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亡国之君05

回到寝宫后,洗漱罢,赵无寐躺在龙榻上,招手让楚清淮也上来。

楚清淮上来后,赵无寐抱住他,抚上他脸庞。或许是临到死了,那些强烈的爱恨都随之远去,她看着自己的伴读,一族的表兄,她的奴隶,问他想要怎样的死法。

楚清淮道:“任凭陛下做主。”

“我心甘情愿。”他这次没有自称奴才,他想从太监的身份里短暂剥离,让自己回到过去,他还是楚家的公子,她还是他牵着的小孩。

“陛下,”楚清淮道,“你说人有来生吗?”

赵无寐笑:“即使有来生,也与朕无关了。”

投胎转世,她不再是她,往后的故事与此生的她并无关系。

楚清淮问:“陛下,我是不是做错了。”

赵无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说,他会永远是她的奴隶。

她抚摸着他的眉眼,当年的楚家玉郎,惹得多少闺中少女心动,纨绔子弟们早有了通房丫鬟,而他干干净净仿佛要为一人守贞。

可惜了,一刀断了尘根,从此便与情爱无缘。

赵无寐越是恨他,就越是作践他。与她自身性命相比,楚氏一族全赔了又怎样,她从始至终就是个无情之人,是他对她期望太高,是他没能认清她。

她把他当囊中之物,可他偏要背叛她,放任人给她下毒,这就怪不得她将他践踏。

“清淮,”赵无寐道,“我们之间就是一笔坏账,算不清了。”

楚清淮抱住赵无寐,清浅地笑:“那就不去算了。”

反正他总是会陪着她的,无论是冰冷的皇座旁,还是生死的黄泉里,他不会松开手。

他的爱,他的恨,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赵无寐,尊严、信仰、渴望,他把绞在自己颈项的绳索交给她,哪怕她勒紧锁链要他窒息,他也心甘情愿。

冬末的时候,盛崇与盛懿终于有了进展。

南疆小族世世代代供奉药人,他们围困了整个小族,屠戮镇压,逼其交出了药人。

瘴气弥漫的南疆森林充溢着毒虫蛇鼠,大虞王朝的兵马穿行而过,带着药人回归的时候,将士只剩十之二三。

药人虽名为药人,实则为妖,是草药成精,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移山拔海的妖力,更接近于化为人形的药草。

药人每百年陷入沉睡,是南疆的圣物,传闻中乃神祇亲手栽下的药草,能活死人肉白骨,堪称遗留人间的仙药。

盛崇让人用布将药人浑身包裹,面上亦戴了面具,连双眸也被缠覆着,锁在马车里与人隔绝。药人不食人间米面,餐风饮露晒太阳,又习惯了沉眠,此举并不会伤到药人性命。

盛崇如此行为,实在是这名为墨雪度的药人太过妖异了些,若靠得太近便会被蛊惑,忍不住放了他。

他并不说话,从不言语,连这名字都是交出他的南疆小族告知。

但他不必言语,靠近的人却跟着了魔似的,好几次差点被人放走。

这药人模样也妖异,一头银白的长发及踝,眼眸幽绿仿若南疆深林。但面容偏偏是美的极致,让人生不出厌恶之心来。

盛崇捉到药人本是十分高兴,现在心中却惴惴不安。这哪是药,分明是个妖,若陛下也被此妖蛊惑……

盛懿却顾不得那么多,陛下危在旦夕,就算这是个妖,也要把妖活剥了让陛下吞吃。

先从血液开始,他伤过这药人,药人的血和人血一样红,他接了血让人实验,确实有奇效。

当然,他舍不得浪费,也就试过两次便罢。

饮下药人血液的伤者并没有死,反而慢慢好了起来。

盛懿心中激动,恨不得立马将药人绑到陛下面前。

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在开春之际赶到了凤京。

寝宫。

赵无寐派人请长公主赵璇韵来了趟,赵无寐问她属意哪个皇子。

赵璇韵选了四皇子,四皇子十岁之龄,五皇子实在太小;即使皇子越小,对赵璇韵越有利,可她考虑到如今大虞情况,还是建言立四皇子为储君。

赵无寐应了,当下就拟了圣旨交给了赵璇韵。

长公主走后,一直强撑的赵无寐躺在榻上,奄奄一息。

她回顾自己的一生,蓦然发现,最快乐的时光竟然是小的时候。

那时候父皇在,母后在,皇兄在,还有楚楚陪着她。

无论她要做什么,身边都有人陪着,可到现在,她身边只剩一个成了太监的楚清淮。

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她不后悔,她不会让自己后悔,只是人之将死难免怀念那些柔软的一切。

母后亲手做的桂花糕,好香好香,甜软到骨子里,而不是如今这般,浑身只剩下冰冷彻骨的疼。

“楚楚,”赵无寐乏力道,“朕大概快驾崩了,没有力气剐了你。待朕死后,你自饮鸩酒吧。”

“陛下,”楚清淮抱着赵无寐含泪浅笑,“好,好,我饮鸩酒,我喝了就来陪陛下。”

楚清淮泪流满面:“陛下,如果你只是公主,我还是楚家的公子,我们会不会从一开始就不同,此后的路也不会如此波折。”

“楚家不会亡,陛下不会疼,我也不会成如今这副模样。一切都能好好的,一切都会柳暗花明。”楚清淮抱着赵无寐想象,“就算裴鸷要这江山,陛下去封地就好,我会跟着陛下的,无论去哪里,我都会跟着陛下。”

“我们春天可以踏青,夏天游湖,秋天的时候大丰收,我做很多好吃的给陛下尝,冬天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呆在一起,就只是在屋子里相拥取暖。花会落,雪会干,四季轮转,陛下健健康康地活一辈子。我什么都不要了,陛下……”

楚清淮发现,在生死面前,他根本无法去恨眠之,他想要她好好活着。他后悔了,当初为何不阻止,为何要眼睁睁看着裴鸷的人给陛下下毒,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他明明可以阻拦。为什么不?

“楚楚,”赵无寐道,“朕不后悔。再来一回,朕依旧如此选择。”

人的一生,从没有回头路可走。

她既走了,就不回头了。

她只是突然想到,自己还未满十九,觉得有点可惜罢了。

都开春了,怎么还下雪啊。

赵无寐对楚清淮道:“朕下葬的那日,一定要是阳光明媚的日子。你记得吩咐下面的人,别忘了这点。”

“雪太冷了,朕的尸体会冻僵的。”赵无寐笑,“活着的时候冷够了,死了之后想要温暖一点。”

楚清淮咬住牙,止住泪,露出个难看的笑来:“我想与陛下合葬,陛下可否应允?”

赵无寐想了想,还是道:“不了。”

就算棺材很大,她也只愿独享,一个人清净。

鬼魂裴鸷躺在赵无寐身旁,说不清心里复杂的情绪。

本来赵眠之要死了,他该高兴的,谁叫她弄死了他,可此刻真要死了,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喂,赵眠之,像你这样的恶人,一定会成为恶鬼的吧,”裴鸷看着赵无寐道,“其实死了挺好的,也没有什么能束缚你的东西了,还有本王在,你的仲父在。”

裴鸷说到这里厉笑了下:“谁让你得罪本王,活该,活着的时候好不容易摆脱本王,死了又要跟本王见面,这就叫惊喜。”

“别哭丧个脸了,”裴鸷虚摸了摸赵无寐的头发,“那个什么楚清淮说的春夏秋冬,本王不介意陪你到处逛逛。你的这个小太监肯定没戏做鬼,你也别惦记了。”

“喂,”裴鸷微微沮丧,“真的是完全听不到本王说话,说了半天吱一声都不会。”

裴鸷突然觉得,如果早点知道赵无寐是个女人,他或许不会杀她。像她这样骄傲的女人,总是很能吸引男人的注意。如果她能稍微给点好脸色,没准他愿意与她一齐治理天下。

成家立业,裴鸷又念叨了遍成家立业,他也想娶妻生子,到时候孩子既有他的血脉,又有她的血脉,不就两全其美了?

他自认是个顾家负责的男人,不喜欢拈花惹草,也不会跟其他人似的纳十八房小妾。他大老粗一个,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赵眠之傲就傲点,他也不是不能容忍。

寝宫外。

皇后柳婉儿等在风雪里,她咳嗽了两声,婢女劝道:“娘娘一会儿再来吧。”

柳婉儿双眼微湿:“本宫只是想见陛下,等楚公公出来了,陛下没准就会见本宫。”

小太监也劝道:“娘娘,这里风雪太大,要不您去偏殿等?楚公公出来了,小的立马去禀告。”

柳婉儿摇了摇头,固执地站在檐下。

小太监心中微叹,陛下怕是快不行了,也不知将来这宫廷的主人会是谁?娘娘无权无势,膝下又无子女……

又过了一刻钟,殿门终于开了。

柳婉儿抬眸看到楚清淮眼尾微红,分明是痛哭过。楚公公一向冷心冷情,现下如此情绪波动,陛下怕是……柳婉儿心中一痛,夫君还没有接受她,难道就要天人永隔?

柳婉儿阖上眼,竟站不稳险些摔倒,婢女连忙扶住了她:“娘娘?娘娘!”

楚清淮见此,只是淡淡行了礼,恭敬道:“娘娘请进。”

婢女被留在殿外,柳婉儿独自一人踏入了寝宫之中。

还未走到龙榻前,柳婉儿的泪就再也无法强忍,泪水滑落她压抑着哭音,不想打扰到陛下,令陛下徒增烦扰。

“皇后,”赵无寐道,“别怕。”

即使如此,赵无寐还是听见了她压抑的啜泣。

柳婉儿快步上前,跪倒在龙榻前,哭声再也掩盖不住:“陛下……”

她握起赵无寐的手,心中千言万语无法诉说。

赵无寐看着她,笑了下:“婉儿,嫁给朕,委屈了你。”

柳婉儿连忙摇头,一边擦泪一边道:“不,陛下,是婉儿无能,帮不到陛下本分。”

赵无寐并不了解自己的皇后,也从没有花过心思在皇后身上。对赵无寐来说,皇后不过是裴鸷塞过来的一个包袱,她不愿打开,置之高阁便罢。

“皇后,朕已拟好废后诏书,另封你为郡主,”赵无寐道,“圣旨楚清淮会给你,你自己拿着圣旨,自己决定吧。”

赵无寐并不想替柳婉儿做决定,柳婉儿身后有父母兄弟整个家族,她愿继续当这个名不符实的皇后便继续,不愿便出示圣旨当个郡主去封地生活,另行婚嫁得自由。

“陛下?”柳婉儿震在原地,“您要休了我?”

赵无寐抬手,抚了抚柳婉儿的面庞:“不,朕只是给你自由。”

“婉儿,很多事你不明白,留在皇宫未必是件好事。”赵无寐收回了手,微叹一声,示意她离开,“不过朕不喜逼迫,一切你自己决定罢。”

柳婉儿离开陛下寝宫后,仍未能回过神来。

楚清淮将圣旨交给了她,柳婉儿接过来没有打开。

婢女扶着她上了轿辇,柳婉儿坐在轿辇里默默地流泪,却不知到底为何而流。

她的出身不过小家碧玉,家里对她向来也没抱什么期望,不过学点女红管家,以后嫁人够用便罢。

谁知封后圣旨突如其来,她就这样进了皇宫。

可现在……陛下不要她了。

柳婉儿攥着手里的圣旨,感到由衷的不甘。她不要走,陛下在时,她不会走。

纷纷扬扬,雪仍落着,这大概是冬末初春的最后一场雪。

裴鸷飘在窗前,有些不满:“你倒是怜香惜玉,怎么当初对本王如此无情。”

他飘了会儿觉得累,又回到了赵无寐身边:“喂,赵眠之,我们和解吧。”

“本王害过你,你也害过本王。本王杀尽你的母族,你也杀光了本王的势力。人死如灯灭,本王不想计较了。”裴鸷其实看得很开,过去是过去,当下是当下,他只往前看,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