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立春,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
还不到辰时的点儿,因早起飞了些雨,空气中笼着一层透骨的寒气。
上京城城西,如意医馆外此时已经排起了长队。
远远望过去,只见那坐堂的大夫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头上不过几点翠色的珠子点缀,却依旧掩盖不住让人为之惊叹的好颜色。
不过此时这外面的长队倒不是因为那副好颜色,而是因为这位大夫虽说说话温温柔柔的,但看病一看一个准儿,开的药不仅不苦,而且价格公道,几帖下去就能将人的病治好大半。
正这时,一个穿红色棉衣棉裙的姑娘走过来对着排队的众人道,“诶,今儿个天气冷,颜大夫特意备了姜汤,大家可以到旁边自行取用。”
话音刚落,几个人就自去旁边取姜汤去了。
“颜大夫真是周到啊,今儿个天确实挺冷的,不过能让颜大夫看病也值得了,咳咳——”
“谁说不是,我这腿一遇这冷天就痛得很,今儿个颜大夫年后第一天会诊,我就赶紧来了。”
“就是就是,我也是一听说颜大夫今儿个开始开堂看病,就赶紧过来了,要说啊,还是这如意医馆在理儿,哎哟,这姜汤还放糖了哩,真甜。”
这么一说,刚刚不咋动的几个人也赶紧去旁取姜汤去了。
糖可不是家家都有的,有些人家宽裕些的或许会少买些放家里,可是不宽裕的大多用饴,其甜度不仅不如这糖,而且还有杂质。
因此,对于很多人来说,糖都算个稀罕物。
红棉衣姑娘看着涌动的人群,小声地嘀咕起来,“真是的,也不知道姐姐图什么,赚的还没贴出去的多呢。”
今天晨起,颜夏一开窗便见着外面飞起了雨,想着今日要开门看病,便让金桃早早地备下了这姜汤,又考虑到姜汤辛辣,便又让加了糖进去。浓浓的,熬了一大锅。
在寒凉的早上喝些甜甜的热姜汤,不但暖胃,还能驱寒,正好。
屋子那头,颜夏正认真地替人看病。或是轻声询问,或是把脉,或是查看舌苔,遇上腿脚不舒服的又起身去看。然后又是开方子,又是针灸的,一大早,忙得不行。
幸而,一旁的王匪,这两年跟着她学习医术,勤勉踏实,又颇有天分,长进迅速,倒也能帮着看些病症。
此时,街门外,一辆颇为奢华的马车打门前过,被这看诊的人堵了路。
里头的丫环打起帘子来,看了一眼对着自己正跟前的夫人道,“夫人,是个医馆,好像都是来看诊的,人太多因此堵了路。”
那位夫人本还微闭着眼,一听这话便直起了身子来,“医馆吗?”往外瞧了一眼,“人是挺多的,咳咳——”
见着咳嗽,丫头赶紧放下帘子凑了过去,“夫人,你可紧着身子啊,公子的病你也别太操心了,这两日他不愿见大夫,你不要太着急,回头咱再好好劝。”
那夫人叹了口气,眼神攸地沉下去,摆摆手,“走吧,小心别撞着人。”
这头,等颜夏看完所有的病人,已经是快近晌午了。
她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褪去看诊的认真劲儿,这会儿倒是多了分灵动。
她转头看向金桃和王匪,“都看完了吗?”
王匪一边抓着药一边道,“病人都看完了,还有七八张药方的药还没抓够,说是转头来取。”
颜夏点头,又转头看向金桃,“今天你们都累坏了吧,听说邻街的张婶前两天就已经摆开摊儿了,等会儿我做东,请你们去吃羊肉粉怎么样?”
忙活了一上午,几人都还没吃饭哩。
一旁的王匪一副老沉的模样,将手里的药包捆好往柜台上一放,却道,“这后园还要一堆药材要分,我就不去了,颜姐姐给我带两个脆脆的羊肉饼子?”
一听这话,金桃也立刻吞吐地道,“那,那我也不去了,我帮着分药材吧,姐姐给我也带个羊肉饼子吧。”
说完,低低地看了一眼正忙活的王匪,一转头往后面去了。
其实,王匪这人和他名字并不吻合,虽说名字里有个匪字吧,但其实本人十分端正清秀。
颜夏心领神会地往金桃跑走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此也好,那就辛苦你们了,保证给你们带脆脆羊肉饼子回来。”
出了门来,雨已经停了,颜夏笑眯眯地看了眼天儿,抖了抖精神便朝着邻街去了。
今儿个已经是开市的第三天,街上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卖胭脂水粉的,卖干果点心的,卖新鲜果子蔬菜的,还有卖布的布庄,卖药药铺,杂货铺、酒楼、客栈、书铺……
一眼望去,各色摊铺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条街。
又因为是正值午饭的点儿,沿街又都充斥着饭菜的香味儿。
或是卖吃食铺子的,门头处正卖力吆喝,后厨里热火朝天又是另一说;又或是自家炒菜做饭的,此时也正忙卖力地忙活着中午的吃食,民以食为天嘛。
这么一来这繁华的上京城边又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颜夏一路走来,脚步未停,不过片刻时间就到了街头,一拐弯就能看见张婶家的羊肉粉铺子。
那张婶一见颜夏过来,忙地招呼道,“颜大夫,好久不见,年过得还好啊,年前你给我的那膏药好用着哩,你看我这胳膊已经不痛啦。哈哈,今儿个是过来吃粉吗?”
颜夏回了一个笑脸,熟练地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是啊是啊,过年吃不见,可是想得慌哩。”
张婶立刻露出一副自信的笑容来,然后冲着那摊子的一个中年男人道,“羊肉粉多汤多辣多芫荽多羊肉,外加一个羊肉饼子。”
颜夏一愣,多汤多辣多芫荽确实是她的口味,可多羊肉?
看着张婶一脸神采飞扬的样子,她轻轻笑了笑,算是接受了她的这份心意。
其实,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是最可爱最善良的,你给她一分好,她一定会回敬你两分好。
张婶的羊肉粉地道,用料也扎实,因此一直深受颜夏喜欢,她这样的一个南方人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吃羊肉,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嫌膻。但张婶家的羊肉不但不膻,还自带一股香味,入口不柴,再配上热辣辣的羊肉汤,当真一绝。
正想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便上了桌。
劲道十足的粉条配上红灿灿的辣椒油,翠生生的芫荽,外加脆脆的羊肉饼,看似不相干的几种东西放在一起,却是绝配。
颜夏先是嘬了一口汤,温热之感便直通全身,再要咬上一口饼子,满口生香,然后嗦一筷子羊肉粉,拌着芫荽特有的特殊香气,整个人都热络了起来,这才叫圆满哩。
就这般,一口汤,一口粉,一口饼,不一会儿,面前的碗便见了底。
将最后一口汤收入腹中,颜夏长长地吐了口气,望了望天儿,今儿个是个吉祥日。
付过钱,又让张婶打包了四个羊肉饼子,外加一份白卤羊肉,颜夏这才慢慢往另一条街踱步过去。
今儿个是开门的第一天,又遇上立春,她打算买只鸡回去做个鸡汤暖锅来吃,金桃和王匪虽然看着干活老练,说起来也不过一个十五,一个十七,可是长身子哩。
心里正又盘算着暖锅里还要放些什么小菜,就听见身后“刺啦”一声厉响划得人耳膜难受。
一转头,就见着两辆马车“砰”的一声撞在了一起。
对面的马车是直行,而这边这辆是从巷道过来的,速度极快。对面的马车始料不及,本来可以转个弯避免,可又怕撞到旁边卖面人的摊子,只能直直得撞到那马车的腰部。
颜夏一惊,赶紧走过去想看看有没有人受伤。
可人还没走拢,就见着从巷道窜出来的马车里出来一个穿着打扮都非常不一般的丫鬟模样的人出来。
人还没站直就先开了口,这一开口确实也不一般,“大白天的是瞎了吗?还是就没长眼睛?知不知撞的是谁啊?”
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恶人先告状。
而那一头,马车帘子掀开来,也跳出来一个小丫头,打扮也十分精致,看着刚刚开口那丫鬟,努了努嘴,憋红着脸好半天才道,“你,你又知不知你撞的是何人?”
一看就没正经和人吵过架。
正说着,马车上又缓缓下来一人,一袭栗褐绒线绣三色金缂平素绡和暗灰绣椅披琵琶袖彩条动物纹锦短袄,下衣微微摆动竟是一件金丝绣成的泥黄绣料紫花袄裙,耳上是一对猫眼坠子,云鬓精致,上面缀满了红的蓝的珠宝。
一支金步摇随风而动,当真是极具奢华。
颜夏这会儿也走得近了些,然后才看清,不仅仅是人,就连那马车也是极具“特色”,大概就是颜色很多,镶嵌的珠宝也很多。
光这一架马车估计就够她看上万个病人了。
大约是被这极致的奢华给镇住了,一时间,刚刚那盛气凌人的丫鬟似乎有些拿不准眼前人的身份了。
这上京城内虽说权贵是多,但是能这般奢华的倒是屈指可数。
见着外面没动静,那盛气凌人的马车也有了动静,下来一位体面的夫人,虽不及对面那位那般“贵重”,但穿着讲究,看得出也是有身份的。
不过脸色远不如对面那位珠圆玉润,一看平时就是容易生气的那一挂。
有句话说得好,心宽体胖,这人啊若是个心眼小爱计较的,必然累积身体,气色自然就不会太好。
果然,那面色不太好的夫人一开口就是一副尖酸的语气,“哟,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都远侯夫人啊,你们是不是年里的工钱没有给车夫给够啊?驾个车都冒冒失失的。你们贺家不是江南的大户吗?还缺这些昧良心的银子啊?”
这可是连着夫家和母家都给说进去了。
原以为对面那夫人会恼,可没想到对方只是淡淡一笑,“原来是清宁侯家夫人啊,听说年前你们那家春红绣庄就是因为欠人工钱最后开不下去了?这也难怪你会这么想我了,正所谓以己度人就是这个理儿吧?今儿个下了雨地面湿滑,算是我们对不住你了,我明儿个就让人送些上好的人参给夫人你压压惊,你放心,都是手臂长的人参保准能压住。”
手臂长的?得很贵吧?
那清宁侯夫人一听,脸都气歪了,狠狠地瞪了一眼,转身上了马车就匆匆离开了。
这边人一走,那位都远侯人这才收了笑意,揉了揉眉心,晃了晃身形往后面的马车上走去。
颜夏瞧着她胸口起伏厉害,脸色好像也一下不好起来,便快步走了过去,果然就瞧着其好像呼吸有些不畅,半站半靠地被身旁的丫头扶着。
“这位夫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颜夏侧身问道。
未等那夫人说话,一旁的丫头便带着些哭腔道,“刚刚夫人就说有些头晕,刚刚被这么一激怕是更难受了。”
“我是个大夫,或可看看。”
小丫头明显不知道该不该答应,正为难着就听见那夫人道,“让她看吧,咳——”
颜夏便连忙帮着将人扶回马车。
等切过脉之后,颜夏让其躺平,从随身挎着的小绣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放到其鼻尖让嗅了嗅,又拿出针袋给扎了两下。
还别说,就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那夫人竟明显气色好转,也好受了许多。
颜夏将针取下放回针袋里,轻声道,“不碍事的,我看夫人应该是没休息好,想必昨晚一晚上没睡觉吧?今儿又遇上这天气,微微有些风寒之症,刚刚扎过针,回去多喝些热姜汤或是泡泡脚,将寒气排出就好了。”
颜夏将那瓶子留在车内,“若是还晕或者想咳可闻闻这小瓶,只是些药草膏,夫人可放心用的。”
说完也没说付不付钱的事儿,便径直下了马车。
望着走远的身影,那小丫头这才笑着看向自己夫人,“这大夫好是神奇,我看夫人你好多了呢。”
那都远侯夫人也撩开窗幔看着人走远的方向,“确实舒服了些,也不知是哪家的大夫。”
末了,忽然又道,“别冬,你说她是不是也能治元介的病?”
作者有话要说:赵祁修,字元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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