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飘冷冷一笑,突然亮剑。
就算把她的脖子砍断,她也不相信有人能用一支脚就可以夺取自己手中的飞星剑。
她也没有打算杀害这个老人。
她只希望证实一点:“飞星九剑绝法”绝不是下乘的武功。
她向青袍老人发剑。
她发出的第一剑,并不势狠,速度也平平无奇。
青袍老人淡淡一笑,居然对海飘这一剑毫不理会。
海飘冷笑,剑锋去势突然化弱为强,由慢转快。
而且每一剑刺出后,都蕴藏着无数巧妙无穷的变化,就像是夏夜群星,忽然一起从天空中跌下来一样。
无论怎样,这种剑法都不是“下乘武功”罢。
但是,那个青袍老人虽然只是用一条左腿,但是他却仍然能跳动如飞,就像是一支灵活的大青蛙。
海飘的剑虽如水银泻地,堪称无孔不入。
但她偏偏就是无法伤得了青袍老人。
她最少有十几剑,可以把青袍老人刺伤或砍伤于剑下,但不知如何,到最后还是给对方轻易的闪避开去。
海飘悚然一惊。
这老人的确本领非凡。
他虽然只用一条腿,但却仍然来去如飞,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她仍然不相信他可以凭一条腿就把自己的剑夺取过去。
但她错了。
青袍老人突然一腿向她迎脸踢去。
海飘急闪。
他闪得很快,但却居然还是没有闪开。
“啪”的一声,青袍老人的鞋子突然飞脱,重重拍在海飘的脸上。
海飘给这支又臭又脏的鞋子打得满天星斗,一怒之下,剑花把那支鞋子削开七八块。
青袍老人怪笑,突然跃起,以足趾向海飘的肩井穴飞快的点去。
海飘剑削臭鞋,没有料到对方竟然有此一着。
她正待回剑掩救,但已来不及。
她只觉得身子一麻,五指同时酸软无力,“当”的一声飞星剑已跌在地上。
青袍老人又是一阵怪笑,滚地以口咬剑,然后又独脚站立着。
海飘呆了。
直到现在,她终于开始怀疑,飞星九绝剑法是否真的是“下乘武功”?
青袍老人告诉海飘:“为师本是个道士,但是现在没有兴趣与那些牛鼻子为伍了。”
海飘茫然的望着他。
青袍老人接道:“为师觉得天下间的道士没有一个中用就算是武当九泰,九贤,全是徒负虚名之辈,没有半点真材实学。”
海飘暗暗透了口气。
九泰道长和九贤道长都是武当派武功最厉害的高手。
这两人内外兼修,剑法之高,更是天下知名,但在青袍老人的眼中看来,却是一文不值,居然说他们徒负虚名,没有真实的本领,青袍老人解开海飘的穴道,把飞星剑交回给他,说道:“为师姓贺名闪山,你能否离开此地,全看你是否用心学艺击败对手,这件事极为重要,你不能老是呆在这里,而为师也绝不能因为你而丢尽了脸。”
海飘点头。现在她除了点头认命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但有一点是不由她不佩服的,就是贺闪山的武功的确出神入化。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拜了一个这么样的师父。
自从那一天开始,贺闪山每天黄昏,都必定来到这间大屋子里,给海飘传授武功。
海飘很用心练习。
但无论她怎样用心练习贺闪山都总是不满意,每次都摇头叹息,喃喃骂道:“蠢材,不中用的东西。”
海飘也不去理他。
她练武最主要的目的,是想离开这个地狱,除此之外,倘若不练武打发时光,倒也未必太纳闷了。
转眼又已到了春天。
积雪渐溶,天气却反而更冷。
海飘仍然孜孜不倦,勤奋练武。
贺闪山教她的是一套内家掌法。
到了这个时候,他又再教她练习一套剑法。
贺闪山对海飘说道:“你若是能把掌法和这套剑法融汇贯通,那么已经勉强可以算是个武林高手。”
诲飘暗暗透了口气。
贺闪山以前说飞星九绝剑法是“下乘武功”但现在却又说自己将可成为“武林高手”虽然是“勉强”一点,但其间的变化也可相当惊人,难道自己在这短短几个月之内,真的有如此长足的进展?
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却又希望这是事实。
海飘是个喜欢好强争胜的女孩子,她初时以为武功不可一世,那知道却在江湖上连番碰壁。
而且,她竟是屡次一败涂地,她对飞星九绝剑法,确已信心大失。
假如自己的武功能够迈进一大步的话,那么将来就没有人可以欺负自己了。
其实她并不太担心自己是否会被人欺负,她最重视的,还是自己能否倒转过来,去欺负那些专门欺负别人的坏蛋。
她本来的愿望是行侠江湖,要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扛湖侠女。
时光匆匆,瞬即已届六月。
这大半年来,海飘心无旁鹜,专心习武。
贺闪山仍然是那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但海飘已见怪不怪无论师父说什么,骂什么,她都绝不放在心上。
以前苏大妈曾经对海飘说过:“天下间大多数的父亲,师父都有一种骂人瘾,面对自己的儿女。徒弟,不骂不舒服不骂不过瘾,这一点你必须牢牢记住的。”
苏大妈虽然是个粗人,但她的说话往往一针见血,很有见地。
她这些说话,海飘一直都没有忘记,而且一直都牢牢的记在心上。
如今想来,苏大妈的话有道理极了。
(二)
六月二十三,晴。
这一天,海飘用过晚饭,还不见师父到来,心中正在暗暗奇怪。
她以前一直对贺闪山没有多大的好感,但近个把月以来渐渐觉得,这个老人并不如外表那么可怕,他虽然经常责骂海飘,但未始不是一番好意。
天上群星闪闪,贺闪山的踪影还是全无。
就在海飘等得心焦的时候,一个人来了。
这人并不是贺闪山,而是一直都在大屋门外把守着的冷娇美。冷娇美今天的衣服很美丽,简直就像是一支孔雀。
可惜她已年华老去,再美丽的衣服也不外给人“衣服美丽”的感觉而已。一个老太婆所能拥有的,绝不会是“美丽”这两个字。
她可以拥有的是女性的尊严,和丰富的人生经验。
冷娇美今天的神态很严肃,就像是科场上的监考官。
她冷冷对海飘说:“贺闪山说,你已可以击败我!”
海飘一怔。
贺闪山几时说过这一句话?
冷娇美冷冷的接道:“只要你能闯过我这一关,你就有资格去对面的大屋,跟你的对手决一死战!”
海飘眼珠子转动着,道:“真的?”
冷娇美冷冷道:“还有什么真的假的?看掌!”她突然冲过去双掌紧逼海飘,海飘没有拔剑,也以掌相迎。
冷娇美掌法奇诡多变,每一掌的去势,都从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劈出,而且每一个招的变化,都是妙倒毫巅,只要海飘一怠慢,冷娇美的双掌立刻就会在她的身上击个结实。冷娇美的掌法实在是太快,也太精彩了。
在大半年前,海飘遇上这种掌法,简直是无可抵御的。
但现在却形势有所不同。
海飘本来毫无信心,但却逼于无奈,必须迎战,但一路接战之下,虽然暗暗惊悸于对方的掌法如此诡异多变。
但更令海飘吃惊的,却是她自己居然还轻松的就可以把冷骄美的掌法一一化解。
这是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怪事。
贺闪山传授给她的是什么掌法,她一直都不知道。
直到现在,她还是不知道。
但她总算知道了一点:这套掌法的确是足以惊世骇俗的武林绝学。冷娇美越战越勇。
她虽然已是个年纪老迈的妇人,但此时杀得兴起,竟然白发飞扬,青筋凸现,就象是一支又恶毒又饥饿的豺狼。
假若海飘是一个小山羊的话,此刻势必葬身于豺狼之口。
但海飘已非昔日之海飘,她的武功已和大半年前有了极大的分别。
冷骄美双掌上的劲力越来越强,仿似暴风雨般轰向海飘。
但海飘双掌上的劲力,竟然也丝毫不弱于对方,而且隐隐还有盖过冷骄美之势。
海飘心想:“掌法上的招式还可说是师父教导有方,但内力绵绵不绝,比起从前何止强胜十倍,人人都说内力修为非长时期苦练不为功,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中疑云阵阵,但毕竟还是喜多于惊。
倏地,她又想起了一件事。
……每天晚上练功完毕之后,蔗糖例必捧着一盅清汤给我饮用,这种汤清香甘冽,喝后舒畅无比,而且还有一股热流直透丹田,难道我的内力大增,与此大有关系?”
她一面想得出神,双掌的变化自然而然地便缓慢下来。
武林道上高手相争,最忌分心移神,她这一阵痴想,不啻是放松了自己的门户,给子敌人袭击的良机。
但冷骄美此时已大汗淋漓,成为了强弩之末。
虽然她明知是一个大好机会,但无奈已是力不从心。
海飘的掌法放缓,她的双掌也是同样地慢了下来,甚至比海飘还更慢上一倍。
这一来,强弱胜负已然分明。
冷娇美突然喝道:“住手!”
她这一声叱喝并不响亮,而且声音已经相当虚弱。
海飘立刻停手。
只见冷娇美面色惨白,额上汗如雨下,喘着气道:“我输了,你可以过去向另一个丑级死人挑战。”
蔗糖,花枕儿,不懒,小红娘都跑了过来,花枕儿胀红了脸,大声道:“恭喜你,你已练成绝顶武功,你一定可以击败敌手,离开这里的。”
海飘茫然的望着他们。
“你们对我真的有信心?”
小红娘眨了眨眼睛,道:“当然有信心,你一定可以击败对手的。”
海飘道:“我什么时候过去向人家挑战?”
突听冷娇美道:“不必你过去,人家现在已经来了。”
海飘一楞。
蔗糖,花枕儿,不懒和小红娘也同时一楞。
大门外五条人影飘然而进。
那是四个相貌英俊的美少年。
在美少年背后,是一个满脸病容的汉子。
他在咳嗽。
咳嗽声浑浊而沉重,就有如他的目光那样。
这人两鬓已灰白,脸色更苍白,他穿着一袭笨重残可棉袍,就算不咳嗽,也会给人一种满脸病容的感觉。
现在是六月,天气一点也不冷。
但是,他却仍然穿着这件笨重得可怕的棉袍。
冷娇美伸手向那病汉一指,然后又对海飘说:“你的对手就是他!”
海飘忽然又呆住了。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对手,原来竟是一个病汉。
他不是是个病汉,而且双手已断折。
四个美少年的相貌都很相似,似乎是四兄弟。
但冷娇美又告诉海飘:“他们分别姓韩,赵,商,伍,都是霍先生的书童。”
四个人的姓氏都不相同,自然不是同胞兄弟。
海飘听见了“霍先生”这三个字,再看看他的双臂。
他不禁脱口道:“他就是霍十三刀。”
满脸病容的汉子忽然淡淡的说道:“我就是霍十三刀。”
海飘第三次发呆。
她曾经在八腿猫口里,知道霍十三刀断腕的事,但却怎样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了他,而且还将会成自己的敌人。
也许他不是自己的敌人,而是对手,但是在刀来剑往的激烈拚搏中,无论是敌人也好,对手也好,双方的立场都是相对的。
其中只能有一个人可以获得胜利,可以离开这座人间地狱。
想到这里,海飘心乱如麻。
虽然江湖上不少人抨击霍十三刀,骂他是个魔鬼,是个杀人凶手,但海飘却相信八腿猫的一句话。
八腿猫说:“霍先生是个好人。”
第一次说这句话的人,也不是八腿猫,而是郎如铁。
郎如铁把这句话告诉八腿猫,八腿猫又再向海飘转述。
郎如铁和八腿猫都说霍十三刀是个好人,他就一定是个好人。
海飘没有想到自己这种想法是多么的率直,但她觉得自己绝不会错。
她相信的也许不是自己,而是郎如铁和八腿猫。
但现在,她却必须与霍十三刀决一死战,否则,她就得留在这座人间地狱。
永远的留下!
对于向往自由的海飘,那简直是无法忍受的事。
她必须离开这里。
除非力战而败,否则她自己绝对不该牺牲这一次的机会。
她已作出了决定。
飞星剑已缓缓出鞘。
她的剑仍然是那一把,但她的人已变,她的剑法也已改变。
她很冷静,就象是一座自古以来从来都没有溶化过的冰山。
霍十三刀同样冷静,甚至比海飘更冷静。
虽然他的手早已断折,但他现在又有了另一双手。
人不是蚯蚓,没有再生能力。
霍十三刀也不例外。
他现在这一双手,已非血肉之躯。
他的手而是两支精钢制成的钢手。
这一双钢手制造得很巧妙,霍十三刀可以用它来握刀,也可以用这把刀来杀人,但他能使霍十三刀回复以前的刀法吗?
没有人能肯定。
然而无论怎样,霍十三刀已有了手,而且还能挥手杀人。
江湖上,谁敢漠视霍十三刀的刀法?
即使秦大官人,他也不敢。
这一战对霍十三刀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他绝不能败。
他若败在眼前这个长发女郎的剑下,这一辈子就真的完了。
海飘也不能败。
但这一战她也并不渴望必胜,
只要自己已尽全力,就算败在霍十三刀的刀下,她也是死而无怨。
……霍十三刀是个好人。
“好人”是一个很笼统的名词,“好人”并不代表“完人”,世间上“好人”不少,但是“完人”却是凤毛麟角,甚至根本就从来没有在世间上出现过。
每一个“好人”都会有他的缺点,有些太顽固,有些太鲁莽,有些胆子太大,有些却是胆子太小。
想要求—个人能够十全十美,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一个人的好与坏,往往极难判决,有时候最坏的人会干好事,被人认为最好的人却会干出一些卑劣下流的行径。
以霍十三刀来说,他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但海飘却认为他是个好人。
直到现在,她的观感还是没有改变。
但目前她除了与霍十三刀决一高低之外,双方都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就在这个时候,彭伯和贺闪山联袂而至,他们两人的神态都同样沉重。
接着,一阵奇怪的鼓乐声响起。
十八人披着黑色镶银边斗蓬的蒙面怪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件不同的乐器,或吹或弹,或敲或打,吹吹打打的来到这座大屋子的门外。
随着这十八个蒙面怪人之后,四个妖媚女郎,身穿薄如蝉翼的轻纱衣裳,抬着一张又长又软的豹皮巨椅,莲步姗姗的走了进来。
软椅上斜卧着一个银袍人,他的手上握着一柄形状奇怪的银杖,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宝石的银冠,但脸上却戴着一具白银般的面具,令人看来虽然气派庄严高贵,但却有更多的神秘,妖异之感。
显然这人就是这座地狱的魔主。
贺闪山凝注着海飘,道:魔主今日亲临观战,这是你们莫大的殊荣。
海飘心中一阵茫然。
自己的武功虽然已有飞跃的进展,但比起贺闪山,彭伯来说,还是犹有不及的,还有那地狱魔主,更是莫测高深。
她要离开此地,唯一的办法只有击败霍十三刀!
霍十三刀的手里有钢刀。
这把刀无论型状和重量都和他以前的刀毫无分别。
但分别仍然是有的。
他以前的刀锈渍斑斑,但这一把刀却晶莹夺目,锋芒毕露。
这是一把好刀。
但他的手?
他现在的一双手是否还是那么灵活?
他现在的一双手是否还能使出那种凌厉可怕的刀法?
霍十三刀的脸似已僵硬。
倘若他的钢手也同样僵硬,这一战他就必败无疑。
彭伯突然高声喧叫道:“比武现在开始!”
吹吹打打的鼓乐声忽然完全停下。
本来一片吵闹的地方,已变成鸦雀无声。
霍十三刀忽然大叫:“看刀!”
“刀”字出口时,他的身子已突然象一支利箭射出!
他的“手”没有动。
他的刀也没有动。
动的只是他的两条腿。
但这两条腿也同样发挥出惊人的威力,他的腿移功得很快,单是这一点已足以制敌人于死命。
他连环踢出三脚,每一腿都力逾千钧,保证可以同时踢死三条野狼。
但海飘的反应也绝不慢,霍十三刀这三腿并未奏效。
但霍十三刀这三腿已把海飘逼退了三丈。
海飘已退到墙角,不能再退。
她只能反击。
但她的剑还未出手,霍十三刀的“右手”已如闪电般括向她的胸膛。
他这一着非但令人意外,而且还极其无礼。
海飘心中一阵怒火上涌,却听得一阵极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把这颗蜡丸交给郎如铁!”
那是霍十三刀的声音。
虽然事出仓猝,但海飘却是个玲珑剔透的聪明人,而且一直都认为霍十三刀是个好人,当即明白了对方突施“怪招”的用意。
霍十三刀的“右手”里,果然暗藏着一颗细小的蜡丸。
海飘以极巧妙的手法把它接过,此时霍十三刀已背对着所有的人,而他的身子又遮掩着海飘,是以这一传一接,谁也看不出半点破绽。
他们很快又展开了另一幕凶险的激战了。
霍十三刀是刀法上的大行家,虽然他现在拥有的只是一支铜手,但依然刀如急雨,虎虎有威,倘若他双手还在,海飘实在没有半点把握可以击败他。
但现在的情况却是大不相同。
霍十三刀虽然运刀如飞,但毕竟无法完全恢复原态,久战之下,败象渐呈。
但海飘心中却比其他人更为雪亮。
霍十三刀也许未必打不过自己,但他却是存心退让,故意要让自己得胜的。
那一颗小小蜡丸,究竟是有着些什么秘密?
霍十三刀终于败了。
他虽然吃了败仗,但一点也没有垂头丧气。
地狱魔主忽然冷冷道:“霍先生,你令人失望!”
霍十三刀毫不示弱,冷笑着回答:“魔主惠赐的一双“百巧妙手”,又何尝不令霍某失望?”
彭伯勃然变色,厉声叱道:“在魔主面前,你还敢言出无状,放肆!”
“放肆?”霍十三刀倏地大笑:“现在霍某也许真的很放肆,但霍某双手若还存在,这一座地狱未必就能把我困住。”
地狱魔主乾笑着:“好大的口气。”
霍十三刀道:“我已败了,对你们来说,已没有任何的价值。”
地狱魔主道:“失败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壮志消沉。”
霍十三刀冷然一笑,道:“霍某已无大志。”
地狱魔主道:“士无志等于树无心,你已被失败的蠢虫浊空了一切。”
霍十三刀惨然一笑:“所以霍某活着不如死去。”
地狱魔主道:“你现在本已是个死人,你现在处身之地本来就是地狱。”
霍十三刀喃喃道:“不错.我本来就已经是个死人……”
他一面说,一面把两支铜手插向自己的胸膛,身子也随着缓缓的萎缩下去。
十六年前,霍十三刀单刀直闯点苍山,一战之内连杀点苍道士一百三十九人。
那一战轰动江湖,也有人同时传出了霍十三刀的死讯,说他已在恶战中重伤身亡。
但他没有死。
点苍派的道士虽然武功不弱,但在霍十三刀的眼中看来,殊不足惧。
十六年后,他重踏扛湖,武功显然又再迈进一大步。
但这一次,他却未杀一人,到头来反而自我毕命。
霍十三刀败阵,蔗糖,花枕儿,不懒和小红娘四人都面露喜色。
彭伯走到海飘面前,笑道:“恭喜你了,从现在起,你可以带着她们到江湖上,作你们喜欢作的事。”
地狱魔主怪异的声音接道:“凭你现在的武功,再加上四个妞儿的助力,江湖上已没有多少人能留难于你,至于这一座地狱,你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也不必回来的了。”
海飘暗忖:这种鬼地方,谁会稀罕?
但转念一想,自己的武功能够在大半年之内突飞猛进,全然是因为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世事难料,想不到却会因祸得福。
地狱魔主忽然长叹一声,道:“此处虽然名为地狱,但实际上却是世外桃源,在这里,没有仇杀,没有纷争,唯一束缚众人的,只有地狱的法律,难道你不觉得这里比外面更加安全?更值得留恋?”
海飘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地方。
但这时候给地狱魔主一番说话,竟然也觉得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
但她当然不会再逗留在此地。
彭伯忽然缓缓道:“这里的规矩。是每年可以让一个人离开此地,你和蔗糖等人算是一组,希望你们能活得比从前更愉快。”
他最后一句说话甚是奇特。
似乎是说她们以前都活得不愉快。
海飘是千金小姐,一个被绝大多数人视为最幸福,最愉快的女孩子。
但在过去十八年的生活里,她没有感到真正的幸福和愉快。
她觉得自己虽然备受呵护,但却缺乏了最宝贵的自由。
她很羡慕飞鸟。
鸟飞翔,由南到北,自东至西,是那么无拘无束,那么逍遥得意。
但她可曾想到,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他们的处境,又是多么的狼狈,多么的危险?
然而,话又得转过来说,海飘就算是一只鸟,她也绝不会是一支胆小,荏弱的小鸟。
她活泼而勇敢,除了偶然干些傻事之外,她这个人并不懦怯,胆子也许比森林里的老虎还大上一些。
她向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现在,她不但有了自由,而且还有了一身超俗的武功。
她以后的日子,是否会比以前过得更愉快呢?
(三)
潇潇的夜雨如丝,一丝丝一缕缕的挂在树下,挂在古雅优美的飞檐之下,也挂在郎如铁的眼皮上。
雨是挂不住的。
无论你有多大的法力,有多庞大的财富,你都不能将雨点留在半空中。
时间也是一样。
它无声无息地溜走,你现在所拥有的时间,已非一刻之前的时间,而且,你将来所拥有的时间也会和现在的时间并不一样。
时间也许不会变,它没有高,没有重,也没有真正的。
“长短”,甚至是连水中气泡的泡影都没有。
但每一个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它仿佛在每一个人的呼吸中,每一个人的灵魂中,血髓中。
更有人说,时间存在在每一个人的皱纹上。
但无论它存在在哪里,它是无情的。
时光无情,但人呢?
人是一种复杂得要命的动物。
郎如铁呢?
他这个人也许更复杂,因为他遇到的事,遇到的人,不.是简单得要命,就是复杂得令人无法摸得透,甚至连看都看不清楚。
但最要命的还是,有时候一些看来比一加一还简单的事,其实复杂无比,有些看来朴实单纯的人,其实是披上了羊皮的老狐狸。
这些事往往是最残酷的事。
而这些人也往往是最无情的人。
这些事,这些人,无论是谁都不希望会遇上。
但郎如铁却遇见得太多,比起他眼睛上的睫毛还多八十倍。
随着时光的溜走,他遇到这种事和这种人也越来越多。
他的心已渐渐麻木。
他手中的枪也更无情。
他知道自己也许是个英雄,但却有太多的血腥,太多的罪孽。
他也许是个魔鬼。
他究竟是魔鬼的英雄,还是英雄的魔鬼?
这是雪城西南三百里外的一座市镇。
郎如铁就在这座市镇里最华丽的天房楼上,喝酒赏雨。
令他停留在这里的也许不是雨,而是比雨更密更浓的愁怀。
他思想的事太多。
但能令他想念的人却太少。
当然,他有很多朋友,这些朋友随时都可以替他卖命,而他也可能随时把生命交托到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手上。
他的朋友信任他。
他也信任这些朋友。
彼此信任,这是互相成为朋友的先决条件。
但在这个夜雨绵绵的时候,郎如铁想念着的并不是这些朋友。
他们也许可以给郎如铁带来热血沸腾,大悲大喜,激荡回肠的感受,但却绝不可能令郎如铁拥有这种如烟雨,似云雾般的愁怀。
他想念着的是白盈盈。
除了白盈盈之外,还有一个令他担心的女孩子,他就是海飘。
海飘在江湖上失踪了。
海三爷已将悬赏从十万两增加到二十万两,但仍然没有人能找到她。
甚至整个江湖都没有了这位千金小姐的讯息。
但人们还是象蚂蚁找密糠似的,到处乱碰,到处乱找。
他们不知道海飘的遭遇,有人甚至以为她已被人杀害。
在没有找到海飘之前,谁也不知道在海飘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杯已空。
樽中还有酒,桌上已无肴。
郎如铁忽然倾樽尽饮。
八腿猫就坐在他的对面,痴痴的看着他。
这大半年来,他一直都在陪伴着郎如铁。
他仿佛已成为了郎如铁的影子,甚至是一块镜子。
郎如铁高兴的时候,他也高兴。
而郎如铁惘怅的时候,他也是一片茫然,八腿猫说话的时候,虽然经常絮絮不休,但当郎如铁沉默的时候,他也会沉默下来,绝不会说出半句令人烦扰的说话。八腿猫仿佛真的有点痴了。
就在他几乎要变成一具石像的时候,他突然看见郎如铁背后十丈之外,出现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在黑暗中拉开一张铁弓,突然搭上—枝利箭,对准了郎如铁的背心,蓄势待发。
八腿猫吃了一惊,但他不相信郎如铁竟然会完全没有觉察。
郎如铁的警觉性之强,一直都使八腿猫的很佩服。
但这一次,郎如铁竟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八腿猫已忍不住要把郎如铁“揪”出来,但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个黑衣人突然又不见了。
箭在弦上,居然没有射出。
黑衣人也不见了。
八腿猫揉了揉眼睛,刚才他看见的难道只不过是一幕幻像?
郎如铁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轻轻说道:“在这里,我们会很安全的,你不必担心。”
八腿猫眨了眨眼睛。
这句话若是出自别人的口中,他也许还会半信半疑,但郎如铁说出来,他深信不疑。
八腿猫忽然道:“这是你的地方?”
郎如铁摇摇头。
他的回答是:“没有地方是属于我的?”
八腿猫一怔。
郎如铁接道:“但这地方的主人,却是我的朋友,只要他一天不死我们在这里就会很安全。”
八腿猫这才算明白过来。
但他却不知道,天房楼里的老板是谁。
就在这时候,天房楼门外又出现了十个黑衣人。
这十个黑衣人的装束和身材,和刚才手拉弓弦的黑衣人几乎是一模一样。
八腿猫的眼色忽然变了。
八腿猫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道:“我并不认识全部,但却认出了其中两人,是江南夜魔门的厉害杀手。”
郎如铁道:“夜魔门在江南可以横行霸道,但到了北方,想称雄称霸可就不容易了。”
八腿猫压低声道:“这些瘟神好象是冲着你而来的。”
郎如铁摇摇头。
“我并不值钱。”
八腿猫一怔。
郎如铁缓缓接道:“海星堡的悬赏若仍然有效,那么她们必然要杀我,但可惜我的头颅现在已连一文钱都不值。”
八腿猫吸了口气:“难道他们要找海飘?”
郎如铁道:“不错。”
八腿猫心中有气:“我们已找他找得好苦,难道这些兔崽子以为我就是海小姐易容变成的?”
郎如铁悠悠一笑。
“你就算象一条大鲸鱼,也绝不会象是海飘。”
八腿猫闭上了嘴巴,因为他看见天房楼外,气氛又热闹又紧张。
十个黑衣人正待冲门而入,但这间酒家的帐房先生却带着两个厨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个帐房先生看来最多只有五十岁,但却象一只蜡干了的风鸡。
他全身上下,只怕拈不出五十斤的重量。
但他手中的一只算盘却大得吓死人,简直就可以用来造一张桌子。
八腿猫透了口气,忍不住低声对郎如铁道:“这个老先的算盘好象是钢铁铸成的。”
郎如铁微笑道:“铁先生的算盘当然是用铁铸造的。”
八腿猫一怔:“他就是江南铁算先生包可靠?”
郎如铁道:“他就是包可靠。”
八腿猫呆了半响,他是江南七大名家之一,怎会跑到这里?
郎如铁微笑道:“我岂非一向也在江南一带活动,但这半年来,我也一直呆在北方。”
八腿猫点点头,半晌才道:“不错,江湖人本来就是喜欢东奔西跑的。”
郎如铁道:“那倒并不一定,有些江湖人从练武,艺成,成名,以至葬身黄土,这些人一生,去过这最远的所在还不超过一百里。”
八腿猫道:“这种人根本就不能算是江湖人,人人都说跑江湖,走江湖,呆在老窝里象只泥芊般,算什么江湖人物?”
郎如铁笑了笑:“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到处走动,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象八腿猫那么擅于轻功的。”
八腿猫怔了怔,答不上话。
就在这时候,天房楼门外已展开一幕激烈的战斗。
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打起来。
郎如铁突然叹了口气,对八腿猫道:“包先生在这里开设酒家已三年,一直都没有发生过任何血案,但今天郎某在坐,却要破例一次了。”
八腿猫也叹了口气,道:“包先生一向都是一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他怎会在这种地方开设酒家呢?难道是他不怕赔本?”
郎如铁道:“他不怕赔本。”
八腿猫道:“他干的是酒家,又不是无本生意,怎会不怕赔本?”
郎如铁微笑道:“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本来就是没有付出本钱。”
八腿猫搔了搔鼻子:“他是这里的老板,怎会不必付出本钱?”
郎如铁道:“有人愿意替他付出本钱,所以他就不费分文,而能成为这间酒家的老板。”
八腿猫又楞了一阵子,笑道:“这种无本买卖,的确令人羡慕,倒不知是那个冤大头替别人付出本钱,而又让别人过老板瘾?”
郎如铁笑了笑,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八腿猫吓了一大跳的说话:“这个冤大头就是你!”
(四)
八腿猫真的吓了一大跳。
“我怎会做这种傻事?何况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包可靠……”
郎如铁道:“你虽然不认识包可靠,但你却相信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的确是很靠得住的,你会派人告诉他,只要这间酒家赚钱,你愿意把一切利润送给他。”
八腿猫越听越糊涂了。
他简直听不懂郎如铁的每一句说话。
但八腿猫毕竟并不是一只糊涂猫,他突然又完全明白过来。“是你用我的名义干出这种傻事的?”他瞪着郎如铁的眼光,就象是一个守财奴盯着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大傻瓜。
幸好八腿猫并不是个守财奴,郎如铁也并不是个大傻瓜。
郎如铁终于点了点头,道:“包可靠的确是个很可靠的人,虽然这间酒家一直都在赔本,但他的财目很清楚,每一分每一毫的收支,随时随地可以向你交代得清清楚楚。”
八腿猫叹了口气:“有了这间赔本的酒家,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郎如铁耸耸肩:“不知道。”
八腿猫道:“真的不知道?”
郎如铁想了想,突然道:“也许唯一的好处,就是当我们无路可逃,无处可躲的时候,这里还可以让我们歇歇脚,挡一挡外面的风雨。”外面的确是在下雨。
但八腿猫却看不出,他们是否已被人追得无路可逃,无处可躲。
郎如铁道:“你虽然不是天房楼的老板,但到底都是出钱出力的人,有人要在天房楼里欺负你和你的朋友,最少要先过得了包可靠一关。”
八腿猫忍不住道:“包可靠的武功是不是也很可靠?”
郎如铁摇摇头,道:“这也并不一定,那得要看看对付你的人是谁而定。”
他笑了笑,接道:“但凭这十个兔崽子的本事,要在这里动你,恐怕还大大不够。”
八腿猫点头一笑:“夜魔门的人这一次只怕是遇上大瘟神了。”
郎如铁的眼光看向很准。
夜魔门虽然是江南颇负名气的邪门异教,但到了这里,就凶不起来了。
总而言之,是包可靠比他们还凶。
当他们遇见了比自己还凶的人,他们当然就再也凶不起来了。
十个夜魔门的杀手,很快就只剩下三个。
他们你望我我望你的,脸上都是又惊又怒的神色。
他们原来是打算闯进去问郎如铁,质询海飘下落的。
他们一直都以为,海飘是给郎如铁秘密的收藏起来的。
那知道他们还没有踏进天房楼,便已被包可靠击败,溃不成军。
这一个跟斗他们是栽定的了。
包可靠冷冷的盯着余下的三人“你们还想不想活下去?”
三人不约而同齐声回答。
他们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想!”
包可靠冷冷地道:“既然你们还不想死,马上就给我滚回江南,这里的浑水,你们再也不要插足!”
三人牙关打颤,道:“是!”
“是”字才出口,他们突然同时窜向前,向包可靠作突如其来的攻击。
三个意志早已崩溃,无论是谁都会认为他们只会逃走绝不会反扑的人,突然就作出要命反击!
一把沉重的刀几乎已架在包可靠的脖子上,一枝判官笔眼看就要洞穿过包可靠的腹部。
还有一双无声无息的快剑,已封住了包可靠左右出路,无论包可靠闪向那一方,结果都只有一条死路。
夜魔门最凶悍,最要命的一击,竟然就在他们看来已蹶不振的时候发生。
“兵不厌诈”之道他们可谓相当的了解。
而且,这三人的武功竟比躺下去的人高得多。
最少,那些躺下去的人绝对无法发出如此一击的。
包可靠的眼色变了。
每个人的眼色都变了。
唯一还是镇静自若的人,也许就只有郎如铁一个。
他好象一点也不担心包可靠会死在这三个人的手上。
兵凶战危,高手相争,胜负存亡往往只在于一刹那间的成败得失。
包可靠似乎是非败不可的了。
但令人意外的事却同时发生。
架在他脖子上的刀突然崩折。
看来必可洞穿过他小腹的判官笔突然被震飞,一冲八丈开外,还有那一双快剑,也突然双双跌在地上。
三个黑衣人的脸色同时变成死灰。
每个人的眼色又再变了一变。
唯一还是一个镇静自若的人,仍然只有郎如铁一个。
此刻的郎如铁他好象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就算突然看见有十万兵将从天而降,他的眼睛也不会眨一眨。
天房楼没有出现十万兵将,这里只出现了一个黄衣老翁。
黄衣老翁的手里有一把剑。
这把剑很轻盈,实在很难令人相信它可以震断一把大刀,震飞一枝判官笔。
但这却是事实。
黄衣老翁脸上皱纹斑驳,他每一条皱纹都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他这个人很神秘,神秘得如沙漠里突如其来的风,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大的威力。
他的出现无疑是令人吃惊的。
那三个黑衣人更是脸无血色。
但他们仍然活着。
黄衣老翁虽然毁了他们的武器,但并没有毁灭他们的生命,虽然他们败得很狼狈,而且逃走的时候很仓皇,但他们毕竟仍然活着。
包可靠闯荡江湖数十年,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但刚才一阵子所发生的事,却令他的脸色青了。
倘若不是这个黄衣老翁及时出手相救,他现在必然已死在那三个黑衣人的手下了。
黄衣老翁挥了挥手,突然对包可靠道:“你不必谢我,老夫救你,纯属偶然而已。”
包可靠一呆。
这个“偶然”倒是难得之至。
突然郎如铁叹息一声,对包可靠道:“你的确不必谢他。”
包可靠又是楞住!
郎如铁一向都是是非曲直分明的人,怎么忽然又会说出这种糊涂的话?
救命之恩非同小可,难道郎如铁的意思是“大恩不言谢么?”
但郎如铁的解释却并非如此。
他的解释也许可以让人把八天前的饭都从胃里喷了出来。
他说:“因为就算他不出手救人,你也绝不会死。”
包可靠拨了拨算盘上的铁珠子,道:“我不懂。”
郎如铁悠然道:“他若不出手救你,我会救你,若我救不了你,八腿猫也会救你,算来算去,你还是阳寿未尽,绝对死不了的。”
包可靠望了望八腿猫,八腿猫一面点头,一面却在暗骂郎如铁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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