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之在街道上慢吞吞地逛着,元宵已过,这里还残留着热闹的痕迹,鞭炮的红纸屑、被踩烂的花灯、一张被丢弃的兔面具……眠之走到面具跟前,坏心地踩了上去,薄薄的面具在脚下咔擦一声碎裂,她听着声响慢悠悠抬起了头,望向街道的末尾。
街道的末尾并没有走来眠之想见的人,昨夜的初遇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梦境,是人太多了拥挤得她晕眩,在目眩神迷中她造了个话本里的侠客,满足她逃离的渴望自由的向往。一切都是空,都是虚假,她造了个刀客剑客侠客,唯独不能使得过客走进现实之中。
眠之的心被轻轻揪着,不是疼不是苦,微微酸涩着,她鼻子也跟着酸了。
护卫甲连忙道:“殿下,东城那里有家酒馆,拿手好菜味道一绝,要不您去尝尝?”
眠之摇了摇头,低垂着面庞似被午后的阳光晒蔫了,花瓣蜷曲神情倦怠,她倏地就不想自己走路了。
她回过身,环视一圈跟着的四个护卫,纤长的手指一点,将护卫丁点了出来:“你过来,背我。”
护卫乙皱了眉头,道:“殿下乘轿吧。”
护卫丙也急道:“是啊是啊,殿下,属下立马喊个轿子来。”
护卫丁仿佛没听到甲乙丙的劝言似的,径直走到眠之跟前半蹲了下来。
眠之扫了一眼其他护卫,轻哼一声:“要你们管,烦。”
她趴到护卫丁的背上,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了下去,不透光的时候,眠之的双眼湿润可见。护卫丁背着眠之站了起来,眠之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把眼擦干净,不让人发现她低泣的冲动。
护卫丁的衣衫一点也不柔软,眠之把自己的眼睛擦疼了,泪水又涌了出来。
她突然就希望天上落下一场雨来,越大越好,越猛越好,直把她的泪掩在风雨里谁也分不清。
她如今已十五,不是个孩子了。谢月择的身体状况不是一天两天,分明是个早死的命,而她作为冲喜的人,把人冲没了又能讨得什么好?
跟着谢月择一起死?她还没那么痴情!别说痴情,真是半分情意也没有,若当初真有一点也在皇后的恐吓里全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次被关了三天三夜,眠之全明白了,她的命在皇后皇帝眼里,不过是条贱命,若不是顾忌着太子,她早可以死了。而太子根本护不住她,他自己吐血晕倒不省人事,哪能体会到她被活活关押黑暗无边无际的苦痛。
这群贵人把她从养兄身边抢走,锦衣玉食地养着就当是买了她这条贱命,从此她的死活就被攥在他们手里。不仅是命,连身子也一起被卖,到时候就算真给谢月择生了孩子,难道她就能凭此活下去?
皇后如此厌她,到时谢月择死了这宫里再没人护着她,她的死活不过是皇后皇帝一句话罢了。
太子不但是个病人,还是个顶顶无用之人,眠之心道,如果皇帝能够早死就好了,皇帝若是现在就死,太子立马登基,到时候她就是皇后……眠之心里恶毒地想,最好整座宫里的贵人全都死光,到时候再也没人能压在她上头。
想到这里,故事的后续她却是想不到了,眠之看过的话本虽多,却没有自己写的本事,她哀哀地又掉了几滴泪珠,把眼眸又蹭在护卫丁的衣衫上擦了擦,没什么水意了才抬起了头。
眠之没有说目的地,护卫丁就背着她一直往前走,步伐不快不慢,把自己当成轿子似的走得很稳。
冬天的衣衫厚,他没有察觉肩头的微微湿润,但听到了眠之压抑的小声啜泣,护卫丁冰凉的心被烙铁烫了似的也滴滴落了起来。
她哭着透明的泪,他滴着猩红的血,血泪不相通,正如她不知道他的冰冷为谁而融。
护卫丁不记得自己详细的年龄,约莫着十七八岁,他拥有的东西少得可怜,没有的东西却一一可见。
记事的时候,他就和一群同龄的小孩接受训练了,无父无母被丢弃的孩子,有父有母被卖掉的孩子,不外如是。
日复一日的训练里,他们没有姓名只有编号,不学诗书只知忠诚;护卫好贵人是最大的荣耀,不忠者该被五马分尸,人生来就有自己该走的道路,暗卫的路便是做最忠心的奴。
护卫丁被派到眠之身边前,他甚至不识字。
暗卫们贴身保护贵人,难免见到机密,不识字也是效忠的一种,寡言语自是被推崇;做一柄主人手里的剑,而不是学舌的鹦鹉。
教官们常说他们的命由贵人供养,有吃有穿而不是白骨一堆,要懂得报答。
眠之上次逃离失败后,太子便从暗卫营挑了个人派过去跟着,被选中的人是护卫丁。教官推荐他时说,这孩子跟哑巴似的,本事却强。
护卫丁不知道太子殿下是看中他的本事,还是看中他哑巴似的寡言少语,为了长久地留在郡主身边,护卫丁谨慎地将两者都保持。
想要识字的心,是听到郡主殿下的名一声声被太子唤起。
mianzhi、mianzhi……喊小羊羔似的亲昵。
当护卫比当暗卫好多了,夜晚休息的时间里,护卫丁就偷偷地学识字,可开头真艰难,每一个字都很复杂,每一个字都不认识。一次意外,护卫乙发现了护卫丁学识字的事。
护卫甲乙丙在皇宫之外都有自己的家,不常宿在护卫所,那天护卫乙懒得回去应付爹娘的催婚,走了半道又转身来了护卫所,恰巧撞上护卫丁捧着本书艰难地看。
护卫甲乙丙相比宫里的太监宫女,更接近臣子而不是奴隶,诗书礼易骑射等等都是自小学着的。正因背后有家族,才会被派到郡主身边,为避免牵连家族,行事顾忌会比没有牵绊的暗卫多得多。
当然,护卫甲乙丙不是族里的嫡系,只是分支或庶支,嫡系是要科举做官的,享有族里的大部分资源和供给;像他们这样的出身,能在宫里当贵人的贴身护卫已是出了头。
有好些出身比他们好的,进了宫也只是看看大门,根本接触不到手握权势的贵人们。
护卫乙进了屋,瞧见护卫丁挑灯夜读,便主动做起好人教护卫丁识字。
开了头,后面就容易多了。然而护卫丁还是不知道郡主的名到底是哪两个字,直到那天意外瞥见郡主的话本子上,盖了刻着眠之的印章,这才解了心中久久的困惑与渴望。
自那以后,护卫丁就变得心口不一起来,听着护卫甲乙丙喊着殿下,他却在心里默唤起了眠之。
眠之,眠之……他不配叫的,可他说出口的地方是自己的心,旁的人听不到,他的僭越便无人知晓。
忠诚忠诚,对自己的主子越发在意,是否也算忠诚的一种?
护卫丁背着眠之一直往前,遇到街角就转弯,没有弯道就往前,不急不缓,不快不慢,走得天色都白了。
也是奇怪,午后还烈日暖暖,直把天空烧出个金红的大洞来,洞的周围一圈圈烫痛了的云霞,飞也似的要逃离太阳;不过走了些许时间,约莫半个时辰,那云好似到福地仙山修炼了万年,气势汹汹携雪带冰投入洞中,直把阳光倾盖天地变白,方才罢休缓了下来。
真真是地上一个时辰,天上过了一万年;天上过了一万年也不过是云雨日月冰霜雷电,地上只一个时辰,却有人从濒死到沦亡,有人从蒙昧到降生,有的在战场上破了肚肠,有的在赌场输光了家当……急眼的红眼的闭眼的睁眼的,婴儿的啼哭声声里,新的轮回宣告开始了……
这一个时辰的事放历史中毫不稀奇,再罕见的事也总能在过往找到同例,如此一来,地上的长河岁月与天上的阴晴圆缺倒也相似,都一样的长,都一样的千回百转……
下了雪,护卫甲立马买了柄伞,走在郡主身旁为她打着。
淋点雪不算什么,许是太子殿下的病弱深入人心,护卫们把郡主也当成了瓷似的人,生怕被雪压坏了冻疼了着了风寒。
眠之嫌弃地将护卫甲的伞推开了,她就想雪降降脑子的温,他还偏要将天地盖住只给她留一个矮小的伞下空间。
推开了伞,手软软地搭回了护卫丁的肩,这时候眠之什么也懒得想了,只是任由护卫丁背着自己往前,往前,走到她不得不回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