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皮卡车停在侯海洋面前,灰尘铺天盖地直扑侯海洋以及他手上提着的猪肉。
皮卡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件发白的牛仔裤,灰色衬衣的腰身收得极窄,普普通通的装扮显示出了性感效果。她看了看侯海洋的书包,说:“同学,请问你个事。”
尽管侯海洋心情灰暗得紧,可是看到这个年轻女子,仍然觉得眼前一亮,停下脚步,道:“请问什么事?”
年轻女子用纤纤玉手指了指前面的岔路,道:“柳河镇政府是走哪条道?”
侯海洋道:“左边,直走,客车要走二十分钟。”
从车上又下来一个胖子,他用手扇了扇空中的灰尘,道:“李总,早点回去,晚上还要给老大饯行。”
李晶道:“这条公路是省道,烂成这个样子,今年肯定要扩建,我们沿着公路走一走,熟悉地形,到时心中才有数。”
胖子撇了撇嘴巴,道:“现在八字才半撇,等到最后拍板,我们再来详查。”
李晶用撒娇的口吻道:“吴经理,既来之则安之,看完回去。”作为岭西省沙州道路工程公司副总,她的资历很浅,对吴兴彬这类老经理,很是客气。
吴兴彬到底是下级,见领导如此说话,也就无话可说。
侯海洋提着猪肉在旁边听了几句,忍不住插话道:“这条公路要修吗?”他心里嘀嘀咕咕道:“这个女子也就是二十来岁,是什么老总,多半是冒牌货。”
李晶一边上车,一边道:“这是省道,迟早要修。”在抬腿上车时,腰间曲线更是显露无遗。
皮卡车开走,又扬起满天灰尘。侯海洋赶紧走上蜿蜒小路。走在半坡上,遥望西边,皮卡车所过之处,扬起一条滚滚灰尘。等灰尘散去以后,在阳光照射下,公路上蒸发出来的大量水汽不断升腾,从半坡处看去,公路就如亮光闪闪的小河。
巴山县柳河镇二道拐村村小位于坡上。父亲侯厚德是二道拐小学民办教师,母亲杜小花怀着侯海洋时,一家人搬进二道拐村小,从此定居于此,至今已有十八年。
围墙外是数百棵李子树,如一圈厚厚的绿色腰带将学校包围。李子树下长着杂草,草中有许多小虫,一群土鸡在李子树下闲逛,脚爪在地上刨了不少小坑。在李子树中间有一段青石梯,青石梯被无数的脚板磨得干净光洁,这些脚板大部分是小小的脚板,前些年还有许多是不穿鞋的肉脚掌。
侯海洋小时候最喜欢在一棵歪脖子李子树下小便。歪脖子李子树经常意外得到新鲜肥料,最初因为太新鲜而不太适应,等到适应以后,便用丰硕的果实来回报侯海洋,果实特别甜,甜中带着微酸,有着浓郁的果味。
沿着青石梯走上去,推开铁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跃然人眼。小院右下侧角落里有三间平房,侯厚德夫妇住在中间,两旁分别是侯正丽和侯海洋的住房。右上侧角落则是菜地、厨房和猪圈。左侧是一排教室。大门正对面有一间大平房,作为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前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有旗杆和国旗。
母亲杜小花在墙角的菜园子忙碌着,父亲侯厚德拿着粉笔在斑驳的通知栏上写着什么,猪圈里传来哼哧哼哧的猪叫声。
“二娃,你分到哪里?”母亲杜小花最先看见娃儿,赶紧丢掉粪桶,走了过来。
侯海洋眼中有些怨气,看了父亲一眼,没有马上回答母亲的询问。侯厚德喜读古书,做事讲究风度,扶了扶缠着灰白胶布的眼镜,又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这才放下粉笔,拍了拍手掌,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我分到新乡镇,全班只有我一人分到新乡。”侯海洋沮丧地道,“今天我遇到两个人,他们说,门前巴山到秋池的公路就要重新修,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分到柳河镇。”
侯厚德听到“新乡镇”三个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说好把你分到东城小学,怎么会到新乡?”他头上沾了些粉笔灰,星星点点,让原本花白的头发更显斑驳。
新乡镇是巴山县最穷最远的一个镇,客车从县城出发到新乡,至少要两个半小时。从这个角度说,师范毕业后分到新乡工作,是最糟糕的发配。若侯海洋本身是新乡镇户口,按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他无话可说。可是,他的户口在柳河,还是市级三好生,却被分到新乡,这让侯海洋欲哭无泪。
“爸,彭家振是你的同事,怎么还把我分到新乡?”侯海洋话语中很有些情绪。
侯厚德把老花镜取下来,小心翼翼放回边角被磨损的盒子。他有些失神,喃喃地道:“当初,在吃饭时遇到彭家振,我就感觉不妙。彭家振才从学校毕业时,就在柳河小学,学校组织教师听他的公开课,然后请大家谈意见,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了几句实话。这人心胸狭窄,从此记恨上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忘记。”
杜小花开始抹起了眼泪,道:“那次公开课,别人都说好话,就你一个人提好多梭镖意见,把彭家振弄得下不了台。那时他正追求柴老师,公开课后,柴老师就不和彭家振好,难怪别人要记恨你。”
侯厚德争辩道:“我说的是实话,彭家振讲课不用普通话,板书写得像狗爬,读了四五个错别字,他是语文老师,我不指出来,难道让他误人子弟?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我不能不讲真话。还有,才毕业就谈恋爱,他没有一点进取心。”他不等杜小花说话,接着又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二娃分到新乡,我们也没有搞清楚,说不定和彭家振没有任何关系,是我错怪了他。没有任何根据就责怪彭家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我们别把事情扯到彭家振身上。”
杜小花气得捶胸跺足,道:“你这人髙傲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正人君子,说彭家振这不行那不行,不行的人怎么当了教育局长?你这行的人怎么还是民办教师?还有,你行得很,怎么不能让儿子分配到好点的地方?我儿成绩这么好,本来可以读大学的。”
“我儿成绩这么好,本来可以读大学的。”这三年来,每次杜小花生气时,她都会念着这句带着祥林嫂味道的话。
侯海洋并不愿意母亲多提这个话题,不耐烦地道:“妈,你总拿这来说事。”母亲每次提起考大学之事,他就会被刺激一次。
侯厚德最怕听到老婆说这句话,仰着头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我不能为了五斗米折腰。”他看着儿子,又道:“你是男子汉,遇到点挫折不要紧。”
侯正丽从院外回来,得知弟弟被分到新乡,脱口就埋怨道:“爸,你去找朱永清,也不提点东西,现在办事都讲究送礼,没有礼,办不成事。”
侯厚德道:“朱永清是我的学生,给他送礼,他能收吗?再说,我侯厚德是教书育人的老师,正人先正己,怎么能送礼?分到新乡就新乡,总是正式教师。”他背着手,佝偻着腰,慢慢地朝着通知栏走去。走到通知栏处,又回过头来,道:“正丽,你读大学不好好学习,学会了这些庸俗的关系学。”
侯正丽气得跺脚,道:“爸,现在是什么时代,你还抱着廉者不吃嗟来之食这一套,吃的亏还不够。”
侯厚德回转身,神情怆然,道:“大妹,我们侯家是书香门第,曾祖的爷爷是前清进士,为人处世讲究浩然正气。你爸虽然不肖,可是作为侯家子孙,不会给祖宗丢脸。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事去求人,只是为了二娃才去找了朱永清。”说到这里,他表情颇为复杂,竭力想平静下来,胸中翻腾得紧,道:“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和二娃以后要凭真本事吃饭,别去求人,别做丢人现眼之事。”他是民办教师,在二道拐村小当了十来年负责人,书教得好,字写得好,工作认真。提起他,远近乡亲都举大拇指,可是,当年全乡二十三名代课老师,有一半陆续转正,他得了一大叠奖状,却始终没转正。
这些话把侯正丽耳朵磨起了茧子。读高中时,她尚相信这些话,读了大学以后,所见所闻,已经将父亲的理论击得支离破碎。她闷头回到屋里,胡乱地拨弄吉他琴弦。
杜小花跟着女儿进了屋,道:“大妹,别听你爸的,在社会上就要油滑一些,老实人一辈子吃亏。”
“我爸就是太古板,弟弟千万别像他。”
“你爸是近五十岁的人,性子是转不了的,你和弟弟要学你爸的优点,认真做事,可是别太清高。”
在柳河镇,侯正丽和侯海洋从小都是全班第一名,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侯正丽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巴山县一中,顺利考上北京的7所重点大学。她考上重点大学时,侯海洋刚进入初三。那一年,侯海洋的爷爷得了尿毒症,为了给父亲治病,侯厚德花光了家里积蓄,还借了一屁股债。侯正丽见家里条件实在艰苦,不愿意到北京去读大学。
侯厚德闻言狠狠地给了侯正丽一个耳光,道:“你考上北京的大学,这是祖上积德,我们家就算砸锅卖铁,也都要送你去北京,否则,我侯厚德对不起列祖列宗。”
侯海洋在初中毕业时,家里为爷爷治病,债台高筑,家庭经济已经崩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侯海洋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毅然选择报考中师。中师不用交学费而且学校还有补助,三年毕业就能成为正式老师,这是一条很多农村孩子都羡慕的道路。不过,对于侯海洋来说,考中师实在是迫不得已,他的理想远大,绝对不仅仅是当小学教师。农村孩子拿到中师录取通知书,一般情况下都会开欢喜大会,唯独他拿到中师录取通知书,躲到屋里闷坐了一天。在这一年里,侯海洋上了中师,侯海洋的爷爷没有熬到这一年春节。
侯正丽对于弟弟考中师一事怀着巨大的愧疚,她总认为是自己拖累了弟弟,可是让她放弃大学却又做不到。此时得知弟弟分到偏远的新乡镇,她又悲又愤。
杜小花站在门口与女儿说了几句,叹息一声,到厨房拿过儿子手里的肉,对傻坐在屋里的儿子道:“你哪里有钱买肉?”
听说是高土匪送的,她说了句:“高土匪也是在这个院子读的书,最调皮捣蛋。现在怪了,读书时的调皮学生和老师倒有感情,成绩好的学生反倒很少回来。”
夏天气温高,肉已经稍有异味,杜小花赶紧拿到厨房,捅燃了柴火,随着秸秆在火中的爆炸声,锅里的水开始冒起热气。
在厨房忙碌的杜小花扭头看了一眼院子,丈夫仍然拿着尺子,挺着背,一笔一画地写着墙报。墙报是开学才用,自从儿子到县城等分配情况,丈夫就莫名其妙地拿着尺子和粉笔开始认真写墙报。杜小花深深地叹息一声,眼睛有了浓重的雾气。
侯海洋沮丧地来到大姐侯正丽的房间,低着头,双手使劲扭着。
侯正丽隐藏了心里的悲愤和怒火,道:“你是我们家的男子汉,别哭丧着脸。”
侯海洋道:“我是欲哭无泪,没有想到会到新乡。这些当官的真卑鄙,口口声声说要以德智体来决定分配,实质上,实质上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市级三好学生被分到新乡镇,这让十八岁的侯海洋抓破脑袋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因,他隐约地认为此事的转折点就在彭家振身上,可是这种推测只是感觉,没有任何依据。
侯正丽听完弟弟的叙述,肯定地道:“绝对是彭家振搞的鬼,他在报复爸,除了这个推测,我想不出其他的合理理由。”
“我太倒霉,爸从来都不肯求人,在我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走后门,还是这结果。”
“别怪爸,他就是民办老师,是最底层的老师,我们要想混好,只有靠自己。”侯正丽又鼓励道,“二娃,你年龄还小,在学校上课的同时,必须继续读书。你可以想办法读电大,两年过后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那时你才十九岁,比我拿到大学文凭时的年龄还要小。”
侯海洋苦笑道:“电大文凭也算是大学文凭吗?我想过真正的大学生活。”
“大学生活和中专生活差不多,只是名声好听一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一样,比如说吧,你读大学学的是吉他,我读中专学会了吹口琴。你的同学来自各个省,我的同学都是本地人。”
侯正丽安慰道:“难道吉他和口琴还有高雅和低俗之分,都是乐器。”看着英俊的弟弟充满了痛苦,她暗自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帮助弟弟走出县城。”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心里的愁苦似乎淡了,道:“不想这些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会被尿憋死。”
侯正丽为了分散弟弟的注意力,提议道:“前几天下暴雨,田里的鱼被冲了不少下来,我们再去碰一碰运气。”
二道拐村小以前是一座香火还不错的小庙,在“破四旧”时,小庙被推倒,原地修了村小。村小远离城镇,背靠着一座近八百米高的巴山,一条发源于巴山的小河绕过了村小,河水清洌见底,夏天,侯海洋几乎天天泡在这条小河里。
侯海洋拿了毛巾出门,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妈,我去游泳。”
侯正丽道:“我也去。”
杜小花站在厨房门口,对侯正丽道:“大妹,女孩子家的,别跟着弟弟野。”
侯正丽道:“昨天钓了一条白鲢,今天我还要去碰碰运气。”她在院子角落挖了几条蚯蚓,提着渔竿,和弟弟一起出了院子。
两个孩子离开小院子,在宣传栏专心写字的侯厚德停了下来。他走到院门口,将绑着胶带的眼镜取下来,用布擦,他手抖得厉害,只有将眼镜用手捏住,免得摔在地上。
杜小花用手在围腰上擦了擦,走到门口,和老伴并排站着,看着一对儿女朝河边走去。“二娃成绩这样好,没有读成大学,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事不怪我们,当时爸在住院,家里确实没有钱,若是二娃也读大学,我们咋子办?”
“我觉得对不起二娃,如果二娃笨一些,也就无所谓,可是二娃比大妹还聪明。”
“听大妹说,现在可以读广播电视大学,读出来也拿大学文凭。”“老太婆,我明天到城里跑一趟,老蒋在广播电视大学工作,我去找找他,给二娃报个名。”侯厚德积了一些钱,准备给老伴做手术,想到儿子的前途,下决心先拿点钱给儿子报名读电大。
杜小花平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来用,为了两个娃儿的事,她用钱从来没有吝啬过,道:“我这几天没有前一阵子痛了,手术能不能缓一缓?”侯厚德断然道:“书要读,手术也要做。没有钱,我想办法。”姐弟俩来到小河边。侯海洋没有急于下水,陪着姐姐来到上游的一处竹林下,再问:“姐,大学和中专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大学更注重自己的学习能力,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学同一个专业的人,有的人大学毕业就有成果,当了专家,有的人基本上混了四年,什么都没有学到。”侯正丽麻利地将鱼钩甩到河中间,答道。
侯海洋盯着河里的浮子,将一根壮实的青草一口一口咬断:“姐,读中专最没有意思,论动手能力不如技工校,论理论知识不如大学,我读了三年中师,除了会说几句普通话,写几个粉笔字,画几笔简笔画,什么都不会。”
“别灰心,事在人为。”侯正丽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安慰弟弟,可是作为天之骄子的她,从内心深处也看不起中师毕业生。
侯海洋将青草咬断,突然说了句粗话:“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怕个锤子!”锤子是巴山县的土语,指的是男性生殖器官,怕个锤子意思就是不怕。说完这句粗话,他对姐姐道:“你帮我拿衣服,我下水了。”侯正丽在岸上跺脚,道:“二娃,你在水里扑腾,我还怎么钓鱼,到下面去游。”
侯海洋如泥鳅一样滑进水里,深吸了一口气,潜在水下,顺着水流的方向游了过去。侯海洋水性极佳,在柳河镇远近闻名。他出生之时,侯厚德按辈份给儿子取名为侯正义,杜小花拿着儿子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看了,算命先生第一句话是:“这个娃儿八字好,富贵命,一辈子走得顺。”第二句话是:“就是这个娃儿五行缺水,名字要好好取,否则二十岁就要遇到坡坡坎坎。”第三句话是:“名字取好了,这个娃儿要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杜小花将算命先生的话信到骨子里,回家后坚持要用算命先生起的名字,侯正义变成了侯海洋。
五行缺水的侯海洋从小在河里泡着,有一身浪里白条的本领。他在水里憋气,对着自己发狠:“我一定要憋住,活人不能被尿悠死。”不知憋了多久,他在水里已经有些憋不住了,但仍然坚持着,发着狠:“我还要憋,还要憋。”
从水里冒出头时,他已经潜游到回水湾,冒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回头望,大姐侯正丽身着白色长裙,在竹林下专注地钓鱼,清秀宛如古墓派的小龙女,只是她长期在户外活动,比小龙女更加健康。
下午六点多,侯海洋才从水里爬起来。他皮肤黝黑,身材匀称,腹部有八块线条分明的腹肌,浑身透着用不完的劲。在水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心情好了起来,喊道:“姐,有搞头没有?”
侯正丽喜滋滋地道:“一条白鲢,两斤多,还有一条尖头鱼。”
尖头鱼是巴山小河的特产,鱼肉细腻,鱼刺少,是上等河鲜。这种鱼在河里不多见,侯家虽住在河边,一年也吃不到几回。
为了煮尖头鱼,侯正丽在河边掐了一把鱼香草,往回走时,道:
“我带回来些英语书和磁带,从明天开始,你天天听磁带。”
侯海洋用自暴自弃的口吻道:“我在新乡小学教数学,读英语有什么用?”
侯正丽郑重地道:“现在是知识爆炸的年代,对英语人才需求量很大,学好了英语,不愁没有饭碗。知识改变命运,你必须得不断学习,否则只能一辈子待在小山村,就像爸爸妈妈一样,你愿意吗?”
“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明天就开始学英语,距离开学没有多少时间了,得抓紧。”
回到家时,杜小花和侯厚德在院角给菜浇水。见女儿和儿子回家,杜小花放下锄头,端着豇豆朝厨房走。侯厚德放下水桶,直起腰,看着一对儿女,欣慰,又心酸。
杜小花站在门口理豇豆,唠叨着:“二娃,别喝冷水,屋里有薄荷水。”
侯海洋没有理睬母亲的招呼,从井里提了一桶水,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抹了嘴,道:“妈,我都闻到肉香了,是炖肉?有炒肉丝没有?”
“吃炒肉要上火,多吃炖的,少吃炒肉,才不会上火。”杜小花将她的炖菜理论说了一遍,又道,“听说城里人都用上了冰箱,我们没有冰箱,这么大一块肉,只有一起炖。”她抬起头,幻想着有冰箱的日子:“如果有冰箱,可以把这块肉放在冰箱里,想吃肉就切一块,多好。”
侯海洋道:“老妈,冰箱不是梦想,我以后给你买冰箱。”转念一想,自己分到新乡学校,工资多半不高,买冰箱就如做梦一般。
杜小花明知儿子说大话,仍然心情舒畅:“二娃,有这份心就够了,你工作以后多存些钱,第一个任务就是读电大,拿一张大学文凭,然后想办法调到初中部。我相信,我们家的二娃一定能成为优秀的中学老师。”
对于杜小花来说,儿子能成为公办初中教师,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对于侯海洋来说,当初中教师并不是他的梦想。对于十八岁的青年来说,未来是一团迷雾,神秘而美好,太具体的目标反而失去了梦想的魅力。
夏天,餐桌摆在院子里。桌上放着一个土盆子,土盆子里装着干豇豆炖大块肉,发出诱人的香味。干豇豆炖大块肉是侯家几十年不变的吃法,豇豆是院子里种的,摘下后在太阳下暴晒,失去水分的豇豆就变成了干豇豆,用来炖肉味道极香。大块肉则是不经过切割的整块肉,直接丢在铁锅里,与干豇豆一起用小火慢慢炖煮。肉粑软到能用筷子轻松夹烂,再用熟油辣椒碎末作调料。对于侯家人来说,这道菜是无上美味。
开饭时,太阳渐次落山,夕阳下的山村带着一丝薄薄的雾气。四个人摆摆龙门阵,谈一谈学习心得,如果不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强烈吸引着侯海洋,这种生活其实就是世外桃源。
侯海洋在小河里游了一下午,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加上中师食堂油7欠严重不足,让他对杜氏干豇豆炖大块肉充满着饥渴。侯家家规极严,一家之长没有说“开始吃饭”,家人是不能动筷子的。侯海洋喉味早就伸出手来,盼着一本正经的父亲早日下发动员令。当侯厚德拿出筷子,说道:“开始吃饭。”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夹起早已瞄准的一坨半肥半瘦的肉。
侯厚德吃得很慢,他用筷子很专注,就如在用粉笔写字一般。此时,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到县城去一趟,找当年的同事询问读广播电视大学的事,更关键的是儿子在新乡镇的二次分配问题。
中师生到了镇里,可以到村小,也可以到中心校,相比之下,中心校各方面条件好得多,若是到了村小,则和二道拐小学没有差别,甚至还不如二道拐。
侯厚德想找的这位同事当年也是民办教师,水平实在不怎么样,此时自己仍然是民办教师,对方已经在县城当了不大不小的官。依着性子,若是自己的事,他绝对不会找对方,可是为了儿子的前程,他将一张老脸抹了下来,狠狠地踩在脚下。
侯海洋年龄只有十八岁,毕竟是少年心性,他暂时将新乡小学丢在脑后,沉浸在美食带来的快感之中,完全没有想到一脸平静的父亲心里正在受着煎熬。托熟人办事,对于一般的人并不是难事,甚至易如反掌,对于一辈子清高自傲的侯厚德来说则是天大的困难事。每当想起要求人办事,总觉得冥冥之中有先祖在盯着自己的背脊梁,总觉得自己的人格尊严被踩在脚底下,总觉得被求之人的眼光就是一把钝刀子在割自己的肉。
晚餐吃完,太阳落山。暮色之中,无数的雀鸟在院子内外追逐,微风吹来,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
杜小花借着月光在水泥洗衣台上洗着几人的衣服。侯厚德走上学校二楼的小平台,然后伸出脑袋,对着楼下喊道:“大妹,去看一看电视,清楚了,你就喊停。”
侯正丽应了一声,放下吉他,来到父母的住房。
家里的一台小电视是前年买的,花了整整四百元。对于侯厚德这种家庭来说,四百元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他的工资就是七十来块钱,除去日常开支和固定存折,所剩就不多了。
在当时的农村,买电视的人家如沙漠之中的绿洲,极为稀少,对周围农村人家吸引力极大。侯家买电视的理由很简单,电视有教授讲课,侯正丽和侯海洋可以通过电视来学习,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想让孩子们从电视中了解外面的世界。在讨论是否买电视时,侯厚德痛心道:“我们侯家祖先很早就睁眼看世界,曾经引领着巴国潮流,如今我们这一代不肖之孙长在大山中,成了井底之蛙,我不能让儿女们变成愚昧狭隘的人。”
为了实现这两个目的,一向节俭的侯厚德狠命咬了牙齿,拿出全部积蓄,又在春节卖了一头肥猪,买回一台熊猫电视。电视买回来时,引起巨大的轰动,附近两三公里的村民都过来看。每天晚上,电视还没有摆出来,就有村民自带板凳来占位置。侯厚德为人厚道,有村民来看电视,总是笑脸相迎,不会露出拥有电视的得意劲,也没有因为多用电费而给村民冷脸。三年时间过去,村民的新鲜劲过去了,逐渐有条件稍好的村民也买了电视,露天电视场才结束了历史使命。
二道拐村小距离镇政府稍远,镇广播站的闭路电视没有安装过来,侯厚德用几根荧光灯并排起来做成土天线,效果不太好,需要经常调整天线角度。侯正丽进屋时,电视上显现出密密麻麻的雪花,她跑到门口,对着父亲道:“还是麻子点点。”戴着胶布眼镜的侯厚德拿着梯子踩在围墙上,不停地调整着天线的角度,大声问:“清楚了吗?”父女俩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将电视调到最佳效果。
电视连续剧还没有开始,侯厚德端着凉茶水来到门口,坐在院子中间歇凉。
侯海洋房间开着灯,光线从窗户和门缝里射出来,将黑暗的院子撕开了一条光明的口子。侯厚德端着茶杯,扇着蒲扇,悄悄来到门口,见侯海洋还在看书,宽慰地笑了。
在农村,为了节约电,村民用的电灯瓦数都很低,另一方面,农村电网远不如城市电网,电压低,这两个因素加起来,农村屋子总是昏暗模糊,隔远了就如鬼灯一般。侯厚德在生活上格外节约,老花镜断了腿,他舍不得换,用胶布缠了又缠。可是只要涉及儿子学习的费用,他马上变得异常慷慨,儿子和女儿房间用的都是城里人才用的日光灯,亮堂得很。
侯海洋躺在床上专心读《大学语文名篇选读》,这是姐姐从大学带回来的教材。侯厚德很小就亲自给姐弟俩讲解《三字经》,在父亲的影响下,全家人都喜欢读书,尊重书本。在大学里,如《大学语文名篇选读》等烂书,学完以后都是一丢了之。侯正丽每学期回家都将学过的课本带回家,尽管她也认为《大学语文名篇选读》是一本烂书。
在姐姐房间里见到《大学语文名篇选读》,侯海洋立刻就喜欢上这本厚厚的书。吃完晚饭他就抱着书进屋,如饥似渴地读起来。杜小花端着一盆脏衣服,在屋外喊:“侯海洋,洗碗。”侯海洋在屋里答应道:“我在看书。”听说二娃在看书,杜小花立刻不喊了,自觉自愿地接过洗碗的重任。她洗完碗,这才去洗衣服。
晚上八点,到了电视连续剧的时间,隔壁房间传来《渴望》的音乐。侯海洋想去看电视,又舍不得放下书,正在犹豫间,侯正丽来到门口,道:“二娃,《渴望》开始了。”
侯海洋仍然在看书,没有马上起身。侯正丽特别喜欢看《渴望》,她见弟弟无动于衷,又道:“《渴望》开始了,这本破书有什么好看,想看,拿到学校去看。”侯海洋找了张纸作为书签,把书合上,放在枕头边:“我在看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这篇小说是久闻大名,但是一直没有看,还不错。”
侯正丽对弟弟读书的品位嗤之以鼻,道:“《小二黑结婚》是什么年代的书,你还看得这样津津有味,太落伍了。我带了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有一本萨特的《文字生涯》,这两本书才是好书。这个暑假你除了学英语,还要把这两本书看完,能提高你的思维能力。”
来到父母房间时,《渴望》已经演完序幕,电视中,一个女人挎着背包站在树前,看着对面的“一切剥削阶级”标语,然后出来一个中年女人。侯海洋道:“怎么还是第一集,茂东电视台太落后了,这个电视剧播放了几年,还要播,我不看。”
侯厚德对《渴望》这部电视连续剧是百看不厌,只要有频道播放这部电视连续剧,他都要一集不漏地看完,而且要求家人都要看这部连续剧。在这事上,他格外固执。听了儿子的话,他扶了扶老花镜,道:“别说话,快看。”
电视里,刘惠芬、王沪生、宋大成等人在吃四喜丸子。很快,侯海洋又被带入到情节之中,将小二黑暂时丢在一边。
看到批王沪生一段,侯厚德长叹一声,使劲拍床,道:“你们姐弟俩要多看这部电视,了解历史,了解中国现实,免得犯错误。”他提高声音,道:“小丽,你在大学里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别跟着别人掺和政治,更不要到外面去游行。这些年,不管东风还是西风,最终吃亏的都是小老百姓。那些上街游行的,打砸抢的,没有人有好结果。”侯正丽撇了撇嘴巴,道:“爸,我知道,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们始终是被统治阶级,关键还是要行动。”
幸好侯厚德没有听见这句话,否则又会是一顿批评。
看完《渴望》,侯厚德和杜小花睡了。侯海洋没有到黑成一团的厕所方便,在菜地边上“哗哗”地尿了一泡以后,转身回寝室,见姐姐房间里还亮着灯,门开着,便走了过去。
“姐,还没睡?”
“没有,进来吧。”
侯正丽穿了一件宽松的文化衫,文化衫正面印着几个字“别惹我,正烦着”,文化衫是纯棉的,穿在身上舒服,侯正丽就将文化衫当成了睡衣。“别惹我,正烦着”这六个字虽然简单,可是代表着与乡村文化截然不同的城市文化。侯海洋是在巴山县城读中师,县城与大城市,差距就是一件有文化的文化衫。
“姐,这吉他是男生的吧?你谈恋爱了。”侯海洋回到家里,老早就盯上了这把吉他。
侯正丽捂着嘴微笑,脸微红,道:“这是我寝室好朋友的吉他,借给我的。”
“你每次捂嘴笑,就是说假话。”
被弟弟揭穿,侯正丽不恼,带着幸福的微笑:“我和他只是正常的同学关系,还没有到谈恋爱的地步。他是研究生,研究计算机的,很有才华。”
“姐肯定在谈恋爱,爸妈知道吗?”
“爸妈不知道,我们只是好朋友,最多,最多是他有点意思。”侯正丽从眉眼都透着羞涩,不过转眼间神情变得严肃,道,“二娃,你成绩比我好,又是我们家的男人,只读了一个中专,确实委屈了。你还年轻,一定要有人生规划。我提醒一句,千万不要在新乡找女朋友,在新乡找了女朋友,等于一辈子被套在乡村。”
“原先以为爸爸遇到教育局彭家振,我更有把握分到县城,没有想到分到新乡小学。”侯海洋想起此事就气闷。
侯正丽肯定地道:“此事百分之一百是坏在彭家振身上。这是天意,若不是偶遇彭家振,多半会分到东城小学,看来这是你的命中劫难。不过,坏事也可以变好事,到了新乡,你只要拼,说不定机遇就出来了。”
侯海洋咬着牙齿道:“如果没有出路,我宁愿不要工作,到广东去闯。我们初中班上不少同学没有文凭,也一样能在广东找到工作,活人难道被尿憋死!”
侯正丽鼓励道:“人生能有几回搏,要出去闯也不急于一时,先策划,再行动。”
两姐弟都是初长成,一个还在象牙塔里读书,一个中师毕业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此时他们已经感到了社会压力。
人的一生将会有很多的选择,青春期面临着最多的选择,这让初人社会的青年男女们格外迷茫。
回到房间,侯海洋闭着眼,想着要到偏僻的新乡,罕见地失眠了。由于天热,且是一家人独在一个小院,侯海洋习惯睡觉不关门。母亲杜小花走了进来,坐在蚊帐前,道:“二娃,我听到你在床上翻身,睡不着吗?你是不是心里难受?”
侯海洋躺在床上,隔着蚊帐和母亲说话:“不难受是假话,原本以为能进东城小学,谁知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小学,在全班分得最差。”他忍不住抱怨道:“爸爸不到城里跑一趟,说不定我还分得好些。”
杜小花叹息一声,道:“你爸的性格你是了解的,为了自己的事,绝对不会去托人找关系。他是为了你,才把面子抹下来去求自己的学生,还大醉了一场。他已经尽心了,一个民办教师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侯海洋道:“我不是责怪爸,只是想不通彭家振为什么将我分到新乡小学。”
杜小花道:“你爸性子直,以前彭家振才毕业时,他得罪过彭家振。这个社会怪得很,彭家振说话有些结巴,讲课稀里糊涂,却官至局长,你爸水平比那些正式教师都要高,一辈子清贫,连站三尺讲台的资格都没有正式具备。”又宽慰道:“你也别生闷气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到底是跳出了农门,从此有了非农户口,吃上商品粮,到了学校,估计有一百多块钱,你的工资比你爸的工资还高。以后敲钟吃饭,签字拿钱,日子比我们要好得多。”
“已经取消了粮食供应,商品粮没有什么意思。”侯海洋很看不上母亲的小见识,道,“我是男人,一辈子在偏僻乡村站三尺讲台,不甘心。”粮票曾是国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票证,能吃商品粮是一种重要的身份,侯海洋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可以吃商品粮,粮油开始敞开供应,粮票成为了历史。
杜小花安慰道:“你才十八岁,黄瓜才起蒂蒂,早得很。先把广播大学的文凭拿到,机会以后多得很。还有,你在中师读了三年英语,这是你的优势,其他中师生谁会英语?”
侯海洋咕哝了一句:“学了英语没有任何用处。”
在巴山中师,没有开英语课,侯海洋在姐姐的督促之下,在全家人的支持下,坚持在中师学了三年英语,记了无数个英文单词。学了英语没有实际用处,侯海洋难免有些懈怠,这全亏了在北京读大学的姐姐侯正丽。她充分理解英语在这个国家莫名其妙的重要性,坚持让读中师的弟弟学习英语,而且她的坚持格外固执,甚至有一次检查到弟弟在敷衍时,哭着要和弟弟翻脸。
杜小花道:“我问了你姐,她说你的英语水平还算可以,坚持学下去,考个你姐说的那个级没有问题。”她让侯海洋学英语的出发点和女儿侯正丽的出发点不一样,杜小花知道镇村学校缺英语老师,儿子多一门手艺,总归是好事。侯正丽的想法则是要让侯海洋凭着英语走出大山。
侯海洋道:“是英语考四级。”
母子俩聊了一会儿,渐渐地,侯海洋心情放松,眼皮打架。
看着儿子在床上像螃蟹一样的睡姿,杜小花理了理蚊帐,这才悄悄离开房间。
早上,杜小花煮了一锅红菩稀饭。
侯厚德背着手在前面走,侯海洋手里提着些香蜡纸烛跟在后面。走了约半个小时,来到巴山脚下一处依山的幽静之地,这是侯家列祖列宗的坟地。此地偏僻,距离公路挺远,“破四旧”时,激情四射的红卫兵懒得到这个地方,侯家的坟地幸运地保存下来。
坟地最气派的一座坟是前清进士坟,此人是侯厚德曾祖的曾祖。整块的大青石垒成坟头,碑文记载着这位侯家进士祖宗曾经任过的官职,最高职位是吏部侍郎。
“我们侯家祖上前后出过一位进士、六位举人、秀才无数,是茂东最有名的诗书之家。为父不才,一辈子没有成就,重振侯家就指望着你了。”侯厚德小时候,他的爷爷和父亲就曾经站在坟头,讲过相似的一番话。一个家族崛起总是历尽千难并有着偶然性,而衰落如火烧纸,既快又彻底。侯家曾经荣耀一时,再度荣耀是所有侯家人的梦想,但几代人过去了,怀着梦想的侯家人仍然没能重新达到祖先曾经达到的高度。
“我的堂幺爸侯振华,也就是你的堂幺公,虽然是堂幺爸,那时大家都住在一个大院子,感情好得很。他在城里读了新式小学,很早就参加革命。解放岭西的时候,他就是团长了,还回来烧过香,后来听说到了南方,如果还在,至少应该是地厅一级的领导。还有,另外一支侯氏族人在沙州,解放前还有过走动,这几十年都没有联系了,估计也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侯海洋有些走神,暗想道:“侯卫东来自沙州,说不定他的祖先也出自二道拐侯家。下次见面时,问一问他的辈分,若排得起,就说明是同宗。”
侯厚德回忆着历史,语气渐渐变得沉重:“你作为男人,应该去读大学。可是,你姐成绩很好,又是如此喜欢读书,我不忍心让她只读中专。让你读中专,是爸爸对不起你。”
农村人家,女儿读大学,儿子读中专,已是远近闻名的能干人家。侯厚德自居为书香传人,律己甚严,儿子只读了中专,此事始终如一柄尖锥刺于其胸。
从墓地回来后,侯厚德在自己搭建的卫生间里洗了热水澡,回到屋里对着镜子认真梳理了头发,穿上了白衬衣和平常舍不得穿的皮凉鞋。“爸,你要到县城去?”
“嗯。”
侯正丽上下打量了爸爸的穿着,道:“爸,你这件白衬衣泛黄了,领边也有磨边。还有,现在穿衬衣都要扎在皮带里。”
侯厚德摇了摇头:“你们年轻人才把衬衣扎在皮带里。我的皮带用线缝过好几段,别人看见要笑话。”
侯正丽帮着爸爸拉了拉衣服角,白衬衣依然皱着。她有些心酸,道:“人是桩桩,全靠衣装。爸,你也应该给自己买身好衣服,别总想着我和二娃。”
侯厚德在女儿面前总能说点真心话,道:“二娃成绩好,受家里限制,没有读高中,我总觉得亏欠他。我今天跑趟县城,帮他办广播电视大学的事,更主要是看能不能将二娃留在新乡镇中心小学。”
侯正丽深知爸爸万事不求人的性格,做这样的事实违本心。她鼻子酸了酸,对父亲的一点抱怨消失干净,作为大女儿,感觉到了肩膀上沉甸甸的压力。
打扮整齐,他将儿子叫到身边,道:“二娃,你参加工作,就算是立业了。你爸没有文凭,腰杆不硬,这辈子吃够了苦头,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你不能走我的老路,今天我要到县城去,帮你问电大的事情。”
侯海洋吃了一惊:“爸,电大报名用不着你亲自去,我到新乡报到以后,自己去报名。”
侯厚德郑重地摇了摇头,道:“我在广播电视大学找熟人,找熟人办事稳当些。第一期的学费家里帮你出,以后拿了工资,就得你自己出学费。”
侯海洋心里想道:“我分配的事,老爸找了狗日的教育局长彭家振,结果起了反作用,把我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镇。这一次,老爸又要找熟人,也不知会不会适得其反。”这些想法他闷在心里,没敢表露出来。侯厚德提着人造革手提包,面色严肃地离开了二道拐小学。
下午,侯厚德回到院子。从县城到镇里的客车每天两班,总是挤得要命,侯厚德没有买到坐票,是一路站着回来的。在沙丁鱼一般的车厢里,他的白衬衣被挤得变形,加上汗渍和灰尘,就如从咸菜坛子里取出来的一样。
杜小花赶紧迎了上去,小心地看着丈夫的脸色,怯怯地问道:“娃儿的事情办妥了吗?”
侯厚德带着一丝欣慰的表情,道:“总算不辱使命,已经提前到广播电视大学报名了,开学后,只要学校同意,盖章就可以读书。还有,我的同学很耿直,他跟新乡学校副校长王勤写了一封信,据他说,王勤在新乡说得上话,与他关系也深,娃儿应该能留在中心校。”杜小花是读过初中的农家女,在丈夫影响下,也对读书有种偏执的热爱,听说儿子可以读电大,又能留在中心校,悬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二娃哪里去了?”侯厚德一边擦脸,一边问。
“上午读英语,看大妹带回来的书。下午写了一会儿板书,现在到河里游泳去了。”
侯厚德点了点头,道:“胜不骄,败不镇,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杜小花又道:“今天驻村干部来了,说是要交提留统筹,我说没有钱,他明天还要来。”侯厚德是民办教师,家里还有田土,每年提留统筹农业税有好几百块钱,对于他们这个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侯厚德兴致勃勃的脸上顿时失去了神采:“娃儿要到新乡上班,我们得给他留一百块钱添置点行头,到学校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太寒酸。你的胆管结石手术不能再拖了,今年必须去做。”
“我就在镇里做手术,不去县城。”
侯厚德急了眼:“乱说啥子,镇里那个医生是什么水平,哪里会动手术,杀猪都不合格。我今天还到县医院去了,问了医生。明天我们到县医院,最近几天动手术。九月份开学,你哪里有时间动手术。”
杜小花脸色为难:“村里的款我们还没有交。”
侯厚德脸色为难得紧,道:“医病是大事,款子,我们还是要交的,缓一缓吧。”
夫妻俩正说着,镇党政办赵卫东主任和村支书段三来到小院。
赵卫东走得满头是汗水,他熟门熟路,打了声招呼,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道:“侯老师,我今天过来道歉。”
侯厚德道:“卫东,你道什么歉?”
赵卫东将水瓢放下,道:“我听说张劲松来催款,生气得很,侯老师家里的款,不准任何人来催。”
侯厚德觉得很过意不去,道:“皇粮国税,历朝历代都要缴,我不是故意拖欠,确实是花钱的地方多。我家那位马上要到县里动手术,手里没有钱,怎么办?现在学校欠了我好几个月的工资,能不能等到工资发了,再交?”
支书段三脸上黑成一片,道:“那个驻村干部是新来的学生娃娃,逞能干,一个人来收款,也不向村里打听清楚。赵主任,现在是双向选择,我们村不欢迎这样的驻村干部。”
侯厚德脸皮薄,听了这话,脸上黑一阵红一阵,咬了咬牙,道:
“我明天交一百块钱,剩下的,等发了工资再交。”
赵卫东连忙站起来,道:“侯老师,我是你的学生,以前家里穷,吃不饱,在你这里不晓得吃了多少烤红苜,今天我和段三是过来道歉的。师母要做手术,这钱先别交,等到镇里补发了工资,再一次交,你看行不行?”
侯厚德没有逞强,尴尬地道:“这样说定,我一分钱不会拖,镇里补发了工资,我全额交清。”赵卫东抱歉地道:“拖欠的工资很快就要发了,党政会上研究过这事。”
赵卫东和段三离开了二道拐小学校,赵卫东还在生气,道:“等一会儿回去,要把张劲松狠狠骂一顿。”
段三道:“张劲松这娃儿有点蛮,什么都不问,拿到一张拖欠表就敢人户来收钱,还有些屁眼劲。比起有些只知道喝酒的驻村干部好得多,至少还帮着村里做些实事。”
赵卫东道:“无论如何,不能到侯老师家里来收。你我都晓得,像侯老师这么重面子的人,如果不是家里困难,怎么会拖欠农业税。”段三道:“这倒也是,镇里搞的什么名堂,民办教师几个吃饭钱都要拖欠。”
在二道拐院子里,侯厚德坐在家里生了一会儿闷气,好几次他想把拖欠的钱交了,想到老婆疼得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的样子,又将交钱的冲动压了下去。
“婆娘,明天,带你到县城做手术。”
“老头,家里没得钱,娃儿刚参加工作,我们还得给些。”
侯厚德将低着的头抬了起来,道:“二娃当正式老师了,不需要我们支持。大妹也找了一份家教工作,家里经济很快就要好转。不能再等了,等下去,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以后怎么过。”
杜小花双手不停地搓着,焦虑地道:“老伴,如果我在手术台上醒不过来,你和娃儿们怎么办?”
侯厚德打定了主意:“趁着大妹还在,她可以到医院帮忙。谷子已经收了,农活基本做完,喂猪、喂鸡、种菜这些事,可以交给二娃。”夫妻商量好以后,把侯海洋和侯正丽叫到了屋里。
自从毕业分配以后,侯海洋一直处于对前途的迷茫和焦虑之中,没有关注父母的事。听说母亲病情严重到要做手术,吃了一惊,责怪道:“妈,你的病这么严重了,怎么不早说,还天天种菜?”
侯厚德道:“不种菜,一家人吃什么。你妈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着觉,必须要尽快动手术。二娃,你马上要参加工作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关心人。你妈住院要耽误十来天,大妹跟着去照顾,你在家里要勤快点,把屋里的猪和鸡喂好。”
侯海洋点头道:“我晓得。”
第二天一大早,侯正丽拿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塞进了洗得发白的心爱的牛仔包里。
包里,还藏着从男朋友那里借来的录音机和英语磁带。
侯厚德取出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侯海洋,道:“家里有米,地里有菜。想吃肉,厨房挂着腊肉,自己切。家里紧张,省着点用。”
侯海洋没有从父亲手里将钱接过来,道:“不用,家里什么都有。”杜小花前往县城做手术,心里总有一种悲情,她担心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看着儿子的眼光格外不同。她将十块钱塞到了侯海洋手里:“你一个人在家里,身上总要有些钱。”
侯海洋仔细看母亲,这才发现母亲确实很瘦,脸上没有肉,显出骨头印子。接过带着父母体温的十元钱,他开始痛恨自己:“我光顾着自己的感受,怎么没有多关心妈妈,太自私!”
站在院门口,看着爸爸、妈妈和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绿色之中,侯海洋回到空落落的院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上午,他喂完猪,给菜地浇了水,然后在厨房生火,将昨夜的剩饭、剩菜倒在一起,煮了半锅,味道还不错。将半锅饭吃完,他仍然觉得肚子空空,在厨房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身体的欲望,打了一个鸡蛋,用菜油炒香。
吃完炒鸡蛋,侯海洋不饿了。他在家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视花麻麻的,总是不清晰。他干脆拿了篮球,在破败且不规则的球场里不停地投篮、运球、抢篮板,很快就大汗淋漓。一个人玩篮球没有什么趣味,半个多小时后,他将篮球扔到了一边。练了一套打得精熟的青少年长拳,做了一百个俯卧撑,这才结束了运动。
自从电影《少林寺》播放以来,李连杰成为少男们的偶像,神州大地兴起一股持续多年的武术热,这股热浪也波及了巴山县二道拐。刚上小学的侯海洋最渴望的就是练成天下无敌之武功,天天躲到李子林里胡乱地打拳踢脚。偶然一次,侯海洋在父亲的书架里翻到一本印刷于五十年代的体育教材,里面有一套青少年长拳,配有图和详细的文字。他是如获至宝,将这本破旧的体育教材当成了武林秘籍,天天苦练青少年拳法。当武术热消退时,他这套拳法已经练得精熟。
洗完澡以后,院子格外安静,侯海洋想着妈妈就要上手术台,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