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轿辇抬到寝殿外。
楚清淮扶着赵无寐下了轿辇,赵无寐站在雪地里笑:“贱奴,清淮,楚楚……”
她笑着唤完了她对他的所有称呼,而后推开了他的手,独自前行。
她想要走得更快些,难道装了五年弱小无能的废物,她当真要变得优柔?
她不信那些已经刻在骨子里,可恨那狗贼裴鸷的尸身喂了野狗,早知道留下来还能鞭尸泄愤。
赵无寐走到龙榻时,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她倒在榻上,失笑道:“表哥,我一定会剐了你。”
她知道他的放任,他也心知肚明她知道,现在不过是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等楚清淮没用了,她一定会亲手剐了他,一片片剐下他的血肉,让他尝尝背叛她的滋味。
楚清淮爬上龙榻,将赵无寐紧紧抱入怀中:“好,剐了奴才,奴才应该的。”
他笑着流泪:“应该的。陛下……”
他后悔了。
楚清淮咬住牙,事已至此,他只能走下去。
没有后悔的余地。
楚清淮道:“陛下需不需要先行演练,奴才去找把刀来,陛下用奴才练练手,练练手,就不疼了。”
他搂住赵无寐,赵无寐没哭,他倒替她把泪流光了:“不疼,不疼,陛下,不疼了……”
父亲与母亲、兄弟与姊妹,一幅幅画面缠住了楚清淮,若不是陛下,他们不会死。可画面的最后,还是陛下的一举一动。
小小的眠之想吃糖葫芦,他带眠之去吃糖葫芦;他生病了,眠之来看他,爬上床抱着他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眠之说他骗人,她给他吹吹,吹吹才不会疼……
“奴才给陛下吹吹,”楚清淮捧住赵无寐的头,“吹吹就不疼了。”
“奴才给陛下唱歌,陛下睡着了就不疼了。”楚清淮把儿时的歌谣一遍遍唱起来,他的泪落在她的脸上,赵无寐分不清到底是他的泪咸,还是她的血腥甜。
鬼魂裴鸷一直飘在赵无寐身边,可惜压根没人能看见他,说什么干什么都没有回应,裴鸷觉得无趣的同时,又忍不住非要说点什么。
“磨磨唧唧,楚清淮要你剐他,那你就剐了他,还等什么,”裴鸷道,“杀个太监都拖拖拉拉,果然是个废物草包。”
“你杀他那么磨叽,杀本王却干脆利落,嘴里叫着本王仲父,心里却全是坏主意,”裴鸷气恼道,“本王要是能活过来,第一个收拾你。”
“吐血了活该,谁让你把本王尸身喂野狗,”裴鸷躺在赵无寐另一侧,想拍拍她脸蛋,又是穿身而过,“你干脆点直接自尽,也不用受这活罪。本王也想通了点,别管活着的时候多么有权势,死了都是魂一条,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落得个赤条条干干净净。”
“你要是干脆利落死了,本王也懒得继续折磨你,”裴鸷隔着一寸距离虚摸了把赵无寐的脸蛋,“听到了没有,赵眠之。”
“吐得满身都是,脏死了。”裴鸷冲着楚清淮吼,“唱什么歌难听死了!还不快点把赵眠之收拾干净!”
可惜无论他怎样吼,怎样气冲冲,也没人搭理他。搭了个戏台子,鬼唱大戏,可惜台下都是人,阴阳相隔不能听。
裴鸷心烦地飘了起来,懒得在这看郎情妾意的虐戏,他飘出赵无寐的寝宫,飘到上朝的宫殿飘到龙椅上。
活着的时候就想坐龙椅当皇帝,死了啥也不是,忙忙碌碌二十几年没成家立业也完蛋。
明明死了那么多亲朋下属,偏偏只有他一人当了鬼,其余的也不知道是去投胎转世还是魂飞魄散了。
若来几个兄弟作伴,倒也不会如此无趣。
裴鸷飘离龙椅,一直往上,飘到宫殿上伫立,看了回皇宫里的日出。
朝阳的光东合而来,裴鸷叹了口气,其实活着的时候,对于赵无寐的“孝心”他还是有些受用的。
如果她能一直乖乖当个傀儡,不要做出威胁他的事,他未必容不下她。
可就是抱有期望,得知赵无寐勾结朝堂的时候,他才会如此愤怒,特意选了最折磨人的慢性毒,没有解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这么让人下给了她。
一天天,一日日,裴鸷知道,她完蛋了。
谁知先完蛋的是自己,她倒还苟活着,现在也苟延残喘着不肯死。
裴鸷看完日出,又飘回赵无寐身边了。
太医已经来过又走了,楚清淮又喂了半碗药下去,赵无寐苍白着脸躺在榻上,一双凤目半阖着,有一种未能涅槃的冰冷灰烬感,让鬼的心中无端端就生出几分悲凉来。
赵无寐是个女人的概念又一次充盈了裴鸷的脑海,即使她躺在这里,穿着龙袍裹着胸,可一旦知道她是个女人,裴鸷就再也无法把她当成皇帝了。
她这么病恹恹地躺在龙榻上,分明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让人疼惜都来不及,谁又舍得伤害她呢?
裴鸷躺到赵无寐身旁,对她说他看了一场日出,皇宫里的日出和野外的日出也没什么不同,皇宫里的龙椅和野外的树桩差别也并不大。
她死后一定会成为鬼魂,到时候他可以勉强不计前嫌,带她去宫外看看,鬼魂的世界里没有太多人,当受压迫的人不存在,权势亦不存在,她除了支使他,谁也支使不了。
而他不会听她的,除非她学会柔顺,像寻常人家的妻子一样说话。
都说人老了会变得絮絮叨叨,裴鸷二十几岁没老,但死了效果也一样。
无人的世界里,他只能自言自语,说些没人听的讨嫌话。
楚清淮端起一小碟蜜饯,他坐在赵无寐身旁,问她要不要吃一枚,吃了嘴里就都是甜的,不会苦了。
赵无寐没要,只是用漱口茶漱了口,淡化了嘴里的血味与药味。
楚清淮又问赵无寐要不要吃糖葫芦。
赵无寐看着他,说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楚清淮笑,好像才意识到她长大了似的。小时候的陛下还会喜欢玩闹,现在就安静多了,什么也做不了,不能拉弓射箭不能骑马奔腾,就只能躺在这里,躺在龙榻上吞下一碗又一碗味道古怪的药汁。
前两个月还吞什么仙丹,那些徒有虚名的方士,炼出的所谓仙丹不过是让陛下变得更加暴戾,而头疼却未减半分。
那么药人呢,传闻中活死人肉白骨的药人,又是否真的存在,真的如此神异?
楚清淮阖上眼,仿佛回到久远之前,那时候陛下还是殿下,小殿下闹着要去看元宵灯会,他们便偷偷摸摸带着护卫出了宫。
好多好多的灯,金灿灿的灯火,月影人影灯影交错斑驳,他牵着小殿下的手,带着殿下猜灯谜,放花灯……他问小殿下许了什么愿,小殿下不肯说,她看着自己的花灯飘远,飘向光影不复的黯淡长河。
楚清淮想到这里,倏地又起了好奇心,他问陛下,当初她许了什么愿,可有达成?
赵无寐想了片刻,失笑道:“难说。”
她许愿要当太子,可父皇还未立她当太子就驾崩,她直接成了皇帝,这到底是达成还是未达成,赵无寐倒难以决断。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明白太子真正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好的她都要,太子听起来比皇子尊贵,那就该是属于她的。
谁能跟她争?母后拥有父皇的爱与尊敬,她是唯一的嫡子,除了她,还能立谁?
长公主赵璇韵抵达凤京的时候,已近隆冬。
驸马随长公主一同回到凤京,马车内,他担忧道:“陛下急召殿下归来,不知是福是祸。”
赵璇韵道:“如今各地起义,陛下身体欠安,膝下无子,两位皇弟又尚且年幼。此次召我回来,或是让我辅佐皇弟。”
“殿下当真要蹚这趟浑水?”
“为何不,这终究是赵氏的天下,我虽身为女儿身,可也没有看着自家江山落到别人手中的道理。”赵璇韵道,“当年裴鸷赶我出凤京,说实话,我当时松了口气。”
赵璇韵叹了一声:“我其实不过懦夫而已,把陛下一个人留在这里,承担裴鸷的折磨与羞辱。这次,我不想再当个懦夫了。”
驸马握住了赵璇韵的手,沉声道:“殿下既然做了决定,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会陪着殿下走下去。”
赵璇韵覆上驸马的手,会心笑道:“我知。”
家宴上。
时隔五年,再次见到长公主,看着那与皇兄有几分相似的面庞,赵无寐陷入了一种幽微的怅惘之中。
她咳嗽几声,楚清淮连忙将狐裘披在了赵无寐身上。
赵无寐的两个皇弟也一左一右地坐着,略有些战战兢兢的模样。想必她杀了三皇子的消息,曾让两个小皇弟夜不能寐。
“开宴吧。”赵无寐没有多说什么,宴毕,她留下长公主说话,让她以后多看顾两个小皇弟。
话里话外,有让长公主辅政的意思。
赵璇韵忙道:“陛下的身体一定会安康。”
赵无寐笑了下:“只是让你分忧而已,如今朕没有那么多心力管朝政,以后你就帮朕做些事。至于两个皇弟,大的还是小的那个,你也是赵家人,你接触后自行决断。”
这几乎是让她摄政的含义了,赵璇韵连忙行礼,赵无寐没让她说些推脱的话:“朕快死了,皇姐,朝政之事对你来说是个危险,但也是机遇。你自己把握吧。”
赵无寐也不想放权,但她已病入膏肓,临到死还攥着权势又有什么用?
赵璇韵双眼湿润,赵无寐不知道长公主真心或假意,她也不在乎。
不过想到赵璇韵还有个驸马,赵无寐意味深长道:“这江山,只会是赵氏江山,皇姐,朕需要的是你,而不是你的男人或男宠,明白吗?”
赵璇韵心中一凛,连忙收敛了神情,仿若臣子对帝王般恭敬道:“是。”
赵无寐叹了一声,皇姐明白自然好,不明白的话,那驸马的命她只能笑纳了。
赵无寐膝下无子女,让皇叔皇伯继位,谁都想掺一脚,这天下只会大乱;让皇弟继位,有此先例,但年龄太小了些,权臣险些篡位前车之鉴,召回长公主辅政,加强皇室的力量;再安排一些托孤大臣平衡长公主的势力,双方相互克制,维持朝局稳定。
不过,如今起义四起,若压不下乱臣贼子,她可怜的小皇弟们,估计等不到亲政就要随她下黄泉了。
鬼魂裴鸷飘在赵无寐身边,冷哼一声:“你就不怕赵璇韵直接夺了皇弟的帝位当女帝?”
“也是,你自己就是个女人,你根本不在乎。不过,”裴鸷冷嘲,“我看她比你的野心小多了,然而皇权之下,再小的野心也会不断膨胀,本王且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