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薛宝珠跟着杨妈妈到正院时,屋里十分热闹,她不由得立在门外。

林氏声音微微哽咽:“我儿长高了不少,仿佛还壮了些。”

语毕,便有志高意满的少年音响起:“母亲,孩儿此番游历山川开阔了眼界心胸,再不是从前那个只知锦衣玉食的呆头郎君了。”

“下次若有机会,孩儿定要带上母亲与妹妹去钱塘江观潮,那般雄阔壮丽的景象,与这繁荣锦绣的京都大不相同。”

“只带母亲与妹妹,便忘了父亲?”

姜承逗着趣儿,引得几人笑声连连。

姜锦月软着声音撒娇:“娘亲,您瞧哥哥给我带回的玉钗,我在京中也未见过这般好的式样!哥哥果然最疼我。”

“傻瓜,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如何不疼你?”

“胡说!我早就给你去了信儿,如今家里两个姑娘,都是你的妹妹。”

“那是父亲母亲认下的,我不会认。”

薛宝珠默默听着,心底空落落的,她实在是想念家里的哥哥。

杨妈妈在薛宝珠身后,面上的笑险些撑不住,生怕她听了多想,边解释边打帘子让人进去:“是公子回来了,姑娘您快进去罢。”

薛宝珠踏进去,屋内兀地一静,四人唇边笑意都僵硬起来。

她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低头行礼。

姜锦嗣皱眉看着厅中大方知礼的小女娘,与自己想象中粗俗小气的样子完全不同。

还有那模样,与他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

姜锦嗣收到信时本心有疑虑,只恐父亲母亲是被别人诓了去。如今亲眼见着,却是半点不疑了。

不过……他瞧了眼坐在桌边泫然欲泣的姜锦月,心都被人揪起:父亲母亲寻回亲女,月儿这阵子定然受了不少委屈,她现下只有我这个哥哥可以依靠了。

林氏率先反应过来,亲热地拉着薛宝珠的手走到姜锦嗣跟前:“宝珠,这便是你的哥哥。”

“嗣儿,这就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生妹妹。”林氏拉着两个孩儿的手,眼眶也是一红,“好在先祖保佑,我们一家终是团圆了。”

姜承上前揽住妻儿,也是十分感动:“团圆便好。”

薛宝珠只是对着姜锦嗣略点下头,未唤一声哥哥。

姜锦月瞧着眼前这一幕,心中酸意横生,握着玉钗的手攥得发白。

她咬唇起身,将那玉钗递至薛宝珠跟前,面上带笑,眸中却透着点点水光:“姐姐,哥哥许是不知道你在家……这玉钗还是你拿着吧。”

薛宝珠还未开口,她身旁的姜锦嗣便急得瞪眼睛:“月儿,这是我特意挑来送与你的,怎可转送?”

姜锦月笑得乖巧,声音轻软:“哥哥你已送了我许多东西,小库房都快放不下了,姐姐还一件没有呢。话说回来哥哥你也是,怎么把姐姐给忘了……”

她说着,慌慌张张地捂上唇,无措地看向薛宝珠泫然欲泣:“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这般说的。”

薛宝珠定定瞧着她一忽笑、一忽哭,脸上神情变化自然,这技艺当真要比戏台子上的伶人还要纯熟。

她心中忽地一叹,姜锦月若是在阿爹阿母身边长大,定然是个乖巧伶俐的女娘。

姜锦嗣看着妹妹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禁皱眉看向眼前这个亲妹妹:月儿现下小心翼翼宛若惊弓之鸟,想必往日也是被她欺负惯了的。

他面色微沉,让姜锦月将玉钗收好,转眸看向薛宝珠,目露厌烦:“我只有月儿这一个妹妹,你若是想要,自找母亲去要吧!”

姜承沉下脸:“你怎可这般对自己的妹妹?”

林氏一手拉着一个,都是自己的心头肉。她狠狠剜了姜锦嗣一眼,摸摸薛宝珠的头:“你哥哥许是一时还没接受,你是个乖孩子,再给他些时间。等会到母亲房里,匣子里的东西随你挑。”

姜锦月攥着玉钗,面上关切,心中却很是自得。只是想起薛宝珠能去娘亲房里挑首饰,心底酸意又蛮横地冒出来。

薛宝珠浅浅笑着:“不用了,昨日圣上的赏赐尽够我用了。”

姜锦月面容一僵,是啊,她得了那么多赏赐,有些稀罕玩意便是国公府都没有的,一支玉钗怎会入得了她的眼?

“也是,姐姐如今也看不上这玉钗了。”她娇声玩笑,朝薛宝珠眨眨眼,一副娇憨天真的模样。

薛宝珠点头,很是实诚:“是不大看得上。”

姜锦月未想到她会这般直白,噎得说不出话。姜锦嗣闻言,脸色也不太好看。

姜承看了眼薛宝珠的神色打着圆场:“自家兄妹,何必闹得这么僵?快坐下,让人摆饭。”

林氏闻言也道:“嗣儿莫再胡说,宝珠是你的嫡亲妹妹。”她说着,转身拉住薛宝珠,“宝珠你也多担待。”

薛宝珠不置一词,随着林氏坐到她身边。

婢女们捧着各色菜品进进出出,罩了锦绣缎子的圆桌上立刻堆满了精致富贵的菜肴。

姜承坐在主位,看着一家子心中很是欣慰:“你们以后要好好相处,切莫失了国公府的体面。”

“饭桌上说这些做什么?”林氏笑得慈爱,亲自动筷给儿女们夹菜,“这是嗣儿最爱的清蒸鱼、这是月儿素来喜欢的酱煨蛋……”

她本是在笑,看向身旁正喝着热汤的薛宝珠时,手中忙碌的筷子忽地一顿,气氛中凝着些尴尬。她不知薛宝珠喜欢什么吃食。

薛宝珠也不在意:“母亲不用照顾我。”

林氏眉头拧起,隐约觉着自宫宴后,薛宝珠待她好似疏离了许多。她与姜承对视片刻,心中忽的忐忑起来。

姜承却是不以为意,父母是天、是地,儿女自然都要听父母的。

薛宝珠咬了口白玉沙包,外皮松软透着奶香、豆沙绵软香甜。她边吃边琢磨卤味料里要不要再加一味砂仁,忽闻姜承开了口:“宝珠,听你母亲说你师从罗大师傅,做得一手好茶?”

姜锦嗣听声抬头,睨了她一眼:她竟会做茶?

“也不算是很好。”薛宝珠缓缓道,生怕再让她做茶,“许久没做,手生得很。”

林氏盈盈笑道:“宝珠这孩子过于谦虚,便是连我都没见过如此出神入化的茶艺。不知当日的罗大师傅该是何等超凡境界。”

薛宝珠听出了话茬,放下白玉沙包微微皱眉。

姜承看向薛宝珠笑道:“宝珠,不知罗大师傅现在身处何处,你能否邀他上门小住几日?届时叫月儿为罗大师傅做茶,看月儿是否也能入了他的眼,也收入门中?”

若真能邀得罗大师傅入府,那可是独一份的荣耀。如果月儿能顺利拜师,她的才女名声也能更上一层楼,这都是国公府的体面。

薛宝珠叹气:“我也是无能为力,师父云游半年未归,不然我做茶的功夫也不会那般生疏。他老人家若是在,定会拿了竹板藤条站在我身旁时时督促。”

林氏听了笑容微僵:“宝珠你莫不是在诓骗我们?”

薛宝珠心下一冷,也不再说话。

姜承也心中不悦,猜想她是不想月儿的茶艺超过自己,便如此说。到底是商户出身,改不了自私重利的脾气秉性。

姜锦月抿着唇,楚楚可怜地拉着薛宝珠:“莫不是姐姐因为昨日之事与月儿斗气?珩哥哥清流雅士,惯是不会说话的,姐姐别怪我们。”

“昨日?”林氏一怔,“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薛宝珠轻声,“我也未放在心上。师父确实不在京都,有没有昨日之事他都不在京都。”

她说着看向姜锦月:“你可能听明白?”

姜锦月愣愣,被薛宝珠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吓了一跳,眼下只会呆呆地点头。

薛宝珠见她答应得乖巧,又弯起眼睛喝了口汤。

姜锦嗣眉头皱得极紧,对薛宝珠的印象又差了几分:她果真常常欺负月儿。

一顿饭,各有各的心思,唯有薛宝珠吃得极香。

待儿女们走后,姜承与林氏面上再无笑意。

林氏揪着帕子,冷脸嗤笑:“夫君可信宝珠的话?”

“我自是不信。”姜承叹息,“好好的女儿竟被养成这副自私样子。身为女儿,就该为家族谋算,她却只想着自己。”

林氏心中憋闷:“方才杨妈妈同我说,她亲眼见着宝珠院子里的厨娘捧着箱子,套了马车出去了。她耳力好,听见了那箱子里有银钱碰撞的声音。许是宝珠将昨日圣上赏赐的银钱通通送回了薛家。”

她说着又是叹气:“宝珠这般惦念着她那卑贱如泥的养父母,也不知咱们养不养得熟。”

姜承扼腕长叹:“怕是难……”

薛宝珠回了院子,心中有些烦闷。她不曾盼望他们会像对待姜锦月那般对待自己,可总要过得去。为何明明心中嫌弃,却仍要接她回来,岂不是自己找罪受?

薛宝珠扁唇,懒得再想,径直钻进小厨房做卤味。

总归是看不懂,何必费脑子?有那功夫还不如吃点什么。

老汤已熬好,满屋飘香。她正着手配卤料,兀地见纪娘子神神秘秘走进来,将一个布包递给她:“姑娘您看看这是什么!”

薛宝珠拆了外面包着的布,却不想里面还有一层,拆了这层还有那层。她拆了好半晌,里三层外三层的就是拆不完,薛宝珠耐着性子抖搂开最后一层,一本泛黄旧书赫然现在眼前,上头“调鼎正要”四字如同镀了金,闪闪发光。

“纪娘子!”她惊喜地叫出声来,一双圆杏眼满是光彩,“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纪娘子高兴地擦擦额上的汗:“说来也巧,我回来的路上正路不通便绕了小道。那小道之上有个盲眼人摆了个小书摊,我一眼便瞧见了这本古籍。我原本不信一个小小摊子上会有真本,可下车仔细翻了翻,瞧着倒像是真的。”

薛宝珠翻至最后,瞧见两处已经模糊了的字,小小的一团,依稀能辨出一个是何瑛、另一个是赵湘。

何瑛是她阿娘,赵湘便是她幼时邻家的女娘。

她听阿娘说过,她们幼时顽皮,偷偷在那本古籍上留了名号。这个记号只有她二人知晓,想必是真的。

薛宝珠如获至宝,拉着纪娘子在小厨房坐了一下午,边卤肉、边翻书。两人遇见好的方子就商讨合计一番,很是愉快。

是夜,月亮躲在乌云之后,只剩三两碎星闪着微弱的光。

周全端着茶水,望着那个凌厉寡言的男人迟迟不敢上前。

每逢圣上兄长祭日,全宫上下乃至前朝,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当差。

周全摇头,也心疼霍不啻。他每到这日便会拼了命地批折子,批上三五日从不停歇。就是下天火了都不见得能停。

这都是太后当年造的孽啊……

他想着,还是担忧圣上亏了身子,犹豫着上前将茶水放在桌边。

正欲退下之时,忽听见霍不啻开了口,声音沙哑:“什么时辰了?”

“回圣上,丑时三刻了。”

霍不啻手中的笔微凝,霍然起身,拧着眉径自到内殿换了常服。

周全见状惊得目瞪口呆:竟停了?

“圣上您这是要去哪?”

“用饭。”

周全觑着他的脸色踌躇着开口:“薛小娘子这个时辰应是睡了吧?”

霍不啻脚步一顿,仍是走出宣明殿。

他不知为何,只是想去看一看。便是她睡了也不打紧。

霍不啻立在宁国公府外,凉风习习而过,他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定不会傻等,这个时辰想必早已睡了。

霍不啻转身要走,却心念萌动,鬼使神差般翻、墙进去。

路走了数遍已经极其熟稔,所过之处漆黑一片,府内皆灭了灯。

他步步前行,骤然瞧见那座熟悉的小院偏角处还亮着灯。

烛光幽黄,甚是微弱。

霍不啻走近,在半开的门中望见那个鲜活的小娘子趴在案上、枕着自己的胳膊在这逼仄的小厨房里睡得正香。

瓷白的脸颊压得微红,如杨梅饮子般。

对面灶上的锅还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满屋子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

霍不啻静静看着,昏暗的心猛然窥见一缕天光。

烛火摇晃,明明暗暗。

冷酷严峻的面容逐渐变得温和。

在这冰冷寡淡的世上,他也有了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

作者有话要说:老母亲:没错,阿啻你陷入爱河了(狗头)

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羊了呜呜呜呜呜呜呜),晚了一点,对不起鸭,给小可爱们发红包!

下次更新在周四,从那以后应该就是日更啦(如果我没羊的话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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