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乱月

季旷柔转头对着陈平贞问道。

“动刑了吗?”

闻言,陈平贞连忙回复,“郡主有所不知,那女子嘴严得很,打坏了咱们不少鞭子才肯说。”

听到这儿,季旷柔余光掠了身侧站着的相泊月一下,随后沉声吩咐陈平贞。

“将人拖下去刷洗干净再送过来,本郡主闻不得血腥味儿。”

话毕,她对着身侧的相泊月倾了下头示意他跟上后,便径直朝着左侧的一个山洞走去。

山洞黢黑幽长,由于刚下过雨,还能听到雨水顺着石壁落在地面的滴答声。

不时还有不知名的山风从洞壁的罅隙中吹过,发出呜呜咽咽的啸声。

季旷柔来这的次数不知凡几,即使周围昏暗无光,也能准确地说出自己的位置。

就快要走到头时,她略微蹙眉发现了些许异常。

身后相泊月的脚步,好像停了。

“相泊月。”

季旷柔压低声音唤了一声,见无人回应后,她登时蹙起了长眉。

方才来时的路上,她和相泊月说的话可不是闹着玩吓唬他的,这玄蝶处是机密要地,他若是真乱闯知道了不得了的东西,是真的会招来灾祸的。

想到这儿,季旷柔折回身急忙往回走,可没走几步手腕便在黑暗中被人猛然抓住了。

对方的手很凉,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又很大,仿佛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

“郡、郡主。”

即使对方声如蚊蚋、还带着颤音,但季旷柔还是听出来了他就是相泊月。

季旷柔连忙回握住他,沉声询问,“你怎的了?”

说完,等不及相泊月回答,她便弯腰抱起了蹲在地上紧环着自己的相泊月。

来到山洞最深处平时只有自己休息的观蔚台,季旷柔将相泊月放在榻上后燃着了灯。

屋内随即亮起橙黄的灯光,季旷柔这才在出声询问。

“你莫不是有惧黑幽闭症?”

以前闲暇时,她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个症状,得了此症的人会极其惧怕狭窄幽暗的空间。

方才季旷柔瞧着相泊月的一系列反应,应当是有此症没错了。

此时的相泊月相较于之前,状态已经好了许多。

就是脸色仍然泛白,身体一直紧绷着。

宽袖下的双手被死死地捏着,相泊月几乎用了全身力气才勉强遏制住心口处的不安与恐慌,不在季旷柔面前失态。

待平复了一阵后,相泊月才低声说道,声音中透着难掩的疲惫,仿佛刚在一场恶战中死里逃生。

“多谢郡......”

“咳,下次不会了。”

相泊月刚想开口道谢却被不远处季旷柔的话所打断了,他僵硬地转动了一下眼球看向对方,一时没有理解她说此话的寒意。

季旷柔方才说的那句不知是安慰还是道歉的话又轻又快,几乎是脱口而出,等自己反应过来时整个人也有些意外地蹙了蹙眉。

她此举是下意识的,总觉得相泊月之所以会这样,也有一部分她的原因。

看着相泊月第一次如此无助失态的样子,季旷柔内心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杂乱与烦躁。

就是这股难言的感觉,使得向来纨绔桀骜,除了父母至亲之外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明昭郡主,破天荒地对人说了软话。

一时间,观蔚台静谧异常。

就在季旷柔对这安静无声的环境开始有些烦躁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不多时,陈平贞便领着一个双手双脚皆带着沉重镣铐,浑身湿淋淋的女人走了进来。

女人身后还跟着四个全副武装的侍卫,严阵以待。

“郡主,人给你带来了,这是她的供词。”

说罢,她将一张犯人已经画了押的供词递给了季旷柔。

最早的一版供词季旷柔已经看过,而这张是她特意交代过的,抹去一些相泊月作为一个普通人不应当知道的国事机密后,只保留他姐姐相泊月被杀时的场景口供,再重草拟的一份。

确认无误后,季旷柔信手将供词递给了一旁的相泊月。

继而转头看向了面前奄奄一息的女人。

只一眼,季旷柔便认出了她,那天正是她指挥的另一个死士,朝着相泊云射出的那支毒箭。

在相泊云被射中后,在场的死士为了避免活捉暴露,集体吞药自杀,而这个女人由于距离较远,则趁乱逃之夭夭了。

女人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名叫毒钩。

而她的眼神也确实像一双淬了毒的钩子般阴狠锐利。

毒钩自被抓到后不吃不喝一直坚持了五日才松口,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倒也是硬气。

此时她浑身湿淋淋的,刚刚才被兜头泼了一桶凉水,漆黑的头发粘黏在脸颊,像是盘踞了无数条毒蛇一般。

由于季旷柔交代过不能闻到血腥味儿,陈平贞还特意给她套了一件黑色的外衫,可即使是这样,也掩不住脖子往下的道道鞭痕。

她只站在那里不一会。脚下便已经流了一滩血水。

季旷柔瞥了一眼后便转身坐回了身后的檀椅上,信手拿起陈平贞方才送来的一盏茶递到唇边,一边低头啜饮一边用余光观察相泊月的反应。

见人收起那张供纸后,她几不可查地挑了下纤眉,语气有些迫不及待。

“如何?这下你便知本郡主不是......”

“供词里有说我阿姐是因为得罪了不能得罪之人,并找到了证据,那么敢问郡主,我阿姐得罪了谁,抓住了谁的命脉找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证据。”

相泊月缓缓收起手中的供词,面无表情眼神透着冷意地望着面前的女人。

先前萧茗果然说的没错,明昭郡主会想方设法证明她不是致使相泊云遇害的凶手。

前往净迦寺的路上,萧茗便告诉了他全部的实情,并将证据一一摆在了他面前,充足且真实的证据表明,季旷柔由于常年的跋扈纨绔,在街上随意伤人导致树敌众多。

那日是有人买通死士想要杀她报仇,却被无意间闯进猎场的相泊云挡下毒箭,救了一命。

其实在相泊月心中,他不需要季旷柔对姐姐救了她一命这件事感恩戴德,他只是想得到季旷柔的一句诚挚的道歉。

而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味地逃避她是间接杀死了他姐姐的凶手这一事实。

先前,季旷柔送来晴然为相府解围,相泊月还以为她这是在尽力弥补。

只是碍于情面没有明说而已。

他以为,真实的明昭郡主,没有坊间传闻的那般顽劣不堪。

可今日的事实,却正是如此,这让相泊月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相当的幼稚与可笑。

心底怒愤之余又莫名的失望。

面对着言语突然有些咄人的相泊月,季旷柔微微蹙眉。

“那些你皆不用管,此时站在你面前的这个女人便是当初杀害你姐姐的凶手之一,你只需知道你姐姐之死并不是外界所传的那般便好。”

闻言,相泊月自榻上站起身,走到了那女人面前,自然也看到了她脚下的那滩血迹。

他垂着眸,目光一直未从那滩血迹上移开。

接着,季旷柔便听他一字一句地言道。

“郡主您说只需我记住她是当初杀害我姐姐的凶手之一便可,但郡主是不是忘了,您在整个浔陵城权势滔天,想让我知道什么‘真相’也不过是动动手的事。”

相泊月抬起头,定定地望向端坐在檀椅上的季旷柔。

“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前,泊月怎么确定郡主让我看到的事实,就一定是‘事实’呢?”

他话音刚落,季旷柔便蓦地地抬眼与他对视。

她屈肘,拇指托住下颌,修长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太阳穴处,这个姿势看似十分的随性闲散,但此刻她正微眯着桃眼,却给了在场的所有人十足十的压迫感。

“相公子认为,本郡主大张旗鼓地带你来,只是为了诓骗你,捏造一个对本郡主有利的事实?”

季旷柔面无表情,声音威寒地说道。

相泊月只是沉默,可大多时候,沉默便代表着默认。

“证据涉及国事机密不能示人,但凶手本郡主却是实实在在地带到了你面前,你若不信,大可以亲自审问。”

话毕,季旷柔有些烦躁地收回了手直起身,神色明显要比来时沉郁了许多。

陈平贞见状,有些担忧又好奇地看向相泊月。

自她接手玄蝶处以来,还从未见过上头的主子如此耐心地对待一个人。

还是一个男子。

“泊月虽长在深闺见识短浅,但也是听过屈打成招这个词的......”

闻言,相泊月垂眸说道。

话毕,陈平贞便听到咚地一声闷响,单见季旷柔手中的茶盏已经被她重重地拍在了手边的檀桌上。

浅褐透亮的茶水登时洒了出来,将本就深沉的檀木泅得更加厚重。

见状,陈平贞以及身后的侍卫齐齐单膝下跪拱手道。

“郡主息怒!”

就在这时,一旁垂头静默许久的毒钩突然出声放肆大笑。

她的声音由于持续不断的受刑惨叫而变得十分粗噶沙哑,她这怪异的状况当即便引起了身后负责看押她的侍卫的警觉。

啪的一鞭重重地抽在她的身上,毒钩当即便被打得趔趄了一下,但眼神却仍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的季旷柔。

“哈哈哈哈呸!狗郡主你也有今天,你们对我屈打成招又怎样,我今天就是死也要告诉你,你杀不完的,那些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人,你是杀不完的,上次算你运气好拉人挡了毒箭逃过一劫,下次一定会让你人头落地!”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忽然起身的陈平贞当胸重重踹了一脚。

登时,毒钩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滑行了好远,伏在地上一直朝外呕血。

边呕边笑,状若恶鬼。

陈平贞旋即转身跪地,“是属下办事不力,没想到她会临时翻供,请郡主责罚!”

她边说边俯身磕头,可还未磕几下身后便传来惊呼声。

“大人,毒钩死了!”

闻言,陈平贞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发现方才还在呕血不止的毒钩此时已经全无声息,她连忙回头刚想再说什么却被面前的季旷柔厉声喝止了。

“够了!”

“一群废物。”

被人下套了都不知道。

季旷柔站起身,只需扫一眼便知道毒钩方才吐的那几口血里有古怪。

颜色发黑不说,还有内脏碎肉。

显然来之前已经被人喂了剧毒,之所以没暴露出异常,不过是在强撑罢了,被陈平贞当胸踹了一脚后便露出了马脚。

而这一切究竟是谁策划的,季旷柔心中已然明了。

她蓦地攥紧了双拳,绷直了唇角。

在经过相泊月身边时,季旷柔停下了脚步。

她目光凛然,正视着前方一字一顿地道。

“本郡主不管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所以想要诓骗你这事,本郡主不认,也不屑。”

季旷柔把话说完,随即与他擦肩而过,甩袖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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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相泊月被季旷柔的人重无消无声息地又送回到相府时,天光已然熹微。

曹氏醒得早,一睁眼发现不远处少爷的床上没人,被子还是昨夜那般整齐,吓得他顿时无比地清醒。

跑出房门时,正见自家少爷仍端坐在桂花树下,周身笼罩了一层深秋的寒雾,神情也是疲惫,手中还捏着一枝已经蔫了不知什么品种的白花。

一经曹氏的提醒,相泊月才怔然抬手。

只见手中的白花已经开到灿烂荼蘼,因为缺少了水分此时每一瓣花瓣都正恹恹地向内卷曲着,昔日的青翠的花茎也因他长时间的揉捏,挤出了青黄的茎汁,将他的手心沾染得一片泥泞。

恰如他此刻的心境。

那是一朵白杜鹃。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