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寐的身后,护卫们正用锁链将药人缠覆;赵无寐的身侧,楚清淮收敛了错愕的神色向她走来;赵无寐看着院墙之上的光,没有等待楚清淮,独自向前走去。
冰冷的锁链缠住身躯,墨雪度并不在意,他只是默数着:一、二、三。
赵无寐倒了下去,这段时间以来的红润神色瞬间消退,她吐出血来脸色苍白如雪,楚清淮及时抱住了她,心中痛乱,急呼道:“太医——”
赵无寐心中颇有些戏谑地想,就知道逆天改命没那么容易。
罢了。她抚上楚清淮的脸庞,血液使得她的唇瓣更加鲜红:“楚楚,别怕……”
来不及说更多,赵无寐的眼神涣散,手也垂了下来,她彻底昏了过去。
明明阳光正好,楚清淮却浑身发冷,他唇微颤着看向墨雪度,在那双幽绿的眼眸里,仿佛正弥漫出笑意;然而等楚清淮颤了一下眼睫再看时,又仿佛只是错觉。
那药人至始至终都没有神情,一株弱小植物似的,偏偏生在冰冷巍峨的悬崖峭壁上,楚清淮只是看着,就无端端生出了一股仰望的颤栗。
这哪是药,这分明是妖。
从一开始,他就低估他了。
人躯饮妖血,逆天而行。楚清淮抱着彻底昏迷的赵无寐,竟动了杀了药人的心思。
但……楚清淮望着怀中的赵无寐,那份杀意很快化为了无措,他叫住一个小太监,冷静道:“去请振威将军过来。”
大虞王朝风雨飘摇,盛崇被派出去镇压起义,唯有盛懿留在凤京护卫都城。
楚清淮将郁怒与恨意压制下去,强行淡漠了神情,他冷静道:“振威将军,那药人有些问题。烦请将军派些人去南疆彻查药人,所有的传闻与相关的记载都记录在册,不要遗漏分毫。”
地牢里。
阴暗的光线透过狭小的窗射进来,墨雪度抬眸看着光,不明白赵无寐为何能挣脱他带来的安宁。
他及踝的银白长发如瀑如露,墨雪度靠坐在墙角,并不在意地牢的尘灰与路过的老鼠。
老鼠都没靠近,只是嗅到那气息便四窜而逃。
在他的腕间被割破,血流出来时,他就为这个皇帝想好了结局:日渐疯狂、愈发暴虐、疯癫而亡。
只是意外的,他看见那个飘来飘去的野鬼,听见那野鬼偏执的言语。
女皇帝?
墨雪度数百年的妖生里,还从未听闻人间有过女皇帝。他起了兴致,将结局改为日渐淡薄的皇帝,放下一切归隐山林,跟随药人回到南疆,扎根于深林里彻底沉眠。
他要她做他的养泥。
他会带给她彻彻底底的安宁。
快乐、幸福,不需要现实的美好便能达到,哪怕她山河破碎,哪怕她躺在泥土里日渐腐烂,蛇虫鼠蚁穿过她的手骨、胸骨、眼骨,带走她的血肉,带走她尘世的一切。
当她彻底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她就彻底与他融为了一体。
墨雪度看着微弱的光,失败了他便不要她活了。
可是……墨雪度想到赵无寐跟他一起躺着晒太阳的日子,她好乖,跟深林里的其他植物一样。乖乖的,不闹,总是浅浅笑。他浇了那么多血灌溉女皇帝,就这样死了,会有一点可惜。
墨雪度转移了视线,看向看守他的士兵,士兵鬼使神差转过头来,望着那幽深的绿眸,一瞬间所有的欲望都化作了满足药人的渴望。
士兵拿出钥匙,开了地牢门,解开了枷锁。
其余士兵听到动静连忙阻拦,墨雪度什么也没做,只是望了望他们,所有的士兵便伫立在了原地。
意志不算坚定的士兵,很容易会被蛊惑;意志坚定很快清醒过来的士兵,也被其他的士兵拦住了;而当初捉捕他的盛氏兄弟,意志绝顶坚定,蛊惑没有成功,药人这才会被带到了皇城。
一刻钟后,当所有的士兵都清醒了过来,药人已不见踪迹。
墨雪度没有回南疆,他只是不想呆在地牢里了。
他想要晒晒太阳,淋淋雨,吹吹风。
春末了,他和赵无寐相处了近一整个春天。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他很喜欢,夏天会有暴雨,他也喜欢。
地牢里什么都没有,所以他要离开这里。
他还没有想好赵无寐的结局,决定先让雨水冲刷了身上的尘灰再慢慢想。
他不急,他有无数的时光可以消磨。
·
赵无寐陷入了彻底的昏迷,不用进食,药灌进去也全吐出来,仿佛真被药人的血给同化了似的。
药人又突然失踪了,派了那么多人去找,仍是没有踪迹。
楚清淮守在赵无寐身旁,突然就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陛下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等起义军打到皇城,他就放一把火,把自己和陛下都烧掉,只剩灰烬,只剩虚无。
朝廷的事彻底交给了长公主,其余的大臣让他们争去吧。无所谓,楚清淮一边给赵无寐擦身子,一边想着没关系了。
反正陛下就算醒来,没准也会被药人控制,那还不如就这样昏迷下去。
那样他就可以骗自己,她是属于他的,她是他的。
楚清淮感觉那药人说的会变成一个疯子,没有应验在陛下身上,反倒应验在了他身上。
楚清淮活够了,不想继续了。
每多活一段时间,他与陛下之间就要多出好多好多的人,那些人将他与陛下隔远,远得她都不在意他了。
他不再是她的楚楚,不再是她的表哥,连奴隶也做不成。
楚清淮抱着赵无寐,感到刀刀剐肉般的痛楚。
“醒来啊,”楚清淮道,“不醒的话,我就放把火。”
“放把火,”楚清淮笑,“把一切都毁了。”
楚清淮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药人的血可以喝,那人血呢?
陛下喝人血会醒来吗?喝了他的血,是不是就会更加在意他。
喝了他的血,是不是就会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楚清淮不知道答案,所以他决定尝试。
他拿了刀,划破手腕,血缕缕落下,他把手放到赵无寐唇间,让血液流进去,流到她的心里,把无寐弄脏,彻底浸润他的血液。
可是没用啊,赵无寐将他的血咳了出来,就像睡着了被人硬灌了水一样,她有反应的,就是没有醒来。
摸摸她的脸,摸烦了她也会躲,可就是不醒来,好像睡着了一样。
楚清淮不想继续了,就让一切将他们毁灭,让一切彻底湮灭。
或许是楚清淮的诅咒真的应验了。随着时间流逝,大虞王朝的状况越发糟糕。
历经了上百年的王朝,弊病沉积。先皇在先皇后病逝后,更是求神拜佛,将无数百姓的赋税用来建了一座又一座寺庙,堆了一座又一座的金佛。先皇驾崩后,摄政王上位,为了压制皇室,更是榨取百姓,急敛暴征,徭役繁重,民间怨声载道。
赵无寐夺回权势后,情况也并没有好起来。为了延续性命,帝王广召天下医师、道士……练仙丹的炉子日夜不息……而今大虞王朝接连天灾人祸,许多活不下去的百姓纷纷揭竿而起。
赵无寐彻底昏迷在床后,长公主把持朝政,然而整个朝堂并非一条心,底下的官员又多已腐化,不过半载,东兖州的叛军便要打到凤京来了。
那叛军领头人名叫霍满,不过是一山野村夫,但武功了得行军打仗更是如有神助。
他有一弟弟,名为霍缺,谋略天下无双,是整个军队的军师,连盛懿的哥哥盛崇也死在了他手里。
自传出大虞皇帝卧病在床不醒的消息后,霍缺便一改之前猫逗老鼠似的迂回作战,主张整军进攻,趁着天下生乱,直接打入凤京。
眼见着霍氏的军队就要兵临城下,长公主站在城墙之上,长叹了一声。
驸马走到长公主身边,道:“天下大势如此,殿下已经尽力了。”
长公主仍是自责:“如果当初我不远走封地,留在凤京,和陛下一起对抗裴鸷,早些拔除摄政王,是不是还有挽回的余地?”
驸马看着城墙之下,摇了摇头:“殿下,从先皇开始,大虞王朝就已经不稳了。非人力所能补救。”
“各势力利益盘根错节,皇室衰弱,不是裴鸷,也有张鸷李鸷冒出来。”驸马又道,“殿下,我们回封地吧。您只是公主,若霍氏想要名义上禅位,便不会对赵氏皇族赶尽杀绝。”
长公主却道:“这次,我不想当逃兵了。”
驸马微叹一声,执起了长公主的手:“那我就陪着殿下,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回宫后,长公主来到皇帝的寝宫看望赵无寐,楚清淮守在一旁,神情麻木。
长公主想了想,道:“楚清淮,你是陛下的表兄,本宫送你们出宫吧。你带着陛下去南疆看看,没准能找到一线生机。”
楚清淮眼睫颤了下,他已经许久没有说话,喉咙啊哦颤动了两下,才说出了话来。
声音枯哑,仿若待烧的干柴火:“不了,公主殿下,奴才就在这里守着陛下吧。”
“陛下没能当好这个帝王,还把公主殿下牵扯了进来,这是她的罪,她不能逃,奴才亦不能逃。”
“不,”长公主反驳道,“陛下已经尽力了,是天不容,非陛下之过。”
“陛下病重能记起本宫,把本宫从封地里召回来,本宫很高兴。”长公主笑了下,“民间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陛下仍把我当赵家人,将储君的选择朝政的把持皆交到我手上……”
笑容变得苦涩,长公主微叹:“是本宫无能,未能力挽狂澜。”
长公主极力相劝,楚清淮仍是麻木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长公主无法替人做决定,只好随了他。
她笑道:“也罢,本宫、你、陛下,还有本宫的驸马,一家人共赴黄泉,也算畅快。”
至于两个小的,长公主前两天便派人送走了。总得给赵家留个香火。
皇后娘娘她也劝走了,临走前,皇后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可如今情势危急,她留下也只是多葬送一条性命,还那么年轻,多可惜啊。
到处漂游了一圈的鬼魂裴鸷早回来了。
他东走走西看看,随处飘随处荡,可到最后,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他是从战场的方向一路飘来的,飘到皇宫见赵无寐昏睡不醒,心中许多无奈。
活也好死也罢,这半死不活怎么回事?
但他也懒得骂了,看这样子大虞王朝维持不了多久,到时候赵无寐还是不得不死了跟他作伴。
他飘到赵无寐身旁,虚摸了摸她的脸蛋,心中怪异的竟有种柔情浮漾。
他飘去了很多地方,见证了太多太多的事,有的士兵上战场肠子烂一地,有的大旱无粮饥饿而死,还有的全家都死了独一个活着——
见的悲苦事太多了,心中的怨气就变得微不足道,就想珍惜下在意的人或物。
于是他就飘回来了,想守着赵无寐度过最后一段生前时光。
裴鸷也瞧见楚清淮那半死不活的麻木样,心中直道活该,他只希望楚清淮死了麻利投胎去,别打扰他和赵无寐的死后生活。
反正也看不见他,裴鸷把赵无寐的眼也虚摸摸,唇也抚一抚,根本摸不到,就是图个心理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