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5月10日,星期一。雨过天晴,空气格外清新。
岭西省教育厅大礼堂张灯结彩,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
副处长宁玥特意换了一件白衬衣,配上黑裙子。出门前,她在镜前摆了个姿势,仔细瞧了瞧,发觉黑白配稍显单调,又戴上一朵玫瑰形胸花。有了这朵花,整体形象端庄大方又不会死板。
“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宁玥走到大礼堂门口,怔了怔。在全省教育系统表彰大会上,一般来说不会放流行歌曲,尽管她很喜欢凤飞飞的这首《掌声响起》,还是皱了皱眉头,心道:“若是被浩厅长听到这首歌,只怕又要被批评。”
走到前台,果然听到副厅长浩存严肃的声音:“搞什么名堂,放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歌,赶紧换掉。这是教育厅的大会,不是舞厅。”很快,歌声变成了“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宁玥暗自笑了笑,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走到第一排,自我介绍道:“各位同学,我是省教育厅的宁玥,我先点个名,然后讲一讲上台领奖的顺序,以及发言的注意事项。”
第一排是省级三好学生以及大学毕业生中的优秀学生干部。
第二排是各地区的三好学生代表。侯海洋是茂东市市级三好学生,佩戴着大红花,坐在第二排。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活动,他既好奇,又略为拘束。当身穿黑裙白衣的女领导出现并开始讲话时,他眼前一亮。巴山中师里也有美女,并不比眼前的美女逊色,但是,眼前的美女领导有一种见过大世面的自信和从容,而中师女生多数都很青涩,气质明显不如眼前这位讲普通话的领导。
美女领导对前排的一位年轻人道:“侯卫东,你代表优秀学生干部发言,稿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我略有改动,删掉了一小段,主要是压缩时间。”坐在前一排挂着缓带的年轻男子站了起来,接过稿子。
侯海洋成绩很好,由于家庭原因而失去了上大学的机遇。大学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梦,也是一种痛,每当遇到同龄大学生,失落就如幽灵一般,出其不意地溜进来,纠缠在心里。
省教育厅厅长秦路进来以后,表彰大会正式开始。副厅长浩存宣读表彰决定时,宁玥站在前排,指挥受表彰人员按着事先安排好的顺序和线路上台领奖。
在省教育厅有个说法,一次大会组织得好不好,就看领奖的秩序。
若是井井有条,说明会场组织到位;若是领奖时出现了队列不整齐、领奖人在台上找自己的奖牌等失误,则说明会场组织有问题。
当最后一轮受表彰人员往台下走的时候,宁玥松了一口气。不幸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一位来自铁州的学生一步踩空,从梯子上直摔下去,将整个队伍弄得乱糟糟的。坐在主席台上的浩存顿时虎了脸,狠狠地瞪了宁玥一眼。宁玥感受到了浩存的目光,却没有理睬,心道:“若是摔跤这种事都能预防,那就是神了。”
领奖完毕,就轮到学生发言。
学生代表侯卫东上台发言时,宁玥叮嘱道:“上台时走慢一点,别摔着。”
侯卫东微微一笑,自信地道:“放心,我会小心。”他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背挺得很直,逐级上台,走得很稳。
“我是沙州学院93级的侯卫东……”
响亮的声音在大礼堂内回响着,句句都如热火一样烧在学生们心中。听到优秀学生代表侯卫东的发言,侯海洋内心又开始翻腾。
同为受表彰的学生,自己是灰扑扑的中师生,站在台上的优秀学生代表却是天之骄子,两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省教育厅将整个表彰会安排得很周到,会议结束,几辆大巴车停在会场外,戴着绶带和鲜花的学生代表鱼贯上车。大巴车在城区转了一圈,在省体育馆工地停了下来,几位老总模样的人戴着头盔,列队迎接诸位学生。等到省教育厅的领导到齐,一位相貌姣好的女子拿着话筒,开始讲解体育馆的建设情况。
参观了建设工地和省一中的艺术馆,又浏览了市容市貌,参观活动才结束。大巴车开到了省教育厅宾馆,在宽敞的三楼大厅,省教育厅的领导们集体欢迎受表彰学生。
侯海洋是一个普通的中师生,平时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学校的头头们,此时骤然被捧在天上,心里不免有些小得意,更有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欲望。他被引导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圆桌边,心道:“这次分配,我顶了天就是一个东城区的小学教师,虽然比分到镇里的小学老师要强得多,可仍然是小学教师。这一辈子,我能和省教育厅的领导一样吗?”想到这里,他脑海里浮现出了众多省教育厅官员或潇洒或稳重或挺拔的形象,几年时间里印象深刻的片段也闪电般地在脑中掠过。
1989年夏天,父亲侯厚德站在沙州市街道,满脸焦急地道:“学生娃懂个啥,懂个啥。”街道上走着长长的队伍,队伍由茂东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组成,他们拉着横幅,情绪激动地喊着口号。对于初中生侯海洋来说,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鲜活,让他很兴奋。若不是父亲在身边,他甚至还想混进大学生的队伍里。父子俩远远地跟着学生,来到巴山县中等师范学院,师范学院的学生年龄小,他们聚在校门外,好奇地看着师专生的一举一动。
中午时分,又有几十个人冲进师范学院,他们穿着军裤或者警裤,一律是平底步鞋,这是巴山县城社会青年的标准打扮。他们冲进小伙食团,将小伙食团的米饭四处乱扔,高喊“打倒陈矮子”的口号。不一会儿,巴山县城关镇派出所陈所长带着十来名警察冲进了师范校。
一直观察着事态发展的侯厚德带着儿子侯海洋来到县邮局,给读大学的女儿发了一封加急电报。侯厚德平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来用,发这封加急电报时,没有心疼钱。
1990年9月下旬,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举行。这是国家第一次举办综合性国际体育赛事,亚运会期间,中师校园内红旗招展,全校都如过年一般。那首让人热血沸腾的《亚洲雄风》以最快速度在校园内传播,侯海洋很快学会了这首歌,并成了新生们的领唱。学校在一食堂摆了一台电视机,无数学生围在一起看比赛,每当中国队拿了冠军,侯海洋就带头高唱:“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亚运会的热情散去不久,1991年初,海湾战争爆发。侯海洋作为大一学生代表,向学校提出严重抗议,抗议的结果是宿舍每一层楼都安装了一台电视。吃饭时间,同学们端着饭碗聚在电视室,高度关注战争进展。现在,侯海洋将战争进程忘得差不多了,却清楚记得一件小事。有一天,同学们端着碗聚在一起看电视,瘦高的付红兵趁着沙军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沙军碗里叉了一块红烧肉,然后一边跑一边吃。沙军醒过神来,狂追十分钟,仍然没有将红烧肉夺回。两人累得像猪一样,以至错过了一段最精彩的战斗画面。
1991年,清秀的吕明在晚会时唱了一首《外来妹》的主题曲:“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侯海洋没有想到吕明的歌声如此忧伤和甜美,从这首歌开始,他在上课时总是用眼光寻找吕明的身影。
1992年刚开始,师范校组织同学们学习《东方风来满眼春》的系列文章。老校长声情并茂地在台上演讲:“你们说我们的实施设备是姓社还是姓资,如果为资本主义服务,就姓资,如果为社会主义服务,就姓社。”尽管侯海洋根本不明白这件事背后的意义,作为追求进步的学生干部,他还是带头认真学习。
侯海洋回忆往事的时候,服务员不停地上菜,餐桌上摆了几样凉菜,两荤两素,卤鸭子和岭西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宁玥工作很细致,她到各桌去打招呼:“等会儿秦厅长有个讲话,讲完话,各位同学再动筷子。”
侯海洋悄悄咽了咽口水,眼睛瞅着主席台方向,盼望着秦路厅长快一点讲话。在等待之时,他看见了坐在邻桌的侯卫东,这位在大礼堂代表全省学生干部发言的天之骄子,安静地坐在桌前,一言不发,似乎也是满怀心事。他暗自感叹:“这辈子没有读大学,算是最大遗憾,可惜没有机会弥补。”
秦厅长一番冠冕堂皇的讲话后,大家都毫不客气地举起筷子向自己早就瞄准好的菜品夹去。宴会的菜品很丰富,除了传统的岭西菜以外,更有沙州风干野山鸡等特色菜。正在吃着香喷喷的野山鸡,身穿对襟衣的小姑娘端着一盆飘着鱼香草的浅色鱼汤放在桌上,用跑调的岭西普通话介绍道:“这是酸菜尖头鱼汤,尖头鱼产自巴河,是巴河特产。”
巴河是长江的支流,发源于巴山山脉,最后在茂东汇入长江。巴河最有名的特产是尖头鱼,尖头鱼喜阴,产量低,与沙州成津出产的河鱼同为岭西著名的野生河鲜。侯海洋家乡附近有一条柳河,是巴河的支流,河里也产尖头鱼。在他的眼里,尖头鱼是普通的河鱼,常常在农家餐桌上见到,他没有想到,尖头鱼在岭西居然成为巴山的特产,被隆重推出。
晚餐以后,侯海洋与众多学生代表一起走出餐厅。大厅里有许多鱼缸,养着花鲢、白鲢、鲫鱼等普通鱼,还有长江里的水米子,另外还有一个专柜,游动着尖嘴长身的尖头鱼。尖头鱼整体色彩略淡,身体修长,游动速度快捷,姿态优美,它们更像是观赏鱼,而不是等在鱼缸里被宰杀的食用鱼。
侯卫东被专柜里的鱼吸引住,停下脚步,正在观赏时,听到一声招呼,回过头,见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站在自已身旁。
“你好,我是来自茂东巴山县的侯海洋,巴山中师毕业,很高兴认识你。”侯海洋作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侯卫东脸上露出笑容,主动伸出手,与侯海洋握了握,道:“我是沙州学院的侯卫东。”
两个人都是高个子,站在众多优秀学生中间有着鹤立鸡群之感。
聊了几句,侯海洋略带着好奇地问:“你们大学毕业后一般分配在什么地方?”侯卫东道:“我通过了益杨县选拔干部考试,毕业后就要到益杨县某个机关工作,现在还不清楚具体工作单位。”
侯海洋道:“还是大学生有优势,毕业后能进政府机关。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读大学,初中毕业就考了中师。这次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才有可能留在县城教书。”他对侯卫东莫名其妙有亲近感,谈起了自己的真实处境。
侯卫东鼓励道:“中师毕业生当高级领导的大有人在,我相信能参加省教育厅表彰的学生都不是无能之辈,我们一起努力吧。”
他们边走边聊,随着人流走出了餐厅。
第二天午餐后,教育厅的大小领导们站在门前,与学生们挥手告别,目送大巴车、中巴车离开。
在省城参加表彰会,受到教育厅领导们隆重接待,侯海洋感觉整个经历如在梦境中一般,充满着奇幻色彩。会议结束,他和其他几位学生代表坐着茂东教委派来的小车回到茂东。茂东教育局派了一位科长陪着受表彰的茂东学生代表吃了顿午饭,然后拿了几个信封,每个信封装了二十元钱,作为回程车费。平心而论,从茂东回到各县的车费最贵不过五元钱,二十元钱足够大家回家,教育局想得挺周到。可是,在省城,这些学生代表被领导们捧成了岭西未来的脊梁,受到隆重接待,获得无数鲜花、掌声,整个过程都有领导的陪同,顿顿皆是出人意料的美食。有了比较就有反差,茂东教育局对待这些学生代表简直就是敷衍。
踏上回巴山长途汽车的那一瞬间,侯海洋的成功感便荡然无存,他不再是鲜花围绕的学生代表,恢复成贫穷且为前途迷茫的年轻人。孤独地坐在车上,他明白茂东教育局还是不错的,至少派了个科长来陪着吃饭,还送了二十元车费。
从茂东市到巴山县有一个小时车程,从市到县的车程完美展现了繁华到落后的渐变。进入县城以后,原生木料为梁为柱、木板为壁的串架房不断增多,行人中挑担的、背背兜的也越来越多。
车站外是县城主街道,主街道是双车道,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行人随意走在车行道上。沿着主街走了七八分钟,侯海洋走上一座石桥,桥下是半干涸的小河。此河道是老县城护城河,遇着下雨才有清清的河水流淌。走过小桥,便来到护城河内侧的老城墙。老城墙是历史名字,城墙早就没有踪影,变成了一间接一间的商铺。商铺房屋有青砖黛瓦白墙,更多的是使用串架房。老城墙有几百米,结束之时便是巴山师范的侧门。
行走在巴山县城,所有的海市蜃楼都消失,这个世界恢复了原有秩序。巴山中师校园以最快的速度将他还原成中师学生侯海洋。
经过操场时,教体育的李老师一眼就看见了他,赶紧跑了过来,喊道:“侯海洋,明天我们要与巴山中学篮球队打比赛,下午五点,校队要做一次配合练习。”
巴山中学篮球队是县里面的强队,与中师篮球队长期都铆着劲,互有胜负,互不服气,如今队中的绝对主力侯海洋回归,李老师心里有底,大喜。
5月12日,巴山县中等师范专科学校的校园内,“让世界充满爱”的歌声费力地从高音喇叭中钻出来,音符失去铁皮约束,顿时获得自由,在空中飘来荡去。
一声口哨刺破了歌声的包围圈,师范校篮球队与巴山中学篮球队的友谊比赛正式开始。
篮球是巴山县第一运动,每年都要举行县级篮球比赛。决赛时,工人俱乐部的露天篮球场人山人海,县里主要领导一般也会到场观看。篮球比赛结束,县领导要为最佳球队、最佳球员颁奖。由于县领导喜欢打篮球,县城各单位自然都喜欢篮球运动,于是,篮球好手成了抢手货,大多调到县公安局、建委等有实力的单位工作,对象都是如花似玉的县城美女。
老人们说,巴山篮球运动是有历史的。
1949年以前,巴山县没有几个人知道什么是篮球。1949年以后,刘邓大军以席卷之势解放了岭西省,在解放茂东的战役中,侯振华所部张大炮营长身负重伤。张大炮营长伤愈之后,战争已经结束,他脱下军装留在了地方,张营长变成了张县长,张大炮改名为张建国。
张建国是河北人,身材高大,在延安时学会打篮球,从此彻底迷上了这项运动。按照他的话来说,这一辈子第一喜欢打仗,第二就喜欢打篮球。在县长带动下,巴山县篮球运动得以蓬勃发展。四十年风霜岁月过去,篮球成了巴山县最具有影响力的群众体育项目。每年的全县性比赛,实力最强的县师范校篮球队与巴山县中学篮球队几乎都会进入决赛,经常招兵买马的县公安局篮球队只能屈居第三名。
篮球场左边,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津津有味地看着篮球比赛。
站在一旁的是一位穿着背带牛仔裙的少女。少女十五六岁,身材高挑,头发乌黑,剪着一排齐额留海,既干净又漂亮。她是从茂东过来看望爷爷的,看了一会儿比赛,想起奶奶的交代,在老人耳边提醒道:“爷爷,奶奶还等着我们带菜回去。”说话之时,她脸上出现一对可爱的小酒窝。老人抽着烟,道:“乖孙女,让爷爷看一会儿,快突破,好,进了。”顺着爷爷的目光,少女看到一位穿着十号球衣的小伙子用一个漂亮的三大步突破了对方队员的封锁,将球送进篮筐。
老头子头发花白,腰板挺得直,精神矍铄,夸道:“十号的篮球打得好,有当年侯团长的风采。”
十号脸部棱角甚为分明,眉毛浓黑,抢球时表情有点凶狠。少女眼神在十号身上停了一会儿,又问道:“侯爷爷也打篮球吗?”她在三年前见过侯爷爷,在她的印象之中,侯爷爷满脸皱纹,总是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哪里有半点生龙活虎的样子。
老头子嘿嘿笑道:“你别瞧着侯爷爷现在弯腰驼背,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当年可真是一条好汉子。他是知识分子,照样提着大刀砍鬼子,枪法准,仗打得好,滑得和泥鳅一样。”
在篮球场右侧,一位提着黑色人造革皮包的中年人目不转睛地观看篮球比赛。他穿了一件白衬衣,白衬衣衣角发黄,洗得很干净,没有扎进皮带里,脚上是老式塑料凉鞋,塑料凉鞋间隙露出浅灰色袜子。中年人的视线一直关注着十号。十号是个生机勃勃的帅小伙子,他是师范校篮球队前锋,身高一米八,动作协调,速度很快,三晃两绕就将对手甩过。他每次投进一球,总会引来一阵欢呼。
听到欢呼声,中年人侯厚德嘴角露出些笑意。
五六个女生聚集在师范校篮球队比分牌下面,每当师范队进攻,她们便会一齐喊加油。加油声激昂尖锐,如受惊的麻雀群扑腾而起。
两支球队实力非常接近,比分胶着上升。一位高个子女生站在操场边,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喊道:“还有最后五分钟,师范队,加油,加油。把球传给侯海洋。侯海洋,进球。”在她的鼓动下,女生们齐声喊道:“侯海洋,进球。”这群美女拉拉队吸引了球场边所有男生的目光,在她们的带动示范下,全场都在喊:“侯海洋,进球。”
吕明默默翻着记分页,她没有出声加油,视线总是追随着满场飞的十号前锋侯海洋。她个子娇小,相貌清秀,和前锋侯海洋是同班同学。
比赛进行到最后十来秒,分数出现了第七次平局。前锋侯海洋有些急了,这是他离开师范校的最后一场正式比赛,如果输掉比赛,会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当球被队员成功拦截以后,他大吼一声,道:“传球给我。”看着篮球在空中的运动轨迹,他如炮弹一样猛地向上一纵,伸手将凌空飞来的篮球抢到手中,然后独自一人运球朝着对方篮下冲去,甩脱对方两名队员的拦截,他来了一个三大步上篮。对方最后一名队员扑过来盖帽,他在空中将身体扭曲成麻花,躲过对方的阻击,篮球准确而轻巧地落人网中。
最后三秒钟,一球定胜负,围观学生掌声如雷,吼声震天。
老头子向着十号队员举起了大拇指,道:“十号打得好,要是我还在当县长,一定要把这个小伙子调到机关来,跟在我身边。”少女撇了撇嘴巴,道:“篮球打得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老头子背着手,摇晃着脑袋,道:“打篮球就和打仗差不多,既要有体力,也要讲究战术,脑壳不灵光的人打不好篮球。”
奠定胜局的十号前锋侯海洋与队员打了招呼,朝场边走去,来到提着人造革提包的中年人身边,道:“爸,你怎么来了?”
侯厚德道:“我来城里办事,顺便来看一看朱校长,打听一下你们师范的分配情况。”
读了三年师范,如今正面临着分配,这是所有毕业生最关心的问题,侯海洋自然也不例外,急忙问:“朱校长怎么说?”
几位女生从操场边上说说笑笑地走了上来。在场边当拉拉队长的高个子女生道:“蛮子,发挥得不错,立了功。”说话之人是同学陆红,班上最大大咧咧的女生。侯海洋原本想说笑两句,只是父亲站在身旁,他表现得很谦虚,道:“是大家努力才能打赢,成绩是大家的。”
听到侯海洋说得这样呆板,全无平时的幽默机智,众女生都笑了起来。她们见侯海洋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人,从相貌来看,应该是侯海洋的父亲,众女生也就不太好意思开玩笑,于是说笑着走上操场边青灰色石梯子。
陆红对吕明道:“刚才那位应该是蛮子的父亲,两人长得好像。我估计他是来跑分配的。”
“听说侯海洋的父亲是民办教师,他自己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好,能有什么关系帮助侯海洋?”吕明家境不好,对分配没有任何把握,学校倒有一个家里挺有关系的男教师主动要帮忙,可是这个男教师名声不太好,相貌猥琐,她不加思考地拒绝了。
陆红同意了吕明的说法,关心地问:“你的分配要抓紧点,如果不跑关系,说不定会被分配到最偏远的小学去,到时调进城就难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最多是哪里来回哪里去。”话虽然如此说,吕明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她的成绩在这一届毕业生中至少可以排到前十名,在女生中名列前茅,如果按照成绩来分配,她还是很有竞争力的。校长在分配工作大会上曾经讲过要按照学习成绩和实际能力向教育局推荐,这让她心生希望。
操场边,侯厚德看着几位女生走过,周边没有外人,才喜滋滋地道:“朱校长说,你是地级三好学生,又是学生干部,分配没有什么大问题,他特意向城区几个小学校长推荐了你,听说东城小学骆校长表态要你。”
侯海洋道:“如果能留在东城小学,算是最好的分配结果,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知道父亲心比天高,自尊心极强,为了自己的分配主动到师范校来找朱校长,是破天荒的事。
侯厚德忍不住有些自得,道:“朱校长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年纪轻轻当了师范校副校长,前途不可限量。他这个人记情,尊敬像我这样的民办小学老师,不容易啊。他们几位校领导在开会,在办公室不好说话,他非要留我吃午饭,还让你一起参加。”
侯海洋在师范读了三年书,长了不少见识,听说过不少人情世故,道:“爸,我即将分配,中午这饭,是我们来请朱校长。”
侯厚德很自信地笑道:“我是朱永清的老师,他请老师吃一顿饭,应该的。我了解他,他不会如一般人那样世俗。”
父子俩在操场边谈完正事,来到侯海洋寝室。
室友付红兵也是刚从篮球场上下来,光着膀子同沙军吹牛。
付红兵,第一绰号斧头,身高一米八二,身材如竹竿一般飘逸,唯独头大如斧,被侯海洋取笑为斧头。
三年之内,斧头之名传遍了巴山县中师,守门大爷只知道学校有个高汉叫做斧头,不知斧头大名叫付红兵。第二绰号为恶贯满盈,此绰号来自金庸《天龙八部》里的恶人典故。
沙军,掉号为沙袋,胖,结实,酷似打拳用的沙袋,是班上为数不多的县城人。和瘦高个的斧头相较起来,显得又白又胖,当付红兵被称为恶贯满盈以后,他便被称为穷凶极恶。
两位听说来者是老大侯海洋的父亲,连忙让座。付红兵把自己的杯子洗干净,到隔壁寝室倒了开水。他找个机会将侯海洋拉到一边,道:“蛮子,我们寝室一个人打一个菜,凑在一起,请侯叔吃顿饭。”
蛮子是侯海洋的缚号,他在同学中身高体壮力气大,而且遇到事情从来都是冲到第一个,蛮子这个缚号在巴山中师中广为流传。
师范校学生多数都不宽裕,每次遇到节日需要改善伙食,同寝室的同学经常各自到伙食团打一个菜,凑在一起,就可以吃六个菜,这是他们打牙祭的最主要方式。
侯海洋道:“不用了,有安排。”
付红兵神神秘秘地道:“你爸是来跑分配?”
侯海洋没有隐瞒最好的朋友,道:“姑且算吧,也不知道能否成功。”
在寝室坐了一会儿,侯厚德要来侯海洋的茂东市三好学生证书,将证书里的每个字都翻来覆去地看了三遍,然后郑重地将证书放进随身携带的人造革提包:“二娃,证书我帮你收着。”
侯海洋不以为然地道:“爸,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
侯厚德很严肃:“这是荣誉,怎么能说有用无用。”
在家里时,父亲如此说话,侯海洋觉得无所谓,可是在付红兵等人面前说这些话,让他感觉太正统,有些掉面子。
收好证书,侯厚德提着包站起来,看了看手腕上那块戴了十来年的旧表,道:“时间差不多了,出去吧。”
到了中师校门口,进进出出都是熟悉的同学,侯海洋不愿在门口被人参观,一个人走到校门不远处的报刊亭旁,拿着一份报纸胡乱看。等了一会儿,朱永清副校长出现在校门口。他老远就开始掏香烟,走到身边后,散了一支烟给侯厚德,道:“侯老师,海洋没有来吗?”侯厚德指了指报刊亭。
侯海洋放下报纸,快步走过去。
侯厚德客气道:“朱校长,我们别在外面吃馆子,就在家里吃。”朱永清不由分说地拉着侯厚德的胳膊,道:“侯海洋在师范校都三年了,侯老师还是第一次到师范校来,无论如何也得在馆子里喝一杯。”他三十刚出头,中等个子,留着一头三七开的中分,鼻梁上一副宽边眼镜,既干练,又有知识分子的儒雅。
侯厚德没有过多推辞,他与朱永清并排朝前走,感慨道:“想来想去,还是你们那一届同学学习最刻苦,课间找老师请教问题的最多,毕业后考到巴山中学的也是历届最多。现在的学生条件比你们好得多,学习态度差得很,根本不明白是为什么学习,还以为学习是为了老师。”他想着调皮捣蛋不肯好好学习的学生,轻轻地摇了摇脑袋。
“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街道上到处是张雨生尖锐的歌声,这首歌在巴山县城很流行,每隔几个门面便会响起。
朱永清道:“这一段时间,巴山城里最流行吃肥肠火锅鱼,我请侯老师吃最正宗的肥肠火锅鱼,那间店的店面不大,是最早的一家。”听说是肥肠火锅鱼,侯海洋禁不住流起口水。巴山县是岭西省有名的美食之乡,传统小吃经久不衰,新鲜吃法层出不穷。肥肠火锅鱼是巴山县城新近崛起的一道美食,短短时间内便盛名远播,侯海洋早就想一品真味。只是这道菜都用大盆子来装,分量足,价钱不菲,他这种穷学生可望而不可即。
肥肠火锅鱼馆子距离师范校只有七八分钟路程,名声不小,店面却不大,装修寒酸,人气却很旺。堂厅六张桌子全部坐满,桌上皆放着洗脚盆大小的盆子,红红的汤上浮着肥肠和鱼片,满盆都是花椒和红辣椒,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朱校长,里面请,今天几位?”老板娘见到大客户,胖胖的圆脸上挤满笑容,热情得很。
“今天请老师吃饭,三位。”
见人少,老板娘略为迟疑,道:“大堂满了,只有一个二桌间。”朱永清推了推眼镜,道:“你别只想着赚钱,早就应该安一部电话,否则不好订餐。”
老板娘赔着笑:“安电话的初装费就要六千,太贵了,我们这种小本生意,哪安得起。”
朱永清指点道:“我说你脑壳不开窍,安一部电话,初装费贵了些,但是可以当做公用电话来经营。在门口摆个烟摊,放一部公用电话,收人绝对可观。”
老板娘一拍脑袋,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道:“还是朱校长脑壳灵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只是安装电话很麻烦,得到邮电局排轮子要指标,朱校长面子宽,在邮电局肯定有熟人,帮我打个招呼。”圆脸老板娘的马屁不知不觉就拍到了朱永清心坎上,他笑道:“如果要安电话,来找我,我有个学生在邮电局。今天中午是私人请客,得给我打折。”
老板娘带着一行人走在梯子上,她的声音稍稍放低,道:“我给你挂在账上,下次找个机会冲了。”
朱永清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老板娘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将朱永清等人带到了二桌间,道:“你们稍坐一会儿,我去安排菜。”
朱永清道:“杀四斤鱼,多放点肥肠,来份小白菜煮豆腐,一盘卤猪头肉。”
圆脸老板娘在小本上飞快地记着菜名,大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
听到这些菜名,侯海洋的口水已如洪水般泛滥,他陪坐在一旁,听着父亲与朱永清谈起陈年旧事。
侯海洋在上午打了一场篮球比赛,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便觉得上菜的时间格外漫长,肚子不停地发出响亮的“咕咕”声。朱永清听到这个声音笑了起来,害得侯海洋臊红了脸。
十二点,街道上开始例行播放高音广播。这种高音广播是巴山县的惠民工程,城里面大街小巷基本做到了全覆盖,农村的山坡、大树等高处也安装了很多。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电视连续剧《渴望》的主题歌透窗户而人。这部电视连续剧演了两年了,估计是放广播的那位特别喜欢这首主题歌,经常放,让大家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唱完歌,电视台播音员用郑重的声音道:“现在播放省委蒙豪放书记在全省干部大会上的讲话。”随后,一个全省人民都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出现在县城上空,响彻巴山的山水和楼房。
朱永清认真听了广播,评论道:“沙州这两年露了脸,蒙书记在全省大会上表扬了沙州市委书记周昌全,这个周昌全,迟早要提成省级干部。”又道:“茂东和沙州也是一个级别,矿产资源丰富,现在是典型的捧着金饭碗要饭吃,这些当官的都是饭桶。”
侯厚德自诩为书香子弟,可是距离官场太远;侯海洋纯粹是一个青涩少年,朱永清评论的官场事与他们相距甚远,他们只是听着,并不多语。终于,脚盆大小的一盆肥肠火锅鱼被圆脸老板娘端上桌子。肥肠金黄色,肥中带油,散发着大肠特有的香味。侯海洋的所有味觉器官都被调动了起来,肥肠内的厚油在嘴里翻腾,让他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舒服。侯厚德讲究师道尊严,一直保持着老师的稳重形象,慢慢吃,细细嚼,不断用眼神示意儿子侯海洋吃慢一些。侯海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一个劲用筷子向脚盆发起进攻。
吃得正香时,又有五六个人走了上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短袖衬衣,衬衣扎进皮带里,裤子是少见的西裤样式,脚上是亮晃晃的皮鞋,一看就知道是干部。
朱永清连忙打招呼:“彭局长,你好。”
来者是巴山县教育局副局长彭家振,他与朱永清握着手,道:“朱老弟,五一节那天,你不耿直,发动学校的老师来劝酒,我醉惨了,睡到第二天才起床。”
朱永清笑道:“彭局长是好酒量,你们两人喝我们四个,我们四个老师都喝醉了。”
彭家振今天带的人多,他有心报一箭之仇,道:“来,中午整两杯,我介绍几位校长。”
朱永清这才抽空介绍道:“彭局,这是我的小学老师,柳河镇二道拐的侯老师。”
彭家振这才注意到侯厚德,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说是谁,原来是厚德老兄。永清老弟,你不知道吧,我刚毕业时在柳河小学工作过,厚德老兄曾经是我的指导老师。”
侯海洋吃了一惊,他听过教育局副局长彭家振的报告,但是从来没有从父亲嘴里听说过“彭家振”这三个字。此时他来不及细想,眼见着彭家振的热情笑容,暗自高兴:“父亲认识彭家振,那我的分配就更没有问题了。”
“厚德老兄,我们坐一桌,今天要好好敬一杯酒。”彭家振主动过来与侯厚德握手,坚持将侯厚德请到自己身边坐下,并向其他几人介绍道,“厚德老兄虽然是民办教师,水平不亚于正式教师,板书写得好,课也上得好,对我帮助很大,今天大家一定要多敬几杯。”
跟随彭家振的人除了教育局的人,还有几个镇中领导,他们听到副局长吩咐,轰然响应。
侯厚德一辈子在基层教育战线,长年窝在山沟沟里,难得踏一次教育局的门。此时与教育局领导和几位镇中头头坐在一起,浑身不自在,但是他内心又甚为高傲,当互相作介绍时,脸上表情很矜持。
“厚德老兄,今天怎么想起到城里来玩。到了城里,也不到我这里来,这就是厚德老兄的不对,见外了,是不是?”彭家振一口一个“厚德老兄”,很是亲热。
侯厚德还没有回答,朱永清抢先说道:“侯老师的儿子侯海洋今年中师毕业,他非常优秀,是茂东市三好学生。”
彭家振喔了一声,道:“茂东市三好学生,不错不错,叫什么名字,侯海洋,我有印象,听说过这个名字。厚德老兄,你的儿子是人才啊,今年毕业吧,放心,教育局一定会择优分配。”
侯厚德一辈子失意,女儿和儿子是他的希望所在,听到彭家振如此表态,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主动端起杯子,道:“感谢彭老弟。”他见彭家振如此仁义和客气,也就没有称呼其为局长,而是老弟。
等到另一盆肥肠火锅鱼端上桌,彭家振亲自开了一瓶巴山高粱酒,对身边的人道:“巴山教育能出成绩,不靠教育局的干部,靠的是成百上千个如侯老师这样一辈子扑在教育战线上的老教师,今天机会难得,大家好好敬一敬侯老师。”
侯厚德倒有些受宠若惊,道:“各位领导,彭老弟,你们客气了,我不会喝酒。”
一个高大的黑脸汉子最先站起来,他端起杯子,道:“我是新乡学校的刘清德,我们两人都有一个德字,侯老师,敬你,把这一杯干了。”
侯厚德看着大大的杯子,有些迟疑。黑脸汉子刘清德豪爽得紧,道:“侯老师,我先干为敬。”他仰头把酒喝了,把杯子晃了晃。
在平时,侯厚德会婉拒这杯酒,此时儿子在别人的屋檐下,他只能低头。
在教育局诸人的轮番敬酒之下,侯厚德以及朱永清都喝醉了。侯海洋毕竟还是学生,给桌上长辈和领导敬了一圈酒,就算完成任务,酒席散后虽然脑袋也晕乎乎的,但没醉。
朱永清经常喝酒,酒量好,尽管喝了很多,行动仍然正常。
侯厚德很少如此大杯喝酒,脚步踉跄,站立不稳。他竭力保持着内心的一丝清醒,与彭家振告别以后,坚持将朱永清送到校门口。他的话比平常多了几倍,紧握着朱永清的手,道:“永清,当老师的这一辈子不成器,唯一的希望就在儿子身上,你得帮忙。我一辈子不求人,今天算我求你了。”
侯海洋听了父亲的话感觉颇为尴尬,自尊心似乎也被刺伤。
朱永清打了个酒饱嗝,道:“侯老师,今天机遇好,遇到了彭局长,没有想到你们还有这一层关系。彭局长以副局长身份主持教育局工作,他答应的事情,百分之一百的稳当。”他再打了一个酒饱嗝,道:“侯老师,到我家去耍一会儿,这鬼天气真鸡巴热。”他平时说话文质彬彬,喝酒以后,随口就带出粗话。
侯厚德头摇得如拨浪鼓,道:“客走主人安,我走了,不打扰永清。”等到朱永清进了小楼,他脸色苍白地扶着侯海洋的肩头,道:“海洋,我醉了,赶快找一个旅馆。”
“爸,到我寝室休息。”
“喝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别让你的同学看见。快点,找个近点的旅馆。”
侯海洋将父亲带到了距离学校最近的旅馆,侯厚德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好几次,胃里的呕吐物都涌到嘴边,又被他强行吞了回去。
等到侯海洋办完手续,他才艰难地道:“我要吐,厕所。”
侯海洋将父亲扶向厕所。侯厚德看见一个拙劣的“男”字,如看到救星一般,冲进厕所,对着蹲坑一阵猛吐,吐得眼泪鼻涕在脸上纵横交错,一根鼻涕悬在半空,久久不落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扶着墙站了起来,说了句:“我出洋相了,等会儿,你把厕所打扫了。”
“你先睡觉,我等会儿打扫。”
侯厚德胡乱抹了抹眼鼻,叮嘱道:“你要拿水冲厕所,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好,好,你先回房间,我晓得。”
“海洋啊,以前我错怪了彭家振,他是有缺点,这十来年,进步很大。”到了房间,侯厚德坐在床边,喃喃自语道,“难道是我以前看错了彭家振?从今天的表现看,他为人还是不错。”
听了父亲的话,侯海洋突然感到有一丝不安,为什么不安,他一下子说不清楚。
8月,巴山师范93级应届毕业生终于拿到了期盼已久的分配方案。看到这个分配方案,有人欢喜,有人忧愁。侯海洋属于极度失望的那一类人,得知被分到偏僻的新乡镇,他当场傻掉,半天没有回过神。
巴山师范的分配原则是“哪里来回哪里去”。特别优秀的师范毕业生经过师范校推荐,可以进入县城的小学甚至进入党政机关。最后一种情况是凤毛麟角,按照巴山土俗说法,只有祖坟冒烟才有这样的好运气。侯海洋家在巴山柳河镇,一般情况下,他应该分回柳河镇,然后由柳河镇教办依据小学情况,分到需要的小学。
在这学期,他被评为“茂东市三好学生”,算得上德智体皆优的毕业生,师范校曾经向县教育局和城区小学校推荐了他,这让他对留在县城生出了很多希望。谁知在最后时刻,市级三好学生的牌子一钱不值,不仅没有让他如愿留在县城,甚至没能让他分到柳河,而是直接分到了巴山最偏僻的新乡镇。
据气象数据记载,1993年8月格外闷热,温度达到同期最高历史水平。在侯海洋的记忆中,那一年夏天乌云密布。
侯海洋整个人处于失神状态,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回到住了三年的寝室。人去寝室空,稻草、残书、碗筷、破衣,胡乱摆在室内,一片狼藉。
往日的朋友连同欢声笑语都随着毕业分配而成过眼烟云。他坐在没有棉絮的床上,一根接一根抽烟。
在悲伤之时他其实并不想抽烟,可是不抽烟不喝酒就无法表达悲伤,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半包烟,狠命抽。
从小,侯海洋就知道父亲的梦想是将民办教师身份转变成公办教师的身份,吃上公家饭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对侯海洋来说,吃上公家饭只是人生梦想的第一步,他心中还揣着更大的梦想,不仅要吃上公家饭,而且还要在县城生活,成为堂堂正正的县城人。甚至还要走出县城,和姐姐一样见识更加多姿多彩的世界。在中师三年,无论是学习还是社会活动,他都力争上游,成为93级唯一的市级三好学生。眼看着梦想实现,不料飞来横祸,市级三好学生居然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镇。
三年努力成空,让他心如死灰。
付红兵本已离开学校,他神经兮兮地回学校怀旧,先到操场站了一会儿,又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回到寝室。看到抽烟的侯海洋,他惊奇地道:“蛮子,我找了你半天,还以为你走了。”
侯海洋抬起手,将烟头弹到墙上。烟头撞到墙,又落到地面,引燃了角落的稻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燃烧的稻草,无动于衷,付红兵赶紧上前,将稻草火跺灭。
“给我一支。”付红兵了解侯海洋的性格,没有劝他,要了一支烟,两人坐在床边抽着。
袅袅轻烟,在空中升起,又被暗风吹散。
抽完最后一支烟,侯海洋似乎回过神来,道:“我回家了。”
付红兵道:“蛮子,到我那里住两天,我约几个同学。”
“没有心情,算了。”侯海洋拒绝了付红兵的挽留,坚决要回柳河镇二道拐。
出门的孩子受了伤,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两人一路步行来到巴山县客车站。
车站格外混乱,出租车、货运长安车、人力三轮车、电动车及人流聚集在此,拥挤得让人烦躁,大家说话都脸红脖子粗。
车站一楼是候车室,二楼是舞厅,三楼是旅店。二楼的舞厅在县城很有名,吸引不少青春少年和寂寞中年。一楼候车室里有一个录像室,白天黑夜不停地放录像,在白天放热闹港片,晚上总是偷偷放些三级片。侯海洋走进汽车站时,录像室传来震耳的枪声。以前,这种枪战片总是能让他热血沸腾,此时他对这些港片没有半点兴趣。
售票窗台前挂着“宁慢三分,不抢一秒”的标语,附近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顾客。侯海洋没能买到坐票,只买到一张没有座位号的站票。拿着站票,侯海洋对付红兵道:“这一趟班车挤得很,我要早点上车,否则要被挤死。你别送了,放心,就算伤心透顶,日子也要过下去。”又自嘲道:“以后我就挤着客车进城来看你,到时还认不认农村哥们儿?”
付红兵接连摇头,骂道:“妈的,学校还说要按成绩分配,你的成绩在我们班上绝对是第一名,结果分到新乡,吕明成绩排前五,分回铁坪,这是全县最差的两个地儿!他妈的,还说什么按成绩分配!”他分到城郊小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心满意足。
侯海洋满腹烦恼和苦闷,很想找人倾诉,道:“前脚从学校门出来,马上就感受到这个社会的虚伪。如果在学校里面,还真以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爸是个理想主义者,总觉得教书教得好,看不起人,所以现在还是民办教师。”
他发起牢骚,将父亲的事都扯了出来。
聊了一会儿,付红兵因为没有票,进不了站内,道:“时间差不多了,送佛送到西天,送客人就要送到站内,听说你知道一条可进站的便道。”侯海洋道:“我带你走快捷方式。”他长期坐客车,早就将巴山县客车站这只麻雀解剖清楚,带着付红兵进了一道虚掩的木门,转了两个弯,大摇大摆进了站内。
付红兵顺利进站后,摸了摸大脑袋,问:“我在这里坐车也有十几回了,怎么不知道这个小门?”他看着站内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道:“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这是车站员工内部通道,没有几个人知道。等一会儿你出去时,只管大摇大摆走,没有人会问你,若是畏畏缩缩,别人反而会怀疑。”
“你是鬼胆子大,我不敢轻易走这条通道,夜路走多了要撞鬼,如果被抓住了咋办?”
“一般情况下不会被抓住,即使被抓住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两人站在客车边上聊了一会儿分配的事,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人拿着票上车,侯海洋对付红兵道:“我上车了,再不上车,连站的位置也没有了。”
付红兵对侯海洋的遭遇深表同情,他是才参加工作的菜鸟,同样处于被人摆布的状态,除了同情,再也拿不出任何办法。他站在车外大声道:“隔几天,我和沙军、陆红到二道拐来玩,你别到处跑,到时候找不到你。”
侯海洋站在车门处,回过身,挥了挥手,故作轻松地道:“你们早些来,我带你们到柳河游泳。”
侯海洋站在车门处还准备说些什么,远处又过来两条粗壮汉子,看样子是要坐这一趟车,他赶紧对付红兵道:“我上车了,记得早点到二道拐。”一米八二的付红兵站在人群中,又瘦又高,不由自主地让人联想到四大恶人之穷凶极恶云中鹤,他不断招手,张大嘴巴道:“到时,吕明也有可能要来。”
候海洋登上车回头:“一定要来,我等你们。”
上了车,侯海洋迅速抢占了车尾最里面的位置。
侯海洋家住在巴山县柳河镇。柳河镇到县城每天有两个班次的客车,上午八点和下午三点,客车班次少,害得每辆客车都如放三级片的录像室一般,人满为患,臭汗飞扬。如果没有买到坐票,站在车尾最有利,这是侯海洋多次挤车的心得。
他在车尾抢占了最有利的地形,在前面站着两位浑身散发着腥臭味的汉子。两个汉子都是杀猪匠,壮实得紧,腰间鼓鼓的也不知玩意儿。他们毫不顾忌地谈着养猪、选猪和杀猪的经验,带荤的语句和口水朝着侯海洋扑面而来。
侯海洋站在车尾,沉入自己的忧伤之中,没有理会杀猪匠的特殊臭味。除了留在县城的梦破碎,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焦虑。
他考入中师时只有十五岁,是全班年龄最小的。进校时一米六,三年后,他长成了一米八的大个子,虽然脸上仍然稚嫩,体格已经完全成熟了。中师班上女孩子多,在头两年,他除了读书,其余时间全部泡在篮球场上。临近毕业,他的性意识突然间从混沌状态中苏醒过来,越看越觉得班上的女生漂亮起来,比如以前很不起眼的吕明出落得水灵灵的,很是耐看。每逢上课,他的眼光总是不经意地朝吕明的方向扫去。凭直觉,他觉得吕明也对自己有点意思。这一次,吕明分在巴山县铁坪镇,与新乡镇一南一北。爱情还没有开始,大家就毕业了,这让阳光灿烂的小伙子心里满是忧伤和愤怒。
客车开动以后,两个壮汉如铁塔一般站在尾部,不让其他人挤进来。出城以后,沿途不断上人,核定满员只能装二十个人的中巴客车,已经装了五六十人,如沙丁鱼罐头一般挤得密不透风。售票员仍然觉得不够满,他将脑袋从窗口伸出去,声嘶力竭地喊:“柳河,柳河。”
车行半个小时,仍然有人上车,车头的人如加密型沙丁鱼,挤得水深火热,车尾的人相较起来就如闲庭信步。
售票员被挤得贴在了车门,伸长脖子不断朝里瞅,大声道:“往后走,里面还空得很。”吼了几声,见没有动静,他踏起脚,看见了车尾的两个杀猪匠和一个背书包的年轻人,他知道这两人是这一带喜欢打架的蛮子,不敢造次,另一个年轻人只有十七八岁,显然是学生。
俗话说,半夜捡桃子选着软的捏,售票员朝侯海洋吼道:“背书包的,朝里面挤点。”
车尾几个人,只有侯海洋背着书包,他听到招呼,看了两个壮汉一眼,没有理睬售票员,继续低头想心事。
售票员吼了几声,见公路上仍然有几人没能上车,气急败坏地骂道:“背书包的,狗日的,耳朵聋了还是用来扇蚊子,退几步要死人?”得知分配方案以后,侯海洋憋了一肚子恶气,此时在售票员的恶语中爆发了,他仰着脖子,瞪着眼,道:“你才是狗日的,长眼睛没有,里面还挤得下不?”他平时为人处世挺有礼貌,但是礼貌不等于怯懦,读中师时,有一次街上的混混到学校来调戏女生,第一个提着板凳冲出去的就是他。此时他极度郁闷,售票员的粗话激出他的野性。
售票员没有想到读书娃居然还骂人,恶狠狠地骂道:“你妈卖屁股,啷个走不动,里面这么空。你小子装怪,再不走,下车弄死你娃!”
侯海洋不服软,手指着售票员,道:“下车不弄我,你是龟儿子!”茂东市是沿江的山城,自古就是军事上的必争之地,这里的人性格强蛮,男人吵架的结果必然是一场打斗。
两人对骂几句,火药味十足,都有了揍对方的念头,无奈车上挤了太多人,他们只能隔着人群互相瞪眼。
听到有人吵架,两个壮汉喜笑颜开,漫长而拥挤的旅途,听人吵架不失为一种乐趣。一个汉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吵架的侯海洋,突然道:“你是不是叫侯海洋?”
侯海洋并不认识这个壮汉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汉子笑了起来:“我是你爸的学生,你出生的时候,我还送过鸡蛋。一转眼,你这个小屁眼虫长这么大了,你爸现在还洗冷水澡吗?”
侯海洋与售票员对骂两句,这才答道:“我爸每天都到柳河里面洗澡。”
粗汉一边说一边摇头,道:“你这娃儿长得像你爸,秀气得很,脾气比你爸要火爆,若是你爸当年有你这个脾气,早就不当民办教师了。你爸是好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售票员又骂了几句,侯海洋觉得吵架像个娘们,便住了嘴,对着售票员竖了个中指。
客车摇摇摆摆,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二道拐。粗汉子从地上的背篓里摸出一块肉,道:“侯海洋,这块肉给你爸提回去,喊你爸到我家里来耍,我叫高土匪,你爸知道我。”
提着肉,侯海洋挤到车门处。
售票员脾气火爆,道:“你不要走,刚才还嘴硬。”说完,提起拳头就砸下来。
侯海洋读中师时,一天有三四个小时泡在篮球场,虽然只有十八岁,身体却发育得好,长得高大且有一身蛮力。他抓住售票员的手腕,用力一拖,将售票员拉下车。
分到新乡镇,侯海洋知道肯定是被人整了,可是他连谁在整自己都说不准确,有冤无处报,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此时遇到愣头青售票员,也就发了狂性。
愣头青售票员之所以脾气暴躁,也是有原因的,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想去当兵。他父亲买这辆客车,最缺人手,让儿子当售票员。早上,两人为了是否当兵又吵了起来,愣头青售票员肚子里同样是鬼火直冒。
两人都是年轻蛮子,肚子里都积有一堆火气,在公路边打了起来,拳来脚去,难解难分。侯海洋相貌略有稚气,打起架来却有拼命三郎的劲头,接连两拳打在年轻售票员鼻子上。售票员鼻血狂涌,他抹了抹鼻子,又扑了上去。
司机见儿子吃亏,提着扳手从驾驶室跳出来。刚绕到车门处,车内跳出两条壮汉,手里握着杀猪刀。一条汉子瞪着眼道:“你龟儿子爬远点,把板手放下,老子的刀专吃肉。”
司机嘴硬,道:“关你屁事。”
高土匪提着刀,道:“这是我兄弟,要么让他们单挑,我们在旁边看,要么我们一起上。”
驾驶员认出来人是远近闻名的猪霸高土匪,看着明晃晃的杀猪刀,他胆怯了,向着儿子吼道:“别打了,回去卖票。”
在车上,高土匪指着售票员道:“今天是你娃先动手,打一架就算屎了,若是找我兄弟麻烦,以后就别在这条线跑了。”
售票员嘴巴被打破了,鼻子也在不停流血,他没有想到学生娃打架还这么厉害。吃了亏,只得自认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