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终于要到了,营中一片欢声笑语,到处张灯结彩。天使一身朝服,坐在堂中,俨然以主婚人自居。叶青麟与丁宁亦已卸下了戎装,换上了大红吉服。
红烛高烧,使这向来是兵马之地的沙场,也添上了几分香艳温柔。
“新娘子怎么还不出来?”天使有些不耐烦地问。
“还在梳妆呢!”
“去催催!”天使吩咐。
“刚刚去催过了。可一班爱起哄的堵住了门,说按规矩,新娘得写首‘催妆诗’才肯放行呢!”手下一名文官回禀。“那又有什么难?未央君主才华出众,一首小诗还不一挥而就?”天使不以为然。文官抓抓头皮,支吾:“可……可写了一大会儿,房里还没传出诗笺呢!”
叶青麟虽没有看向这边,可一切对话却完全听在耳中。他脸色陡然一变,一阵莫名的心惊胆跳。他抬头看丁宁,丁宁也正在看他。
蓦然,堂中诸人只觉红影一动,两位将军已不在堂中!
洞房外仍围着许多人,嘻嘻哈哈地讨喜、索诗,可房门紧闭,竟没有一个侍女出来应酬。丁宁与叶青麟对视一眼,一掠而至,同时出掌震断了门闩,双双抢身入内。
房中果然空无一人。妆台上的珠花仍在,几名伴娘已身首异处,一股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洞房。妆台上压着一张诗笺:“诸君不必闹嚣嚣,一世良缘在此宵。银河织女停梭待,早使银河架鹊桥。”诗上墨迹未干,显然催妆诗刚一写完,未及送出,新房中已变生不测。
看热闹的众人涌入,一见房中如此惨象,一个个目瞪口呆。
“她的武功并不弱,可显然没有还手的余地。下手之人必是熟人。”丁宁一字一顿地说,眉间忧色重重,“即刻控制营中各处出口,点数宾客!”
叶青麟此时闻说老母仍在,方才舒了一口气,道:“可能是她……”
“谁?”丁宁问。叶青麟还未回答,突听房外一阵吵闹,一个人冲了进来。他脚步踉跄,满脸血污,呼吸粗重,显然是受了重伤。“洪统领!”旁边已有人惊呼出声,扶住了他。
洪将急促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道:“方……方天喻那小子,通敌……叛乱……”
他回头,指着西北方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西夏勾结了隆密……造反……将军,快,快……”他一口气喘不上来,登时便绝了气息,后心深深插着一把匕首。
丁宁与叶青麟更不迟疑,大喝一声:“击鼓示警,马上出营备战!”
两人掠出房门,扯下新衣,迅速披挂停当,出营观看。在国难当头的瞬间,所有私人的事情已经显得无关紧要,那到了一半的婚礼也就被这样撇下。
丁宁翻身上马,回头对叶青麟道:“你先率一万人马去占领阵地,我点齐兵马后就马上赶来。记住,这一战只能进不能退!”
叶青麟缓缓颔首,拉下了青铜面具——这是他上阵时的习惯。因为他的相貌过于俊美,缺少威猛之气,所以临阵杀敌之时,他必上这个狰狞可怖的青铜面具。
他举起了手中辟疆剑,向丁宁点了点头。然后他翻身上马,下令:“二千人为前锋,结‘虎象阵’,缓缓前进;两千人为后队,结‘长蛇阵’以阻后敌!出发!”
丁宁交代完毕,已奔上点将台,亲自击鼓集兵。鼓声缓慢而决然,一声声传出里许。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的官兵,突然剑皆鸦雀无声。不一时之间,台下已齐集了各部人马。
丁宁回身,说道:“今夜有西夏叛军来袭,备马出战!”
行令将军当即转身发令,但听得一句“出发”的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大,却是整然有序,毫无惊慌杂乱。
大军齐毕,丁宁纵马,正待出发,突听营后战鼓喧天,火光大作!
众人齐齐回首,只见营后草料场已大火冲天。兵无粮草不行,草料场向为军之重地,此处一失,军心立时浮动起来。丁宁心下暗惊,只听探子来报:“方副统领叛变降敌,已火烧草料场,起兵反杀过来。”
听闻此讯,众军更是心惊。方天喻也是一名重将,手握五万雄兵,镇守后方。此时一旦起兵反叛,与西夏前后夹攻,其势凶险无比。
丁宁处变不惊,缓缓下令:“变后队为前队,向南攻击!”
号令到处,三万兵马分为前军、左军、右军、后军四部,另有小队游骑,散在两翼。兵甲锵锵,南向挺进。众军见敌势如山,心中俱明今晚只怕生死难料,只有拼死一搏。
行出十里许,已见到大批人马,为首一将正是方天喻。
丁宁勒马,厉声喝道:“逆贼,朝廷待你不薄,为何负恩反噬?”
方天喻大笑:“丁宁,我驰骋疆场二十多年,卖命流血,却只是个副统领;你黄口小儿,只不过由于出身将门,居然一来就当了大将军,这公不公平!”
“贪图富贵,竟至于此?”丁宁不再答话,右手一挥。
行令官手执黄旗,一声令下,左右两翼将士缓缓前进。敌我双方两阵对园。
敌阵中鼓声大震,突地向左右分开,推出几百名俘虏来。这些人大都是平民装束,男女老幼都有,被齐齐推搡在地。方天喻冷笑:“压敌军家属上阵!”
此语一出,丁宁这边的大军登时一乱——要知玉门关驻军大都是常驻塞外之人,除了一部分为戍边犯人外,大率已在本地安家立业。如今见敌方推出这许许多多平民,每个都可能是自家的家眷,将士心中安得不慌?
方天喻麾下一骑纵马出阵,叫道:“听着:尔等家小,均在于此,凡是投降的,便和家人团聚,升官三级;若不投降,格杀勿论!”
有些官兵已认出了亲人,一个个心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丁宁目光闪烁,心知现下情势危急,一旦有人先行动摇,变兵败如山倒。方天喻这一手旨在瓦解己方军心,说要杀俘虏一定是说到做到。这时,高台之上又一阵喧哗,只见一个红衣女子被押了上来,她身上穿的,居然是大红的嫁衣!
“未央郡主!”大军中已有不少人失声惊呼——连将军夫人均已落入敌手!
“丁宁,你到底是降不降?”方天喻下令军士把刀架在未央郡主颈中,喝问。未央郡主头发零乱,衣衫不整,可目光坚定如星,朗声道:“将军勿以家室为念,好男儿当一死报国。”她此语一出,一些心中浮动的宋兵停住了口,纷纷转头看向丁宁,想知道统帅该如何是好。
几万人的战场,一时间居然静得出奇。
丁宁缓缓抬头,喝道:“汝为皇室而死,亦当不悔!”
语音未落,他弯弓便是一箭射去!箭劲而疾,直射台上的未央郡主!箭射入未央郡主头部,她登时委顿于地。众军肃然,一个个热泪盈眶,心下肃然。
叛军抓着其他妇孺,一时间踌躇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丁宁手擎倚天剑,厉声大喝:“我连新婚夫人都能射杀当场,又岂会顾惜这些人!”他回顾手下士卒,目中闪着可怕的光芒,一字字大喝:“今日,战死,为国;生还,亦为国!其余皆不足论!”
方天喻眼看对方并不受威胁,立刻撇下俘虏发起了攻击。丁宁毫不退缩,也马上指挥军队迎战。此地立刻变成了一个修罗场,只见旗帜翻飞,兵马来去,厮杀号角声连天。
混乱中,一匹脱缰的马在阵中疾奔,马上却空无一人。待到马奔到了近处,突见人影掠出,在马群之间瞬忽来去,鬼魅般的接近叛军帅旗。到了近处,一声弦响,连珠般三箭已射向方天喻。
方天喻大惊,扬鞭向来箭击去。这一手挥鞭击箭的功夫他本是熟练已极,可这支箭中竟隐隐含着内力,震得他手臂发麻。他击落了一支箭,尚未回过鞭,第二支转瞬间又到!这一箭从他左肋穿进,透胸而过,他身边将士竟来不及护卫。
变生腋肘,交战得双方一时回不过神来。
那人一击得手,立刻从马下跳了出来,一刀割下了方天喻的首级,高高举起,厉声对着四野高呼:“首领已毙,协从罔治!赶快投降,便可保命!”
众人一时呆住——那人红衣长发,赫然是已死的未央郡主!
她身怀绝技,在丁宁一箭射来之时,低头以牙咬住箭蔟,更佯装中箭身亡。待得众人注意力转移之后,才悄无声息地“复活”,慢慢靠近方天喻,一击得手——这种猝不及防的转变,让场上的士气忽然间巨变。
丁宁不肯稍纵时机,鞭梢一指,大军掩杀了过去。
在乱兵之中,两人纵马相互驰近,默默注视着彼此,却说不出话。方才短短片刻之中,已经从生到死走了一回,劫后余生,一时心怀复杂,恍然隔世。
“我想你会记得我懂武功,”终于,未央郡主笑起来了,“看来我猜对了。”
——那一箭,丁宁是觑准了她的牙关射来,所以才能如此配合默契。
“令你冒如此大之险,实在是……”他反而有些后怕,喃喃,“我还真怕自己算得不准,一个不小心就真的亲手射死了你。”
未央郡主笑起来:“为朝廷而死,风光体面,多好啊……你我都可以一举解脱。”她微微低头笑了起来,眼神却悲凉如水。丁宁不知说什么,只是将马鞭在手里静静握紧。
“叶青麟呢?”过了许久,未央郡主问,“怎么不见他来?”
“他已先领兵去抗击西夏部队去了。”丁宁道。
“好,我这就去帮他!”未央郡主拨转了马头。丁宁心里一紧,却也不便挽留,只能点点头,叮嘱:“现在情势这一边我还走不开,你告诉他,让他多撑一会儿,我马上领兵来援助。”
在大军压境的关头,他也无暇多说些什么,只看了她一眼,便策马冲入了战场。未央郡主望着他离去,握着马鞭的手不由一颤。丁宁上战场时,临别时回顾的神色,似乎含着一丝牵挂与关怀。
他……他是自己的丈夫啊。她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可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感情可言呢?两人的婚事原本就出于无奈,而各自亦都有了心上人,甚至为了反抗不惜以死相胁。可是,直至见了面,才知道对方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可憎——也许,一切反感只是先入为主罢了。
但是,一切也已经是这样了……无可挽回。未央郡主一边策马疾奔,一边叹了一口气。
丁宁固然永远忘不了冰梅,而自己又何尝能忘了叶青麟?就算以后真的奉旨成了亲,身在咫尺心在天涯,对两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至死方休的折磨?
为什么上天不让他们在更早之前就认识呢?
在那个时候,他们生命皆是一片空白,从未有过他人的足迹——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也能成为一对侯门难得的佳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