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蔡主任因公殉职事件如波浪一样,在岭西省引起了强烈反响,岭西省成立了宣讲团,专门汇报蔡主任的先进事迹。老蔡牺牲时,刘友树距离他最近,加上他又是大学生,就被挑选进了巡回演讲团,在全省各地巡讲。
刘友树上电视当天,新乡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县教育局承诺的一台电视机和一台录像机终于送来。经过代友明、王勤和刘清德开会研究,电视机和录像机由刘清德同志负责管理,由刘清德负责制定电视和录像播放、借出等管理制度。
刘清德道:“管理制度很简单,钥匙就由邱大发来管,平时在七点钟开电视,九点半结束。”
代友明道:“原则上同意,我加一条,看电视的时间也要规定一下,三、五、六、七,这四天可以看,其余的几天还得让老师读读书,备备课,不能让老师玩物丧志。”
刘清德暗自腹诽:“老代也是太迂腐了,你自己就是电视迷,从《新闻联播》到广告,再到连续剧,什么节目都不落下,每一天都不放空,反而要给老师们上紧箍咒,这个老代。”他没有表态,给了代友明几分面子。王勤认为这是一件好事,看四天总比没有看要好,也就没有持反对意见。
当电视在学校会议室开始播放时,所有的老师齐刷刷地到齐了,没有任何一个人请假,包括侯海洋和秋云。
刘清德和代友明一起来到放电视机的会议室。代友明穿了一件长袖衬衣,穿着一双带着泥尘的皮鞋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意气风发地道:“从今天起,老师们的业余生活就更加丰富了,可以看电视,还可以放录像带学习其他老师的先进经验和知识。”
讲了好几分钟,代友明仍然意犹未尽,李酸酸发了大炮:“代校长,等到政治学习再讲,现在先放电视。”这是所有老师的呼声,所有人都附和。代友明的激情受挫,演讲也就结束了,道:“以后电视机就由刘主任管理,现在由他宣布管理制度。”
听说只有星期三、五、六、七才能看电视时,老师们大哗。代友明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拿着钥匙的手停在了空中,始终不给邱大发。老师们对代友明的固执无可奈何,为了早点打开电视,暂时停止了喧哗。
代友明拉了拉有点歪斜的西装领带,道:“今天《新闻联播》以后,转播省里宣讲团的演讲,第一个就是刘友树同志的演讲,这个节目—定要收看。”李酸酸道:“行了,行了,赶紧放电视。”
代友明这才将钥匙递给了邱大发。
七点钟,所有频道都开始播放《新闻联播》,守在电视机前的老师们陆续离开。侯海洋不肯离开,一个人专注地盯着电视机,不放过每一个画面。
《新闻联播》即将结束之时,在代友明督促之下,老师们这才回到电视机前。广告以后,茂东电视台便开始转播“蔡有志同志英雄事迹宣讲团”。
刘友树是第一个演讲的,他头发吹得整齐发亮,白衬衣、红领带。当他演讲时,聚光灯将其照得透亮,看上去高大、威武。
曾经生活在身边的人居然上了电视,在电视里还显得十分光鲜,老师们开始议论纷纷,一致认为刘友树前途不可限量。
为了借调进镇政府,侯海洋与刘友树曾经当过短暂的竞争对手,这一场竞争刚开始就结束,过程并不曲折,但是这次竞争的结果改变了两个人的生活。从小到大,侯海洋无论在哪一所学校读书,都处于视线的中心,他由学生变成了老师,突然变成了边缘人,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局外人。这让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落差,只觉得电视节目是如此的索然无味。
等到刘友树演讲完毕,老师们不愿意继续听演讲,一致要求看电视连续剧。众怒难犯,代友明尿遁而去,不再管这台电视机。连续剧开始以后,老蔡的英雄事迹就被大家忘在了脑后。
演讲团到各地巡讲,各地报纸反响强烈。
国庆节当天,演讲团来到了省人民大礼堂,为省直机关做了一场演讲。省委朱建国等省级领导都来到了大礼堂,专心地听了演讲,演讲结束以后,省领导纷纷上台,与演讲团成员握手。演讲结束后,刘友树回到了新乡镇。好事接踵而至,他被正式调到新乡镇政府,还被任命为党政办副主任,成为新乡镇政府最夺目的后起之秀。
侯海洋高度关注刘友树一点一滴的进步,刘友树每一次的进步都会在他的心脏插上一刀。每当嫉妒到心痛时,他一次一次用培根的话来鼓励自己:“凭借血肉做成的舟楫,横渡世间的惊涛骇浪。”又用古代的名言来鼓励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
他再次拿起了英语书,不停地记单词,并且还真诚地请秋云帮助纠正读音。除了读英语以外,侯海洋有空就到河边钓鱼,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河里的鲜鱼成了他最主要的肉食。秋云手艺不错,红烧鱼、家常鱼、麻辣鱼都很地道,她大大方方地开始与侯海洋合伙吃饭。
转眼间,十月就要结束。
在这一段波澜不惊的日子里,在王勤的大力推荐下,侯海洋讲了一节由县教育局组织的公开课,大获成功。参加听课的东城小学校长胳云早就认识侯海洋,对其印象深刻,他没有想到这位市级三好学生居然被分到了新乡学校,大摇其头。
从九月到十月这两个月,由于镇财政经费紧张,每位老师只是暂时发了一百块钱。在十月底,侯海洋领到这一百块钱时,有一种要哭出来的感觉。
拖家带口的老师们群情激奋,上课都如吃了火药,动辄批评学生,受了批评的学生心情不好,学生打架斗殴事件急剧上升。
星期六,政治学习结束以后,没有回家的老师聚在了小院,先骂校长们,再骂镇政府,最后骂教育局。
侯海洋从参加工作以来,先从家里拿了一百块钱,学校发了一百块钱,他就用这两百块钱添置了基本的生活用品,精打细算过起日子,仍然捉襟见射,还负债累累。若是没有蜂窝炉子,没有从河里钓出的鱼,估计早就断肉了。
他拿起篮球准备去锻炼身体,走出院门,听到院中老师们群起骂娘,于是停下了脚步。
李酸酸手舞足蹈,唾液横飞:“我们当教师是上辈子作了孽,现在连饭都吃不起,老师们,今天晚上都不吃饭,一起到乐彬和蒋大兵家里去吃饭。”她一边说,一边使劲用疾子敲碗。
邱大发站在一旁,缩着脖子,笑呵呵的。
鹰钩鼻子赵海满脸冷笑:“李酸酸,你别吼得凶,别说到蒋大兵家里去吃饭,下个星期一不上课,这事简单,你敢不敢?”
李酸酸道:“你敢,我就敢,就怕有些人光说不练。”
头发花白的杜老师情绪也很激动,道:“现在啥子都要钱,镇政府拖了这么久的工资,有些人的餐馆天天都有公字号的人在大吃大喝,我们凭啥子还要上课?”
赵良勇不紧不慢地道:“罢课还是不对的,我们还是要去上课,给学生布置作业,让他们自习,我们守着就行了。”
秋云坐在窗前,端着水杯,慢慢地喝。
侯海洋来到学校以后,很是看不起新乡学校的老师,听了一会儿,还是拿着球到球场打球。
村小教师也都要过来参加学校组织的政治学习,这些村小老师大多是最近几年分来的中师生,被分配到各个村小,平时孤单单地在村小当山大王。政治学习以后,不少村小的教师都留在学校,三五个老师邀约在一起,到镇外餐馆或是老师家里喝酒。醉了酒,就在教师小院里找个空床睡一晚上。
村小教师生活比中心校教师更加单调,更加孤独寂寞。每个星期的政治学习实际上是一种聚会,一醉方休是一种快活。此时他们聚在教师小院,人多胆壮,就跟着起哄,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侯海洋是很有个性的新老师,来到了新乡以后,并没有完全融入教师群体生活中。除了教书,他专心致志地做好两件事情,打篮球和读英语,而老教师们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情是喝酒与打牌,因此,侯海洋显得并不是很合群。
打完篮球,侯海洋擦洗了身体,准备下面时,这时才发现挂面只剩下一个空纸袋。他走到秋云门前,里面没有传来英语广播,也没有灯光。“秋云进城了吗?”他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不过没有细想,他拿了几块钱,穿过操场,出了学校,准备到场镇买挂面。
走到场镇口,就听见了一阵吵闹声,其中鹰钩鼻子赵海的声音最为响亮:“你要做什么,还讲不讲道理!”赵海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吵闹声中,然后就传来一阵噼啪、哗啦声。
吵闹声来自场镇边上的豆花馆子,四个在新乡场很有名气的混混正在围攻赵海、赵良勇、李酸酸和几位村小教师。论人数,老师占优,可是论武力值,这些混混长期打架斗殴,很是凶悍。赵海脸上挂花,鼻血被打了出来,赵良勇被两个混混按在了地上,李酸酸和其他几位老师在与一位脸上有条刀口子的光头汉子理论。光头汉子是新乡场一霸,叫刘老七,进过劳改队,在周边的几个场镇算是一个人物。
侯海洋透过人群缝里见赵良勇被人按在地上狠揍,他热血上涌,分开围观的人群,冲了进去。他长期坚持锻炼,手上很有几把力气,扯着一位混混的衣领,使劲一抡,将这位还算壮实的混混甩出几米远。另一位混混没有回过神,鼻子上被狠狠揍了一拳。打鼻子,这是侯海洋打架的心得体会,只要对手鼻血迸裂,多半会有片刻慌乱。
赵良勇这才翻身而起,他刚才吃了大亏,怒火中烧,抓住那位流鼻血的混混,抡起巴掌就扇了过去。
刘老七原本不想动手,他如旁观者一般,让手下兄弟们揍人,没有料到突然冲出来一个愣头青。他扔下了几位说理的老师,右手摸出一把尺把长的尖刀,朝着侯海洋冲了过去。
“侯海洋,快跑,有刀。”李酸酸将那把尖刀看得清楚,惊叫了起来。刘老七没有废话,提着刀,也不管什么部位,恶狠狠地朝着侯海洋捅了过来。
侯海洋顺手拎起倒在地上的一条木竟。场镇的木発都是实木做成,分量很重,他见刘老七凶狠,抡起木発就砸了过去。
刘老七是老江湖,身上有股狠劲,侯海洋天生不服输,更有股初生牛犊的蛮劲,两人刚一照面,就互相见了血。
刘老七根本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敢拼命,眼见着木竟带着风声迎头而至,赶紧朝旁边躲闪,木発带着风声,重重地砸在了肩膀上。他为了闪避木発,手中的刀偏了方向,捅伤了侯海洋的手臂。
侯海洋知道若是在关键时候软弱,肯定要吃大亏,他举着木竟,朝着刘老七的光头又砸了过去。
木凳是长兵器和重兵器,能有效克制尖刀,刘老七向后退了好几步,这才避开木凳,他骂道:“龟儿子,老子捅死你。”
侯海洋抡起木発,再次冲上来。刘老七又往后跑了几步,再骂。侯海洋又追上去,用板凳砸中刘老七的手臂,刘老七被板登的威势所迫,不断后退。两人一进一退,很快就打通了一条街。这时,其他教师和混混都成了看客,目瞪口呆地看着侯海洋提着発子狂追刘老七。
刘老七跑到刘清德餐馆时,派出所朱所长与刘清德带着酒意,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朱所长叫了一嗓子,道:“狗日的刘老七,又在搞什么鸡巴。”
刘老七将手中的刀藏了起来,道:“我没有搞事,是他在闹事。”
侯海洋提着木発站在旁边,手臂上流出一股血迹。
“星期六,都回家日屁股,别在街道闹事,走了走了。”新乡是巴山县最偏僻的镇,海有盗,山有匪,新乡人性格中带着些蛮横,打架斗殴是常事。朱所长的绰号叫做朱操蛋,办事不依常规出牌。他急着和刘清德去打牌,不想为这点小事浪费时间。
刘老七趁机溜了。
侯海洋提着木凳,转身就走。
朱操蛋问:“老刘,这个娃儿面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刘清德趁机撒烂药:“这个人是今年分过来的师范生,素质低,经常打架斗殴,没有一点老师的样子。”
朱操蛋睁着醉眼,望着侯海洋的背影,不以为然地道:“这个小伙子追着刘老七到处跑,气度不凡。”
刘清德生气地道:“老朱,刚刚是流氓当街打架斗殴,你这个治安当局长官,怎么不作为,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
朱操蛋与刘清德在一起开煤矿,有着共同的利益,接触得非常紧密,但是,朱操蛋很有些性格,并不肯与刘清德穿连裆裤。他眯着带有酒意的眼睛,盯着远去的侯海洋,道:“要是打个架就抓起来,新乡修个看守所都不够。这个娃儿不一般,我劝你一句,笼络这个娃儿,以后肯定用得着。”
刘清德哼了一声,道:“到了新乡,是虎得趴着,是龙得盘着,这个小娃儿不懂事,终究要吃大亏。”以前,他是由于彭家振的原因才有意给侯海洋难堪,自从经过操场的纠纷以后,侯海洋扫了他的面子,让他很生气。最近,秋云经常与侯海洋在一起吃饭,这让他格外愤怒,一直在寻找收拾侯海洋的机会。
侯海洋和赵良勇、赵海三人在卫生院简单包扎以后,回到教师小院。在小院里,教师们搬了两张桌子,上面摆了胡豆、花生以及从馆子里带回来的热菜,桌上还放了两瓶酒。
赵良勇对着围在一起的老师道:“刘老七那一伙人经常来骚扰学校,不仅骚扰学生,还欺负老师。学校当局软弱无力,镇政府和派出所不作为。今天居然公然来欺负秦老师,是可忍,孰不可忍。侯老师敢和刘老七对打,是条汉子,敬小侯老师一杯。”
小秦老师也是中师毕业,她是侯海洋的师姐,分到距离新乡学校不远的村小。她是本村人,平时住在父母家里,并不住在村小。这一次和大家一起吃饭,刘老七过来先说些流氓话,还动手动脚。她眼泪汪汪地端着酒杯向侯海洋敬酒。
侯海洋没有推辞,端着酒,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一群老师围在院子里,继续喝酒。
这个时候,侯海洋突然有了融入这个群体的感觉,他见热菜不多,道:“我那里还有两条草鱼,我去剖鱼,红烧。”
李酸酸挽着袖子,自告奋勇地道:“小侯老师喝酒,我去杀鱼。”两条草鱼有近四斤,原本是侯海洋留着与秋云打牙祭的,此时众老师因为打架事件团结一致,就将这两条鱼拿了出来。
李酸酸为人尖酸,做菜的本领着实不错,一条草鱼红烧,一条草鱼做成最流行的麻辣鱼。有了两道新鲜菜,众老师酒兴更发。
众老师不停地向侯海洋敬酒,侯海洋来者不拒,十分豪爽,终于醉了。他被扶上床时,脑子里迸出了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早上起床,侯海洋突然翻身而起,他突然间记起,在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小秦老师给自己说了一句话:“县里有一位干部在追求吕明。”在屋里愣怔了一会儿,他疑惑地想:“秦老师怎么知道我的事,我是不是听错了?”在巴山有句俗话,叫做酒醉心明白,想来想去,侯海洋确定秦老师说过这句话。
小院里,昨夜的狼藉已经被清除,恢复了原来特有的平静和淡淡的慵懒。
侯海洋昨天顾着打架,应该买的面条还没有买。他正走上石梯子,被赵良勇喊住了,道:“侯老师,你别一个人出去,小心刘老七报复。”又道:“小秦老师说你在中师的绰号叫蛮子,果然有点蛮劲。”
侯海洋道:“没有想到,当了老师,还得靠蛮劲来保护自己,想起来真是悲哀。我要买面,肯定要上街,不可能打一架后就成缩头乌龟。”赵良勇走到近处,道:“等会儿一起吃饭。”又压低了声音道:“有好东西,等会儿我们去看录像。”
“什么录像?”侯海洋很好奇。
“香港的片子,周润发的《英雄本色》第三集,从县里弄来的。”
周润发的《英雄本色》传至巴山时,侯海洋还在读中师,看到第一集,便疯狂地迷上了“小马哥”。“小马哥”成为他心目中的英雄,电影旱面“我不做大哥很久了”那句台词,成为班上男同学里很酷的台词。他看过周润发主演的很多电影,恰恰没有看过这部。此时他就如闻到腥味的猫,毫不迟疑地跟着赵良勇走向电视室。
在楼上,抬头就可以看到电视室,电视室的窗口被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没有声音传出来。赵良勇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他又敲了敲门,木门才拉开一条缝。
开门的是赵海,道:“你这么啰唆,大家都等你。”
赵良勇道:“我把小侯老师带来了。”赵海看了侯海洋一眼,没有反对,只是交代道:“学校不准平时开电视,大发这次耿直,冒了风险把电视打开,你别声张,更不能给别人说。”
围在一起看电视的有四个人,赵良勇、赵海、邱大发和新加人的侯海洋。当梅艳芳的歌声传出来时,八只眼睛就再也没有从电视屏幕上离开过。《英雄本色》第三集的故事背景发生在越南,小马哥从香港到越南去救出堂弟梁家辉一家,其间碰到了不少波折。他在机场无意中认识的梅艳芳帮了他很大忙,并且引发了三人之间一段微妙的感情。周润发在片中的表现仍具神采,梅艳芳塑造的乱世女英雄的形象更是叫人眼前一亮。
侯海洋看完录像,胸中澎湃着一股英雄气。
赵良勇对三人道:“大发耿直,冒着风险打开电视,各位不要说出今天的事,免得给大发惹麻烦。还有,新乡没有出租店,大家各显神通,弄点录像带回来。”赵良勇在老师中是没有官职的大哥级人物,大家听了他的号召,都发出了响应。
出门前,赵海道:“今天中午我过生,请大家吃豆花饭。”
邱大发怯怯地道:“若是又遇到刘老七,我们怎么办?”
赵海摸了摸鹰钩鼻子,道:“我们躲是躲不过去的,若是遇上,就跟他干。”
侯海洋是打心底不怕刘老七,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三人都把眼光看向赵良勇。赵良勇想着刘老七被侯海洋追得狼狈逃窜的样子,道:“横的怕不要命的,我们不可能永远当缩头乌龟,要向蛮子学习。”
经此一役,侯海洋在中师的绰号又被引进到了新乡学校,“蛮子”名字大振。
四人将偷偷看录像视为超越新乡绝大多数老师的幸福,格外珍惜。离开电视室时,他们为了隐蔽,没有集体出来,一个一个分别溜出来,然后到豆花馆子集合。
赵海过生日,自然由他请客。他站在豆花锅前,点了四碗豆花,又要了一笼肥肠,半斤卤肉,还有些60度的老白干。大家喝着酒,又开始骂学校,骂镇政府,骂教育局。
赵海酒量不行,鹰钩鼻子在酒后变成鲜红,道:“教育局那批傻瓜、宝器,怎么能把钱拨到镇政府?镇政府雁过拔毛,没有把我们教师当人看。”赵良勇要客观一些,道:“造成现在这种状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镇政府的经费同样是捉襟见肘,我问了刘友树,他的工资也只发了一半。”
赵海要偏激得多,借着酒劲,痛骂道:“政府那些文盲干部都发了一半,我们也应该发一半。”
邱大发不说话,只是赔着笑,不停地剥花生。
喝了酒,四人都有酒意,一路骂着镇政府和教育局。
侯海洋走在最后面,他发现,邱大发换了一个新钥匙扣,将钥匙挂在皮带上,电视室的钥匙格外显眼。带着醉意的侯海洋猛然间意识到,对邱大发来说,这枚钥匙代表着进出电视室的一种权力,虽然是小权力,也是一种足以拿出来摆在腰间的权力。
“打牌。”赵海酒意勃发,进院就喊。
侯海洋道:“我四个荷包一样重,不打牌。”
赵良勇道:“我们都是四个荷包一样重,不打钱,打双扣。”
在中师读书时,侯海洋就打过双扣,听赵良勇说不打钱,同意了。
在打牌时,不断有老师进来,看到坐在桌上的侯海洋,都有些惊讶。李酸酸最夸张:“小侯老师,你终于和我们劳动人民打成一片了,不读英语了?”
在新乡学校里,坚持天天读英语的有两个人,一是秋云,她原本就是英语专业老师,读英语很正常。另一位则是侯海洋,侯海洋苦读英语被广大新乡教师视为了宝器。在巴山话中,宝器的意思就是傻瓜,巴山人在调侃人时,总喜欢说:“说你是个宝,你又不发光。”因为一次偶然事件,侯海洋意外地插入了这些老师们的生活之中,融入这个集体,他觉得挺温暖。他对老师们的观感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前觉得新乡老师们自甘堕落、颓废、不可救药,如今觉得这些老师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打牌、喝酒是对生活不满,同时也是为了适应生活。
星期天,秋云坐晚班车回到学校。她回了趟茂东,从家里拿了五百块钱,在商店里买了各式正宗作料,她实在不能忍受伙食团粗劣的菜饭。在侯海洋的简易蜂窝炉子里吃了天然野生鱼以后,她下定决心到侯海洋那里搭伙。即使被人怀疑是否与侯海洋耍朋友,她也不在意了,反正明年一定要考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考研成功以后,自然与眼前这一群在偏僻环境中烦躁的人群分开,他们怎么想,一点都不重要。
她提着一大包各式作料与一些干货来到了学校。经过走道时,她惊讶地发现,侯海洋居然坐在牌桌上。她下意识地减缓了脚步,飞快地朝打牌的房间里看了一眼,坐在里面的人确实是侯海洋,他手里握着一大把牌,脸上还挂着几张纸条。
秋云暗道:“怎么侯海洋也同流合污了?”在新乡学校里,她唯一看着顺眼的就是侯海洋,过了一个周末,侯海洋居然就与这些老师们搞在了一起,而且李酸酸还站在侯海洋背后。
她将提包往凳子上重重一扔,心里莫名烦躁,还有些失望。
稍事休息后,她情绪恢复正常,心道:“侯海洋打牌,是他的自由,我生什么气,真是莫名其妙。”
秋云坐在床边,嚼着张飞牛肉,打开了收音机,里面传来了熟悉的英语广播。
收音机这玩意儿真是奇怪,有的收音机总是播放着又臭又长的旧戏,有的收音机里放出来的总是轻音乐,有的收音机里放出来的总是各种评书和故事,秋云的收音机放出来的总是英语。其实放什么节目是由人所控制,你喜欢什么节目,自然会在收音机里选择什么节目。不同收音机里放出的节目是如此不同,禁不住让人怀疑收音机是不同的。
秋云回来时,侯海洋并不知道。当英语广播的声音穿透了房间,他就知道秋云回家了。他希望马上能回到自己的房间,打起牌就有些心不在焉。可是,赵海等人打牌打得髙兴,自己走了,会让他们扫兴。
好不容易熬到吃晚饭的时间,汪荣富等人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侯海洋越发坐不住,终于寻了一个机会,将手里的扑克交给了站在背后的汪荣富。
从厕所里出来,他走到了秋云门前,停下来问道:“回来了?”秋云假装没有听到,仍然低头听着英语,脸上没有表情,这倒让站在门口的侯海洋尴尬起来。
小院门口又传来说话声,其中有李酸酸尖厉的声音,侯海洋在李酸酸出现之前离开了秋云的门口。
秋云一直注意着侯海洋,见到他离开,不禁惊讶地责问自己:“秋云,你这是在做什么?侯海洋打牌是他的自由,太正常,我为什么要给他冷脸,凭什么要生气?”女孩的心思如七月的天气,随时发生变化,前一会儿是太阳,后一会儿是暴雨。女孩的心思又如化学反应,在复杂的过程中,出现各种各样的颜色。
她脸上有些红,深挖灵魂最深处:“秋云,你好歹是大学生,难道会对一个中师毕业的小弟弟产生感情,这太荒唐!”
在进行心理调节时,李酸酸走了进来,她昂着头,无视秋云的存在,打开里屋的门,然后重重地关门,房门发出“砰”的一声响。
秋云戴上耳机,低头哼着英语歌。戴着耳机哼英语歌,对外界充耳不闻的同时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秋云对付李酸酸的最佳手段。
李酸酸在寝室里坐了一会儿,嘴里嘀咕着,气冲冲地出了门。
经过李酸酸打岔,秋云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她摘下耳机,提着准备好的口袋,来到侯海洋的门前。
“给你。”
“什么?”
“你看嘛。”
侯海洋接过秋云手中的袋子,打开一看,笑道:“这下有口福了。”他看了看平时放鱼的木桶,又道:“昨天我们把鱼吃了,我马上去河边甩两钩,如果运气好,晚上能吃鱼。”
“现在能钓鱼吗?”
“我是在河边长大的,绝不能怀疑我的技术。我去钓鱼时,你把饭煮起。”
秋云回到屋里,坐在窗前,透过窗户,看着侯海洋提着用竹竿做成的简易鱼竿上了青石梯子。他穿着运动衣裤,脚上穿着回力球鞋,身体轻捷,充满着阳光男孩的健康活力。
她失了一会儿神,脑子里想起诸凡的样子。
将诸凡和侯海洋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尽管侯海洋年龄要小得多,可是他身上的男子味道反而更浓一些。“如果侯海洋有大学文凭就好了。”这个想法一出来,吓了她一跳,暗道:“我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侯海洋只是一个中专生,起点低,不论如何奋斗,也没有什么好发展。新乡只是我的暂居之地,终究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她来到侯海洋的简陋厨房,用扇子把炉火扇旺,取水淘米、煮饭。又取出牛肉干,放在新带来的白色瓷盘子里。
在侯海洋钓鱼时,打双扣的场子散了,赵良勇、赵海、邱大发和汪荣富等人各自拿着碗筷前往伙食团。汪荣富一边走,一边用筷子敲碗,嘴里念着:“侯海洋跑到哪里去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没有人影。”赵海不阴不阳地道:“侯海洋重色轻友,刚才他为什么不打牌,还不是因为有人回来了。”
在伙食团里,四人点了些饭菜,凑在一起,围坐在水泥做的兵兵台上,边吃边聊。汪荣富神神秘秘地道:“我回家,拿了盘带子,是禁片,带色的。”
自从有了电视机和录像机,赵良勇几人的业余生活丰富了许多。新乡偏僻,没有租录像的商店,录像片源成了稀缺资源。这次汪荣富带来了录像带,而且是带色的禁片,让几人心花怒放。
赵良勇道:“等到十点钟以后,我们几个人悄悄到电视室,不准给其他人说,也不准带另外的人,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蛮子。”
吃过晚饭,到了七点,老师们准时去看电视。
在天色灰蒙蒙的时候,侯海洋提着一条白鲢回到了院内,他来到秋云窗前,晃了晃白鲢鱼。此时,多数老师都去看电视,李酸酸也端着茶水去看电视。
秋云走到侯海洋房间,道:“我还以为黄昏不能钓鱼。”
侯海洋道:“我给你传授点经验,有谚语叫夏天钓早晚,在早晨钓叫早黄昏,晚上钓叫晚黄昏。我今天原本想钓一条鲤鱼,没有想到来了一条傻傻的白鲢。白鲢也不错,刺多了些,但是肉质嫩。”他蹲在地上,手里握刀,三下五除二将鱼剖了。
秋云提着剖好的鱼,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带了些酸菜,就做酸菜鱼,酸菜鱼是我家乡津福的一道名菜,吃过吗?”
酸菜鱼是茂东市近郊一个大镇的传统菜,侯海洋又好奇地问:“你是茂东人?”
秋云点了点头。
侯海洋好奇心越发地浓厚,问:“分配原则一般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怎么到了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秋云没有正面回答,道:“新乡也是茂东管的地方,我分到新乡没有违背分配原则。”她不愿深人谈此事,扬了扬手,将几粒大蒜递给了侯海洋,道:“你去剥蒜。”
每次问到关键处,秋云总会打岔,侯海洋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站在一边剥大蒜。
做菜时,秋云将长发盘了起来,用一只蝴蝶发夹固定黑黑的头发,细细脖子如天鹅般优雅。侯海洋注意到这不一般的美丽,心脏仿佛触电一般,剧烈跳动起来。秋云不时扭头说几句,清澈明亮眼睛更让侯海洋怦然心动。
吕明是来自乡村的少女,有着清新的美。秋云来自地级城市茂东,有着城市女孩的俏丽以及大学毕业生的知性。扪心自问,侯海洋既喜欢来自乡村的吕明,也从心底愿意与秋云在一起。
顺着修长而精致的脖子向下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浅浅的颈窝,浅浅的颈窝蕴藏着无穷的魅力。侯海洋正在注目时,秋云转过头,他连忙转移了眼光。
秋云敏锐地看到了侯海洋的慌乱,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虽然并不认为自己会与眼前的男孩子发生点什么,可是得到了他的欣赏,还是挺高兴。
鱼下锅以后,发出滋滋声响,散发出浓浓香味。秋云有意无意问了一句:“你怎么也开始打牌?别被同化了,同化以后就很难离开这里。”
“老师们身上都没有钱,现在不赌钱了,就是打双扣,戴胡子。”
“你怎么想着打双扣?”
“星期六晚上,赵良勇他们几个老师在豆花馆子吃饭,与杂皮刘老七弄起来了,我帮了点忙。”
“你打架了?”
“嗯,我不能看着老师们挨揍。”侯海洋想了想,道,“经过打架,我和赵老师他们才算是真正接触,一句话,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要互相理解。”
秋云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轻轻咬了咬,道:“河里鱼确实鲜,比菜市场的池塘鱼要好得多。”顿了顿,又道:“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如果一辈子都窝在这里,太遗憾,我不会留得太久,明年考研一定要成功。你也要有自己的规划,否则过了几年,就和赵海、李酸酸一个样,想起来可怕。”这个观点其实正是侯海洋心中最大的隐痛,他看着父亲一辈子留在了二道拐小学,由英俊的年青教师变成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的中老年人。年初,民办教师转公消息传来时,他一人躲在屋角抹眼泪。侯海洋无意中看到这一幕,那情那景如凝固的水泥,牢牢地粘在自己的头脑之中。
侯海洋道:“吃了饭,我读英语。”
“你也别吃了饭后读,我做饭,你在我旁边读。”
侯海洋拿起英语书,站在蜂窝炉子前,开始读了起来。秋云一边麻利地做菜,一边随口指点。
鱼是才从河里钓起来的,作料是从城里带来的,手艺是从小培养的,气氛是孤身男女不知不觉营造的。
色、香、味俱佳的家常红烧鱼端上来以后,斑驳的旧房子变得光亮起来,侯海洋和秋云坐在灯光下,慢慢吃着,用不太流利的英语交谈着。吃过晚饭,天已暗淡,浅白的天空挂着。几粒星星。
秋云回到了屋里,先写了日记,然后打开了收音机,躺在床上听起了英语广播。为了考研,她把一切业余生活都用在学习上,天天听英语广播更是必修课。侯海洋看了几页英语阅读,觉得无趣得紧,拿起一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躺在床上随意翻看。
读了二十来页,他放下书,来到电视室。
电视室里满满地坐着老师,几个烟枪们在吞云吐雾。电视里穿着皇帝衣服的郑少秋与温柔端庄的民女赵雅芝脉脉含情地演着对手戏。侯海洋原本是想看几眼就回去读英语,看了一段还想看,欲望与理智交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坐在人群中将连续剧看完。
当《戏说乾隆》的“愁莫愁过”片尾曲响起,气氛活跃起来。李酸酸道:“邱大发,傻坐在这里做啥,换台。”
刘清德为了管理好电视机,只准邱大发一人换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给电视机做了一个小木门,小木门锁着换台和声音的旋转钮,钥匙掌握在邱大发手里。
在催促之中,掌握钥匙的邱大发走到电视机前,打开小锁,换了台。在近郊镇上,广播站都开始安装闭路电视,新乡偏远,据党政办刘友树说,镇里也有安装的意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实,目前只能用自制天线收到两三个较为清晰的频道。
到了十点钟,邱大发拉了电灯线,笑眯眯地对大家说:“各位老师,到十点了,明天再来。”
李酸酸没有过瘾,骂道:“狗日的邱大发,拿起鸡毛当令箭,多看半个小时要死人。”
邱大发脸色不变,仍然笑眯眯地看着李酸酸。李酸酸已经站了起来,她这人嘴快,总是图嘴巴说个舒服,其实并非离经叛道之人,她还是遵守着大家都要遵守的规矩,走了。
下了楼,赵良勇拉了拉侯海洋,道:“蛮子,有片子,老规矩。”上一次演了《英雄本色》,让侯海洋大呼安逸,他问:“什么片,是周润发的吗?”赵良勇道:“到时你来看,就知道。”
一行人为了掩人耳目,随着人群回到了小院,等到十一点,几人陆续鬼鬼祟祟出门,躲在黑暗中,轻手轻脚朝着电视室走去。侯海洋进电视室时,所有的窗帘全部被拉上,赵良勇、汪荣富和邱大发已经在屋里,半分钟以后,赵海也走了进来。
汪荣富脸上全是兴奋,道:“我拿的是最新的三级片,李丽珍演的,听说在香港的票房高得很。”他看着侯海洋等人脸上迷茫之情,道:“李丽珍长得太鸡巴漂亮了,等会儿你们看了就知道。”
侯海洋能进入十一点的晚间电视室,是因为帮着老师打了刘老七,汪荣富能进入此间房,是因为手里握着录像带。打架和录像带就是进入电视室的投名状。
录像开始不久,女主人公挺着赤裸的胸膛出现在屏幕上,五个男人如沙漠中饥渴的旅人,屏幕上的光身子女人如清冽的泉水。
侯海洋只觉得有一颗小型原子弹在身体里爆炸,后果是下身极度充血,喉咙极度干渴,眼睛被钢丝捆在了屏幕上。
放到一半,他的身体到了爆炸边缘,可是看到女主人居然与另一个才认识的男人睡在一起,他变得出离愤怒,仿佛最心爱的宝贝被别人占有,这是一种扯肝连心的痛,痛在内心深处。最后,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经历了情感磨难以后,终于走到一起。结局虽然圆满,侯海洋仍然感到内心深处的痛楚,这个痛楚没有来由,格外真实。
看完录像,五人男人都沉浸在情节之中,呆呆地盯着闪烁的屏幕。过了半晌,鹰钩鼻子赵海仰天长叹:“这个女人好美的乳房,若是能和她睡上一觉,死了都值。”
这一句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思,赵良勇也长叹息一声,默不出声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