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郡主正在出神——这一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出神。
天空依旧广阔,却已没有了飞鸟的痕迹。
“叮,叮……”几声清脆的响声,她惊觉回首,只见房檐下不知何时已挂了一串银白色的风铃。一个戎装的青年将领从檐下转过头来,淡淡道:“这是我派人去石屋里取来的。”
未央郡主亦淡淡道:“谢谢。”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丁宁道。
“什么?”
“刚才琵琶公主的弓弦,为什么会突然断了?”他似笑非笑地问。
未央郡主也笑了:“你怀疑是我?”
丁宁点头:“当时在场的人里,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人会这么做。”
过了很久,未央郡主才点头道:“不错,是我削断的。”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薄薄的金叶子,拈在她雪白修长的手指间。
丁宁的目光闪了一下:“好功夫。不想你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未央郡主淡淡一笑:“你不知道的还多着,以后不妨慢慢去明白。”
丁宁又沉默了很久,才道:“刚才你为什么要救那只雕?”
“因为它很像我——想飞出笼子,却仍是被人射了下来。”未央郡主低声道,“其实,我根本逃不了……就算侥幸逃出了,外面也没有一片天空容纳我,最终还是被逼得回到笼子里去,乖乖听从别人的摆布。”她抬头苦笑,指了指房外正晾晒衣服的五儿,“她虽说是个平平常常的庶民女子,却让人羡慕得很。”
丁宁本来只是来随便看看,听了这番话,却反而除下头盔,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还没成亲,你这样三天两头到我的房里来,人家会以为我没教养。”未央郡主苦笑连连,“当然,也有人会以为我们很恩爱。”她讽刺地说着,目光又转为空虚。
丁宁拔了一根筷子,对准墙上挂的一只箭袋投了过去,一边淡淡道:“你也说过,我们根本无法和整个家族,整个王朝对抗。既然这样,何不随遇而安?”
他一边说,一边接二连三地把筷子投入了箭袋。可他的神色,亦带了说不出的寂寞与茫然。
这时,门外有人禀告:“丁将军,郡主,该用午膳了。”
丁宁与未央郡主走出门时,正看见叶青麟与五儿也从东厢走了出来。五儿半是羞涩,半是兴奋地向他说着什么,叶青麟则脸色温和的听着,不发一言。
两对人都在道上停住了步。丁宁望向叶青麟,目光含了深意。
五儿却是心无芥蒂,一见未央郡主,忙低头请安:“拜见郡主。”
她对于未央郡主把自己和婆婆接来边关之事一直心怀感激,在出身农家的她看来,这一位贵族的小姐当真是如同天上的仙女一样美丽而可亲。未央郡主微笑着挽起了她的手:“瞧,洗衣服洗得手上都裂了口子!告诉过你不用自己动手,交给下人去干就行了。”
“那可不行,”五儿低声,“娘和……和他的衣服,怎么能让别人洗呢?”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开去。
朔野风大,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四周,营中的号角连绵吹起,苍凉而雄浑。丁宁与叶青麟在马道上并肩而行。过了一会儿,丁宁才开口道:“后天该是成亲的日子了。”
“嗯。”叶青麟应了一声,却不说话。
丁宁停了一下,忽然道:“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可外面的人都说,这是天赐良缘。”叶青麟的笑容也有些惨淡——一想起后天晚上就要洞房花烛,这两位叱咤风云的大将都觉得宁可去上战场。上天开了一个玩笑,却让人笑不出来。
“你听过‘月下老人’没有?”丁宁转头问叶青麟,“传说中,他的红线只要一系住了一对凡人,那么这一对可怜人无论怎样也会成为夫妻。而唯一解开这红线的方法——就是两人之中必须死一个。”
他苦笑:“我怀疑,我们是不是都成了那些可怜虫?”
丁宁说着,慢慢低下了头,看着手中那把倚天长剑,缓缓道:“这把剑随我们丁家两代人出入疆场三十年,上面染上过吐谷浑大汗、西夏皇族的血。可是它……却斩不断那根红线——我们谁都挣脱不开那些捆绑我们的锁链。”
叶青麟亦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剑,脸上也闪过了痛苦之色。
“我和她都没有别的选择。我身为将门之子,不能放弃我的理想和我的家族——她也一样。”丁宁盯着他,一字字地问,“但是,你呢?你为什么也不反抗?也要这样勉强自己?”
叶青麟侧过头去,过了许久,才冷冷道:“我也没有选择——仁、义、礼、智、信、忠、孝,哪一条我也不能违背——这是母亲从小对我的教诲。”
丁宁又是许久不说话,才颔首道:“不错。你若是为了个人私情,败坏军国大事,是为不忠;为此拂逆母命,是为不孝;违背婚约,是为无信;逾越门第,损及宗室声誉,是为无礼……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样的人的!”
可是,话音一落,他冷冷地盯着叶青麟,一字一字地道:“但是你背弃雪鸿,是为不义!”
“不错,”叶青麟凝视着手中的辟疆剑,亦一字一字地回答,“可叶青麟宁毁小节,不损大行!”
未央郡主在屋檐下盘膝而坐,双手轻轻地放在筝上。手纤美如明玉。
云淡风清,檐下的风铃轻轻响了起来。铃声方落,琴音已起。
琴音似水。仿佛是千里归家的游子,在推门时一眼看到妻子柔情似水的双眸;又仿佛是披长衣,登名山,临崖而立,天风浩荡的感觉。可是忽然间,筝中又做变徵之声,直可裂金石!铮铮之中,隐隐有金戈铁马的风范,就如万骑云集,兵刀齐举,千军万马在相互厮杀。
弦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忽听“铮”的一声,弦断曲绝!未央郡主一手按着筝弦,一手抚住了胸口,微微咳嗽,嘴角已沁出了一丝血迹。
“好一曲《十面埋伏》!隐隐有大家风范——只可惜太急太高了一些,不能持久。”
听出了来人是谁,她却只是淡淡:“叶将军也精通音律?”
“不敢当,一介武夫,只是偶尔听听,胡乱说几句罢了。”
未央郡主手抚华筝,叹息道:“昔年亥下之围,英雄末路,美人自刎——千古之后再抚此曲,仍是心神激荡,可想见当年的惨烈。”她身后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其实,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自古此情相同,故曲亦相通。”
未央郡主不答,突然以手挑弦,歌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一千年前虞姬的绝唱,在她口中唱出来,却也带了一种不忍卒听的绝望。
身后再也没有人声。她知道叶青麟已经走了。
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他也是吗?他也在伤心吗?她不知道。
她缓缓放下了手,白衣上已有一摊殷红的血——她也知道,她的病已经一天天地加重了……在暮色四合之中,她听到高空雁唳,号角连天,不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塞外风沙大,风在入夜之时吹在身上,已如刀割一般。她咳出了血。
“郡主,外面风沙大了,小心身体。”有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明明是很关怀的一句话,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反而带了一种说不出的逼人的锋芒。
未央郡主霍然抬头,看见了一位黄衫翠羽的少女,明艳而英姿飒爽。琵琶公主!
琵琶公主的眼中有一丝奇怪的神色——她在这儿听了自己和叶青麟的对话吗?她为什么这么注意自己?还带了这种神色?不知为什么,未央郡主一直对她没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她射死了那只雕。
那只本来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鸟中之王。
“郡主的身体不大好吗?”琵琶公主问,眼角居然带了一丝丝的笑意。
未央郡主淡淡道:“我身子一向很弱,近两年来一直缠绵病榻,虽然半年前稍有起色,但还是病根未除。”她一边说一边拭去了嘴角的血迹。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病,是在心里……两年前,她还是一个多么活泼健康的少女,对人生、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
琵琶公主笑了笑,眼中的冷光更盛:“那郡主不远千里,抱病来塞外完婚,也真是情深意重呢!”
她话语中的讽刺和敌意,未央郡主如何会听不出来?可是,她为何会有这种语气?她难道已经知道是自己削断了她的弓弦了吗?
琵琶公主从怀中取出一盒东西,递了过来,淡淡道:“区区薄礼,请笑纳。”
等她走远后,未央郡主打开了盒子,脸色顿时惨白!
盒中有一片金叶子,还有……两副雕的爪啄!带血的爪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