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从谢月择那脱了身,出来的时候,眠之看见侍女们的脸变化得跟光影一样快。
没瞧见她时,脸上只呆呆地麻木地扯着笑,活似泥偶僵硬古板被匠人捏制的笑意,泛着点诡异与呆滞,满堂的灯火里就跟聊斋似的让眠之心中惴惴。
看见眠之后,那泥偶仿佛活了,从泥胎子里脱身而出,笑容变得温和柔善,哪还有半点鬼气可见。
可是路过的侍女一个赛一个柔善,又生出另一种恐怖与诡异来。上面的命令下面的人忙活,忙活得够呛还要真情实感的赞同,眠之这时候倒生出了几分侥幸来。若她的身份只是宫人,境地只怕比现在还不如百倍。
眠之加快了脚步,见不得宫人们这样地捧着她,皇后压迫着她,她又何尝不是压在这些宫人身上的恶人。
皇宫里等级分明,最顶端的人把控着所有人的性命,下面的人脖子上一个个都被套了绳索,全握在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陛下手中。
她的生死,宫人们的生死,皆在帝王一念之间。
眠之快走出去的时候,一个小太监提着灯迎了上来,说天黑了他送殿下回去。
眠之的院落不远,不过一百来步距离,但她心里确实有些惴惴,也就没有拒绝。
迎上来的小太监便是黎屏,个儿高瘦削,一张脸倒是生得好,不过瞧着有点蔫儿坏的孩子气,夜色里又添了几分阴匝匝的凉意。
黎屏提着灯给眠之开路,黄晕晕的灯火照得路也朦朦胧胧,走了会儿黎屏问眠之喜不喜欢殿下准备的礼物。
他这一问眠之立即晓得了,背后出主意的就是这个蔫儿坏的小太监。
黎屏瞧见眠之神色,也不瞒她,把自己是怎样准备的怎么献计的都一一说了。
打心眼里,黎屏不怕郡主,这倒不是因为郡主没有权势,而是郡主压根不是喜欢动辄要人性命的那等人。
郡主心里还藏着话本子里描述的江湖侠气,又带着些被“宠”坏的天真。太子拦下了皇后的教导,这才让郡主殿下保留了原有的天性,还会奢望一些听起来遥不可及的苍茫幽远。
眠之站定了,问:“你跟我说这些作甚,难不成要讨第二回赏?我可没有东西赏你。”
黎屏提着灯无声地浅笑,这时四下无人,黎屏把背也直了起来,望着眠之道:“奴才不是讨赏,只是想着或许殿下心中困惑,特地为殿下解惑。”
眠之冷哼一声:“你倒是把我看得透彻,有这心思不如去琢磨琢磨皇帝皇后,没准还能升官当个掌事公公呢。”
黎屏摇了下手里的宫灯,道:“奴才往上升也还是个奴才,小的只是快活不下去了,只能琢磨下郡主在太子殿下那得个脸,能活得好些小的就心满意足了。冒犯了郡主殿下,是奴才的不是,还望您饶恕则个。”
眠之道:“我饶恕你,你待如何;不饶恕,你又如何?”
黎屏赔罪道:“殿下能让小的留条命赎罪,那就再好不过了。”
眠之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往前走,黎屏也赶紧跟上。
“我要你的命作甚,又不能活生生吃了补寿,没用的一条命,送我我还嫌累手呢。”
黎屏道:“殿下宽宏大量,小的铭记在心。殿下以后若有能用到奴才的地方,只管吩咐,奴才就算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竭力把殿下的事办成。”
“别表忠心了,”眠之道,“你的那些车轱辘话,还是收起来给太子听吧。”
快到了地方,黎屏恭敬地微垂腰背,头也低了下来,仿佛就是个再顺从不过的奴才。
眠之问他:“你们一天这样累不累,都不能抬起来看看天色。”
黎屏道:“离了人前还是能直起腰板的,不过宫中贵人多,习惯了伛偻着背,直起腰板倒觉得不自在了。”
眠之又问:“那你为何在我面前直着腰板。”
黎屏只是笑,过了会儿才压低了声音道:“因为殿下喜欢。”
到了地方,黎屏见着郡主进了院落,心里空落落的,竟有些希望郡主回过头来望望他。
或是今儿月圆,黎屏的愿望还真达成了。
眠之回过头,笑看了他一眼:“你倒有些意思,像个活人。”
宫里活着的人虽多,鲜活的人却少得可怜,这小太监心思虽多,可说话讨人喜欢。
这话一落,眠之没看黎屏反应,她也不在意,回过身自顾自往屋里走去了。
黎屏提着灯不见了眠之的影子,才转身往太子的寝宫走,他出这计策,一是想在太子跟前得脸,二也是想让郡主殿下记住他。
记住他又能做什么呢?黎屏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他一个小太监能从背景板里脱颖而出,已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快乐了。
至于爱啊情啊,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不是他这等断了命根的阉人可以肖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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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之没有放弃重遇宿庐,她仍然时不时出宫,想要再遇见他。
或许人就是会给自己增添念想,就算遇到了又能如何,没准一切都只是她的空想,没准宿庐根本不会武没有本领不是侠客,带不走她也不会带走她。
这些时日和太子的关系倒缓和了不少,转眼就开了春。
这两年春季,国师都会在京郊设坛祈雨。除了帝后,太子与眠之也会出席。
眠之不喜欢穿那些繁复的衣裳,但今日不得不穿得庄重凸显重视。
与太子坐上同一辆马车,谢月择靠在车壁,见眠之进来了,露出个虚弱的笑来。
这几日风大,眠之跟护卫们一起放风筝,谢月择不顾身体也要加入进来,不过牵着风筝活动了一小会儿,就又有些风寒的症状。
他坐在庭院里喝药,眠之牵着风筝慢慢跑,等风筝飞得好高好高了她才停了下来。
回过头,谢月择仍坐在那孤孤单单地看着,眠之想了下,把风筝递给护卫丁:“帮我拿着,不要让风筝跌下来。”
护卫丁接过风筝线头,指尖擦过眠之的手,他整个人仿佛也成了风筝,眠之把真风筝的线头交给他,他却在接触的这一刻把自己的线头交给了眠之。
他不能回身望她,伺候的人太多他不能展露出丝毫异样,可心神早随着眠之的离去而离去,她走得越远,牵绊他的线越长,仿佛是从心里抽出来的丝,他做不成藕,只能用粘稠的血液伪装。
护卫丁看着青蓝的天空里小小的风筝,那一瞬竟想违背郡主的命令,丢开这线头让风筝被大风吹去,而他将自己赔给她,她攥着他的线头,攥住他的命运,他绝不会逃离。
眠之走到谢月择身边,从黎屏端着的碟子里捏了一块糕点递给谢月择。
谢月择没有接,他迷迷糊糊凑上前咬上糕点,堂堂一个太子,跟被人喂食的猫似的。
眠之心里突然就有些难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不成杀手,如果能够有选择的权力,如果她能站在更远处望他,或许她会发现他的好,撕开横亘的假面,真真切切地与他遥望。
马车不急不缓地向前,眠之的思绪收了回来。
到了祈雨的法坛,眠之跟着往常的惯例行事,身体还装在繁复的衣裳里,心思却飘飘悠悠寻不到底。
可当国师出现的时候,眠之飘浮的心一下子就跌到了底。那国师身旁的人,那让她朝思暮想遍寻不得的人,不是宿庐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