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薛宝珠白天睡了好一阵子,晚上时倒是睡不着了。

窗子倒映着树影,整片月光被搅得混乱,稀疏斑驳地映在窗纸上。

她呆坐了一会儿,穿上衣裳提着灯往小厨房去了。

也不知阿弃今日会不会来。

薛宝珠坐在小凳子上琢磨着他若是来了做些什么吃食,正出神时忽地瞧见面前的灶台上多了个油纸包。

她惊喜地抬眼,只见阿弃慢悠悠地坐在她身边,棱角分明的脸在火光下明暗辉映,显得深沉凌厉。

霍不啻转头,目光掠过那双鲜活的眼睛,顿了顿道:“这糖也不知好不好吃。”

话语间流露出几分微妙的嫌弃。

薛宝珠打开那小纸包,十数颗津亮剔透的粽子糖依偎在一起,包着饱满的松子仁,满满的清香。

她尝了一颗,香气醇厚,竟比西市言记的好吃许多。

“这是哪家的粽子糖?竟比我吃过的都好!”

霍不啻闻言惊异地挑眉,竟真有人爱吃御膳房的玩意儿?

他缓了缓,淡声道:“街上随手买的,你若喜欢下回再给你带。”

薛宝珠高兴地点点头,将糖收起,起身系上襻膊,提了把刀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案板上,抬眼扫视着小厨房:“你今日想吃什么?”

霍不啻定定地看着她,面前的小女娘穿了身素色衣裙,头上半点饰物也无,可就是充满了精气神,让人移不开眼。

尤其是提着刀的模样,格外与众不同。

“都行。”

薛宝珠略思索片刻,取了些泡好的黄花菜、香菇、腊肉、莴笋、豆腐干、芥菜、芹菜以及辣椒,切成筷子头大小的丁。

起锅烧油,待油热后先将葱末和干辣椒段下锅爆香,旋即放入腊肉。油锅刺啦刺啦地想,逼出了腊肉的油脂,香气瞬间满屋飘散。

她利落地倒入其它菜丁,大火炒出香味后倒了碗水烹煮,盖上锅盖后又另起炉灶烧了锅水,将一碗白米饭放入锅里熥着。

薛宝珠停下,转头看向霍不啻:“阿弃,想不想吃酸嘢?”

霍不啻抬眉:“酸嘢?”

“是岭南的一种特色吃食。我家后面那条街有个开笔行的老伯伯是岭南人,这酸嘢是他教我做的。”薛宝珠见他没听过,便风风火火地着手去做。

她取了五六枚三月李与一个青庵罗,提刀将青庵罗削皮去核后切成厚片,又举刀把青红的李子“啪啪”两下拍得裂了口,一股酸香味立时飘了出来。

霍不啻在一旁看得专注,觉得有趣。

薛宝珠将酸梅粉、甘草粉、红糖、盐、辣椒粉等混在一起搅拌均匀,旋即撒在处理好的青庵罗与三月李上头,端起盆颠动翻拌一会就递给霍不啻:“你尝尝。”

霍不啻瞧着一小盆滚满了辣椒、盐的水果直皱眉,他本不想吃,却架不住那双亮晶晶的眸子。

他无法,捡了最小的一块青庵罗放入口中,皱紧的眉兀地舒展开。没有他想象中的奇怪,竟十分清爽可口。

青庵罗入口先是咸,继而有辣味席卷而来,咬下去便有清酸的汁水在口齿间蹦发,其中竟还能品出几分甘甜,咸辣酸甜几种刺激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颇有一番滋味,酸酸脆脆的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竟有些停不下来。

霍不啻还从未尝过这般奇特的味道。

薛宝珠见他喜欢,笑着提醒一句:“少吃些,别酸倒了牙。”

霍不啻也听劝,放下就放下酸嘢。

薛宝珠眼瞧着火候差不多了,掀开盖子加入用水化开的土豆粉,翻炒两下见汤汁变得浓稠又打入一个鸡蛋搅动,待熟了后撒入辣椒丁。她麻利地将熥热了的白米饭取出,将滚烫的臊子浇在饭上。

粒粒晶亮的米饭上铺着香气浓郁的臊子,黄花菜金黄、红白相间的腊肉油汪汪的,豆腐干炒得焦黄,莴笋、芹菜如翠玉般,油油亮亮,香气扑鼻。

“尝尝。”薛宝珠把碗放到霍不啻面前,笑吟吟地坐下。

霍不啻尝了一羹匙,腊肉咸香、黄花菜爽脆鲜美,豆香、菜香、米饭香巧妙得融合在一起,又有辣椒做衬,香香辣辣的十分下饭。

半晌,他看着手中空空的碗不禁思考把这女娘弄进宫去做御膳娘子的是否可行。

薛宝珠在一旁看他好似在思索什么也不打扰他,起身去收拾炉灶。

霍不啻静默地凝视她的背影。薛宝珠干净利落,做什么都有条不紊。尤其是身上带着股特殊的劲,就是连刷锅都刷得神采奕奕。

念头仅一瞬就作罢,她那样生机盎然,不该把她拖进死人墓般的皇宫。

薛宝珠忙活完后,又吃了一颗粽子糖。甘醇的味道直淌进心里,她不由得想起阿爹。

不知阿爹有没有趁着她不在家偷偷抽烟袋锅,不知阿娘近日有没有腰疼,不知呆笨傻气的哥哥有没有将那发簪送出去……

她抱着膝盖,轻轻叹口气。

“为何叹气?”霍不啻见方才还昂扬着脑袋瓜的人忽然萎靡不振,不禁问道。

薛宝珠转眸,看看眼前的阿弃,又看了看手中的粽子糖,萎顿的杏眼骤然亮起一抹光彩,雀跃地抓住他的手腕:“阿弃,你是能出府走动的吧?”

手腕上微凉柔软,霍不啻微怔,震惊中点点头,墨眸变得幽深。

“那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薛宝珠说罢,小心盯着他的神色生怕他拒绝。

霍不啻垂眸看了眼她的手,轻咳一声道:“你说。”

“你能不能代我去看看我阿爹阿娘?”

到底是吃人嘴短,在那样满是殷勤恳切的目光下,霍不啻未有迟疑,轻点了下头。

翌日,晨起时的冷阳逐渐变得热辣。

西市上,挑夫脚力、捞鱼打铁的皆打着赤膊,汗津津的,冒着油光。

行人依旧熙攘热闹,偶有人驻足张望,是瞧瞧哪家食肆生意红火去尝个新鲜。

西市尾,本应正忙碌热闹的薛家食肆现下有些冷清。若是以往,食客定是坐满了院子,挤得热火朝天。

薛传与何氏眼下都闲了手脚,只薛宝盛一人就够应付了。

何氏自从薛宝珠走了之后便闷闷不乐,再没了往日高着嗓门儿招呼客人的爽利模样。

薛传抽着空烟袋锅,这是女儿临走时特意交代叮嘱的,他不能食言。

薛宝盛也是无精打采的,将最后一桌客人送走后坐在薛传身边叹气:“自妹妹走后,咱们家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了,进项也少了许多。”

“幺宝手艺好,那些老客都是奔着幺宝的吃食来的,如今她不在家,不来也是正常。好在店面是咱们自己家的,省了笔开销。”何氏颓然坐着,声音忽地有些哽咽,“也不知幺宝在那习不习惯,他们对她好不好……”

“莫要说些痴话。”薛传将烟袋锅磕得嗒嗒直响,“那是幺宝的亲爹娘,当眼珠子疼都不够,怎么会对她不好!”

“是是是,是我想岔了。”何氏噙着眼泪又是一叹。

薛传皱着眉,默然许久才沉声道:“我都想好了,若是店开不下去就将铺面卖了。左右乡下还有几亩地,饿不死咱。”

何氏本想反驳,可想起那国公爷当日的话又觉得这样也好,不拖累两个女儿。

薛宝盛耷拉着一张脸,心里乱得很。

霍不啻此刻正站在薛家食肆门口,他没想到自己竟有朝一日听一个小小女娘的差遣。

只是……这薛家食肆的境况跟前几日大不相同,门可罗雀,冷清得很。

想来也是,掌厨娘子不在,自是少了许多生意。

何氏眼尖,见门口站了个异常俊逸的郎君赶忙抹了泪出来招呼:“客人想吃些什么?进来瞧瞧?我家什么都有!”

霍不啻不大适应这般热情,退了半步扯了下嘴角便算是笑笑:“我是幺宝的朋友,她托我来看看你们。”

何氏听见幺宝二字,本就空落落的心像是又被剜了一刀。

薛传与薛宝盛闻言也都走了出来:“幺宝的朋友。”

霍不啻点头。

薛家人听了喜出望外,十分热情地把人迎进店里。

“盛子,你快去拿些茶水点心来!”何氏见有女儿的消息乐得合不拢嘴,“孩子,今儿中午就在婶子家吃了,可不许走。”

语罢,还不等霍不啻开口就急急忙忙地去张罗晌午饭。

霍不啻默在一旁,看着热情洋溢的薛家人也明白了薛宝珠为何那样爱笑。不设防的性子也与薛家人极像,都是第一次见了他便邀他吃饭。

何氏与薛传商量着宰只鸡红烧,再杀条鱼清蒸,配上清炒豌豆尖和香椿煎蛋,搭上几道清爽的腌菜。

定了主意,薛传与薛宝盛一个杀鸡、一个杀鱼,左右忙活开来。

何氏则关了店,把人请到店后的正屋去坐:“快喝口茶。”

霍不啻看了眼茶汤,不是顶好的老茶树龙井,一般成色,不过显然也是薛家能拿得最好的茶了。想必他们平日自己都舍不得喝,只拿来待客。

这茶虽与他往日用的相差甚远,但他仍是浅抿了一口。

霍不啻放下白瓷茶杯,静静瞧着薛家父子俩杀鸡宰鱼,好不热闹。

何氏目光灼灼,搓搓手,有些局促不安:“我家幺宝还好吗?”

听见幺宝,薛传与薛宝盛停了动作,提着刀凑到门口巴巴地想听听。

霍不啻缓缓道:“她一切都好,国公府的人待她也好,每日吃吃睡睡,脸都圆了些。”

这话都是薛宝珠教的,在他看来却不是如此。她虽是整日笑着,但霍不啻能觉察出她好像有心事,脸也没圆,下巴反倒比他初见她那时略尖了些。

但是薛家人听了这些很是乐呵,薛传与薛宝盛转身回去杀鸡杀鱼,手上都较之前有劲了。

何氏也高兴,眼角直泛出了几朵泪花:“胖些好、胖些好!幺宝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霍不啻将话带到,再不多言。何氏却极为热情地与他话着家常。

“孩子你叫什么?婶子也不知如何叫你。”

“阿弃。”

何氏听了心想这估计是个可怜孩子,语调更柔和了些:“年岁几何啊?”

“二十。”

“比我们幺宝大了四岁。”何氏见他模样好,愈看愈喜欢,保媒拉纤的瘾被勾得老高,“可曾婚配啊?”

霍不啻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不曾。”

何氏瞧他兴致不高许是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也就不再说这个,换了话题问他都喜欢吃些什么,道家里日后好备上一些,等他再来做给他吃。

说话的功夫,薛传就已经把菜做好端上桌。

鸡肉炖土豆浓油酱赤、色泽油亮,清蒸鲈鱼肥嫩鲜美,豌豆尖翠绿,香椿煎蛋金黄,散发着阵阵清香。

一家人邀霍不啻坐下,也不分什么上下座,随意得很,却莫名让人觉得舒坦。何氏不住筷地给他夹菜,偌大的碗夹得冒尖儿尤嫌不够,又另取了一个盘子来装。

两个鸡腿给他一个,给薛宝盛一个,像是把他当做自己家孩儿般对待。

薛家人朴实热情,带着俗世间的烟火亲切。

霍不啻往日总是喜欢旁观,如今身处其中更觉得温暖。

这顿饭,他吃得格外香。

用完饭后,薛家三口一直把人送到西市口。临走时,何氏不禁叮嘱一句:“阿弃啊,等回去见了幺宝,可别同她提家里食肆生意不好,她听了该急了。”

霍不啻点头应允。

何氏又道了几句注意身子,常来吃饭,方才离开。

霍不啻低头瞧了瞧薛家人给他拿上的东西微一抬眉,这一趟连吃带拿的……

应铎与周全来接时,只见霍不啻左右手提满了东西,向来冷冽的面容好像透着丝温和。

周全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又恢复了以往的神色。

霍不啻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周全,周全提不动,哎哟一声兀地坠在地上。

“小心些。”霍不啻垂眼,淡淡地睨向周全。

周全后颈一凉,攒着劲把东西提起,却不料地上的麻袋动了动,忽地有个东西从袋口蹭的一下钻出来,骇了他一跳:“哎哟!怎么还有只大鹅啊!”

霍不啻不阴不晴地开口:“它若是跑了,你也别想回去了。”

周全一听,咬着后槽牙一把抓住那大鹅的脖子,吓得鹅扑腾挣扎,嘎嘎叫着。

霍不啻冷眼看着,面上露出抹笑意:“别掐死了。”

“哎!”周全见把主子逗笑了,高高兴兴地把鹅塞进麻袋里,也不怕了。

霍不啻上了马车,应铎随之上去。

“临江仙查得如何?”

“临江仙近日没什么异常,不过属下昨日抓到了一个黑河探子,嘴硬得很,什么都问不出来。”

霍不啻闭眼假寐,闻言慢悠悠道:“牵上几条狼犬,把那探子剥干洗净,片下他的肉涮锅子喂狗。亦或是……给他自己尝尝,叫他知晓知晓自己的肉是什么滋味。”

他语速极慢,神态平和,这般血腥残酷的话从他口中出来像是与人聊家常般随意平淡。

应铎一一记下:“属下马上去办。”

他说着,起身告退。

“等等。”霍不啻陡然睁眼,“你手下有多少人?”

应铎一愣:“约摸百十来个。”

霍不啻慢条斯理地理理袖口:“让他们从即日起日日到西市的薛家食肆买吃食,所用花费记个单子,每月算出个总数去管周全要。”

应铎:?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办差辛苦,叫他们敞开了吃。”

应铎:???

作者有话要说:应铎:还有这种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