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焕自总角之年起,便常听外头那些人称赞“太子少有威仪”,却鲜有人知,小时候成日跟在他身后转的那个傻丫头,私底下会说:“景焕哥哥不笑的样子怪怕人的……”
然后用软乎乎的手指戳戳他,央着他多笑一笑。
李景焕小时孩童心性,自然宠她开心,哪怕在外不笑,踏进玉烛殿的门槛时,也会记得把唇角弯上去。
两小无猜,固然佳话,可人总是会长大的。
渐晓人事后,李景焕方从他人口中得知,他当初之所以与傅簪缨定婚,不是因为两姓交好,而是源于唐家那份富可敌国的财库。
晋室自南渡以来国力衰减,又被门阀世家所掣肘,急需一个恢复元气的契机。唐家之富,令南北两朝皆瞩目,这份家业若落到异氏手中,对晋朝皇权的威胁将不堪设想,朝廷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因此让唐氏后人嫁入皇室,便是最理想的办法。
李景焕身为大晋太子,从小众星捧月地长大,岂能没有自身的骄傲,可以想象,当他得知自己的婚姻原来并非是什么天造地设的佳话,而是一场妥协与交易的时候,他的内心有多么失望和挫败。
也是从那一日起,他结束了自己无忧的童年,开始有意地与簪缨疏远。
那段日子,显阳宫的宫娥都笑说太子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其实不然。
李景焕只是不愿被人在背后议论,他是为钱娶妇。
然而他有了心事,那个比他小四岁的丫头还什么都不懂,依旧懵懵懂懂地做他的小尾巴。
小簪缨会在每日午后捧着小脸坐在宫廊下,等他下学一回来,就眼神晶亮地跑过去,能围着他说上几句话,就快乐得像只拥有许多胡萝卜的小兔子。
她如一张白纸,天真而热忱,根本不懂得大人间那些复杂的算计与权衡,只是本能地与他亲近。
而初初开始学习政事的李景焕,每当觉得肩负的压力太重,只要回宫看到这个笑容天真的小女孩,便觉浮生可期,便会轻松许多。
于是他心软了。
他慢慢地省觉,不该将自身的不满投射到无辜的阿缨身上。
那个决心要疏远傅簪缨的计划,没坚持半年便无疾而终。
这些,傅簪缨从始至终都不知情。
她唯一有的只是单纯,从五岁到十五岁,一直单纯,仿佛这些年成长的只有她的身量与容貌,而不是她的头脑。
她仅仅觉得,只要喜欢景焕哥哥便万事大吉了,哪里知晓,他对她的感情,经历过多少曲折复杂的变化啊。他对这个从生命之初便来到自己身边的女子,真心欣喜过、小心呵护过、用心教导过、暗自嫌弃过、也最终释怀过……
他不喜欢她的过于娇弱,却也容忍,不中意她的乖顺呆板,却也耐心。
她呢,却只知开心便笑,生气便闹,为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误解,就不顾皇室体面,负气离宫出走。
是,李景焕承认,在见到傅妆雪的第一眼,他对那个坚韧不俗的少女的确有过怦然心跳的感觉。内心深处,也未尝没动过将来留她在身边的念头。
但他也只是想想,从未与傅妆雪有半分逾矩之处啊。
在他心目中,自己的正妻永远是傅簪缨,这一点不会更改。
车马行过清晨露水与前夜雨水混泞的御道时,李景焕想:阿缨不了解他的心思,不知者不罪,待找回了她,自己便将这些想法开诚布公地与她谈一次。等阿缨知道他别无二心,便不会再跑了。
她不喜欢他接触傅妆雪,也罢,以后他不见了便是。
怀着这样大度的心情,太子在行宫的山脚下落舆。甚至怕扰到山上人的清梦,他体贴地等到天亮,才派人前去传信。
然等来等去,等不到回音,先等来两辆通幰轺车辚辚驶近。
李景焕目色清亮地迎上去,唤声“阿缨”,厢门封闭的车中却无回应。
他眉心轻皱,望见马车两侧随行的黑甲卫,始才意识到什么,本能向后撤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沉声道:“傅簪缨。”
靠近车厢外侧的帷布,被一卷黄竹色的旧简随意挑开。
持简的那只手,骨相修削,肤质冷白。
掀起的帷隙之下,露出半张凉薄面孔,一双冷沉眼眸,比男人的手更冷。
而李景焕想见的人,却被这个男人严严实实挡在身后,只露出一片雪白的袖角。
怎么可能!李景焕变色,阿缨那般胆小,怎可能与这个人同乘一舆?
她是不是被胁迫了,或者被蛊骗了,就像十年前那样……
距太子一箭地之外的原璁一见大司马车驾,瞳眸缩紧,敛息跪倒便拜:“奴拜见国舅公!”只字也不提陛下宣请入宫的事。
李景焕身边的近侍李荐随后跪倒,话语如出一辙:“奴才见、见过国舅公……”
是了,李景焕脸色苍白地想起,这个人在卫皇后去世后,便执意令所有京官呼他为“国舅公”。
其实他根本不稀罕做国舅,却偏要当晋朝唯一的国舅,如此便意味着,他的姐姐卫皇后,是晋朝唯一的皇后。
此人从未将庾氏放在眼里,庾氏一族也因此人衰亡殆尽。
卫觎!
他多年不回京,而今一回来,便又想掳走阿缨吗?李景焕甚至开始怀疑,阿缨昨日离宫是否早有计划……没错,依她胆小的性格,何来的胆量,何来的心机闹出这样大事,除非,有人在背后怂恿!
李景焕握掌成拳,注视那辆青幢马车,怒而不敢言。
李荐已是吓得后背湿透,小心牵一牵太子殿下的袍角,提醒他见礼。
——车上那位,可是敢在皇后娘娘寝宫留下枪刃的恶煞凶神啊。
李景焕紧咬着牙根。
倒是卫觎冷冷开口:“这些年宫里的太傅竟大差了,教得太子见到长辈,不知叫人?”
李景焕被那片薄戾的眼神扫过,心中猛然一凛,背脊被无形的威压逼得一寸寸弯下,咬牙道:“孤……见过大司马。”
卫觎眸底闪过一道血色,“重说。”
轻如羽尘的两字,在李景焕心脏上砸出咚地一声。
他不想在阿缨面前对这个人低头,倘若叫出这声国舅,他将母后置于何地,又将死在岭南的嫡亲舅父置于何地呢?
可卫觎如今手握北府重兵,连父皇对他也诸多容让,自己如今,还无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
忍一时之气而已,留待来日,留待来日——
李景焕额间青筋突起,隐忍地盯着对面,终是揖手:“见过,国舅。国舅是否要送阿缨回宫,不劳贵驾,孤……”
他话音未完,卫觎一声冷斥:“谁是你舅舅,凭你,也配叫我。”
竟是一点不给当朝太子脸面,说罢吩咐一声走,松手撂下帷帘。
李景焕身为天之骄子,不意遭受如此戏弄,当下惊怒交集,又不知卫觎要把傅簪缨带去何处,冲动之下对着车厢脱口而出:“阿缨!他当年差点卖了你,你跟他走?!”
便是这句话,令始终未发一言的簪缨陡然扭过头。
于是在帷帘落到底之前,李景焕终于等到了车中的女娘转头看向自己,终于捕捉到她一现而逝的面容。
看清她眼神的那一瞬,李景焕怔营。
阿缨的眼神,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情绪,不是什么单纯如纸,不谙世事,也没有什么身不由己,懵懂害怕。
她漆黑的眼眸像一涧雪,透出干干净净的寒凉。
那其中,是厌恶。
是他从未设想过自己有生之年,会在阿缨投向他的眼神里看到的,厌恶。
任何人都可能离开,只有小阿缨不会走……
任何花都可能生刺,只有她不可能伤他……
帷幕落,目光隔,辚声远,埃风灭。
李景焕还在怔怔望着车队离去的方向,想不明白,她怎么可能厌恶他呢?
“殿下。”李荐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请示主子,“……还等吗?”
李景焕沉沉不语,来回地摩挲腰上佩玉。半晌,忽将目光转向另一旁装哑巴的原璁,气急之下迁了怒:“公公方才见了人,不提陛下口谕半个字,御前吩咐下的差事,这样好糊弄了吗?”
原璁乃御前的总管,不是东宫的奴才,与方才纳头便拜的姿态不同,他只略一矮腰,赔笑道:“奴才该死,不能为君主解忧。可殿下也当晓得,连陛下对这位公爷,从来都束手失策的。”
李景焕盯他半晌,慢慢从牙缝挤出一个字,“等。”
许是早起不曾进食的缘故,用力咬出这个字后,他的脑袋晕了一晕。毫无征兆地,一片火光闪过李景焕眼前,滚滚浓烟里,闪电般划过一角熟悉的宫楼匾额。
太子猛地睁大瞳孔,“何处失火……”
李荐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四望,郊外的青山渌水一片清幽祥和,他莫名道:“殿下,并无失火之处啊。”
“孤恍惚了……”李景焕捏一下眉心,缓了缓,哑声道,“就在这里等,我不信她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