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回了那女子两句话。
“我怎么救?”
“我为什么要救?”
他看了眼女子抱着的幼小孩童,头也不回地进了府。
愚蠢和背叛,要付出代价。
走错了路,同样要付出代价。
他从来不知道,邹高远何时有了妻子和儿子。这两人突然出现,他一点防备都没有。
更何况,这事的背后是太子。
他可以和太子闹僵,也不怕他。但他还没有狂妄到,觉得谢家就能与太子明着对干。虎口夺人,有几人能做到?他拿什么夺?
太子再不中用,那也是储君。即便最后被废,仍能活下来。更何况,他现在还好好的。
连下了多日的雨天终于放晴,他却似乎还笼罩在阴影里。
谢衡稍稍抬头,望着眼前挡住自己光的两兄弟。
大虎心神一凛:“属下一直单着,不曾有过女人和孩子,也没想过这些。”
小虎也福至心灵,连忙道:
“还有我,我还小呢。公子放心,我以后娶媳妇,肯定先知会您。”
您都用上了,他够诚意吧!
大虎见他脸色并未好转,试探着又说了几句:
“以今日的情况来看,那女子当是受人指使。若是顺藤摸瓜,或许能找到邹高远的背后之人。”
但他有用奇怪的直觉,公子似乎,早早就知道那背后之人是谁。还有他对少夫人的态度,以及最近三番两次拒绝太子。诸多事情联系在一起,这其中的真相只怕很复杂。
谢衡也没解释的打算,起码暂时还没有,他抬起手甩了甩:
“你俩先出去,挡着我光了。”
大虎小虎:“……”
恢复安静的环境,揉碎细光悄然笼罩。
谢衡想起上辈子的自己,他也曾像外面的女子那般绝望过。谢家被抄的旨意一下,很快就有官兵上门抓人。
混乱惨烈的场面,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荒唐二字。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分明什么都没干。圣旨里的罪名,全是子虚乌有。
可他说的话没人听,也拦不住那些人。
就像突然从平壤坠入深渊,他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陷入毁灭。
身体悠地往后一靠,深静琉璃眸缓缓合上,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谢衡的气场冷锐带刺,可这张脸,精致秀气,面庞轮廓的棱角并不多。皮肤偏白,睫毛黑而浓密,长长一排整齐铺开,不开口,不发脾气的时候,像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耐看又好看。
房门被人推开,他豁然睁眼,目光很不友善。方才的平静温和,短暂的像是错觉。
“吓唬谁呢你?我敲门了。”吴氏被他看得心脏一跳,都想用手拍拍胸口顺气。
谢衡脸色依然不好,却压下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上辈子,他对吴氏最后的印象是在牢房。
形容狼狈的女人,一身傲骨为他而折。临死前对他说: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不要回来了,也别想着复仇。权利斗争,是非对错早已说不清。我只盼着,你能离开,做个普通人,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
他的父亲,不是一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丈夫。
年轻时,为了外面的女人,让妻子颜面无存。
多年冷落,把这个家搞得冷冷清清。
可吴氏并未因此埋怨,她回以父亲同样的疏远冷淡,在清幽小院经营自己的生活。
遥远的记忆恍若隔世,谢衡微微抿唇,决定这次让一让她,不顶嘴了。
哪晓得吴氏是为柏萱而来,似乎察觉到他的退让,立刻挺直腰板上前,没好气地训他:
“既娶了人家姑娘,就多上点心。你惹出的事,受惊的是她。有功夫在这躲懒,还不赶紧去看看她。”
“母亲。”
吴氏不想听他辩解,儿子近来做的事情她看在眼里,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到底不喜。尤其,谢衡去了千音阁。
“感情的事情我不强求,但萱儿是你的正妻。最起码的体面,你得给她。”谢衡不愿多同房,那她也不送药了。他要和他那个爹一样,去外面找女人,她也管不住。可至少,别让家里的妻子难堪。
振振有词的声音令谢衡又有点儿烦躁,他从六岁被送进宫,除了与父亲相隔渐远外。同母亲,也一样没接触多少。
外面传他是把冷血无情的兵器,其实没错。他七岁开始挡在太子面前,杀了第一个人。之后一如所有人期盼的那样,十八岁不到,已经做了许多人一辈子都做不完的事。
他没有感情,和任何人都没有。
重活一世,想要换个活法,心里却始终空荡迷茫。
不想重蹈覆辙,也不知从何开始。
最后选择干脆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混吃等死,乐得逍遥自在。
他明白母亲误会了,若拒绝母亲,他得长篇大论地解释。
麻烦。
于是,柏萱第一次收到谢衡的邀请。
一同去千音阁看戏。
理由是‘礼尚往来’。
明白了,柏萱配合地去了,谁叫这是自己开的头。不过也没什么,看戏而已,就当是去看电影。
千音阁经营多年,早有了固定的客源,几乎日日座无虚席。
柏萱以前只在春晚晚会上看过戏曲京剧,初来此地,不免好奇地打量。
宽敞亮堂的厅堂占据了整个一楼的面积,红绸幕墙高高竖起,底下搭了很大的舞台。从二楼坠下来的丝带红绸填补了中间的空旷,彩带飘摇,气氛拉满。一旁的柱子房梁,还挂了图案各异,做工不俗的小灯笼。
谢衡订了上次的雅间,今日只有他和柏萱,没带下人。落座后,他自顾自倒茶。
寒冬腊月,吹了不少冷风,喉咙的酸涩疼痛蔓延至胸腔。柏萱只觉嘴巴好干,见谢衡居然还会倒水给她,心下惊奇,却还是保持最基本的礼貌。
“谢谢。”
“?”
谢衡乍一听到完全不符合他们关系和此时气场的两个字,慢慢撩起眼皮。
刚倒的热茶,雾气腾腾。稀碎朦胧中映着一张昳丽小脸,皮肤白皙,脸蛋粉嫩,双颊泛着微红。她垂眸喝水,细细柔软的睫毛轻轻眨动。
很小的陶瓷茶杯,她却双手捧着,小口小口抿着茶水。
但,这茶是他倒给自己喝的。
他面无表情,重新再倒一杯,还不忘回:
“不客气。”
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一杯暖茶下去,驱散了些寒意,手也不那么冰。
柏萱试着动两下,微微一笑。
跟他待在一个屋也能笑得出来?
不过,应该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楼下的好戏拉开帷幕,他俩的桌子就着窗户,又正好对着那戏台,视野极好。
第一场戏是很老的情感片场,才子佳人,虐恋情深戏码。剧情内容并不新颖,对柏萱来说,现场的演绎和相当专业的唱腔才是吸引她的点。
这是个悲剧。
被抛弃的小青梅在老家跳河,考上功名,取了富贵女的才子并未一路高升。失去了青梅后,他才幡然醒悟,自己心底有多在乎她。于是,他抑郁了,很快疾病缠身,也死了。
底下的看客中,女子心情激动,一曲终了,开始唏嘘青梅命苦,男子如何不该,要是早点明白心意多好。
大部分男看客,眼睛都盯着唱戏的花旦。
“不好看?”
就在这时,她对面的男人悠悠问道。声音毫无起伏,语气波澜不惊,完全没有被影响。
柏萱指着舞台上谢幕的那位花旦:“人挺好看的。”
她听不出这戏属于哪一类,只看见唱戏的角们化的妆并不如电视里那么浓,起码能模模糊糊看出本来的样貌。若真要形容,大概就是烟熏妆的既视感。
不仅好看,还添了些魅惑妖冶。
柏萱有些拿捏不准,便问他:
“这就散场了吗?”
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谢衡突然就笑了。今日出门到现在,第一个笑容。有点愉悦,但是不多。那清幽深邃的眼底,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谢衡任由她打量,摇了下头,声音不急不缓:
“好戏才开场。”
柏萱哦了声,脖子有点酸,她便抬起双手抵在桌面,撑着下巴,眼帘轻垂,却猛地一跳。
与方才相比,这场戏可真是太猛了。
开场就是杀人,一刀切。脖子殷红,血流如注,哗啦啦像瀑布一样往外飙。虽是用夸张的表演,血包也是提前准备好的假血。可这视觉冲击,实在太强烈。
柏萱瞬间眯起眼睛,脸囧成一团。
这个切法和血流速度不匹配啊,喉咙正中间是气管,切开后人主要表现是呼吸困难,窘迫,窒息而死。要是飙血的话,得往旁边挪一点……唔!她在干什么?
柏萱猛地回神,她在看戏,不是看病!看戏!
这戏安排的是倒叙法,到后面柏萱才看明白,这是一出复仇戏。
主角一家被污蔑下狱,全家惨死,只逃了他一个。他隐姓埋名,一边处心积虑接近南下巡抚大人,一边暗中收集证据。最后发现,是他身边之人出卖了他。彼时,那奸细平步青云,爬到了他曾经的位置。这能忍?结局自然就是开局,主角平反,对头一家入狱。
重头戏是那个奸细,开头被切,结尾被虐。前前后后,柏萱数了数,临死前受的刑,十大酷刑不止,最血腥凶残的恐怖片都不足以形容这场面。
柏萱悄悄瞥向谢衡,要不是知道他不久前才揪出了身边的细作,她都要怀疑他是发现了什么故意安排这一出吓唬她。
这一眼,当场被谢衡捕捉,他问:
“怎么样?”
鲜血淋漓的处刑场面,总不能用好看形容,所以柏萱说:
“还行,有点意思。”
谢衡轻笑,你可比这戏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