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张文雅不知道陈姨已经想了很多很多。

告别陈姨陈姐,往公交车站走去。火车站附近公交车站很多,通向四面八方。

大城市,几乎每个小时都有列车到站,人流量凶猛。很多举着牌子拉客的小旅馆,她到上海的第一天就见识过了,当时她一个都没有理会。而且她那天没带行李,人们会以为她是本地人,都不会来骚扰她。

她现在穿着牛仔裤、丽雅的基础款格子呢短大衣,侧分短发,别了一根亮晶晶的水钻发夹,看上去更像上海本地女孩。

她要乘坐6路车返回使馆区,还没走到公交车站,便看见路边有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孩,拖着一只大行李袋,艰难的挪动。

这不稀罕,此时出站的旅客中有很多年轻女孩。

被小旅馆的人拉着硬要带去小旅馆也不奇怪,这儿多得是拉客的人。

只是路边拉客的小面包车里面没有其他旅客,只有一个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露出个脑袋,往这边张望。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正在跟女孩抢夺行李袋,用外地口音极力劝说女孩住到他们的“幸福旅店”。女孩则面红耳赤的说她要坐公交车,不住旅馆。

中年妇女仍然坚持要带她上车,一边说“你看车就在旁边”。

这不对劲。

小旅馆拉客讲究效率,这个拉不到马上就要去拉下一个,耽误在一位旅客身上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分钟,而且都能一眼看出旅客有没有住旅馆的需求。这个女孩分明有直接目的,坐公交就能到目的地,显然是不会住旅馆的。

张文雅犹豫了好一会儿,见小面包车里的年轻男人下来了,一时着急,忙喊着:“小莉,小莉!你怎么在这!”

跑过去拉住女孩的手臂,“我来晚了,没想到车到早了。是到早了吧?哎哎哎,你这个大姐干什么呢?我们不住旅店!”

她说的是普通话,在外地人听来不是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但也足够说明她是个城里姑娘。

中年妇女迟疑了。

张文雅一拉行李袋提手,“干什么?抢东西啊?放手!”

中年妇女放开行李袋,嘀嘀咕咕,“搞这么凶!不住就不住,小丫头片子,脾气倒不小!”

张文雅拉着女孩快步走向6路公交车站。

到了站牌下面,基本就没人来拉客了。

“哎,你要坐几路车?我送你过去。”

“谢谢你啊,她太热情了,我都说了我不住旅馆。”是安徽南部口音,清清脆脆。神情有些迷茫,大概是刚到一个陌生城市的好奇和慌张。

“你坐几路啊?”

“18路。”

“怎么没有人来接你?你一个人出门不害怕吗?18路站牌在哪儿啊?”

过了十几分钟,终于找到18路站牌。

“今天真是谢谢你,不然我可能就得去住旅店了。我姨父应该来接我的,但不知道他怎么没有来。”

“你有你姨的电话吗?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别跑岔了。”

女孩忙说:“我有电话号码,在哪里打电话?”

女孩给她留了姓名和地址,她姨妈住在浦东,倒是老远了。姨妈叫她坐车到转车的地点,姨父去接她。

“那再见了,小梅姐,以后有空咱们约吃饭呀!”眼看着就要八点了,时间不早,她也得赶紧回去了。

“谢谢你啊,小雅妹。咱们有空一定一起出来玩!”程秀梅挥挥手。

日行一善,达成!

张文雅坐上公交车后,心里乐滋滋的。

中年妇女未必是绑架嫌疑人,但小心总没错。程秀梅一看就是乡下女孩,还带着那么土、那么大一个行李袋。众所周知,涉世不深的乡下女孩最好骗,女孩通常都不懂坚定拒绝,心太软,这样不好,在现实社会里会很吃亏。

而她,已经学会了拒绝,学会了“不认输”,尽管,付出了很多代价、花了很多年才学会。

回了肯特家,丽雅正在客厅看电视,见她回来,对她点点头。

克里斯蹬蹬蹬下楼,“阿妮娅!”

丽雅太太给她起了个洋气的英文名字Anya,这个名字很好听,她很喜欢。

“克里斯,什么事?”

“这个字怎么念?”

笔记本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一个汉字,看了半天,原来是“爵”。这个字确实比较难写,比划太多。

“jue。四声里的阳平。”

克里斯面露困惑。四声的概念跟他说了好多遍,他还是记不住。

阴平,阳平,上声,去声,是现代汉语的四声。

外国人学习中文,光是入门的四声就够学一阵子的,象形文字的写法更是大难关。

“Jazz,爵士乐。”她拿了他手里的圆珠笔,将“爵”字上下拆开。

“这个字太难了,现在学不会也没什么。”

克里斯泄气,“真的很难。”这句话他是用中文说的。

上海美国学校用的是美国中小学的那一套,作业不多,克里斯在学校参加了游泳队,下午三点放学后训练两个小时,丽雅五点到达学校接他,差不多六点到家;肯特先生五点半下班,一般六点多也就到家了。

肯特先生每周大概有2、3次应酬,多是周六,领事馆每个月都有宴会,规模不等,客人也不一定。肯特夫妇已经不同床了,但这种社交应酬丽雅还都会扮演完美妻子。

外国人真有意思。

俩夫妇在家也很相敬如宾,大概只有克里斯不知道父母的感情已经十分冷淡。

第二天周一。

早上6点,张文雅起床洗漱,换好衣服后,到了厨房。

今天早起半小时,是要煮粥。

也不麻烦,就是皮蛋鸡丝粥。

买了市面上最贵的大米,昨晚淘了一碗米,沥干水分,放着备用。拿出炖汤的砂锅,烧水。水滚后放入半碗大米。

接着另拿一只锅,烧水。

拿出昨晚解冻的四只小鸡腿,洗净血水。锅里水滚后放进鸡腿,水滚后,换水再煮。

水滚后,撒两三勺盐,鸡腿再煮上20分钟。捞出,沥水,备用。

鸭皮蛋三只,剥壳,切小块,放在碗里备用。

大米粥煮沸了,用不锈钢汤勺时不时搅拌一下,防止碦底。

鸡腿沥干水后,用小刀切下腿肉,然后撕成鸡丝。

大米粥里放入鸡丝、两块浓缩鸡汤,继续搅拌。

最后放入鸭皮蛋碎块,继续搅拌,煮上三到五分钟,关火。

做皮蛋鸡丝粥的同时,煮上咖啡。

主食则是前两天做好的薄皮小笼包,从冷冻层拿出来,水烧开后放进蒸笼里蒸上十分钟。

纯中式早餐是要麻烦一点,不起早可做不完。

肯特一家都很爱吃小笼包,赞不绝口。

再好吃也不能天天吃,一周做一次顶天了。

她做饭好吃,上班不到一个月,导致肯特一家体重都增加了几磅,丽雅大呼小叫的说要健身,上周开始去健身馆锻炼。

吃是不能少吃的,一口都不能少吃。

肯特先生健不健身不知道,克里斯倒是在学校跑圈的。美国学校美式教育,每天都有体育课,男孩在学校因为长得太好看受欺负,他也不说,只想着要努力成为运动健将,好让自己在学校的“社会地位”提升一点。

嗐!真是可怜呢。

校园霸凌是全球性问题,并没有什么很好的解决办法,要么就努力成为校园里的“统治阶级”,要么只能忍耐。

美国孩子最喜欢的运动是美式足球、棒球、篮球,游泳不是,不过美国学校里有一个很不错的游泳馆,克里斯喜欢游泳,男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会增强自信。

放学回家,克里斯教她学英语,她教克里斯学中文。

互相教学,也就抵消了学费。

至于肯特家的体力活擦玻璃,则是一个月找钟点工来全面清洁一次,不用她做,是她之前理解错误。她只需要在钟点工干完活之后检查一遍就行了。

程秀梅给她打了几次电话。

她也是到上海来工作的,她的小姨在上海淮海路开了一家服装店,需要人手,便把她从老家喊来,一个月给她50元工资,包吃住。

天气渐热,张文雅要买新衣服了。

她从家跑出来就带了身上穿的一套冬装,后来买了两条牛仔裤,一件毛衣、一件小西装外套,衣服仍然少得可怜。丽雅给了她两件很高档的真丝衬衫,没怎么穿过,她平时也没什么机会穿。

于是跟程秀梅约好,5月劳动节假期到淮海路去玩,逛逛街,到她小姨的服装店里买几件衣服。程秀梅说她知道进货价,保证给她进货价,肯定比她在外面瞎买便宜得多。

劳动节放假三天,总领事馆也放假不上班,肯特一家决定去酒店住几天。

5月的第一天,张文雅坐公交车到了淮海路口。

程秀梅的小姨叫许二凤,许二凤开的服装店很潇洒的叫“有凤来仪”,是一家不大的门脸,满打满算也就7、8平方米,在寸土寸金的淮海路也还算可以了。

张文雅按照程秀梅的指引,顺利找到了“有凤来仪”。店里有两个年轻女孩,程秀梅一见她便笑着迎上来,“小姐想买什么?”

张文雅乐得哈哈大笑,“我什么小姐?”

“现在都是夏装了,你看,这条裙子我觉得可好看了,你穿肯定很漂亮!”程秀梅从衣架上拿了一条水红色钉亮片的乔其纱连衣裙,在她身上比划着。

款式倒是很好看,就是颜色一言难尽。

张文雅笑了笑,正要婉拒,没想到一旁的女顾客马上拿过连衣裙,“我看看。”

看就看呗。

“我自己看看,你先忙。”张文雅在服装店里转了一圈。

年轻女孩其实穿什么都不会太难看,身材苗条,就是穿普普通通白衬衫也是青春洋溢的。她以前就不喜欢连衣裙,不,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季青青不让她穿任何能凸显女性特质的衣服,裙子只允许穿及踝的长裙,要是她胆敢穿露膝盖的短裙或是短裤,马上就会挨骂,“穿那么骚是不是要出去勾引野男人!”。

当时她一边哭一边屈辱的认错,很多年以后她才意识到一位母亲不该如此恶毒的咒骂、羞辱自己的孩子。

此时想起,仍然会令她胸口发闷。

她其实习惯了穿牛仔裤,牛仔裤一年四季都能穿,以前她大夏天也穿厚牛仔裤,现在……她想穿短裙。

薄呢一步裙。

格子百褶裙。

斜纹布A字裙。

许二凤选连衣裙的眼光不太好,短裙倒是都不错。

她挑了一条蓝白格子百褶裙,一条珠光白郁金香裙,一件花边白衬衫,一件雾霾蓝开襟薄毛衣。

白衬衫配百褶裙,开襟薄毛衣配郁金香裙。

鞋子很朴素,就是回力白球鞋,基本款。郁金香裙配白球鞋是有点不搭,准备再买一双马丁靴,马丁靴属于基本款,旁边的鞋店应该会有。

张文雅在试衣间脱了衣服,换上白衬衫、开襟薄毛衣、郁金香裙。

穿衣镜里出现了一位标致少女——她从来没有见过18岁穿着漂亮小裙子的自己,一时间愣住了。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不算漂亮,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可18岁的女孩有着青春的脸孔、纤瘦的身材,穿什么都好看。

尤其,她惊讶的发现,自己的一双腿居然还挺长的,也很直。

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感到惊奇,也感到惊喜。

——这是我吗?

——这居然是我?

她有点忐忑的走出试衣间。

阳光从外面照进店铺里,光线明亮。

程秀梅用她清清脆脆的南方口音惊叹的说:“小雅,你可真好看!”

张文雅对着衣柜上的穿衣镜,很不确定的说:“我好看吗?我不觉得啊。”

外面有人推门进来,“秀梅,你姨呢?”

声音有点耳熟,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安徽口音。

合肥口音。

张文雅正在美滋滋的对着镜子照个不停,随意看了那人一眼,忽然愣住了。

那个男人也一愣,“小雅?你是……小雅?”

作者有话要说:*火车站附近一直很乱,这个时代是“事故”高发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