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亮有灯光的地方,正有一位带发尼姑,给庵房内的梅花灯注油拨捻。
但见这个带发尼姑脸带愁容,双目少神,手持油壶,愣有半晌,才给几盏油灯注满油料。
灯芯“噼叭”一响,她才扭头瞅了瞅墙上自己的影子,又看看屋外下个不停的大雨,正所谓顾影自怜。
她叹了一口气,正要转回内屋,忽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向外望了几望,见天气已近昏暗,乌云密布,不见有晴和之象,就关紧窗户,款步回到里屋。
这一切,被藏在屋檐下屏息凝神的梦痕秋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免一怔。
梦痕秋心道:
“这是谁家的女子,为何独自一人,在这梅山涧霞岭的尼姑庵,她的家人真是够狠心的。唉,修行是一条寂寞之路啊!”
心里在想,眼睛兀自向里面窥探。又见那女子从里屋转身走了出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把梅花伞,似乎是要出门。如此大风大雨,她独自一人想去何处呢?
但那女子却坐在了椅子上,眼睛一个劲儿地对着屋门看,看着看着,便叹出声来。
梦痕秋暗道:
“她不知是在等人,还是因为雨大风狂、天色昏暗而不敢出门?”
就听那女子叹了一声后,自言自语道:
“嗨,怎么还不见回来?莫不是出事了吗?”
果然是在等人,只是不知在等什么人。
梦痕秋本来还打算现身上前,求个宿处,见此情景,只好藏住身形,看看这女子究竟在等什么样的人。
工夫不大,忽从远处风雨之中传来夜行人“啊嗬——”一声长啸,啸声非常宏亮。
梦痕秋暗暗笑道:“果然来了!”急忙向远处看去。
只见一人在雨中影影绰绰,疾飞若燕,轻功煞是矫捷雄厚。
一会儿工夫,那人已来到屋前,戴一顶斗笠,低着头,却也不用敲门,径直推开屋门便进到屋内。
那人见那女子正在巴望等候,遂摘下斗笠,微微一笑,言道:
“表妹,你等着急了吧?天下雨,路上耽搁了一下。”
梦痕秋一见此人,顿时心中大惊。
但见此人戴一张人皮面具,只是与回头客不同的,是面具上涂了些颜色,腰间也是挎着一口宝剑。怪了,又是一个神秘的人。
那女子盈盈一笑,接过斗笠说道:
“表哥,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语气中甚为着急。
神秘人“唉”了一声,言道:
“不知为什么,那些人口风甚严。或许是时间久了,本来应该有的线索,也都断了!不过,表妹你勿要着急……”
那女子听到这里,也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
“表哥,这都是我命苦。你历尽重重险阻,才进得梅山,又累得你三番五次为我的事奔波,我真是……先进里屋喝口梅子汤吧!”
神秘人笑道:
“梅山之中,还有梅子吗?”
那女子说道:
“那还是我来梅山之前,从老家带来的种子,这几年也结了好几回了。”
二人进了里屋,又听那女子说道:
“表哥,把脸上那劳什子取下吧,反正又不会有人看见。”
只听“刷”的一声后,神秘人哈哈笑道:
“若不是怕被一个人认出我来,又何必整天戴着这劳什子?怪难受的,像脸上捂着一层冷霜。表妹,我看你气色很不好,明天雨停后,我先送你回乡下去吧,家人都无时不在牵挂于你!”
那女子泣声言道:
“表哥,这全在命。这件事没有个水落石出,我哪会有心思回乡下呢?若是真的回去,整天还不是茶不思、饭不想?表哥,你能来看我,我从心眼里高兴,但这事过了许多年,我就是想放也放不下。唉,你若是早来几年,那就好了!”
女子说完,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神秘人劝道:
“表妹,你不用担心。你不想回乡下,就暂时住在庵里好了,反正有佛相伴,总比与人交往要清静得多。你一天几炷香,兴许心里会好受些。我自会用心去打听,我就不信,就得不到半点消息!”
神秘人忽又说道:
“今天,我在涧霞岭关口附近,正巧碰上一个叫公孙野王的善男帮弟子,他把守关口,我便与他周旋。后来突然见他与一个女子发生角斗,我便没有再上去管这件事,就飞身闪开了。不知那个女子是什么来路?”
梦痕秋听了,心中笑道:
“原来你也正在打听我的底细!”急忙俯耳再听他们讲些什么。
那女子哭了一阵,又问道:
“表哥,那女子会不会也在插手此事?她与公孙野王莫非有什么瓜葛吗?她是不是梅山信女帮的人?”
神秘人缓缓言道:
“看来那女子也不像梅山中人,她后来发现我时,一路跟来,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似乎到了罗家庄?”
那女子一怔,旋问道:
“罗家庄近来又有什么动静吗?”
言语中似乎有一种甚为关切又甚为疏远的成分。
神秘人没有回答,而是听了听外面的雨声,说道:
“雨好像停了。我还要去干一件事,一会儿便回来!”
忽然,屋外半空中“忽拉”一声轻响,有人夜行至此。神秘人一口吹灭灯盏,“呛啷”一声微弱的拔剑之声过后,屋内便不再有声音。
梦痕秋心道:
“来人定与这表兄妹是对头!”暗暗望去,只见凌空又“忽忽”跳下两下,与被追赶的那人一共是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只听见前一人沉声说道:
“王伯当,你不在善男帮专心等死,为何要苦苦相逼于我?难道你就真的以为我杜某怕你不成?!”
后两人与前一人,果然并非同路。
王伯当手拿一根齐眉短棍,狞笑道:
“杜西月,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夜闯我善男帮?善男帮大乱,也轮不到你来操心!这且不说,还打伤我帮的弟兄!不怕死的,你就趁早跟我回去,省得我动起手来,伤了你也说不准!”
一点短棍,“哧哧”两道寒气,已击向杜西月的面颊。
梦痕秋借着雨后初晴的夜色,果然见那人正是在罗家庄所见过的杜西月。
杜西月哈哈大笑道:
“你师兄杀死过无数正道中人,我只不过伤了他的一只眼睛,这还不便宜他吗?”
另一人大怒道:
“姓杜的,你也不看看你这是在对谁讲话!识相的,砍下你的胳膊,连同你的这把剑,我们王把头兴许会放你一条生路!”
杜西月冷笑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讲话?!不要说什么王把头,就是你们大帮主,我也照样一句话,想找死,那可是容易得很!”
那人大吼道:
“你连我季得明也不放在眼里,那就先让我这把刀来教训教训你这狂妄之徒!”
刀光一闪,剁向杜西月。
“嚓”地一下,也不知杜西月使的是什么怪招,季得明的人头已“咕咚”一声掉落在地上,但身子兀自不倒。
王伯当大怒,短棍一挥,已来了一招“伯当驯马”。杜西月横剑一担,“当当”两声,化解了王伯当的“燕子剪雨”。
王伯当收棍一挑,竟是挑向杜西月的两腿裆处。杜西月单肢一点,倏地跃起,正想环剑扫往王伯当的持棍手腕。
谁知王伯当突然一抄手,梦痕秋心中急道:“不好!”同时听见屋内神秘人对表妹轻声说了一句:“暗器!”
而杜西月也早已看出,忽地一下沉身向一旁闪去,并抽回剑急忙护住身形,以防王伯当暗器伤人。
正是:
精中自有精,强里更见强。
你动鬼心思,我岂憨心肠?
但见王伯当抄手打出时,短棍已来了个“劲扫地府”。
然而王伯当抄手一打,竟是个虚招,并无暗器发出,真可谓诡计多端,抄手之意不在器,在乎棍下伤人。
大凡暗器,多不打两足,故而杜西月再怎么挥剑风雨不透,怎奈这招“劲扫地府”,堪堪打向双足。
杜西月猛见并无暗器飞来时,心中已然大惊,双足再闪也闪不开了。只见棍风飒飒,迅猛异常,杜西月气沉下盘,无法纵闪,只得眼睛一闭。
但听“啊”的一声,一个人仰面即倒。
半晌,杜西月才睁开眼睛,却见王伯当倒在地上,口不能语,身子不能动,竟是被人封住了穴道。
杜西月一怔,这是怎么回事?急忙向四下望去,并不见有什么动静,看天上正是繁星点点,如洗的天空,煞是一望可见九重。庵舍漆黑寂静,神秘异常。
只有梦痕秋心中明白,方才神秘人在王伯当棍扫杜西月下盘的刹那,以三粒松针封住了王伯当的穴道,挽救了杜西月的性命。
杜西月双手一抱拳,朗声说道:
“在下杜西月,承蒙大侠暗中相助,在此谢过了!”
剑随声发,就要刺向王伯当的胸口。
梦痕秋心道:
“姓杜的说来也与自己一样,有时免不了亦正亦邪!”
不等说完,那剑已刺穿王伯当的胸口,来了个一剑两洞。
杜西月又朗声言道:
“明天一早,罗家庄将不复存在于梅山,罗门中人举家离去,请庵内姑娘多多小心!”
杜西月遂长啸一声,纵身飞起,霎时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好久了,四周一片寂静。屋内不再讲话,梦痕秋也不敢出声。
忽听得远处山庄内,传来“嗷嗷”几声狐叫。有道是:狐仙叫,故人到。
这本是一句戏语,但无巧不成书。
就在狐狸叫后不足片刻,凌空传来哈哈一阵狂笑。只见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狂飞无声,笑声不散,已站在屋前。
屋内立时有人问道:
“夜半三更,客从何来?”
却是那女子的声音。
屋外之人宏声答道:
“三更不算晚,摆渡误行船。表妹,我是大表兄啊!”
屋内立即重新点起梅花灯,屋门一开,大表兄闪身即入,身形煞是敏捷。
里屋神秘人责备道:
“大哥因何姗姗来迟?”
大表兄进到里屋,哈哈笑道:
“二弟莫怪,我路上办了一件事,所以一晚就晚了三个月。”
梦痕秋从暗处望去,并未能看清此人相貌。因为此人头戴斗笠,进屋后来不及摘下就闪进里屋,不知这大表兄又是谁。
只听大表兄说道:
“表妹的事,也不必太急,还须一步一步来!”
神秘人喉咙中“咯”了一声,想说没有说。
那女子缓缓问道:
“大表兄方才说去办了一件事,这事很棘手吗?怎么会用了三个月?”
大表兄笑道:
“表妹,我与二弟在中途分手,就去了秋风岭拜见我师父。谁知师父出游未归,留下话来让我等候,是故拖延到今天,才冒雨赶来!虽说迟了三个月,但我师父终于把秋风剑的最后十二式传给了我。二弟,你剑术可谓天下无双,却不知现在与我相比,谁能更胜一筹?咱们到院中比试一下,如何?”
神秘人微微一笑,说道:
“大哥,你我亲兄弟,何必要争谁上谁下?反正你的秋风剑也早就江湖闻名了,何况又学到最后的十二式,更是艺进一层,小弟我又怎么会比大哥强呢?”
梦痕秋心中奇道:
“听这大表兄的口气,神秘人剑术天下无双,无双就是第一,会是谁呢?秋风岭又在何处?”
夜风习习吹来,禁不住有一丝寒意。就听大表兄沉声说道:
“秋风岭还有一位异人,名叫风旋子。听师父讲,不久前风旋子练成一种心法‘趋风术’,只是此次无缘相见。这风旋子说来还应当是我的师伯,因为他和师父曾同在西风大师门下为徒,只是西风大师性格无常,总是不肯传功给风旋子,风旋子就中道改投他门下,但并未脱离西风门下。”
神秘人缓缓言道:
“我若能拜得风旋子为师,当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耳!大哥,你再去秋风岭时,肯否将我引见给你师父风信子,我自会请风信子领我去见风旋子。到时,我若能学会‘趋风术’,也不枉来此人世一遭!只是不知大哥介意否?其实我们兄弟有一人学得此术,也就天下无敌了!”
大表兄哈哈笑道:
“二弟果然心气高于云天!大哥我岂会与兄弟争什么名头?倘若二弟愿意,我自然引见就是!”
那女子惊奇地问道:
“‘趋风术’究竟是一种什么武功?为何二表兄会如此倾倒?”
神秘人说道:
“‘趋风术’乃不传武功,我只听说,无缘得见。大哥,‘趋风术’不是早已失传了吗?”
大表兄徐徐言道:
“天下凡是风云之术,历来是西风门的功夫。但凡是克制风云之术,又总是被西风门所杜绝、压制,目的在于防止有人练成后,对西风门不利。西风大师不在人世久矣,克制风云之术,也就又被少数隐士所练。风旋子虽属西风门,但又从来不受西风门约束,故而我师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记得当年梅山青羊道人曾创此‘趋风术’,但青羊道人至死也不传此功,就是为了避免后人与西风门结怨。如今风旋子所练‘趋风术’,自然与青羊道人的‘趋风术’不尽相同,也许就是两个功法,只不过都叫‘趋风术’罢了!”
大表兄停了一停,续又言道:
“听师父讲道,师伯的‘趋风术’是一门常人极难练成的玄功。可唤风云,呼雨雪,化雷电,解天地。当然,这似乎有些神乎其神了。倘若果真如此,那便着实厉害了!我师父却也并未亲眼见过,只是与风旋子偶尔论道时,风旋子自己所说而已。不过,我猜此功,必是一上乘功法无疑!”
梦痕秋听了,心道:“看来,我应当去见识一下这‘趋风术’究竟是何等功法。”
又听神秘人说道:
“我若是学成‘趋风术’,自会融进剑术之中,开创一套风云剑法。到那时,即使遇上风旋子本人,也不一定会胜得过我!哈哈,哈哈哈哈!”
大表兄听了怔道:
“二弟,你如何会说出如此之妄语?你也太过于高傲了些!”
神秘人微微一笑,沉声言道:
“大哥,你何必多虑。自古都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后人’,徒弟胜过师父,该是一件好事,总不能师父越传,弟子越不如师父吧!如果真是这样,那拜师还有什么意义呢?”
大表兄“嗯”了一声,说道:
“话虽如此,但二弟方才所言,实不应当。孰不知江湖险恶,加之我等身边又有许多邪派高手,今后还须格外小心注意才是!”
三人一直谈了大半夜,梦痕秋也一直听了大半夜。
眼见东方已有了微明之色。
大表兄见时候不早了,便说道:
“眼看这天就快亮了,二弟和我这就动身进山吧,兴许此行会寻出些什么!”
就听屋门“吱扭”一声开了,走出两个头戴人皮面具之人。
那女子送到门口,说了句:
“表哥一定要小心才是!”
那二人应道:
“表妹进屋歇息吧,我们自会当心。”
骤然飞起身形,一眨眼的工夫,二人就没了踪影。
那女子双目含泪,轻轻“唉”了一声,抬脚进屋,回身刚要关门,却一抬头,正见一人神色疲惫,身背一口宝剑,急匆匆地走到门口,不由得大吃一惊。
却是梦痕秋现出身形,笑道:
“大姐,我走了大半夜,见此处有一庵舍,特来投宿,天亮以后自然就告辞!”
那女子略略惊道:
“妹子好娇美!你一个人赶夜路,胆子也真够大了!”
说着,请梦痕秋进到屋内。
梦痕秋心道:“看这女子也是善良人家。”就施礼道:
“谢谢大姐慨然答允!”
随着便走了进来。
那女子引着梦痕秋来到里屋。梦痕秋一见,这里屋端的雅致非凡,三壁挂有诗文,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可见这女子定是位深识诗书之人。
那女子见梦痕秋目中有疑,就微微笑道:
“妹子不必多虑,这些诗文笔墨,均是我早年所写所用。唉,说来也有好几年不曾动过它们了!”
神色中已有些许感叹。
梦痕秋笑道:
“大姐如此识文识墨,为何要住在尼姑庵内呢?难道大姐没有家吗?”
那女子苦笑了一下,说道:
“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妹子就权且在此休息吧,我还要上早晨的功课!”
那女子说完,眼中竟已盈盈含泪,一转身,走到外屋去了。
梦痕秋这才脱去早已被夜露和雨水打湿的衣衫,搭在床头,想稍稍歇息一下。却见墙上诗文颇有唐宋之风,一时兴致大起,就逐次看将起来。一边看,还一边念念有声,夸几句字,夸几句诗。
梦痕秋轻声念道:
雨打芭蕉垂泪,人比晚凉蝉蜕。展袖君知否,寄却梦中滋味。惭愧,惭愧,窗暗粉颜憔悴。
梦痕秋心里感叹道:
“好一首《如梦令》,大有李清照的遗风!”
又见笔迹,同样娟秀隽永。再看时,又念道:
羽扇轻风日迟迟,闻君远行辞故时。
借问此去归期晚,携盏村酒送相知。
忽听屋外那女子叹声一点,轻轻唱了起来,竟是柳永的那首《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岁,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唱声端的是情深深,意切切,无限凄凉在心头。
余音未完,又听那女子续唱道: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风来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唱的是李清照的《声声慢》。
歌声顿止,只传来一阵轻轻的啜泣声。
梦痕秋动了同情之心。她看看天已亮了,急忙披衣过去,慰声言道:
“大姐怎生唱着唱着就哭起来了?莫不是有什么伤心之事吗?能否说出来,兴许我也会有办法呀!”
那女子止住哭,歉然言道:
“打扰妹子休息了。我每天总是这样,喜欢唱出心中烦闷,再胡乱吟些小诗。让妹子见笑了!”
此时的容貌,大有“梨花带雨”的动人姿色,看得梦痕秋也心中连连叹道:
“真乃仙女下凡也!”
梦痕秋摇头说道:
“大姐何以如此说!若说打扰,是我打扰了大姐。正所谓客走主安,现在天已然大亮,我就告辞了,大姐还望宽心保重!”
梦痕秋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想着还要打听神秘人的来路和这女子的身世。
果然,那女子潸然泪下,泣声说道:
“荷心掬露蛙音远,波纹荡漾静不归。妹子着急要走,莫不是因为我的伤感吗?”
梦痕秋急忙言道:
“大姐,有道是莲花落雨色更浓,湖光涟漪总为诗。既然大姐这样说,我就不走了,只是不要打扰大姐才是!”
那女子这才宽心一笑,端来一壶梅子茶。二人重又落座,聊起家常之话。
梦痕秋见时机成熟,遂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与大姐谈了这么久,还没有请教大姐芳名。”
那女子莞尔笑道:
“村间女子,怎谈什么芳名。我的名字叫沈心荷。敢问妹子闺名讳字,家住何处?”
梦痕秋心中暗道:
“原来是罗家大公子的未婚媳妇。”急忙答道:
“小女子叫梦痕秋,落藉此地,尚无定所。沈大姐家中还有什么人吗?怎么会一个人独居此处?”
沈心荷说道:
“原来妹子也是苦命人。我家境败落,父母双亡,丈夫又……唉,不说也罢!”
到了,却没有提自己的表亲。
其实梦痕秋方才听到“沈心荷”的名字,心中自然已全知道了沈心荷的身世。因为她在罗家庄时,已窥听到罗铿的话语。但梦痕秋见沈心荷自己不说,也就装做不知道,喃喃言道:
“沈大姐竟与小妹我一般遭遇……”
沈心荷沉默良久,口中又吟诗道:
园菊含愁怨秋风,池荷泣露更伤心。
明月不谙人间苦,反把离恨化缺盈。
就听沈心荷又轻轻唱道:
哀鸟孤飞独自暝,云遮月来花弄影。单翅压枝苦啼叶,残瓣绽时对流景。心事无期空留忆,夜梦醒后愁未醒。泪眼问花花不语,雨横风狂渐霜重。纵有昆仑能惊日,枉存蓬莱念余生。何必飞花方是远,采得近草亦有名。尼庵虽老津渡在,桃源渺茫有歌声。两情如能长久时,任凭今世无相逢!
梦痕秋听了,心中禁不住赞叹不已:
“这沈心荷果然是才学不浅,难怪罗家如此看重她!”
忽听屋外“当啷”一声,有人厉声叫道:
“屋里但有活人,给我站出来!”
竟又是个女人的声音。梦痕秋刚要飞身出去,忽见眼前人影一闪,竟抢在自己的前面。
待梦痕秋纵身来到外面,方才叫话的那个女人已经手持两把子母剑,一招“送子出征”,无比迅猛,斜劈而至。
就在梦痕秋起身要飞出的时候,沈心荷忽然一动身形,竟抢先来到外面。
梦痕秋一怔:
“原来沈心荷还是个会家!”
心念刚动,也随着飞到外面。刚一立稳,却见方才叫话的那个女人已经一招“送子出征”,疾风一般递出两把子母剑,照着沈心荷的心窝斜刺而至。
沈心荷轻轻一闪,让过子剑,又“忽”地拍出一掌,“啪”的一声,将母剑震到一边,随后纵身跃到离庵屋有丈许之地,才沉住双足,清声斥道:
“哪里来的妖女,怎么无端起这么大的杀心?”
弯眉一挑,已没了先前那种哀怨柔弱,显得刚毅而镇定。
梦痕秋这才细细看过去,来人也是一个年轻女人,只是貌美之中透着几分妖冶,嘴唇上翘,一副蛮横模样。
那女人“咯咯”一阵怪笑,大声言道:
“我是王伯当的相好易芝兰。王伯当昨夜被你们罗家庄的杜西月杀死,这是有人看见的,谁想抵赖也抵赖不掉!识相的,就把杜西月交出来,躲躲藏藏,算什么剑客!”
沈心荷怒道:
“你就是梅山信女帮四帮主易芝兰?怪不得如此刁蛮!你找罗家庄,因何找到我涧霞岭尼姑庵来?”
易芝兰大怒,言道:
“你难道与罗家庄脱得了干系吗?谁不知道你沈心荷就快要做人家的媳妇了!难道杜西月就不会被你藏起来吗?哈哈,哈哈!被窝里藏有一个,土里头还关有一个……”
易芝兰忽觉失言,急忙闭住了口。
沈心荷大惊,喝问道:
“你说什么?莫非罗道光果真在你们手中?”
语调都已失了常态。
梦痕秋心道:“看来罗道光已死的消息,她并不知道。”
易芝兰急忙叱道:
“你神经病呀,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你怎么一口就咬定罗道光在我们手中?”
沈心荷大喝一声道:
“无耻,卑鄙!梅山早晚要被天下人铲平,你就等着瞧吧!”
气得眼珠也险些蹦出来。
易芝兰“哈哈哈”一阵乱笑,说道:
“就凭你们几个人,也敢代表天下?恐怕连我们手下也走不出来,就一命呜呼了!”
梦痕秋一直站在门口,这时才遥遥相问道:
“易芝兰,你何以找杜西月却找到沈姑娘的尼姑庵?就凭你一人,怎么就如此自信一定能打败杜西月?你不是知道了王伯当也死在杜西月手中了吗?莫不是你另有帮手,何不一并请出来?”
此为激将法。若想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弄清对方究竟来了哪些高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易芝兰一指梦痕秋,对沈心荷说道:
“姓沈的,这个女人是谁?莫不是你的帮手吗?”
沈心荷凛然说道:
“易芝兰,此事与她无关,她只是在此投宿的客人。”
遂又向着梦痕秋喊道:
“秋妹,你收拾一下走吧,我本想与你再好好叙叙,只是……看来老天不给这个机会了,你走得越远越好,梅山非善良之地!”
梦痕秋见沈心荷如此仗义,心中已然钦佩万分,听罢忙说道:
“既是沈姐姐喊我一声秋妹,我又怎么就此离去?我也正要与姐姐叙叙,这样吧,等易芝兰走了,我再回来!”
梦痕秋为何说走就走?难道是她害怕惹祸上身吗?
易芝兰见沈心荷没了帮手,便立即“咯咯”笑道:
“咱们一比一,亮出你的家伙吧!”一抖子母剑,刺了过来。
沈心荷见梦痕秋一走,确有几分惆怅与孤单之感。见子母剑一招“五子登科”的五朵剑花飞来,急忙长身闪过,手中已然多了两把荷叶金银钗。
这钗本是平时插头发用的,不想竟是沈心荷的兵器。
所谓越是短,越是险。只见荷叶金银钗在沈心荷手中恰似两只无比灵活的雨燕,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转眼二人已交了七八手。那易芝兰表面内向,却招招毒辣,而沈心荷碍于钗器太短,也很少下些狠招,只是用来化解来剑。
易芝兰见自己两把剑,兀自打不败沈心荷的两根金银钗,已然大怒。忽然双剑交相一碰,“当”的一声中,又是一招“子乘母泽”。
却是子剑藏于母剑之中。你若防母剑,子剑便会刺你;你若防子剑,子剑却藏于母剑之中,剑形不露。
只见这招“子乘母泽”寒光点点,堪堪刺向沈心荷的小腹大穴之处。
沈心荷双臂一伸,拧身旋起,凌空已化解了母剑的锐势。方一沉形,忽见子剑已斜里刺到,急忙又要上纵,却已然迟矣。
沈心荷忽然大声叱道:“找死!”急忙双钗下压,直撞子剑疾到的剑风。
但听“咔”的一声,只见双钗已将子剑绞住。这一短暂时机,沈心荷已借机纵身后跃,避过了这“子乘母泽”。
易芝兰怒啸一声,声到剑又到。气浪锐然,摧人心神,子母剑上下双飞翻动,又是一招“子仗母势”。
沈心荷岂能惧怕易芝兰这些怪招,一边闪避,一边怒斥道:
“莫非你是让我大开杀戒吗?”
忽然双手一沉,两根荷花金银钗绕得如同花儿一般,却是已动用了金银钗法中的“金盏银盘”之招式了。
易芝兰见沈心荷已然还手,便哈哈大笑道:
“你也有动怒的时候?好,我就让善男帮中的弟子四条龙来陪一陪你吧!”
遂厉声叫道:
“四条龙,出来吧!”
喊声落后半天,却不见有人现身。
易芝兰大怒道:
“龙虾、龙蛇、龙头、龙尾!你们此时不出来,还待何时?”
还是不见有人现形。
直把易芝兰气得是哇哇乱叫,子母剑剑气冲天。
易芝兰一边招架“金盏银盘”,一边怒道:
“看我回去不收拾这四条胆小的龙鬼!”
忽见易芝兰剑身一长,似乎来了精神,几个来回,兀自越战越勇,脑后也升出一道赤色烟雾,散发着奇异的香气。
沈心荷猛然怒斥道:
“无耻小人,你胆敢使毒!”
足下一个踉跄,似乎已中毒气。
就听易芝兰哈哈大笑,真可谓笑得花枝乱颤,又悦然说道:
“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一闻就知道这是迷香!”
只见沈心荷头一昏,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沈心荷立时紧逼两钗,遂盘坐于地,微闭双目,但手中兀自封住门户,以防易芝兰暗箭袭人。
沈心荷这一中毒,易芝兰立时加紧了攻势。
又是五六个招式后,易芝兰见沈心荷再不还手,只是借力打力,借招拆招,便将子剑倏然插在母剑之上,使子母剑合而为一,而剑身也加长一倍,使的却还是子母剑中的招式,“刷刷刷”连续三剑,直刺过来。
沈心荷短钗在握,见剑风逼近,忽然唱道: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竟是白乐天的《长恨歌》中的诗句: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歌声中,金银钗舞得很慢,但不知为何,易芝兰只觉有一股罡气罩在沈心荷身形之上,怎么冲也冲不上去。
又闻沈心荷唱道:
红酥手,黄腾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是陆游的《钗头凤》。
碧云天,黄花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却又是范仲淹的《苏幕遮》词句。
易芝兰见沉心荷每唱一句诗词,罩在身体周围的罡气就加厚许多,已是心中大奇。但沈心荷却更是奇怔无比,她身中异毒,内气已是渐渐不支,金银钗也是挥动缓慢,只好来一个临危不惧,故而唱起诗词来。
可是,沈心荷忽然觉得伴着歌声,有一股奇强无比的气浪,将自己紧锁于其中,纵是易芝兰如何扑刺,就是奈何不了自己。
沈心荷心道:
“必是有高人从暗中相助,只是不愿让易芝兰知道罢了。这人会是谁呢?表兄们不会回来如此之快,倘若真是表兄,也必定早就出手了!”
三五十招之后,易芝兰还是无法靠近沈心荷。只见沈心荷慢舞双钗唱道:
遥迢江湖征途长,莫教流水送时光。
世外桃源自有爱,任你八面恶声扬。
歌声一起一停之际,那股罡气已将易芝兰撞出七八步远。
易芝兰心道:
“难道这沈心荷没有中毒不成,却来耍弄于我?”
自觉力不能敌,便怒言说道:
“姓沈的,你仗着会一些法术,却来戏弄于我!有本事,站起来与我比试!”
易芝兰话音刚落,忽见沈心荷倏然站起,挥钗疾扑而来。
易芝兰大喜,正要施杀手,但不知怎的,沈心荷像换了一个人,速如闪电,一钗刺来,自己竟来不及躲闪。
易芝兰一怔之后,就听“噗”的一声,那根金钗已然刺中自己左肩。易芝兰大惊失色,顾不上再回剑攻击,手捂血涌之处,惨叫一声,疾纵身形,狂飞而起,凌空又惨然喝道:
“姓沈的,你好本领,咱们走着瞧!”
转眼已没有了去向。
沈心荷忽然出招险胜,这是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的。
她见易芝兰受伤而走,急忙四下拱手施礼道:
“哪位高人助于小女子,心荷在这厢有礼啦!”
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沈心荷叹道:
“这位高人莫非也是怕尼姑庵前闲话多吗?即是如此,心荷也不便请这位高人现身了!”
清晨,阳光十分灿烂,清爽的空气沁人心肺。沈心荷急忙取出梅心丹与荷心丹来,各自吞下三五粒,化解了毒力,这才姗姗回到屋中。
但屋中却已经先有人了,见沈心荷进来,急忙趋前言道:
“大姐,那易芝兰走了吗?”
沈心荷惊喜言道:
“原来秋妹还没有离去。”
此人正是梦痕秋。方才她佯装离去,却途中转回,隐去身形,暗助沈心荷力战易芝兰。这一点,沈心荷连想也没有想到过。
梦痕秋笑道:
“沈姐姐真是巾帼英雄,武艺如此高强!”这其实也是由衷之言。
沈心荷忽然心里一转,遂开口问道:
“秋妹,方才暗中助我的,可是你吗?”
梦痕秋想要否定,又恐日后沈心荷知道了,会怪自己,只得笑了笑,没有说话。
沈心荷大喜道:
“果然是你,秋妹,你竟是一位武林中人!”
梦痕秋笑了笑,没有否认。
梦痕秋言道:
“沈姐姐不想和罗家一同离开梅山吗?”
沈心荷怔道:
“我为什么要离去,我还要看看梅山是如何乱的,善男信女两帮是怎样被铲除的!”
梦痕秋叹了一口气,说道:
“真是如此,那就请沈姐姐格外小心了!”
沈心荷潸然泪下。
梦痕秋真想告诉沈心荷,罗道光早已经不在人世。但她不能。她相信沈心荷不具备承受这一灾难与噩耗的能力。沈心荷是一个弱女子,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至于神秘人与他的兄长,一定也是山外善良的正道中人。
是的,光阴匆匆,梦痕秋没有时间再过问善良人们的辛酸苦辣了,她必须把全部精力,放在对付邪恶势力上面。其实,铲除了邪恶,正是为善良的人们开辟出了光明、幸福的天地。
善良的人,总会因为善良而幸福的。苦难对于善良人来说,只是暂时的,而幸福才是永恒的。
梦痕秋必须告辞了。本来她还想劝沈心荷尽早离开梅山,找一个和平的处所,过一生平静的生活。
梦痕秋纵身跃去,已在一丈开外。她放纵身形,朝着梅山深处,勇敢地闯去。
过了不足一个时辰,也就在梅山深处,一个头戴人皮面具的人,一边放声长啸,一边也在放足狂奔。
他,就是回头客。回头客怎会在这里?!
正是:
义满梅山东与西,繁花香处现心机。
莫道江湖多险恶,勇者从来无所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