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金粉胭脂11

眠之跑出去后,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她也不知怎的,竟然在谢月择跟前发疯似的说些不知所谓的话。

大概人就是这样吧,如果他不在意她厌恶她折磨她,她反倒能维持冷静,可他偏偏要露出这副模样,就叫她恨铁不成钢起来。

谢月择的生活太狭小了,除了伺候他的奴才就是她,皇后皇帝也不会时常来,小小的圈子里他想把她套住,何尝不是套住了他自身。

眠之知道自己算是恩将仇报,要不是谢月择待她好,她指不定活成什么模样。

既然决定恩将仇报,那就报到底,让谢月择知道付出不一定能收获,反倒可能被反插一刀。

他要做东郭先生,那她就是那头狼,他要饮鸩止渴,那她就做那杯鸩酒。

眠之何尝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一定好,说不定会更糟糕,就算离开了这座皇宫,也不代表从此就一路坦途。

可离开这儿已经成了她的执念,为了了却这执念,哪怕出去后要葬送这条性命,也比留在宫里日日夜夜惴惴不安好。

她愿意给自己一个痛快。

眠之突然好想见宿庐,这些时日以来,她听他讲了好多的故事。

他去过战场,去过高山,去过雪峰,到过人迹罕至的地方,见过老老小小男男女女,见过云雨露风电雷,那是眠之渴望的一切,她日思夜想的遥远。

眠之不顾一切又来到了玉清宫,巧的是宿庐提着酒在那里等她。

眠之见到他泪就落了下来,她问他:“大晚上的,为何不睡。”

宿庐晃了晃酒:“等你来喝一杯。”

眠之擦了擦泪,慢吞吞走到宿庐面前,拿过他的酒不给他喝:“今夜的酒都是我的,只准我喝,不准你喝。”

宿庐包容地看着她:“好,有些烈,别喝太急。”

宿庐抱着眠之飞檐走壁,到了玉清宫的屋檐之上。今夜的月圆而亮,眠之靠在宿庐肩上,问:“你们修炼人士,看着凡人困于情爱、权欲、生死,是不是特别可笑。”

眠之饮了一口酒,心中的愁绪无处发泄,尽数朝宿庐倾吐:“我真羡慕你,有武功能走遍天涯海角,不必困于一隅,周遭永远是一成不变的一切。”

“皇帝后宫三千,白头的宫女都等得老了,还惦记着当初先皇宠幸的那几次;宫中层级分明,位份高一等,待遇优一等,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也要争上一争。”眠之道,“人和人,只有分明的一级又一级,我站在层级的中间,透不过气。”

“人人都看不起我,皇后想要改造我,叫我学得贤良淑德跪在太子脚边伺候他;皇帝要我给谢月择生儿子,生得越多越好,给他的王朝增添一个又一个继承人。”眠之笑,“可就算如此,就算我跪下来,就算我能生,他们也没打算放过我。”

“我不是养在宫里,”眠之道,“宿庐,我是被豢养在宫里。

“你说,我和农户养的牲畜有何区别?”

眠之看着月色:“我知道,这世上比我艰难一千倍一万倍的人多得是,被贩卖到花街的女子,被典当的妾……若给她们选择,她们一定更愿过我现今的人生……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满足?”

眠之喝着酒,她并不是要宿庐给她一个回答,她只是想说,想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过去她没有可诉说的人,她只能埋在心里,日日夜夜翻涌。

宿庐没有回答,眠之要的答案只能她自己去寻。

宿庐只是道:“我教你习武吧。”

“习武?”眠之抬起眼眸,泪水湿得睫毛微亮,“我、我可以吗?”

宿庐拿过眠之手里的酒,将剩下的一饮而尽,他食言了,他没能把所有的酒留给她。

“我把你的酒喝了,教你习武算是赔罪,可好?”

眠之忽的笑了:“这明明是你的酒。”

宿庐道:“送出去的,便不再是我的。眠之,我有一把刀,等你出了师,你就去京城郊外破庙那棵梧桐树下,把刀取出来。”

“到时候,你就去天涯,去海角,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宿庐斩钉截铁道,“没人能逼你跪下,没人能将你豢养,眠之,他人的苦难不是你的罪过,你往前走,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答案。”

眠之泪如雨下,抱住宿庐的臂膀不松开:“你不陪我吗?你知道的,我接近你,就是要你带我走。”

月明星稀,宿庐看着星相,他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什么,无法做出承诺。

他给眠之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一个修士收养了两个小童。大的那个,修士让他修习“定论”,小的那个,修士让其修习“变数”,两个小童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修士想确认到底哪条道才是真理。

可修士没能等到答案便被大徒弟所杀。

只因大徒弟算了一卦,算到师父会死在自己手里,为了自己的道,他毅然决然应了卦象。

小徒弟无法接受这一切,亦无法拿起刀为师父报仇,便自我放逐流连世间。

他看惯了世间的无常,到最后竟隐隐觉得,再多的变数最后都归于统一的定论,人都有一死,修士亦不例外。

那把提不起亦放不下的刀,最终被埋在了破庙的梧桐树下。

他回来,要做一个终结。

宿庐道:“我修‘变数’,最后却感应到‘定论’,那师兄呢,他修‘定论’,是否能算出变数。

“师父是他的卦,眠之是他的卦,天下都在他的卦中,那师兄自己,能逃脱吗?”

眠之听了,倏地浑身发冷,她不知道是这夜风吹得她颤,还是她听出了宿庐的未尽之言。

她紧紧搂住宿庐,想将自己挤进他的怀中,都怪他准备的酒太凉,初饮下去只觉得辣,到了肚中却浑身发冷。

“我不管,”眠之抚上宿庐的脸颊,“你当我自私吧,你的师兄你的师父我都不在乎,陪我好不好,宿庐,我一个人会害怕。”

宿庐搂紧了眠之,屋檐之上他担心她站不稳,片片红瓦,月影清清,宿庐望着眠之,想起了与眠之的第三次相遇。

她说是要借本祈福的经书抄,进了玉清宫却四处寻他,小道士找出一本经书递给她,眠之却又问能不能就在玉清宫抄录。

“这里的光线特别好,”眠之笑,“我不会打扰到别人的,可以吗?”

小道士有些为难,眠之趁此四处张望,恨不得立刻就找到他。

宿庐坐在老树上,将眠之的神态看得清清楚楚,正如眠之所说,这里的光线特别好,他看清她眼里的光,她的期待,以及迫切里掩不住的忧虑。

宿庐从树上跳了下来,吓了聚精会神找人的眠之一跳。

她差点丢掉手里的经书,宿庐及时将欲坠的书扶住。

他看向小道士:“就让这位姑娘在此抄录吧。”

小道士:“是,师叔。”

小道士离开后,宿庐坐在藏书阁里看书,眠之就在一旁抄录。

抄着抄着眠之搁下了笔,专注地望他。

宿庐问她怎么不继续抄录。

眠之浅浅地扬起嘴角:“我在抄录的。你的眉是把‘剑’,眼是‘星’字,鼻是山,唇是山花落了,宿庐,我抄录得准不准?”

“你还记得?”

眠之点头:“我记得。”不但记得名,连样貌身形都刻在心里。

“我找到你了,”眠之问,“你要知道我的名吗?”

她不问他想不想,她只问他要不要。

宿庐给了肯定的回答,自此以后,她便借着抄录经书的名义来见他。

她喜欢听他讲故事,有趣的故事,无趣的故事,此处的,别处的,更远更远,更多更多,她想听,哪怕他讲得乏善可陈,她要听。

她没有见过地里的庄稼,没有听过冰山的雪声,海在哪一边她不知晓,天在哪一头她望不清。

宿庐一一地描述给眠之听。

宿庐搂紧眠之,他说夜凉了,她该去休息了。

眠之说:“我走不动了,我只能摔下去。”

她看着月色道:“谢月择是无辜的,你也是无辜的,只有我是个恶人。

“我愿意当这个恶人,宿庐,如果你不能陪我,我也不会停下来。”

那夜最后说了什么,眠之记不清了,酒把她的心绪酿进了夜里,她寻不回了。

同样的月夜里,谢月择抱着眠之抄写的祈福经躺在床上。

他浑身撕裂般的疼,从头到脚,从骨到髓,太医说这是情绪起伏所致,只要殿下静心平气,疼痛就会慢慢散去。

谢月择想要见眠之,可又怕惹她生气。

他本以为他们会慢慢好起来的,眠之会喜欢上他,他也会待眠之更好。

死亡,谢月择思索着这个问题。他会死吗,什么时候死,谢月择想不出来,他没法为自己的死期下达一个命令,命令道:你晚些来,你不要来,你退下,别过来。

如果死亡是注定的一件事,那他的死期只是来得比别人更早。

谢月择坐起来,在昏黄的灯火里翻阅眠之为他抄写的祈福经,一字又一字,他仿佛在看自己的命,每多一个字他就多活一天。

活着到底有什么好,谢月择不知道,他只是见不得眠之永远离开他,若生死相隔,那便是永久的道别。

而眠之会忘了他,谢月择明白,她会将他彻底忘了。

谢月择活了快十六年,蓦然发觉,自己竟不想被遗忘。

他没在这世上留下什么痕迹,留下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符号,病重的不能继承大统的继承人,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养病的太子,一个包袱,一个麻烦,一个无能的病人。

他能做什么啊,除了苟延残喘,还能做什么,谢月择阖上了祈福经,自嘲地笑了起来。

如果一定会死,那起码活着的时候,眠之陪陪他,等他死了,他放她走。

放她走。

谢月择落了滴泪,他没有察觉,叫泪滴在了祈福的经书上。

不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