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谢月择回来了,眠之立马就想逃,但若是将这份心情显露了出来,谢月择铁定不放她离开,非要她留下来无趣地在寝宫消磨时间。
眠之只得洗漱了又在谢月择跟前用完早膳,她甚至夹起一块糕点作势要喂谢月择,谢月择心里哪不知道她是嫌闷了,也不想老是拘着她,免得眠之厌烦,只好吃了那块糕点后放她离开。
谢月择喜静,倒不是真不爱热闹,只是热闹的声音嚷嚷得他头疼,他或主动或被动不得不安静下来。寝宫里也一贯是悄无声息,他自看着书打发时间,太监宫女们静静候着,跟泥人似的低着头恭敬又沉默。
谢月择身体不好,皇帝身体却康健,三十岁才得了谢月择这么一个皇子,如今四十五了瞧上去跟三十多岁的时候没太大区别,处理政事与房事都一样的得心应手。
谢月择这身体也就是靠汤药续着,皇帝心知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免不了的了,因此对谢月择并无太大期望,只希望他能活得久点,到时候留下一两个小皇孙,大启王朝也不至于断了嫡脉传承。
至于将皇位传给宗室子弟,皇帝从未那么想过,他既登上了这帝位,当然要把皇位传给儿子或孙子,而不是什么兄弟的儿子孙子。
这日休沐,皇帝逛了御花园,想起太子便顺道来了东宫,眠之还没来得及走出去,皇帝就到了,她只得行礼问安。
这时太阳已高高挂起,冬日的阳光不烈,懒洋洋地洒在眠之身上,衬得她软糯一团,可等到眠之行完礼站直身脸也抬了起来,软糯便全化为了滴滴的妩媚,跟冻结的冰花融化似的,叫人移不开眼。
皇帝也晃眼了刹那,微微恍惚下,才意识到当年那个小女娃如今已长大,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
国师当年算的那一卦,皇帝将信将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派人按照卦象寻来了这个小女娃。
小女娃容貌倒是可爱,但颇有些瘦弱,瞧着是贫贱之家的孩子,皇帝看不出这女娃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让人将她和太子一同养了起来。
同吃同住同睡,也是奇怪,渐渐的太子身体倒好了些,虽还是病弱至极,但不至于随时夭折。这样一来,皇帝对国师的另一谶语也重视了起来,让太子及冠后再大婚,及冠前便罢了,若有宫女敢勾引太子也一概处死。
至于那个女娃,寻了个由头养在宫里,等太子可以娶妻了娶了便是。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这女娃倒是生得……皇帝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暗道若将来太子去了,这女娃也跟着去了为好,若是留在宫里,指不定生出什么事端来。
眠之被皇帝看得有些不自在,她的礼数也算周全,难不成皇后又跟皇帝说了什么,想寻了由头罚她?
眠之这么一想又将头垂了下去,默默地往一旁退,想退开出一条大道似的供皇帝去走。
皇帝看着她那模样微微笑了:“退什么,进来陪太子和朕喝杯茶了再走。”
眠之暗自苦恼,好不容易敷衍完了谢月择,现在还要留下来喝茶,但又不敢忤逆了皇帝,只得蔫蔫地跟了进去。
候在稍远处的护卫丁,见着这副情形,忍不住摩挲了下刀鞘。
皇帝问了问太子近况,又嘱咐了几句,让他看书也别太费神,好好将养着身体。
在皇帝看来,太子寿命有限,认得几个字便罢了,何必学那么多徒添烦忧。懂得越多越是不甘,身体越是容易败落,就好好地金尊玉贵地养着,傻点也没什么。
皇帝对太子的感情也很奇怪,身为自己唯一的儿子,他自是爱惜又看重,但早早地就知道太子身体堪忧、寿命短暂,皇帝伤心的那股劲早过了,就指望着太子留下点血脉来,他好教养小皇孙传承大启王朝。
另一方面,皇帝也不甘心就只这么一个儿子,但努力多年,后妃都一堆了,也就得了一个太子和一个小公主,皇帝也认命了,来后宫都不那么频繁。
在子嗣上失意,皇帝就将心思放在了开疆扩土上,近几年打得匈奴都俯首称臣了。
喝完茶,皇帝准备去看看健健康康的小公主缓缓心情,太子这病恹恹的身体看了难免心中忧虑,小公主活泼好动一身蛮力,不过五岁却有一股虎虎生威的劲儿,让人又觉可爱心中又欢畅。
走之前,皇帝又打量了眠之一眼,前几年瞧着还是小孩样,没过几年便出落得这般惹眼,真真是吸饱了皇宫的精气,又把皇宫的秽气吐了出来,分明是金玉红颜,偏偏又淤泥不染,清晨里几分软露,烈阳下一只懒猫,到了夜间不知又是何等销魂物……
皇帝眸光微暗,但转眼想到自己可怜的儿子,很快收回目光,往柔妃娘娘宫里去了。
皇帝走后,谢月择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
他叫住了想开溜的眠之,道:“以后,你离父皇远点。”
眠之听得莫名其妙,她从来不往皇后皇帝跟前凑,还要怎样远,远到天边去?她倒巴不得,就是谢月择压根不肯放她跑天涯海角去。
谢月择道:“你长大了,眠之。”
她当然长大了,长到了会春心萌动的年龄,她还想出宫去看能不能碰上宿庐,谢月择真是废话一堆啰里啰嗦好生麻烦。
谢月择直白道:“你已经不是小孩,是可以成婚生子的女人。避嫌,眠之,你懂吗?”
眠之的脸腾地就红了,谢月择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她会去勾引皇帝?他把她当什么人了!
“既然知道避嫌,”眠之红白着脸道,“殿下怎么非要强留我留宿?”
谢月择神色越发冷了,良久才道:“孤是你的夫。”
眠之心道,什么夫不夫,分明是把她当附属品才对,他活着她就活,他死了她说不定就得殉葬,等他及冠了还得给他生孩子……这亏本买卖谁干啊!
就谢月择这病恹恹的身子,说不定床上都还得她自己动!眠之越想越烦躁,连敷衍都不想敷衍,一溜烟地跑出了寝宫。
谢月择被抛在后面,留在床榻上,跟旧时代的阴影似的,反正跟朝着烈阳奔去的眠之不沾边儿!
一口气跑了出来,眠之的心气儿这才顺了,她微抬着下巴,对一直候着的护卫们道:“走,咱们出宫去!”
今日的太阳很烈,谢月择却无端端觉得冷。他眼见着眠之避之不及地跑出去,而他只能躺在榻上看着,心中的冷意就如同刀刮,擦得他心腔血淋淋。
有太监上前询问要不要把郡主拦下来,只要谢月择下了令,眠之别说出皇宫,她连东宫都出不去。
给予她的恩宠也好,明面上的郡主身份也罢,不过是空中楼阁,轻轻一推便坍塌。这些年来太子殿下拦下了皇后娘娘许多的磋磨,诸如女诫之类对女子的训导他也从未让眠之接触过,他若真有心,眠之早就被训导得如同最听话的奴妾,宫中的手段繁复狠辣,哪一个落到她身上她能受得住?
谢月择阖上眼,道了声:“罢了,让她去吧。”
眠之被接进宫的时候只有三岁,谢月择早慧,三岁的时候已经能记事了。他记得眠之最开始老是哭,哭着要哥哥,哭得他头疼。
他为了自己能够睡个好觉,不得不主动爬过去抱住了她,哄她说他就是哥哥,哥哥在这。
三岁的娃娃声音稚嫩,眠之虽然不很聪明,可也不是个傻子,自己哥哥高多了,怎么会是这个小矮子。
眠之哭得更厉害,谢月择甚至想叫人把她赶出去,可或许是幼崽察觉危险的第六感很强,她的嚎啕大哭很快变成了抽噎,一边瞅他一边还抱住了小被子当盾牌,生怕他打她似的。
谢月择厌倦的心就这样淡了,他躺下来不再管她,眠之哭了会儿见没人理,反倒停了啜泣还爬到谢月择身边,小声地不太情愿地喊了他一声哥哥。
小小的谢月择突然就觉得,身旁有个小人也没什么不好。
那天夜里谢月择重病复发吐了血,而眠之睡得太死尿了床。
一个人经历着生死,另一个体会着成长,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眠之大了,开始厌烦他了,过去的情谊变了质,她觉得他是困住她的囚笼,而他在忍耐中渐渐的阴鸷。
有时候,谢月择想对眠之残忍一点,为什么要护着她,让她成为傻子、呆子、残废,像他一样只能受困床榻,不也是一种同甘共苦?
他知道她无辜,可大旱之下饿死的贫民是否无辜,徭役里累死的百姓是否无辜,这天底下无辜之人何其多,他为何偏要怜惜她一个?
谢月择睁开眼,欲唤暗卫跟上去,可话在嘴边含了片刻,他还是将之咽了下去。
罢了,再忍忍罢。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也过来了,何必非把眠之也逼得透不过气。
疾病缠身,痛郁淹没,这是他的孽,而非眠之的罪。
谢月择让宫人把门窗关上了,他不想看见那太阳,骗自己还是黑夜。夜里宫外的人都散了,眠之只能回宫来,洗漱罢上了他的床,睡他的身边,如同过往一样。
他听着她轻微但强健的呼吸声,在那样的呼吸声里,他微弱的乏力的喘息便得以隐藏。
他不再是一个久病之人,他只是妻子枕旁的夫,一张床的亲密距离,他从疾病中逃脱出来,在她的呼吸声里呼吸,在她的睡梦中入梦……南柯一梦里,谢月择与赵眠之相携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