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八月,丁宁任命叶青麟为曹参,为洪江下属。
其时,西夏撕毁和约,公开称帝,并进犯延州,驻延州守将畏敌且避敌,屡战屡败。丁宁奉命调任,暂驻延州。九月,叶青麟第一次随军出征,未有功。
九月底,第二次出征,杀西夏野利格邪副帅,升为裨将。
十一月,洪江率兵北击金汤城,被切断归路。叶青麟率骑兵突围成功。
十二月初,叶青麟第一次授命出征,深入大漠三百余里,活捉敌方主将呼额伦。丁宁与叶青麟又建桥于谷,筑招安、丰林、大郎等寨,扼主了西夏出兵布阵的要害。
第二年三月,丁宁为其上表请功,朝廷颁布圣旨,封其为副统帅,并御赐赏礼无数,令天使押礼物至军中,亲表慰问,另赐“辟疆”剑一柄。
天使从京城风尘仆仆地带队赶到,丁宁率军出城相迎。
当天晚上,军营之中欢呼雷动,纷纷叩谢皇恩浩荡。
宴席方休,众人谈笑甚欢。使突然笑笑,离席而起,从袖中摸出一道圣旨:“圣旨到。丁宁接旨!”
丁宁一愕,马上单膝下跪:“末将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丁爱卿自领兵以来,北疆安定,战功卓著。特许朕之皇妹与卿成婚。未央郡主美貌聪慧,堪为爱卿之佳偶。爱卿军务繁忙,可赐卿二人于阵前成亲。钦此。”
天使读完了诏书,看了丁宁一眼,奇怪他听了诏书竟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丁宁怔怔地跪在地上,那一瞬,一个白衣少女绝世的舞姿忽然闪过他的脑海。过了很久,他才道:“臣接旨,谢皇恩。”
这一句话,他说得分外艰难。
他本以为自己是宁可死也不会接这道诏书的——身为将门之子,从小到大,他虽然锦衣玉食,但对于人生的选择却实在是很少很少。这次主动请命远驻边关,已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他是宁肯战死疆场,也不愿活活地把一生关进樊笼!
但是,今天,当这一刻无可避免地到来时,他以为自己会绝望地反抗,甚至会做出疯狂的举动,但……他竟没有!他竟然就这样默然地接受了?
为什么?难道,在这两年中,他竟已有些变了吗?难道,他曾以为是他一生刻骨铭心的爱恋,竟也渐渐淡去了吗?
他……他竟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有些迷惘地站起了身。天使把圣旨交到他手上,看到他眼里迷惘的神色,还以为这个年轻人是被突如其来的艳福给冲昏了头,忍不住笑了:“丁少将军,这下你可艳福齐天了,娶到了皇族中最负盛名的未央郡主——唉,也是好事多磨,皇上本来想让你们早日成亲,可偏偏她近二年一直缠绵病榻,直至半年前才突然病愈。”
丁宁仍似处于茫然之中,不知所对。
天使以为他喜欢的傻了,指了指东厢,低声道:“万岁念你军务繁忙,特许你们与阵前成亲。喏,人家郡主也随队来了,就在那边。”
丁宁不由问:“她……她答应了吗?”
“什么话!”天使笑了,“天子之命,她还有不答应的?”
他带着他走到门外,指给他看外面排着的声势浩大的车马:“喏,这是令尊丁大将军的手书,这是郡王的贺礼,他们两位都乃朝廷重臣,不好随便离京。老将军说了,大丈夫要以国家为重,婚娶之事,不必太招摇;郡王也开通得很,肯让女儿受点委屈。你看那儿,一排十五车,是万岁赐的婚礼。”
丁宁转头,眼角的余光掠过了叶青麟。
叶青麟正喝着头盔的酒,不知怎的突然呛了口,连连咳嗽。
入夜,东厢中烛光盈盈,一个宫髻高耸的倩影映在窗上。
丁宁在窗外,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雪鸿?”
门无声地开了。碧衣侍女开门后便退了下去,一个宫装的绝色丽人站在门边,敛襟福了一福:“丁少将军,幸会。”
待她缓缓抬起头,熟悉的脸上却没有了以往的神色,仿佛变了另一个人似的。她真的变了。如此的高贵娴雅,如此的风度绝伦,的确是皇室的风范。她静静看了他一样,低头,用一种毫无疵瑕的贵族声音道:“夜已深了,丁将军还是请回吧。”
丁宁没有走,他掩上了门,问:“雪鸿,你真的回京城了?”
未央郡主笑了:“别叫我雪鸿,雪鸿已经死了。我是未央郡主,你的未婚妻。”
门一关,未央郡主的话就不同了。
不错,伊人已化为云烟,一去不返。冰梅,还有……雪鸿。在他记忆里曾经美好过的东西,总是如同云烟过眼,无法挽留。
未央郡主梦呓般地道:“我一直病了二年,病得几乎死掉。直到半年前才好了起来……所以耽误了婚事,还请原谅。”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以前从未见过我,对不对?”
她的笑,有一种冷冷的嘲讽。她一直……病了二年?也许只是在这两年中,她只是以“雪鸿”而活着的吧?
丁宁过了很久,才道:“是的,我从未见过你。”
夜已深了,一切都静了。只有一个地方还亮着灯——马棚里。
马夫当然已换了人。这个江南来的小伙子可没有叶青麟昔日的勤奋,他此刻已缩在草堆中打起了瞌睡。突然,一阵“唰唰”声让他睁开了眼皮。
“啊?”他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一个白衣女郎挽着袖子,正在洗着马匹。她的美并非以笔墨所能形容,带着三分清丽、三分柔媚、三分端庄,还有一分仙气。她全身白衣似雪,华美非凡,却在干着这样下贱的脏活,而且仿佛早就干得很熟练了。
“你……是人……是妖,还……还是仙?”马夫结结巴巴地问。
白衣女郎抬头,神色古怪地笑笑:“我帮你洗马,你高不高兴?”她的语音柔媚而亲切,让人听了有说不出的舒服,马夫不由道:“当然……高兴了。”有这样美的人肯光顾这儿,他怎能不高兴?
白衣女郎叹了口气:“嗯,你比他好……”
她一低头,两滴泪簌簌地落了尘土之中。马夫见她哭了,方想关切地问几句,只觉腰间突然一麻,一阵睡意袭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先睡一会吧……不要打扰我。”白衣女郎低声,然后便继续洗着马。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搭在马头上,淡淡道:“叶青麟,为什么不进来?”她对着空气发话。
门开了。门外果然有一个人,一个戎装的年轻将领。
叶青麟。他仿佛也料到了她会在这里,毫不停顿地走进了马棚,剔亮了那盏风灯。灯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的脸——他的脸仍是那么清秀,目光仍是那么明亮,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更多了一份指点江山的从容。如今,他已经是将军了。
未央郡主抹了抹汗,直起腰来。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站了很久。
“辟疆剑?”未央郡主看见他佩的长剑,问,“你如今真是出头了,名动边关了,叶将军。”
叶青麟没有说话,他在慢慢调节好自己的感情,不让一切有差错。也许,他今夜根本就不该来,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不由自主地会转到这儿,仿佛他知道她也在这儿。或许,他是在期待她说些什么,或是想对她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叶青麟才俯下身,抓过了铁锨,铲起地来。这时,若有人看见叶将军在铲地,郡主在洗马,一定以为自己活见鬼了。
“雪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发颤,“对不起。”
那句简短的话仿佛就是一把匕首,出其不意地划破了她厚重的面具。未央郡主凄然一笑,抚着马的鬃毛,泪水顺着她颊边流下。风很冷,泪流到颊边,就凝成了冰。
“不要叫我雪鸿,”她缓缓道,“雪鸿已经死了。
“她本来一直是睡着的,直到十八岁那年才找回了自己。她以为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挣脱锁住她的链子。她为一个人赌上了一切,到最后却还是败给了我——一个没有灵魂的未央郡主,所以她只能回去了。只能自己回到那个笼子里去。”
叶青麟说不出话来,他眼中的严冰在一层层慢慢融化,他明白自己错了——是他自己亲手逼走了她,等于亲手毁了那个雪鸿!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贵族女子,已经只是一个空壳。
“卫青、霍去病、李广……史册上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名字,叶青麟,你难道不想像他们一样吗?”未央郡主冷笑,“大丈夫当扫除天下,名垂史册,何患无妻?是不是?”
她的笑容冷艳如空谷雪莲,却有无尽的凄凉与失望。
叶青麟的手已在发抖,她说得不错。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回避,因为他不想牵扯到这个旋涡中去。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他顾不上雪鸿,所以他用种种借口说服了自己,横下心赶走了她。
“雪鸿。”他终于忍不住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她手上的寒意一直传到他的心头,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纤弱却坚韧的手在发抖。他用自己温暖有力的大手围住了她的手:“雪鸿。”
他再一次低唤,声音已接近依恋而柔和。
未央郡主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和稳定,纤细的手剧烈地发着抖,颤声道:“我很开心,很开心……就这样吧。再握一会儿,只是一会儿。”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叹息,“在告诉你一件事前,不妨再让我多快乐一会儿吧。”
两人隔着一匹马相对而立,双手在马背上紧紧相握。房外风很大。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目光突然变得明澈而坚决,低声道:“叶青麟,这一次来边塞,我还带了一个你最想见的人——你的母亲。”
“什么?”他一惊,喜动颜色——自从十七岁投军后,他便和家乡的老母亲失去了联系。虽然日夜挂念,却始终不能回到老家去看上一眼。
“不过,叶老夫人,她……她把你的未婚妻子也带来了……说要让你在营中安家。”她一边说,一边已缓缓抽回了手,“你们十七岁后就天各一方,她虽没过门,但在乡下为你守了很多年,吃了很多苦。”
“她……不是很美,但很贤惠,很孝敬。你母亲一直夸她好,说你有福气。”她缓缓说着,慢慢低下头去,每一个字都是和着血说出来的。
风很冷,她的手又在风中慢慢冰冷。
这一次,叶青麟没有再握住她的手。他明白,他们再也没机会了。
他缓缓回过身:“谢谢你,未央郡主。”
“叶将军客气了。”她淡淡道。
门外是大风,仿佛要吹走世间一切——可为何吹不走山一样沉重的悲哀?
天亮后,那个马夫一觉醒来,看见干干净净的马房,真以为昨夜遇了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