。昨天看比赛时,每当侯海洋进球,她情不自禁地拼命鼓掌,比赛结束时,手掌都拍红了。见了报纸上的采访,这才得知这位小学教师姓侯。
张晓娅家里生活条件在巴山算是不错的,平时来往的都是各级官员,包括国有企业的厂长、书记,因此眼界甚高。放下报纸时,侯海洋身上的光环就开始褪色。
张老爷子倒是兴致不减,坐在客厅里,见到小丫头回家,笑道:“星期二还有一场巴山的比赛,可惜我们家的晓娅看不到了。我看今年这个架势,巴山队说不定能拿冠军。我看你哥的水平也赶不上那个十号。”张晓娅是哥哥的天然维护者,辩道:“篮球打得好有什么用,我哥正在考研究生,十号就是一个小学教师,坐火箭也好不过我哥。”
张老爷子脸上的伤疤跳了跳,提高声音,严肃地道:“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张晓娅知道捅了马蜂窝,吐了吐舌头,赶紧回里屋去了。她原本想告诉爷爷这位小学教师叫侯海洋,也没有说出来。
星期二,第二场比赛结束,巴山县队对阵市宣传系统队。宣传系统队主要是茂东城区的体育老师组成,7欠平很高,历届比赛都能打到前三名。此次,两强相遇,打得极为激烈,十分钟以后,两队开始了全场盯人。这是李教练根据侯海洋突出的体力制订的战略战术,在上半场就将宣传系统队拖入全场紧逼的节奏。
李教练一副老奸巨猾的表情:“这些体育老师球技都是不错的,但他们经常喝酒打牌,没有几个人早上起来跑步,体力都不行了。到了下半场,海洋大显神威,拖死这些疲兵。”
在上半场,侯海洋只上了十分钟,帮助巴山队分数领先以后,就被李教练换下场,坐在替补席,他很是磨皮擦痒。
上半场结束,巴山队落后五分。
在半场休息时,李教练把侯海洋叫到身边,道:“下半场就看你的,全队以你为核心,打快攻,将宣传队拖垮。”
等到上场时,憋了半场的侯海洋如出笼猛虎,在场内使劲跳了跳,大吼了一声。现场观众有不少看了第一场比赛,见到十号出场,不少人吹起了口哨。
市教委主任熊有志陪着市委宣传部几个部长也来看球。巴山县新任的教育局长彭家振凑了过来,轮番给市里的领导散烟。熊有志抽着烟,开玩笑道:“今天的比赛,家振是帮谁?你是巴山人,应该帮巴山队,你又是教育系统的人,帮宣传系统队也没有错,这是两难选择。”
彭家振赶过来看球,主要目的是与熊有志接触,他坐在熊有志身边,道:“我是上半场帮巴山队,下半场为宣传系统队加油。”
熊有志大笑,道:“家振,你是快刀切豆腐,两面都光。”
下半场比赛开始以后,彭家振总觉得十号很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只见过侯海洋一次,当时注意力在侯厚德身上,只是记住了侯海洋的名字,没有将他的相貌记在心里,他就随口问了一句。
市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接过话头,道:“你们都没有认真看《茂东日报》,十号是这次比赛的明星,叫侯海洋,独进了38分,厉害啊。他是巴山新乡学校的老师,秋池区教委都在商量着把这个小伙子调到秋池来,老彭,你可得先下手为强。”
彭家振吃了一惊,道:“是新乡学校的?”他将“侯海洋”这三字吞到肚子里,装作从来没有听说侯海洋。
在分配时,侯海洋是市三好学生,原则上可以进城区小学的,彭家振是个记仇的人,他将侯厚德给予的无私帮助忘在了脑后,只是记住了侯厚德曾经给予的难堪。此时侯海洋的命运被自己掌握,他报复性地将侯厚德的儿子发配到最偏远的新乡学校。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做了亏心事,总是担心会被人报复。彭家振一边看球赛,一边动起了脑筋,无论如何,他要让侯海洋没有翻身机会。
侯海洋自然不会知道巴山县教育局长彭家振坐在看台上,此时他在球场上只有一个心思,就是不停地进攻,用速度将气喘吁吁的对手拖垮。到了最后五分钟,场上出现了侯海洋时间,在侯海洋快速冲击之下,宣传系统队不得不派出两名以上队员去拦截他。这就给巴山队造成了极大的机会,接连失分以后,宣传系统队溃不成军。在最后两三分钟,宣传系统队出现了跟秋池队相同的情景,失去了进攻意识,防守也只是做做样子,眼睁睁看着巴山队发起进攻。
下场以后,李教练给侯海洋来了一个熊抱。
此场比赛,侯海洋只上场半个小时,得了27分,干净利索地将宣传系统队斩于马下,同时获得了最佳球员称号。新闻记者以“小将发威,巴山再赢一局”为题目,配发了侯海洋的一张进攻照片。
从中师毕业以后,侯海洋心情一直没有真正舒畅过,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烦心事。这一次篮球比赛,让他大为扬眉吐气,篮球就是他的武器,他用男人的力量、速度与勇气,将对手彻底打败。在不停地进攻之中,收获的是满场的掌声以及新闻媒体的赞扬。
第五场比赛时,巴山队已呈现冠军相,干净利索地将碧河县斩于马下,侯海洋是当仁不让的主力球员。
侯海洋一直不喜欢打牌,更不喜欢赌博,吃了晚饭,他一个人躲在寝室里给吕明写信。在信中,他照例是先抒发相思之情,然后又写:“今天公安局的蒋刚接到了公安局办公室主任的电话,来问我的情况,据说高局长有意借调我到公安局去……这次比赛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机会,我要充分发挥能力,争取帮助巴山队拿到冠军。巴山县队打冠军还是十年前的事情,若是这次能拿冠军,我算是有功之臣,机会就来了……”
由于他在篮球队中,没有固定的地址,他没有指望吕明能回信,坚持写信,更多的是抒发内心的思念。
写完信,贴上信封和邮票,侯海洋出了门,他沿着茂东市的中山大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路灯明亮,人们在干净整洁的街道散步,无数打扮时尚的漂亮女子行走其间。
城市的韵味与乡村是截然不同的,此时,侯海洋心中充满了对大城市的向往。街边楼房渐次亮起灯,每一个灯光的房间都有一个家庭在演绎着他们的人生故事,这些故事细细说起来都很值得回味。但是能被写在历史和小说中的故事很少,大量普通人的故事被无声地掩埋在流逝的岁月之中。
来自乡村的青年侯海洋独自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街道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唯一能带来温暖的是写给吕明的那封信。随意走了几条街道,终于找到了邮政所,将信投放到邮筒以后,侯海洋在邮筒边站了一会儿,这才走开。
1993年度的茂东市篮球比赛,于12月底结束,巴山县队一路过关斩将,夺得了冠军,侯海洋被评为最佳运动员。颁奖仪式上,茂东市刘副市长亲自给冠军和最佳运动员颁了奖。侯海洋与刘副市长握了手,刘副市长的手柔软且十分厚实,让人感到温暖。他暗道:“刘市长是大领导,对人如此和蔼可亲,刘清德就是一个不算官的鸡毛官,每天还摆着官威,算是什么玩意儿。”
整个运动会期间,侯海洋出尽了风头,获得了无数荣耀,随着比赛的结束,所有的荣誉都将结束,他要回到偏远的新乡学校。在新乡学校里,重新变回默默无闻的小学老师,没有了照相机的闪光,没有掌声,没有报纸上的新闻。
坐着中巴车回巴山时,车上之人兴致很高:一来是巴山队得了冠军,对于篮球文化十分繁荣的巴山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荣誉。二来是每个人都得到了1000元钱的奖励。这一笔款对于大多数队员来说只是一笔丰厚的款子,侯海洋是最佳球员,另外还多得了500元钱,这1500元钱,对他来说是一笔天大的财富。他在新乡学校工作这么久,只得到200元钱,这笔奖励足以支撑他过上一段幸福时间。
“既然公安局的话都递到了嘴边,我还得去试一试运气。”想通了这一节,侯海洋就将目光寻到了蒋刚。
下了车,众队员提着包各自散去。侯海洋找到了蒋刚,道:“蒋哥,公安局杜主任曾提过想招点能打篮球的,你能不能帮我引见?”
蒋刚为人豪爽,道:“走吧,我们这就到局里去。”他看了一眼侯海洋,道:“杜主任烟瘾大,你是不是给他提两条烟去。借调这些事要局党委开班子会研究,实质上就是杜主任给我们老板提出来,老板同意以后,在班子会上走走过场。”
能够被借调到公安局,自然是天宽地阔,侯海洋道:“蒋哥稍等,我去拿两条烟。”
蒋刚见侯海洋挺上道,办事就更加积极,道:“那边就有个卖烟的,我去给杜主任打电话。”治安科与办公室在一幢楼办公,治安科的优势在于掌握了一大批社会资源,管理着县城的吃喝玩乐行业,办公室的优势在于紧跟着领导,说说小话或提提建议都很方便。治安科副科长蒋刚与办公室主任杜强手里握着不同的权力,能够互相交换,加上蒋刚足够爽气,因此,他们的关系还是挺不错的。
杜强办公室没有人接电话,蒋刚就打了传呼,他一边等杜强回电话,一边观察着侯海洋。
侯海洋在心里稍有犹豫,他不是犹豫买什么烟,而是在思考买几条烟。经过短暂思考,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买三条红塔山,一条送给蒋刚,两条送给杜强。买烟时,他一点没有心疼钱,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自己的这点钱算不了什么。
蒋刚最瞧不起那种小手小脚的人,见侯海洋买了三条红塔山,暗自赞许。
“你给我买啥子烟,我们是兄弟伙。”蒋刚试着推辞。
侯海洋道:“蒋哥,别客气。”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烟朝蒋刚手上塞。两人推了一会儿,蒋刚接过了红塔山,道:“我们再等一会儿,杜强应该会回电话。”
接到杜强回话以后,蒋刚抬手打了出租车,直奔公安局办公大楼。在办公室等了一会儿,杜强出现了,他亲热地道:“蒋刚,刚才在高老板办公室。这位就是小侯,篮球打得很好,请坐。”
在侯海洋眼里,杜强是一位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人,他恭敬地坐在沙发上,挺直着腰。
杜强接过蒋刚散的烟,侯海洋马上站起来,点燃了打火机。
聊了一会儿这一次篮球比赛,杜强拿出一张纸,道:“你写一写基本情况,别到茶几上写,就坐在这里。”
侯海洋坐在杜强办公桌的对面,略为想了想,刷刷开始下笔。杜强原本是将头仰在椅子上,头朝上吐烟圈,无意中看了一眼侯海洋的字,顿时来了精神。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侯海洋背后。
侯海洋停笔,转过头。
“别停,你继续写。”杜强是公安局的一支笔,文章写得好,书法也漂亮,此时见到侯海洋有一笔好字,顿时兴趣大增。
杜强拿起侯海洋写的基本情况,用手指弹了弹纸,道:“人才,人才。不错,茂东市三好学生,还在巴山报上发表过文章。”看完简历,他将纸往桌上一放,骂道:“教育局那些屁眼虫,将这种文武双全的娃儿分到新乡,真他妈的有眼无珠。小侯,你以后就到局办来,写几年文章,出去当所长。”
侯海洋恭敬地点头,他没有说曾经见过面。聊了一会儿,蒋刚给侯海洋使了个眼色。侯海洋瞧瞧左右无人,拿起用黑塑料袋子装着的红塔山烟,放在桌上,道:“杜主任是大笔杆子,我如果有机会跟着杜主任,肯定会学到很多东西。杜主任有什么安排,我一定会尽全力完成,不会让领导失望。”
杜强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位有才能的小伙子,他对蒋刚道:“小侯才出来工作,有几个钱,你还教他来这一套。”
蒋刚呵呵笑了笑,道:“这是小侯的心意,还望杜主任要多指点我这位小兄弟。”
杜强将两条烟扔进了抽屉,道:“中午别走了,到霸道鱼庄吃饭。我们先说断,这是我请客,谁都不能和我争。”
霸道鱼庄是杜强老婆以小姨子的名义所开,平时由小姨子管理,这在公安局内部是公开的秘密。霸道鱼庄的招牌菜是尖头鱼,公安局局长高智勇最好这一口,有时开会到深夜,他就会靠着椅子,拍着肚子,道:“老杜啊,叫你小姨妹弄几条尖头鱼,多放点酸菜,我们去过瘾。”鱼庄生意好,以前的小店难免显挤。杜强租了一个足有五百平方米的二楼作分店,生意又略显冷清。蒋刚管着特种行业,吃喝玩乐是常事。杜强请他到分店吃饭,是为了以后的生意。
出了办公室,杜强跑到高局长办公室送文件。
蒋刚道:“没有想到你还是书法高手,搞定杜强,此事成了百分之九十,你就等着好消息。”
侯海洋真诚地道:“谢谢蒋哥,没有你,我找不到庙门。”蒋刚开起了玩笑:“以后成了领导身边的人,别忘了我们这些兄弟伙。”
杜强很快就从高智勇局长办公室出来,道:“给老板请假了,我们走吧。”
与杜强、蒋刚一起走在公安局院内,侯海洋神清气爽,一扫分到新乡以后的阴霾,见到穿着制服的民警,只觉无比亲切。杜强亲自开着警车,直奔霸道鱼庄。
霸道鱼庄位于老城区商业区,在大门左侧柱头上雕刻着两条在水中翻腾的尖头鱼。尖头鱼身子细长,被刻画成了水中蛟龙。
杜强挥着手,对走到近处的服务员道:“来三斤尖头鱼。”
服务员面有难色,道:“尖头鱼只有十来斤,还有五桌订餐。”杜强一脸苦相,道:“怎么只有十来斤,够个狗屁,给那几个卖鱼的打电话,让他们送过来,不许给老子藏私货。”
看到服务员为难的样子,杜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皮本子,来到前台,拿起电话,大声武气地道:“大头,龟儿子还有没有尖头鱼,少废话,快点给我送过来。”接连打了四五个电话,才放下电话。
进了雅间,杜强发着牢骚:“格老子,尖头鱼比长江的水米子、黄辣丁还要少,每天都有贩子到巴河沿岸去收,还是不够。”
侯海洋道:“我以前在新乡和柳河镇,都在河里钓到过尖头,以后钓到尖头,给杜主任送过来。”
杜强摸了烟,甩给蒋刚和侯海洋,道:“侯海洋,等会儿我把鱼庄电话给你,你有多少尖头鱼,都给我送过来。有个十来条,我还可以派人过来取。至于价钱,绝对公道。”
侯海洋接过写着电话的纸条,叠好以后,放在衣服口袋里。
十来分钟以后,酸菜尖头鱼汤端了上来,酸汤入口,鲜香无比。侯海洋接连喝了两大碗,只觉好喝得一塌糊涂。
篮球比赛获得了荣誉和金钱,结交了杜强,喝了酸菜尖头鱼汤,侯海洋带着希望走在巴山县城的街头上。行人熙熙,他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至少有三天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回二道拐见父母,还是到铁坪会吕明?”
内心进行了短暂交战,与吕明见面的念头明显占了上风。侯海洋提着行李,直奔县车站。
铁坪和新乡都是偏远镇,客车比起其他镇更加陈旧,外表斑驳,内部设施简陋,过道上还堆放有箩筐等诸多杂物。坐在侯海洋旁边的是—位包着头巾的老年男人,他抽着呛人的叶子烟,不停地朝地板上吐口痰。头上包巾是巴山旧俗,如今很少有人如此打扮,配上他黑中带黄的脸色,犹如从历史中走来的人物。
与宽大整洁明亮的依维柯相比,乡间客车令人呕吐。侯海洋暗自给自己鼓劲:“我一定要回城,要带着吕明一起回城。”
客车边走边停,缓慢如乌龟,从下午两点钟出发,终于在接近六点之时来到铁坪镇。
铁坪在巴山南部,地势总体来说比北部平坦,以农业为支撑产业,做生意的人相较来说比北部片区更多。在巴山有一种说法,叫北方人傻干煤矿,南部人精开公司。在侯海洋眼里,南部和北部的偏僻乡镇同样贫穷和愚昧,远离了现代文明。
踏上铁坪的石板街,侯海洋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街道两旁多是两层楼的木结构建筑,有的灰白色,有的黑色,散发着数十年来积累的陈腐气息。如果换个说法,这些建筑承载着历史,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以侯海洋目前这种求生存的心境,这些数十年的建筑就是闭塞的代表。
铁坪小学位于场镇旁边的一座小土山上,国旗在最高处飘扬。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吕明,侯海洋激动起来,深吸一口气,沿着石梯子飞快向上行。
在巴山,每个小学都如复印机复制出来,操场上泥土和杂草混杂,国旗飘扬在红砖教学楼最高处,最大的不同是小学部与中学部分得很清楚,不像新乡那样合在一起。
与吕明同住的是一位三十来岁、长着大圆脸的教师,她站在门口,和气地问:“你找吕老师?”
侯海洋道:“我叫侯海洋,中师毕业的,是吕明的同学。”
大圆脸老师向后退了一步,露出笑脸,道:“是吕老师同学,进来坐。”等到侯海洋进屋,她略带夸张地感叹一声:“好高的个子。”
寝室相当拥挤,摆满了锅碗瓢盆,墙上贴着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的女明星孟庭苇的照片,还搭了些花布,显露出强烈的女性特点。与新乡学校住宅相比有两点不同,新乡学校房子是土墙,铁坪是红砖房,新乡学校每一套房是前后间,铁坪是不太正规的套房,两间房带了一个面积比较小的客厅。
“我姓何,与吕明住在一起的。屋里有些乱,你喝水。”大圆脸第一眼看到侯海洋,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带着好奇心打量着侯海洋,又故意问,“你是吕明的同学,在哪里上班?”
“我在新乡小学。”
圆脸胖女子道:“在北边,很远啊。”
侯海洋喝了口水,问:“何老师,吕明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圆脸胖女子心道:“今天吕明与朱柄勇吃饭去了,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回来,最好不要让两人遇到,遇上就麻烦了。”她热情地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到隔壁去问一问,看吕老师到哪里去了。”
圆脸何老师转到隔壁朱老师家中,把门掩了,低声道:“吕明在新乡那位男朋友来了,在隔壁坐着。赶紧给小朱说说,叫他别过来,免得碰上了,尴尬。”她又道:“小伙子叫侯海洋,个子高高的,相貌堂堂。”朱老师脸色阴沉,不高兴地道:“吕明给这个小伙子写过信,表明了要断绝关系,这个小伙子脸皮厚,还跑来纠缠。”
何老师道:“小伙子看上去知书达理,不像是闹事的人。”
朱老师道:“我赶紧到侄儿那里去,给他说说这事,你把那个人稳住。”她匆匆出门,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道:“麻烦何老师,你就给他说吕明到县里学习,要三天才回来。然后给那人煮碗面,等会儿我回来,就带他到镇政府那边的招待所。”
圆脸老师对英俊高大、彬彬有礼的侯海洋挺有好感,她于心不忍,道:“我给这个小伙子煮碗面,至于吕明的事,解铃还需系铃人,得朱老师自己说。”
朱老师急急地道:“行,行,行,这事我来说,你给那人煮碗面,我厨房里有肉臊子,多挖点。”肉臊子是朱老师的绝活,吃面时加一点味道便不一样,有画龙点睛之妙用。
侯海洋看着关闭的房门,他很想进去看一看自己爱人住的房间是什么模样,甚至想象着关上门与吕明在房间亲吻时的情景。
“侯老师,你没有吃饭吧,我是今天才出差回来,没有见着吕老师,等一会儿,我再帮你问一问。”圆脸何老师开始在厨房里拿碗,问了问她认识的新乡老师。
两人聊天时,何老师手脚麻利地用煤油炉子下面条,当作料调好以后,她端着碗来到朱老师的家里,打开装肉臊子的盆子,狠狠地舀了一块。看着何老师忙来忙去,侯海洋觉得甚是过意不去,解释道:“何老师,真是太感激你了。我是参加了巴山县的篮球比赛,比赛结束以后,还有点时间,没有给吕明写信,就来了。”
何老师道:“你来之前,其实可以给校办打个电话,让校办的老师给吕老师带个话。”
在新乡中学,校办的电话就安装在刘清德办公室里,侯海洋与刘清德关系不佳,他从来没有打电话与吕明联系的想法。
肉臊子面特别香,侯海洋原本想斯文一些,可是他没能抵挡住香味,将一大碗面一扫而光。
何老师圆脸上满是笑容,道:“我好羡慕你,有这么好的胃口,以前胃口好时缺衣少食,去年开始不用粮票,可以敞开吃,胃口又不行了。”她一边聊天,一边暗道:“这个朱老师也真是,为了给侄儿找女朋友,活生生将这个好小伙子拆散,真是没有良心。”
终于等到朱老师回来,何老师松了一口气,走到门口,悄悄做了一个手势。朱老师已经做好了安排,走了进来。何老师介绍道:“侯老师,这是朱老师。”
朱老师身穿灰色长裤,小方领外套,廉价皮鞋,头发上还带着粉笔灰似的花白,形象气质完全符合巴山乡镇小学老师的典型。进门以后,她满脸堆笑,道:“你是新乡来的侯老师吗?新乡在最北边,铁坪在最南边,跑一趟不容易,比跑茂东还要累。怎么不提前联系?吕明老师出差了,得有两三天才能回来。”
侯海洋有些蒙:“吕明出差了?”
朱老师点了点头,道:“吕老师是我们学校重点培养的教师,这一次教学交流是很好的机会,全部派的是年轻人。”
在新乡学校,侯海洋从来没有见到小学教师出差,根本没有考虑到吕明不在铁坪的情况。他没有怀疑眼前这位中年女教师,失望地道:“那真是不巧。”略为停顿,又问:“现在还有没有回县城的班车?”
朱老师一直在揣度着侯海洋,听到他这样说,悬着的心完全放了下去,道:“现在没有班车了,这里老师的住房挺挤的,我带你到镇政府的招待所,内部的,不对外开放。”
“谢谢。”
“你这小伙子,还这么客气。”
侯海洋真诚地道:“我在铁坪是人生地不熟,吕明又不在,若不是朱老师安排,我今天晚上就惨了。”
朱老师笑了笑,道:“明天早上七点钟,有一趟班车要回县城。小地方,班车不准时,你得早一些。”她有意试探道:“早上过来吃早饭,朱老师家的面条还是不错的。”
侯海洋忙道:“明天早上我自己安排,不麻烦朱老师了。”
铁坪政府的招待所在铁坪镇政府大院外的一个小院子里,是一层平房。朱老师用侄儿给的钥匙打开院门,道:“这个地方还算可以,是镇里唯一的招待所,县里领导也住过,挺安静的。这是我的开水瓶子,你早上就放在这里,不用管,到时我来收。”
“我早上给朱老师提过来。”
“不用了,我晚上失眠,只有早上才能睡好。你就把水瓶放在这里,我中午过来取。”
站在招待所的门口,目送着朱老师身影消失,侯海洋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郁闷,仰头看天,自语道:“吕明啊吕明,为什么偏偏这两天出差?”天空彻底阴了下来,一阵北风吹来,冷气逼人。
“吃顿饭,跑这么远?”吕明坐在三轮车的车斗里,缩着身体,用自制的围巾将脸遮住,只露出眼睛。
机动三轮车是镇财政所的制式装备,用于收农业税、农业特产税以及猪儿税费。开一辆蓝白相间的机动三轮车,行走在青山绿水间,在镇里是一件很拉风的事。朱柄勇脸被吹得麻木了,心情却格外愉悦,大声道:“我找了一条腊土狗,小妹用慢火熬了几个钟头,等着我们去吃。”这段时间,朱柄勇经常从县城下来,天天与吕明见面,两人已经分别与双方的家人见了面。只不过吕明态度一直挺消极,很少主动与朱柄勇联系,而且不肯与朱柄勇有亲密的接触。
朱柄勇是过来人,只要吕明不是旗帜鲜明地拒绝,自己就有着大把的机会。
四十来分钟后,到了清水镇,朱柄勇差点被冻成了冰棍,吕明也被冰得僵了。
机动三轮车进了小院,在“汪汪”的狗叫声中,两人进了门。
朱柄秀在镇里开了杂货店,还开了一家饭店,做狗肉的手艺很有一套。等到两人进屋,她道:“里边坐,饿了吧,我把狗肉端过来。”
在暖和的屋里坐了一会儿,吕明才缓过气来。朱柄秀端了满满一盆子腊狗肉,散发着浓浓的香味。朱柄秀老公被称为王木徵,素来没有多少话说,手里提了一瓶酒,倒成了四碗,道:“喝。”
吕明道:“我不喝酒。”
朱柄秀不容分说地将酒碗放在吕明桌前,道:“吃狗肉,喝白酒,神仙日子,你随意喝,喝多喝少都没有事。”
吕明不好拂朱柄秀的面子,吃了两块煨得耙软的狗肉,喝了一小口高粱白酒,肚子里升起一股暖流在全身游走。四人吃过狗肉,吕明趁着朱柄秀收碗,道:“朱柄勇,我们早些回去。”
朱柄勇用很无奈的神情道:“没油了,明天加了油,早点回去,晚上只有住在妹妹这边。”
朱柄秀站在门口,高声道:“这么大的风,走啥子,翻了车,谁负责任,听我的话,都不准走。”
晚饭后,朱柄秀洗碗,朱柄勇悄悄地凑了过去,道:“大妹,晚上给我们准备哪一间房?”朱柄秀翻了个白眼,道:“这个吕妹子是个本分人,你要好好对别人,别猴急。”朱柄勇道:“下手晚了,有风险,煮熟的鸭子才飞不脱。”朱柄秀没有理睬大哥,道:“少鬼扯,在我这里不行,你们各睡各的房。如果你再去打牌,我找把刀把你手剁了喂狗。”十点,吕明正准备休息,朱柄勇轻轻敲了门。
“谁?”
“是我。”
“有事吗?”
“想聊会儿天。”
“晚了,明天要早起。”
吕明态度很坚决,她不想弄得太僵,挤出一个笑脸,然后把门关紧。她背靠在门上,听着脚步声离去,心情格外萧瑟,在心灵深处,始终站着另一个男人的身影,让她在面对朱柄勇时没有丝毫幸福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