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临安城街道宽阔平整,路两边的槐树已抽出了嫩芽。
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便有炊烟袅袅升起。
西市上的食店商铺业已开门,张罗叫卖声此起彼伏。
炸泡虾、烙锅贴的油锅刺啦作响、蒸着烧麦、索饼的笼屉热气翻滚、旁边灶上的羊汤滚滚作沸……种种惑人的香气聚在一起,惹得还未用朝食的人们津液横生。
行人熙熙攘攘,你买个鸡蛋麻糍、我买份嵌糕,每家店都有生意。但生意最好、队排得最长的还要数西市尾的薛家食肆。
薛家食肆处于整个西市最次等的地段,但却是整个西市最红火的食店。
眼下不过天刚刚亮,薛家食肆门口的队便排了起来,只见头不见尾。
众人饿得前腔贴后腔,正是心焦时忽地听见一个脆甜的声音,如蜜枣脆柿般惹人喜欢。
“诸位客人久等了,店里地方小已经坐满了,哥哥在后院支了棚子、摆了桌椅,若不介意便到院子里吃吧!”
说话的功夫便见一位唇红齿白的娇俏女娘走了出来。
这女娘身着黄色布裙,乌黑如绸的长发仅用青色巾子挽起,素色襻膊拢着宽袖露出白嫩似藕的手臂,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一双圆眼带笑,面皮细嫩白皙宛若嫩豆腐般,腮边一对酒窝更是甜得醉人,荆钗布裙也掩不住这水仙般的姿容。
原本等得焦躁的食客情不自禁地稳下,有熟客扬着声音打招呼:
“薛小娘子!今日可莫再犯懒,我昨儿等了半天都没吃上你那口鱼蓉馄饨!”
此话一出,薛家食肆的老客都默契地笑出了声。
这薛家的吃食样样都好,水滑肉酸辣滑嫩、熟梨糕香甜软糯、猪油糯米饭咸辣油润……尤其是那鱼蓉馄饨,薄得透明的皮裹着鲜嫩多汁的鱼蓉,吊了几个时辰的老汤撒上大把的紫菜虾米,鲜得要掉眉毛。
只是这掌厨娘子过于懒怠,每日顶多包上两百个,要想吃上这馄饨要早早地来排队,若是来得晚了别说是馄饨,便是连口汤都捞不着!
薛宝珠闻言笑得杏眼弯弯,边招呼客人进去边回道:“我今日做得多,保管您吃个够!”
这一波人进了去,那一队人又排了起来。薛家食肆里外人满为患,笑声鼎沸。
薛宝珠与哥哥薛宝盛穿梭在堂里堂外,忙得前脚打后脚,只有进了厨中才得以偷得半刻闲。
厨房热气蒸腾滚滚,在锅灶间忙活的薛母何氏被熏得面色通红,额上尽是细密的汗珠。
薛宝珠见了忙走过去,抽出腰间系着的巾帕为她擦汗:“阿娘您歇一歇,这馄饨我来煮。”
说着伸手便要去拿锅勺,可何氏却是不依,一手拎着锅勺、一手提着薛宝珠将人拎了出去,声音爽利满是疼惜:“现下天儿虽还凉,但厨房却闷热燥人。幺宝只管在前头收收钱、算算账,有活就招呼你哥去做,快出去!这灶上的活交给我和你阿爹就是。”
一旁的薛家爹爹薛传也点头称是:“幺宝天不亮就起来忙活,调馅、和面、包馄饨,样样都是你来。你若累了就回屋歇着去,这不用你沾手。”
薛宝珠站在厨房门口,看看自家食肆、院子坐得满满当当的人,又看看忙得热火朝天的阿娘爹爹还有哥哥,唇角荡起的一抹笑意再也放不下。
“妹妹快来!”
薛宝珠听了前头哥哥在唤,忙走了过去:“怎么了哥哥?”
薛宝盛见妹妹来了,拉着她的胳膊走到柜台边小声嘀咕:“来了个怪人,一会儿问咱们的用料新不新鲜,一会儿又打听咱家的馄饨、腌菜都是用什么做的,调料都是些什么,莫不是同行来套咱秘方的吧?”
薛宝珠听了顺着哥哥的眼色看去,只见名面白无须、体态微胖的男子站在门口,拈着帕子掩着口鼻,一双眼睛里里外外地打量,透着一丝嫌弃。
“我瞧着不像是同行。”薛宝珠拍拍哥哥的肩膀,“你去招呼其他客人,我过去看看。”
薛宝盛向来信赖妹妹,听她说不像同行也就放下心来,转头去传菜招呼客人。
薛宝珠走到那男子面前笑意盈盈:“我是这食肆的掌厨娘子,您有什么想问的问我便是。”
周全看了两眼面前白净秀气的女娘微惊,想不到小小商户竟有这般的貌美坯子。且通身都是淡淡的花香,闻不出丁点腌臜的油烟味,瞧着是个干干净净的厨娘。
他放下帕子,指指不远处的茶楼道:“我家爷在喝茶,瞧你家铺子红火,打发我过来瞧着买点回去尝鲜。只是……”
薛宝珠见他神色犹豫,再加上哥哥方才说的话心下了然:“我家食肆用的都是上好的料。若我们坏了心肠用那价贱污糟的材料,焉能排起这么长的队伍?况且也常有官家公子、小姐遣了人来买,您尽管放心买了去,若是贵人吃坏了,您只管来找我。”
周全凝了她一眼不禁腹诽:吃坏了可是掉脑袋的大事,你一个小小女娘如何负的起责?
他心里虽这么想,但还是照葫芦画瓢点了两样,毕竟祖宗开了口,皇命难违。
想到这,周全望了望那小娘子的背影觉得这事新鲜。
他自小便服侍圣上,最是清楚他从无口欲,每日用膳不过是点个卯。宫里什么厨子没有?但无论什么山珍海味在圣上眼里都若啮檗吞针,食不遑味。没想到圣上今日却突然对吃食有了兴趣!
“您点的鱼蓉馄饨和炸糕,我依样配了两碟小菜送贵人尝尝,吃得好了下次再来!”薛宝珠将食盒递到周全手里,脆生生地道。
“哎!”周全见了这娇俏爱笑的小娘子也心生欢喜,再板不起一张脸,给了银子道了谢便走。
薛宝盛望着周全的背影走到薛宝珠身边抬抬下巴:“真不是来套秘方的?”
“不是。”薛宝珠笑着浣了条巾帕递给哥哥擦汗,“八成是哪位贵人府上的随从,怕主子吃坏肚子问得仔细了些,无可厚非。”
薛宝盛扁扁嘴,哼了一声扭头去招呼客人。
薛宝珠抬头望了望时辰,估摸着应当要做午食了。略微思量了会儿想起早晨做鱼蓉时还剩了一条鱼,便打算做道椒麻鱼,阿娘爹爹哥哥最是爱吃!
那边周全提着食盒往茶楼走,短短的几丈远走得极为艰难。
这馄饨汤是怎么熬的?怎么这么鲜!
这炸糕的焦香味实在惑人!
还有这食盒里酸酸辣辣的是什么东西?怎么勾人口水!
方才怎么就没给自己买上一碗!
当周全将食盒里的东西摆在桌上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皇……爷您看是否可口,不喜欢的话小的立刻去换。”
座上男子微微后仰靠着椅背假寐,冷阳映衬的他肤色冷白,眉骨如峰、鼻梁高挺,下颌线精致凌厉。
“刚出来便给我改了姓。”
男子挑眼看向周全,语气不阴不晴,一双桃花眼淡漠无波,虽阴冷却极其好看,山川星河巍峨璀璨也不及他半分风华。
“小的一时嘴快、一时嘴快……”周全讪笑着。
霍不啻垂眸看向桌上的三碟两碗,鲜味甜味酸辣味混着湿漉漉的热气,视线不禁多停了片刻,忽地有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从口舌处升起。
周全向来周全,见此立即拿了汤匙递上去。
霍不啻舀了个白胖晶亮的馄饨浅尝。外皮薄滑一抿就破,内馅鲜嫩十足,混着热腾腾的汤汁别有一番滋味。
他又拿起筷子夹了块炸糕,一口下去外酥里糯,红豆馅绵软香醇,甜度也刚刚好。
醋泡萝卜、酸豇豆,脆爽酸辣的味道中和了炸糕的油味,令人不禁食指大动。
霍不啻慢条斯理,最后竟吃了个干干净净。
一旁伺候的周全见了惊地瞪大眼睛,心中直道今日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霍不啻放下筷子,方才畅快而食的滋味久久不散。
这便是旁人享受吃食的感觉么?
霍不啻凝眉,转眸看向窗外。他这个方向恰巧能看见那薛家食肆的后院——
只见一肤色欺霜胜雪的纤弱女娘按着条鲜活的鱼、执刀的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摆动跳跃的鱼立马就没了动静。
紧接着便见那细胳膊细腿的小娘子利落地将鱼开膛破肚,收拾得干干净净。
漆黑的眼眸微眯,霍不啻觉得此景格外赏心悦目。
*
转眼太阳西斜落了山,薛家食肆准备打烊。
旁边针线坊的赵大娘瞧见何氏过来关门笑吟吟地与她打了招呼闲聊:“他婶子,又这么早关店啊?”
何氏堆着一张笑脸回道:“忙活了一天也累了,该歇歇了!”
赵大娘听了艳羡不已,这薛家生意红火,老客熟客多如牛毛,他便是几天不开门营生都不影响生意,是以开关都十分随性,不必像他们那般苦哈哈地熬着,生怕错过一单生意。
“你家这生意我瞧着都眼热!”赵大娘边摘葱边调侃,“方才我去买肉还碰见几个披着绫罗绸缎的婆子随从打听你家食肆,许是你家吃食又得了哪位贵客的亲眼!”
何氏听了十分得意却也没有自夸,和和气气地道:“我家这些年顺顺当当还是托了这些街坊邻居的福,邻里和睦才能生财!赶明儿闲时我备桌酒菜,请了各位来我家吃酒!”
“那我可不客气!”赵大娘也不扭捏,答应得十分爽快。
“成!叫幺宝做你最爱吃的炸泥鳅!”何氏笑呵呵地又与赵大娘闲扯了两句,见时辰不早就道了别,关上店往里走去。
四口人围在一起备菜做自己人的吃食,薛宝珠瞧了两眼,见厨房还剩有一块牛腩、两个小萝卜,就打算做个萝卜焖牛腩。
何氏见她拿刀忙上前去:“幺宝今日累了一天快去歇歇,让娘做吧!”
“不费事的菜,切好焯了水,扔砂锅里炖煮便是。阿娘今日累得都直不起腰了,快去让哥哥给按按!”薛宝珠笑呵呵地唤了薛宝盛来,连推带拉地将何氏请了出去。
薛宝珠利落地切着牛腩,心中盘算着再过几天有闲了就去请几个帮厨伙计,省得阿娘与阿爹再受累。他们一把年纪应该享享福了!
她将食材焯好,调了味放在砂锅中,坐在灶前拉风箱。
炖牛腩的香气缕缕飘散,一家子和乐融融,忽地有人“笃笃笃”地敲门。
何氏以为是要来吃饭的客人,开了门笑道:“今日歇业了,您明日再……”
“我们不是来吃饭的。”
何氏看着立在自家门前穿着很是不一般的妇人一愣:“那是……”
“我家老爷与夫人想见见你家姑娘。”
“见我家姑娘?”何氏瞧着面前颇具威仪的妇人心中直打鼓:该不会是幺宝惹了什么祸?
思及此处,何氏本能地推拒,正要说姑娘不在家中就见那妇人身后的华盖马车上下来一名华贵非凡的贵妇人,姿容文雅,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但……何氏忽地觉得这位夫人有些面熟,好似在何处见过。
何氏怔愣之际,只见那位夫人款款走上前来,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只皱了眉、掩着口鼻往里走。
另有名威武宽肩的中年男子跟了上来,握着夫人的手安慰:“找到便好,不至于让咱们的亲生骨肉在市井民间受苦。”
何氏被这突然到访的一群人弄得莫名其妙:“你们到底是何人?怎能不管不顾闯进别人家里来!”
薛传与薛宝盛听见动静忙出来探看,见有人闯进家中赶忙上前拦着:“你们是何人!再往里闯我们可就报官了!”
那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矜傲开口:“此事说来话长,且让我与夫人见见你家姑娘再说。”
还未等薛家说话,就听见弱质彬彬的贵夫人声音颤颤,指着厨房里的人哀恸不已:“是她、就是她……那就是我们的女儿!”
何氏本是一头雾水,眼下也听明白了。这人分明是来抢闺女的!她沉下脸,泼辣地叉着腰:“哪来的龟儿,竟敢上门来抢我亲闺女!”
林氏捂着胸口,泪眼涟涟:“那明明是我亲女,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风箱阵阵作响,薛宝珠专心致志看着火丝毫没听见院子里的争执。
她眼看着灶里的火小了许多,忙矮下身子跪趴在地上添柴吹风。
正与何氏争执的林氏见那与自己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娘子狼狈辛苦如此,只觉得胸口一震,气血上涌冲得头晕脑胀,两眼一翻,栽倒在一众仆妇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阿啻:是心动啊!糟糕眼神躲不掉(/ω\)
毫无预兆开新文,希望小可爱们看得开心,啵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