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走后,楚清淮挨着赵无寐躺了下来。
他紧紧搂着她,心里突然安定了下来。
是啊,大不了也就一死而已。他一年前就做好了与陛下共赴黄泉的准备,如今不过是拖延了一年罢了。
楚清淮心中感到一种怪异的幸福,他实在太累了,亡族之恨压着他,让他对陛下爱不得恨不能;她是他的亲人,是他的仇人,却也是他认定的爱人。如今到此地步,他找不出其他的生路,唯有一死得以解脱。
楚清淮抚上赵无寐的眉眼,她有一双极为惊艳的眼,睫毛长长的,看过来时仿若凤凰尾羽,她是天生的凤凰,却不能涅槃重生,中了毒也只能苟延残喘。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而已,可为什么,她在他的心里刻下了那么多道血淋淋的伤痕,他偶尔还把她当神一样去爱。
他想要拥抱她,拥入骨子里,把她的骨血全吞进己身,这样眠之就再也不能跟别的人说话,被别的人勾走。她会永永远远陪着他,就像小的时候一样,他是她的伴读,他与她形影不离。
眠之,无寐,陛下……他抚着她的眼尾,直摸得她眼尾红了才松开手。
手放下来,唇却吻了上去。他吻着她的眼,吻她的鼻,咬她的唇,他克制了全身的渴望才没有将她的唇瓣咬破。
他想喝她的血,拆她的骨,把她搭建成爱他的模样。
在赵无寐跟墨雪度慵懒晒太阳的一整个春季,他如同一块腐肉爬满了蚂蚁与苍蝇,他欲作呕却无法吐出整颗心,心脏碎成烂肉红影,而她一如既往地跟药人晒太阳,徒留他在阴影里溃不成军。
那样的滋味他不想受第二回了。
楚清淮亲吻着赵无寐的唇,即使他早就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骨子里的卑郁弥漫出血肉,楚清淮睁着眼眸凝视赵无寐,如果咬破眠之的唇,她会醒来吗?醒来后会觉得开心还是恶心。
恶心他一个太监抚摸帝王的身躯。
城破那天,楚清淮给赵无寐仔仔细细穿戴好皇帝的衣冠。
他则换下了太监服,穿回了未成太监前的素衫。
他点燃火的时候,鬼魂裴鸷就飘在他们的身边。
裴鸷仔仔细细盯着赵无寐,她真的跟睡着了一样,感觉到烫直想躲。
下意识地在床上翻滚了一下。
裴鸷心里一颤,竟有些不忍看下去。楚清淮也真是的,就不能一刀把赵眠之了断了,万一她能感受到烈火灼身的痛苦,那岂不是活生生受罪?
宫里的太监婢女都往外逃,官员们逃的逃,投敌的投敌,城门打开,浴血的霍氏军队进入皇城。
在深山老林里沐浴了夏季的暴雨,享受了秋季清风的药人,缓缓走进了皇宫。
墨雪度之前给赵无寐灌溉了一整个春季的血液,也就能撑到这时候,到冬天再不续点,半死不活的赵无寐真要成死人了。
他为这位陛下想好了结局。疯狂者他看得太多,倦了;做养泥未免浪费,算了。
墨雪度决定让赵无寐做妖,饮了他那么多血,身体早就日益同化,只需要再灌溉三个季度,她就是他的同类了。
到时候,再带着赵无寐一起晒太阳,从百年前晒到百年后,从日月明晒到江河枯,不比做个人间的女帝好多了。
他一路走来,也看出赵无寐的王朝即将坍塌。既然都要毁了,那也不必眷念,他会带给她崭新的生命。
帝王的寝宫里。
楚清淮抱住了赵无寐,他乞求道:“别躲,别躲,很快的,别怕。”
“不要动好不好?”楚清淮恳求道,“别动。”
眠之若是有反应,他会觉得她还活着,是他杀了她,是他亲手杀了她。
楚清淮紧紧抱住赵无寐,不让她有反应,既然要睡着不醒,那就不要动,不要带给他噩梦般的希望。
“很快的,很快这一切就会结束。”楚清淮吻着赵无寐的眉眼,他让她别怕,别怕……
墨雪度站在寝宫之外,他好像来得稍微迟了点。
火势此刻不算大,但他最讨厌火了,他喜欢阳光但讨厌烈焰。火会把他烧伤的。
好在陛下忠心的臣子赶来了。没能守住城池的盛懿守着自己的命,逃回皇城要带陛下走。
他看见火势,想都没想连一旁的药人也没管,寻了水浇湿后直接冲了进去。
他看见楚公公紧紧抱着陛下,分明是要拉着陛下殉国。
盛懿冲上去,从楚清淮手里抢夺陛下的身躯。
火光里,楚清淮死死扼住不肯松手。
墨雪度等了会儿没等到人,思考了会儿也踏进来了。
他见到眼前情形,微蹙起眉:“把她交给我,我能让她活下去。”
楚清淮含泪笑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交给你?你逃了,害得陛下昏迷至今,现在要我把陛下交给你。”
墨雪度不喜多话,咬破手腕,置于赵无寐唇间。
楚清淮打开了他的手。他看向盛懿道:“盛将军,你还记得你当初的承诺吗。”
“你说过,你自愿陪葬。”楚清淮轻快地笑了下,火光里竟有些妖异的美,“把陛下交给这个妖怪,他只会让陛下受苦,如今王朝已覆,盛将军的兄长已死,而今你除了陛下还拥有什么?”
盛懿抢夺的手松了下来,他沉默了会儿,是啊,他就算带着陛下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这药人又是头妖怪,指不定会对陛下做出什么事来。
他的兄长死了,陛下的王朝覆灭,就算陛下醒来,他要如何面对亡国之后的苦难?
新朝若是折辱于陛下……盛懿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心便如同刀绞。
罢了,就殉了这国罢。
盛懿拦在墨雪度面前,墨雪度看着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臣子,宁愿帝王死,也不肯给帝王一个活的可能。
“你们宁愿害死她,也不肯送她长生吗?”墨雪度道,“这便是人间的忠诚。”
“我将带给她崭新的生命,她会在明年的时候醒来,在山林里自由地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墨雪度没有武力,无法越过盛懿的阻拦,他不喜多话,但看着赵无寐被火光耀得金红的面庞,还是多说了几句。
见着盛懿神情松动,墨雪度看了看周围的火,再继续呆在这里,药草都要被烤干了。
“我会再等十五息。”他已经做出了努力,成不成就看她自己的命运。
“不,”楚清淮道,“盛将军,妖惯会蛊惑人心。”
他抱着赵无寐笑,其实他根本不在乎药人说的是真是假,他只是想跟陛下一起共赴黄泉而已。
“盛将军,别跟他说了,你快看,”楚清淮含泪笑道,“陛下在笑呢,她一定是做了美梦,不愿醒来。”
盛懿转过身,跪了下来。
楚清淮心情欢快,他搂着赵无寐,轻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
他不想再折腾了,他的爱是占有是私欲,他不会放她走的。
火势越来越大,墨雪度最后看了赵无寐一眼,转身离开。
他有点后悔让赵无寐陷入沉眠了。如果留下来,一直一直喂养她,她早已成为他的妖。
他不会让她疯,不会把她当养泥,只会带着她继续晒太阳吹山风,世间千万年,他们长居山林,与世无关。
墨雪度走出宫殿的时候,心中有些异样。
他转过身,看着燃起的大火,心道,难道这是人间所谓的悲伤?
楚清淮抱着赵无寐,轻声道:“你会怪我的,对吗?”
火已经蔓延到身边,没有人回答他。
赵无寐浅浅笑着,仿佛真做了个美梦似的。
鬼魂裴鸷免费欣赏了场大戏,啧啧称奇。面对颇为疯癫的楚清淮,他看戏似的觉得楚清淮好生滑稽。
不过楚公公也算是帮了他一马,他播撒点同情心,就不嘲笑他了。
然而,当大火席卷一切,只留烧毁枯骨,鬼魂的世界里并没有出现赵无寐时,裴鸷也成了大戏里的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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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缺,原赵承宁,和兄长霍满一起踏入皇城。
远远的,他瞧见皇宫一角的大火,染红了半个天空。
他冷漠的神色顿时恍惚起来,下一刻想到某种可能,竟面白如纸,险些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他感到自己又成了赵承宁,而非霍满的弟弟,霍氏军队的军师霍缺。
他顾不得跟兄长说明缘由,便脱离了队伍,将马鞭甩得又重又急直奔大火的方向而去。
霍满见弟弟如此,心中担忧,连忙派一队兵马跟了上去。
赵承宁抵达帝王寝宫时,火已经烧透印得天空如同晚霞。
赵承宁踉跄下了马背,揪住一个逃亡的宫人问他们的皇帝在哪。赵承宁的面色如同恶鬼,神色锋冷如刀,宫人吓得腿软,连怀中收刮的金银玉器都砸了下来碎了满地。
赵承宁掐住宫人的脖颈,宫人浑身战栗连忙指了指大火中的宫殿:“陛下——不不——大虞的皇帝一直躺在寝宫之中!”
赵承宁被砸得头破血流似的眩晕,他站不稳手也松了,宫人连忙逃了开去,连地下的碎玉片也来不及捡。
大火红得如同漫山遍野的血流,赵承宁踉跄两步,竟似要步入烈火之中。
赶来的兵将连忙制住了赵承宁,他们不明白军师为何如此神情,连当初丢了城池也未见军师如此丧魂落魄,竟一瞬间销了魂似的凋零。
赵承宁喉咙颤动,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吐出两个字:“救火——”
兵将们没有反应过来,赵承宁大怒道:“快啊!救火!”
兵将们得了令,见军师如此急迫愤怒,还以为是有重要的物件在燃烧的宫殿之中,譬如传国玉玺之类的宝物。也有的将士觉得不对劲,但也来不及多想,纷纷找水井提桶救火。
天公不作美,冬风猎猎,这一场大火延绵了近半个皇宫才被遏制下来。
赵承宁进得废墟,只见得三具骨架。其中两具紧紧相拥,连骨头都快融成一块儿。
赵承宁踉跄跪倒,再不能言。
倏地落起大雪,整座皇宫的温度渐渐冰冷了下来。
赵承宁想起幼时的赵眠之,软软小小,虽总是微抬着下巴显示出一种傲气来,但完全不让人讨厌,只觉得那稚气的傲冷天然的可爱。
赵承宁喜欢这个弟弟,每次皇弟捉弄了人要被罚,见着那张小脸上的不服与委屈,他都忍不住主动站了出来顶锅。
皇弟一脸不可思议,随即更加傲气起来,稚嫩的声音还带有小孩子的甜软,却要故意冰冰冷冷显示不服:“父皇,你听到了,皇兄干的。”
先皇无奈,大皇子一向知事懂礼,怎么可能做出捉弄人的事来。但既然大皇子站出来顶锅了,先皇又舍不得真罚自己的宝贝乖乖,就抱起二皇子顺坡下驴,捏了捏二皇子的软乎乎脸蛋道:“再有下次,看朕怎么收拾你。”
在一次次的顶锅里,大皇子与二皇子的感情越来越好,虽非同母,却也跟亲兄弟似的亲密。
意外发现二皇子是皇妹后,赵承宁的心久久激荡不能平复。
见着赵眠之略显惊慌的神情,赵承宁连忙牵起赵眠之的手,用性命发誓,若他透露出去,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从那一天开始,赵承宁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将二皇子当成亲人,他夜间的春梦令他次日醒转后面色煞白。
赵承宁只能安慰自己,他并非父皇的亲子,与二皇子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没有背德并非乱.伦。
可赵承宁心绪不平下的疏远令赵无寐起了疑心。
她果断抓住机会,引得赵承宁于狩猎之时遭遇猛兽,就此惨死兽口。
赵承宁一向在意她,她派人去说二皇子遇到了危险,赵承宁竟然没有多想想驾马就去,如此愚蠢,死得不冤。
赵承宁跪倒在废墟里,若是当初他将自己的秘密告知眠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可这秘密不仅仅关乎他的生死,更牵连母妃,赵承宁做不到不顾母妃生死将秘密吐露给眠之。
他心中并非不明白眠之的无情,他不信她。
可听到眠之危险的那一刻,他竟昏了头地奔向她虚假的所在地,奔向她为他预想的死亡。
【长公主番外】
长公主未能殉国,驸马迷晕了她带走。
公主殿下已有身孕,驸马实在做不到眼睁睁见着公主去死。
哪怕从此要躲避新朝追兵一辈子不得安宁,他也要带着公主殿下去寻得一线生机。
奇怪的是,到了新朝,长公主竟被封为新朝郡主,不但没有追究当初摄政时与新朝作对的罪责,军师霍缺反而对长公主礼遇甚佳。
公主与驸马的孩子顺利降生,军师霍缺参加百日宴时,竟痛哭流涕不能自拔。
人们不明状况惊慌不已,殊不知军师只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赵眠之也是小小的一团。
那么小,那么小,三岁的他拿着拨浪鼓走到百日的赵眠之面前,叮咚叮咚叮咚,小眠之牙都没长起来,却两眼弯弯乐得直笑……
再也回不去了,军师霍缺意识到这一点,心如刀刺涕泪交零,一时之间难以抑制。
【先皇番外】
皇后的遮掩不算太高明,皇帝隐隐约约知道真相后,静坐了整整一夜,还是选择了帮忙遮掩。
他迟迟不立太子,并非朝中揣测的有意立大皇子为储君。
大皇子是很好,可人难免偏心,皇后是他深爱之人,二皇子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即使知道二皇子实为女儿,他也不忍伤女儿的心。
迟迟不立二皇子为太子,是担心眠之将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若她长大了,想做回女子,皇帝可以与皇后说明,再随便说些皇女命贵,及笄之前须得以男儿身示人,才能留在世间的谶语……
皇后病逝后,皇帝日渐消沉,不过半载便驾崩离世。
【裴鸷番外】
后来裴鸷一个人飘完了整个世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所在的大地是圆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下分分合合,科技日益发展,到了一个与众不同性别平等的时代后,裴鸷终于得到了解脱。
建国后不许成精,鬼魂也不能逗留,他在烈日下即刻消散……裴鸷松了口气,这千年来的孤寂总算是到了头……
千年时光,赵眠之的面容早就模糊,可消散的这一刻,不知为何,他竟又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