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月择又生病了,眠之不想呆在东宫里闻浓重的药味,带着护卫跑出了宫。
宫外好热闹,还有烟花放,眠之带着护卫们走走逛逛就是不想回宫。
护卫甲说夜深了太子殿下会担心的,恳请眠之回宫去。
眠之摇摇头,支使护卫甲去给她买糖葫芦。街道上到处是灯火,灯火的光澄亮亮的,照耀到眠之脸上时,衬得她像一朵河流里的金莲花。
护卫甲有些怔愣,眠之闷闷道:“听到没有,我想吃糖葫芦了。”
护卫甲连忙低下头,应了“好”,也没提回宫的事了,侧身到处看哪里有糖葫芦卖。
支走了护卫甲,眠之又对护卫乙道:“我要花灯,最大最明亮的花灯。”
护卫乙沉默地站着,眠之踢了他一脚:“听到没有,我要花灯。”
护卫乙的目光从眠之的绣鞋移到眠之的面庞,他沉声道:“殿下会跑的。”
这不是郡主殿下第一次想跑了,之前就有先例,惹得太子殿下震怒。太子殿下身体病弱,怒急攻心吐了血,护卫们险些被打死,连郡主殿下也没逃过惩罚,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黑屋里整整三天三夜。
太子殿下昏迷了多久,郡主殿下就被关了多久,被放出来的那一刻她头发散乱神情脆弱,跟被打的猫崽子似的,却仍然不长记性。
郡主殿下并不是真的郡主殿下,她并非长公主的亲女儿,只是记在了长公主名下,恩封了这个郡主的名头。
太子生来病弱,太医诊断恐怕活不过十岁,皇帝亲自去找了国师,国师算了一卦,说要为太子殿下找个冲喜的女娃,或可延续太子性命。
国师那一卦,便将无父无母只有个养兄的三岁女娃眠之带进了宫。
在国师的谶语里,太子及冠之前不能成婚,不能有婚约,及冠后方可娶妻。既然命定的妻子是这小女孩,皇帝想了想,便将其记在皇姐名下,封了个郡主的名头养了起来。
太子与眠之同龄,眠之前些日子及笄了,若在寻常人家,是时候挑个夫婿成婚,但在东宫里,她的作用只是给太子殿下冲冲喜。眠之名为郡主,实则太子的附属品。
太子并非皇后的亲子。皇帝子嗣艰难,而立之年才得了太子这么一个皇子,视若珍宝。皇后没有自己的儿女,对由自己抚养长大的太子十分重视,头一次罚眠之黑屋禁闭便是皇后的命令。
整座皇宫里,皇帝的子嗣只有一个太子和一个公主,小公主才五岁,柔妃娘娘诞下,亦是皇帝的掌中宝。
护卫乙不肯去为眠之买花灯,眠之只好支使护卫丙去。
护卫丙犹疑了片刻,眠之微恼道:“我看你们才不是什么护卫,分明是看管我的牢头。真威风啊,一个个都把我当摆件儿似的。”
护卫丙焦急道:“殿下,卑职只是担心——”护卫丙没有说下去,说下去分明是触眠之的霉头。
什么担忧殿下逃跑又被罚,简直是直戳眠之的心窝。
皇后娘娘关眠之那次,皇帝来劝都不好使,硬生生把她关了三天三夜。一开始眠之还硬气着,但屋子里实在是太黑了,虽然有送饭的,但眠之只能跟狗一样摸索着吃饭。
眠之大吼大叫要出去,仍是没人来开门。她饿晕之后,有宫女进来给她喂食和清理身子,等她醒了又继续关,直到太子殿下醒来,眠之才被放出来。
那一次之后,眠之彻底恨上了皇后。皇后也不待见眠之,觉得她不过是个好运气的女子,要不是能给太子冲喜,哪能进入宫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恨这还不知足,不安分,不能哄太子开心。
眠之短促地笑了下,她知道护卫丙想说什么,无非是上头皇后压着,她要是胆敢惹太子不高兴,指不定又要遭什么罪。不止她遭罪,这帮护卫也逃不过惩处。
皇帝罚护卫,是罚他们没能看好眠之。太子醒了还要罚一遭,是罚护卫们没能保护好眠之。
眠之心道,这群护卫可真够倒霉的,可谁让他们那么讨厌,活该活该,她才不会替他们着想。
护卫甲买来了糖葫芦,眠之一时之间竟忘了花灯的事,接过糖葫芦吃了一颗,叹气道:“话本子里说得那么好吃,结果也不过如此。”
即使没有那么美味,可奇怪的是,每次眠之出宫游玩,总是要护卫们去买一根糖葫芦给她。
大概是三岁那年,她还没进宫,迷迷糊糊的记忆里,她曾拉着养兄非要买糖葫芦吃。
养兄穷啊,父母都死了,眠之是他在河边捡到的,于心不忍才养了起来。
他自己也就八九岁大的孩子,为了维持生计捉襟见肘,都快去讨饭了,又哪来的铜板买糖葫芦。
但是眠之生日那天,他还是想办法买了一根回来,可惜眠之没吃到就被皇宫的人抱走了。
眠之大哭着闹,要哥哥要哥哥,养兄也气得拦在带刀的侍卫面前,说他们抢孩子。
太子病重,侍卫们没有闲情解释,推倒养兄,甩下十两银子,抱着眠之便快马赶回宫中。
被侍卫抱在怀里的眠之,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养兄一边追一边喊:“眠之,眠之!”
马鞭挥得又重又急,养兄焦急郁怒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了马蹄声声里。
当时眠之也就三岁,其实也记不起来什么了,养兄的名字都忘了,面容更是想不起来,但不知道为何,那根没能吃到掉地上的糖葫芦,眠之却久久没有忘怀。
每次她感到难过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也是一根掉在地上的糖葫芦,糖上沾满了尘灰,再也不能捡起来吃了。
她把自己浪费掉,别人却觉得她毫不餍足。
眠之没兴趣吃下去,将糖葫芦递给了护卫甲:“扔了或吃了,你自己决定。”
护卫甲看着眠之,想也不想将糖葫芦一下子全吞进嘴里。甜得塞牙好生狼狈。眠之浅浅地笑了:“真是个笨蛋。”
她心情好了些,左看看右看看逛集市,护卫们一直守在她身边,不让人冲撞了她。
光影流动,不少人驻足,眠之好似没有察觉那些流连她面庞的目光,自顾自逛着摊位。
不远处好像在玩什么杂耍,阵阵的叫好声传来,人流拥挤,眠之一个不小心就跟一个男人撞上了。
好疼,怎么会有人的背这么硬,一把重刀似的,眠之撞得眼眸冒出星星点点的泪水,护卫们连忙将她护在了身后。
被撞的男人回过身来,看到了护卫们护着的女孩,双眸微湿,眼尾轻红,水打的金粉胭脂似的。
又耀眼又破碎,灯火的光成了金粉,把她这盒胭脂搅得零零碎碎,直勾得人回不过神来。
“抱歉。”男人的声音低沉,仿若深山老林里清晨的钟声,又好似战场上的闷鼓,直敲得眠之的心也鼓动了起来。
眠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这么高大威猛的男人。
他像一块顶天立地的盾牌般,比常人高出了一个脑袋。样貌似一把粗粝的刀,久经风霜仍不掩锋芒,厚重而饱含岁月的苍茫,他令人无端端想到大漠边疆,又好似话本里的江湖侠客,一把刀走天涯。
眠之年少的心一下子就被勾动,她眼睫上要掉不掉的泪珠滑落,她毫无所觉,注意到的护卫丁却倏地拔了刀。
护卫丁跟个疯子似的打搅了美丽的初遇氛围。
眠之瞪着他,直瞪得护卫丁将刀插回了刀鞘。
这群护卫有时候还真是是非不分,分明是她撞到了别人,他们还要拿刀去砍人家。
眠之不想分心给护卫丁,将目光重新移转到男人身上,她微微羞涩,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男人看出这群护卫的敌意,不想唐突了眼前的女孩,点了下头便要离去。
眠之连忙道:“欸,欸——请问你——”
男人停下脚步,眠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男人包容地看着女孩,人流如织,拥挤着行人,眠之抬眼望着他,声音微弱没有底气:“你叫什么呀。”
男人沉默片刻,给出了他的名字。
“在下宿庐。”
回到宫中后,眠之心里仍然流连着宿庐两字。
宿庐指供住宿的房屋,从名字可以看出男人的出身不高,家里的爹娘对他最大的期望,大概就是有吃有穿有住。
可偏偏是这样的男人,一个与太子谢月择截然相反的男人,勾动了眠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