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云落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以为那些拍花子都是凶神恶煞的,或是阴狠刻薄的,他们会张着一口黄牙,露出一双狠厉的眼,而不是像隔壁婶子家里刚生出来的狗崽子那样...那样的无辜和可怜,以至于她第一时间竟然没有注意到眼前人脸上的胎记。
那是一块红色的胎记,从额头穿过眉心,包裹住他的整个左眼,没入凌乱的发梢之中。
云落忍不住抖了一下,少年似乎是感觉到她的害怕,头垂下一些,而后越垂越低,几乎要埋到胸口里,露出乱糟糟的发顶。
“你...你叫什么名字?”有那么一瞬间,云落甚至忘记她是被绑到这里来的。
“雁奴。”少年低声道。
云落愣愣点了点头,应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的肚子适时叫了两声,少年垂着头起身出门,不知道在摆弄什么东西,发出哐哐的响声,紧接着,米香气弥漫到整个屋子里。
她顺着米香味儿朝四周看去,看清了这里的景象。
这是一间十分破落的房子,墙壁是用黄泥堆砌的,屋顶是干稻草,整个屋子没有划分成小房间,所有的家具一览无遗:一张草床,一张用石块垫平的桌子,一个掉了半边门的小柜子,一张崭新的竹椅。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这样艰苦的环境,很难想象不是为了钱财才将她绑住的。
可她已经说过愿意花钱消灾了,这人却还是不放过她,难道是还有什么顾虑?
她正思索着,少年端着木碗走了进来,她清楚看到他试探掀起又快速垂下的眼皮,这叫她更疑惑了:她都没这么紧张,这人慌什么?
“吃。”少年垂着眼,手里的木勺要戳在她脸上。
她歪了一下头,才吃到那口香软的粥,浑身一下舒坦起来,脸上的冷汗都消停不少。
“你多大了?”她边吃边问。
“十六。”少年像个鹌鹑。
她唔一声,心道这人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又问:“你为何绑我来此处?”
少年不说话了。
她道:“你不如跟我讲讲你的需求与顾虑,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否则你将我一直困在此处不但得不到好处,还要给我提供食物,我看你也不是很富裕的样子。”
少年依旧不说话,像是没听见,继续又一勺又一勺地往她口中喂粥。
她有些头疼了,思来想去,换了一个问法:“你绑我来是图财?”
“不是。”少年摇头。
她心中一喜,接着发问:“那是索命?”
“不是。”
“图色?”
少年沉默了,三息后,她看见从他脖颈蔓延而上的绯红。
云落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白粥卡在她的嗓子里,激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少年慌忙起身,凑过来,拍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她推开那只手,稍微往后避了避:“你绑我来,是为了娶妻?”她听过这样的说法,有些拍花子会绑了县里丫头,买给深山里的单身汉。
少年抬眸,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又立即垂下眼,眼神中还带着一丝羞涩,不知到底想表明个什么含义。
云落有点儿头疼:“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少年又点头。
云落深吸一口气,知道她爹是谁还敢绑她?
她道:“你如今绑了我来,我爹若是发现了,定会将你千刀万剐,不如你将我放回去,我给你一笔钱,你拿着钱照样能娶妻生子。”
少年又不说话了。
此时天色微微亮起,屋里的柴火堆熄灭,云落无法看清他的神色,只能接着往下试探。
“你是怕把我放走后,我会带我爹来抓你吗?”
“不是。”
云落迷茫了,不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什么呢?
“那你是担心我不给你钱?”
“不是。”
“那到底是为何?难不成你想绑我一辈子?”
啊啊啊!他到底又脸红什么啊!
云落都要被逼疯了,这到底有什么可脸红的?
她破罐子破摔:“要不我给你钱,你去青州,那里有妓院,里面比我好看又温柔的女子一大堆。”
他的嘴角慢慢垮下来,看起来似乎是不满意。
云落开始给他讲道理:“你说你就这个条件,也不可能娶得到那种又美家世又好的,咱得学会知足,有就不错了。”
“我只要你。”
少年明亮的眸子盯着她,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微微张着口,愣坐在床头。
很快,她反应过来:“我知道我长得不错,家世也还可以,脾气嗯...也挺好,但我不喜欢你,我不想嫁给你,你不如去找个两情相悦的。”
“那你喜欢谁?”
这是云落看得见后,听这人说过字最多的话,她迅速回答:“我还没有喜欢的人,我也没打算说亲,但我一定不喜欢你这样的。”
雁奴想,那他也不用花力气去杀掉那个人了。
他也想云落能喜欢自己,但是若云落不喜欢自己,那也无妨,只要她能陪在自己身旁,哪儿也不去便好。
“因而你也莫强留我在此,强行与你做一对怨偶。”
雁奴没说话,端着碗出门,又盛了一份来,拿着勺子喂她。
她瞅了他一眼,压住心中的火气,接着劝:“感情呢,得有来有回才有意思,这样只有一方投入是很无趣的。”
“无碍。”雁奴淡淡道。
云落皱了眉:“那你打算如何?永远不放我走吗?”
“嗯。”语气颇有些理直气壮。
“这世上比我好的姑娘不知凡几,你为何不选一个与你情投意合的呢?”云落的火气已经要压制不住了。
“我只喜欢你。”
这话要是她喜欢的人与她说的,她定会十分动容,但这是个拍花子说的啊!怎么想怎么觉得恐怖,她还不如选择饿死呢。
她咬着牙:“你就算是绑我一辈子,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少年的脸沉下来,方才湿漉漉的可怜眼眸瞬间变得阴沉,速度之快,让云落都怀疑是先前自己看错了。
果然,拍花子就是拍花子,都能绑人,怎么可能无辜?
她再也忍不下去,破口大骂:“你把我绑来这里,让我住在这种狗都不住的地方,吃这种东西,手还被勒上红痕,你凭什么还要我喜欢你?!”
雁奴不说话,碗里的粥喂完了,他缓缓起身,坐去门外碗刷。
云落伸着脖子继续喊:“喂!你听见没?你也不撒泡尿看看你自己,你要是个女子,会喜欢你自己吗?”
雁奴手一顿,眼泪掉进洗碗盆里。
他依旧沉默,像没事儿人一般,把碗放进碗柜里,回到门口继续编他的竹条。
竹子被他用匕首劈成竹条,编成小筐,整整齐齐码在墙边。
不得不说,他的手艺极好,在极短的时间里能编出一个又密又紧的竹筐,如果拿到县城里卖,说不定能出个好价钱。
但云落看他不顺眼,连带着这些竹筐也不顺眼起来。
“弄得什么玩意儿?吵死了!姑奶奶我要睡觉了!”
雁奴瘪了瘪嘴,默默将竹子和小凳拿得远了一些,坐在门口空旷的场子上,背对着屋门,放满了速度,轻声继续。
没人和云落吵,她那口气更是咽不下去,浑身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原先的困意全被乱糟糟的思绪给压了下去,再也睡不着。
她盯着稻草屋顶开始在心里诅咒:下大雨,淹死这个拍花子,刮大风,把他吹走,或者干脆失火,把这里全烧了。
但天气并不如她所愿,晴得好好儿的。
到了中午,屋外的人做起午饭来,阵阵香味往屋里飘。
没过多久,人端着碗进来了,一看这架势又是要喂她吃饭。
她不愿:“你把我手松开,我要自己吃。”
少年不语,只舀了粥喂到她嘴边。
她无可奈何,只能吃下,但继续挑刺:“一天到晚都吃这些稀了吧唧的,我要吃饭,大白米饭,还要吃炒菜。”
“我知晓了。”少年垂着眼睫,神色淡淡。
一句话将云落堵了回去,她又不知该从何处发泄了。
她看见那道红色的胎记,将气发在它上面:“这胎记真难看,看得我饭都吃不下了。”
雁奴的头垂得更低了,蓬松的发遮住了半边脸。他没说话,喂完那碗粥后,起身离开。
云落知道他伤心了,或者是生气了,总之能让他感觉到不舒服,云落心里就开心了。
她觉得不能怪她,是这个小拍花子先惹她的,谁要是让她不开心,那她就要十倍报复回去。
心情好了,自然也能睡得着了,她一躺下就陷入梦乡,醒来时天边已铺上一层晚霞。
小拍花子又再做饭,好像是在炒什么,发出滋啦滋啦的油声。
她没想到小拍花子真能给她弄来炒菜,但她才不会因为这个就原谅他,要不是被绑来这儿,她堂堂县丞家的小姐,什么好吃的吃不着?
但她打算戏弄戏弄这人。
她看着那勺送到嘴边的饭菜,没有立刻吃下,扬着唇盯着眼前的人,轻声道:“你这般喜欢我呀?”
雁奴眼神中有点儿惊讶,痴痴看着她的笑容,呆呆点了点头。
她勾了勾唇,悄声道:“你过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