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儿拉着阿谁的手,往隧道的另一头走去,阿谁知道这条路通向地底,而非通向地面的花园。沈郎魂听着远处机关被毁的声音越来越远,心下不免充满警戒,官儿这小丫头究竟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幽暗的油灯镶嵌在隧道的墙壁上,地面上在飘雪,而地底下却有些闷热,青砖铺就的通道上有些积水,但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阿谁眼眸流转,“这里可是通向水牢的路?”官儿点了点头,脸色有些苍白,“不错,这里和关住你的水牢一模一样,薛姑娘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他们都以为水牢里是一条死路,但他们在水牢里养水蛇,那些水蛇钻啊钻的,在入水口下钻松了石头,留下一个很大的缺口。薛姑娘是从缺口游出去的,她从这里逃走以后,主子就把水牢关了,他叫我把出路堵死,但我……”她咬牙道,“我只是用石头把它堵住,随时都可以掰下来的,这件事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
水牢的门口是一扇铜门,阿谁幽幽的看着那熟悉的铜门,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身子却有些微微战栗起来,黑暗、疼痛、游动的水蛇、濒死的恐惧、坚不可摧的铁镣……官儿和沈郎魂丝毫没有察觉她的恐惧,她面上的神色很平静。只见铜门上挂着数十条铁链和一块巨锁,将此门牢牢封死,果然是一条死路。沈郎魂自怀里摸出一条细细的铁丝,伸入锁孔之中,见他拨弄了几下,那巨锁应声而开。官儿惊奇的看着他,沈郎魂对这等行径不以为意,双手一推,铜门轰然而开,映入眼中的果然是封闭多时的水牢。
窒闷的空气扑面而来,阿谁闭上眼睛,胸口窒闷,说不出的想呕,关于水牢的记忆挥之不去,那门内是充满恶意的地狱,仿佛她往里面再看一眼,就会突然发现其实她没有得救,她仍然在那黑暗恐怖的水牢之中,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濒死之时做所的梦。强烈的恐惧充斥心头,胸口烦恶欲呕,她咬了咬牙,突然想到……原来……原来太强烈的情绪,真的会让人呕吐。那唐俪辞在听她说“喜欢小傅”之后,几乎将她杀死,而后剧烈的呕吐,也是出于强烈的感情吧……她睁开眼睛,所有的恐惧突然变成了酸涩,那……那些强烈得让他呕吐的感情,究竟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其他的什么……恐惧吗?失望吗?伤心吗?
他想要被人“可以为他去死”的爱着,但是……其实没有谁真实的爱着他,因为没有一个人不怕他。
“扑通”一声,沈郎魂跳入水中,摸索着自水底搬开一块大石,水牢中的水刹那流动得更为剧烈,空气也似清新了一些。官儿将隧道壁上的油灯拿了进来,但灯光昏暗,水流之下仍是一片黝黑,看不清任何东西。水中仍然有不明的东西在游动,很可能便是水蛇,沈郎魂摸索了一阵,“这下面的确有一条通道,官儿你可以从下面逃走。”官儿看着那黑色的水面,心里显然很是害怕,“你们呢?你们不走吗?”
“我想找到薛姑娘,印证你说的话。”沈郎魂平静的道,“何况我和阿谁姑娘进来,就是为了助狂兰无行将薛姑娘从这里救走,现在他不知去向,至少我等也要确认他和薛姑娘平安无事才能离开。”官儿怒道,“你疯了?现在是他在上面捣乱,主子才没心思来找你们,大好时机,你们要是不走,过一会儿到处都是主子的人,你们还想逃到哪里去?”阿谁低声道,“沈大哥说得没错,我们要先找到薛姑娘。”官儿跺了跺脚,“你们……你们都有毛病,冥顽不灵!我不知道薛姑娘住在哪里,这下面九条隧道,看你们怎么找去!”阿谁探手入怀,摸出一袋铜钱,“官儿,姐姐没有什么可以帮你,你若逃出去,这点钱给你当路费。以你的能耐,或许真的有一天可以找到你娘,不要自暴自弃,不要杀人,否则将来你定会后悔的。”她拍了拍她的头,“去吧。”官儿呆在当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沈郎魂静听上边机关摧破之声,奇怪的是虽然机关之声不绝于耳,却没有听见有人动手的声音。他拉住阿谁的手,“我觉得情势不对,快走,追上狂兰无行。”阿谁点了点头,沈郎魂抓住她沿着来路疾奔,穿过这条久无人迹的通道,原路折返,自狂兰无行走过的地方急追而上。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人阻拦,仿佛风流店的重要人物都悄然自这四通八达的地下迷宫里撤走了。
一路都是残损的机关,很快沈郎魂和阿谁就到了薛桃那间凌乱不堪的闺房,一眼可见她已经被狂兰无行带走。沈郎魂一眼掠过,心头一凉,拉着阿谁往外便闯,然而人影一闪,一人拦在门口,对着二人浅浅一笑。
来人黑发及腰,桃色衣裙,正是玉箜篌。沈郎魂手握短刀,阿谁脸色微变,看玉箜篌的神色,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两位匆匆而来,难道不喝一杯酒水再走吗?”玉箜篌浅笑嫣然,那容颜当真是娇美绝伦。在他一笑之际,身后人影闪动,余泣凤、白素车、红蝉娘子等人位列其后,遥遥的还有一位黑衣蒙面人站在不远处,玉箜篌手中斜斜握着一柄短剑,“想不到阿谁丫头竟然是位巾帼英雄,在丽人居楼头救林逋也就罢了,今夜竟然敢带人潜入——难怪柳尊主为你神魂颠倒,郝文侯为你送命,也难怪唐公子为你动心了。”
“唐公子岂会为我这种女子动心?”阿谁低声道,“桃姑娘高估我了。”玉箜篌盈盈的笑,“我只要把你吊在门外的木桩上,就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为你动心!”从头到尾他没有看沈郎魂一眼,却柔声问,“沈郎魂,你还想动手吗?”
沈郎魂怒目看着玉箜篌,抚翠虽然死了,但她将一头母猪称作他妻子,骗他刺唐俪辞一刀,害得唐俪辞伤重,自此他与风流店仇深似海!虽然明知不敌,他紧握短刀,目中没有半分退让之意,“不男不女的人妖!风流店从上到下没一个是人,全都是比头母猪还不如的畜生!”他轻轻将阿谁往身后一推,“你快走,这里你认得路。”
阿谁知他要搏命为她断后,清秀的脸颊煞白,她将紧握在手中的“杀柳”递给沈郎魂,咬了咬牙,“我马上便走!我……我一定会救你!”言下,她转身狂奔而去,隐没在黑暗的通道之中。
玉箜篌不以为意,望亭山庄天上地下都是他的天地,都在他指掌之间,阿谁不会武功,不论跑到哪里他都有把握把她抓回来。眼前沈郎魂左手“杀柳”,右手短刀,杀气腾腾挡在面前,他嫣然而笑,“清虚子,余泣凤,三十招内,我要拿下沈郎魂。”
那一直蒙面的黑衣人动了一下,余泣凤换了一柄剑,是一柄剑身漆黑如墨的怪剑,两人缓步走上前来。玉箜篌施施然自沈郎魂身边绕过,沈郎魂大喝一声,短刀突出,刹那间那黑衣人的手掌已拍到了他肩头,沈郎魂沉肩闪避,余泣凤长剑递出,隧道里强风骤起,沈郎魂不得不收回短刀,与二人缠斗在一起。
玉箜篌依旧施施然自沈郎魂身边绕过,隐入通道之中,此时他愉悦的心情,就像一只捉老鼠的猫,期待着那只老鼠给他一些新鲜的乐趣。
阿谁沿着隧道往前狂奔,这里的通道和好云山的一模一样,风流店其实并没有机关设计的人才,所有精妙的设计都抄袭自破城怪客的秘笈,而破城怪客早就被狂兰无行杀了,再无可能对这些机关进行修改。她很快的穿过几个门,逃向那个黑暗可怖的水牢,她一定要快,必须在沈郎魂战死之前让唐俪辞来救他!一定要救他!不能再让沈郎魂死在这里!绝不能……
很快通道的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走动,她知道玉箜篌发布了追查她的命令,狂兰无行不知何处去了,也许他已经带走薛桃,但他全然不顾她和沈郎魂的安危。对狂兰无行而言,世上只有薛桃是重要的,其他人的性命犹如蝼蚁,毫不在乎。她并没有对狂兰无行感到失望,世上或许就有一两个这样的男子,眼里除了苍穹星宇,便只剩一人吧?对薛桃而言,是何其幸运,而对他人而言,又是何其不幸。
隧道的一段传来脚步声,她忍住急促的呼吸,往门后一躲。两位白衣役使自通道疾奔而过,都往通向花园的出口处去找她,她静静数着那风声,站起身来继续往地底深处奔去。
“人在这里!”通道一侧突然冒出一人,疾若飘风向她抓来,阿谁吃了一惊,身后有人将她一拉,“当”的一声金铁交鸣,身后人娇吒道,“找死!”一柄剑自那人胸口贯入,那人惨叫一声,阿谁才看清原来是看守通道的剑手。身后救了她一命的人拉着她的手往前掠去,身材娇小出手狠辣,却是官儿。
“你为何不走?”阿谁低声问。官儿紧紧咬着她那鲜艳可爱的下唇,“我……我娘其实早就死了,在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只是……只是一直想象她还活着,想象我只要找到她就会有人在乎我照顾我,但……”她突然哭了出来,“但她早就死了。我一直是个坏孩子,但不管我杀多少人,主子也不会在乎我,他随时都可以杀了我,只有阿谁姐姐疼我,我不想你死在这里。”她边跑边哭,“我其实早就可以逃出去,但是我不知道逃出去以后要怎么办,所以一直不敢逃出去……”
“傻孩子!”阿谁紧紧抓住她的手,“别哭,等你长大了,等你学会珍惜自己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在乎你的。你会嫁人,会有孩子,你会长大,再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就不再觉得难受了。”官儿哭道,“我要怎么样才会长大?”阿谁热泪盈眶,“和我一起逃出去,只要你出去,你不再杀人,你做好孩子,就会长大。”
两人转到通向水牢的那条路,官儿抹了把眼泪,“阿谁姐姐,你要救沈郎魂就快走,我……我还有样东西要拿。”阿谁回过头来,颤声道,“你——”官儿脸上满是泪痕,哭道,“走快啊!你不怕他很快死掉吗?你要救他的不是吗?快走啊!”阿谁全身颤抖,“你……你拿了东西以后,一定要跟上来!”官儿用力点头,牢牢握着手中的剑。
阿谁的身影没入水牢的铜门,官儿锁上铜锁,将一切恢复成无人来过的模样,往另外一条路跑去。
没有什么必须要拿的东西,只是……要让一个人安全的离开,必须有另一个人留下。她们心里都很清楚,但无论是决意赴死的,或者是断然离开的,她们都具有超乎常人的勇气,即使一切是如此沉重,沉重得并非这两个柔弱的女子所能承受。
官儿捂着脸往另一条路狂奔,眼前突然有人影闪动,两名白衣役使沿路追来,喝道,“小丫头!刚才是你杀了道使是不是?”官儿抬起头来,“我没有!”白衣女子冷笑,“你的剑上还有血痕,小丫头,主子养你几年,想不到是养了条吃里扒外的野狗!阿谁哪里去了?”官儿尖叫一声,“我不知道!”唰的一剑,白衣女子拔剑向她刺来,“我在你身上砍上十剑八剑,看你说不说!”
阿谁跳下漆黑的水牢,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合上,水中不知名的生物游动,响起哗啦的水声,一切是如此的熟悉而恐怖。她的心剧烈的狂跳,伸手在水下摸索,渐渐的摸索到一个不大的空洞,一咬牙,对着那空洞钻了过去。
空洞后是彻底的黑,四周都是潮湿冰冷的岩壁,她不知道前方有没有出路,只能奋力的往前爬去。水流自前涌来,不住呛入她的口鼻,她一边咳嗽一边爬行,四周无比狭小,一抬头便会撞到石壁,仿佛随时都会在这绝望的通道中窒息而死一般。
但她必须奋力前行,沈郎魂撑不了多久,官儿随时都有危险,而且听说……听说有一位不良于行的女子,为了逃离地狱,曾经走过这条路,证明这条路对于四肢健全的她而言,绝不该认为是条困难的路。
她必须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
似乎只是爬行了很短的时间,而她却不知实际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亮光,阿谁浑然不知自己是如何从那溪水的洞穴中爬出来的,总之她很快便出来了。外面寒风刺骨,这条溪涧上结了很薄很薄的一层冰,夜空下着微雪,阿谁狼狈不堪的爬起身来,这地方竟然距离乘风镇的住所不远!正在惊喜之间,她突然瞧见泥雪混杂的地上躺着一人,就离她不远。她摇摇晃晃的往房屋奔去,路过那人身边的时候,仍是看了一眼——只看了这一眼,她突然呆了!
那人是薛桃!
薛桃……狂兰无行冒死救出的薛桃、玉箜篌费尽心思要把她留住的薛桃,怎会像无人捡拾的布偶一般,被遗弃在这荒山野岭的雪夜?阿谁突然生出莫大的勇气,停下脚步又对她看了一眼——她的胸口有伤!她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击穿,流了很多血。
但她还没有死,残余半边脸颊雪玉秀美,眼角含着的一滴眼泪已凝结成冰。阿谁双手将她抱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抱着她向住处狂奔而去。
快点、快点、她要再快一点!
她有很多很多事要对唐俪辞说!很多重要的事!很多人命……
眼泪夺眶而出,她觉得肩头无比沉重,人命、人命、人命……许许多多的人命,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圆满?到底要怎样努力才能挽留住一些什么?她只是阿谁,她已经觉得负担不起,而在唐俪辞肩上又是何等沉重?他又负担得起么?
“碰”的一声,阿谁奔到门口,撞门而入。门内玉团儿吓了一跳,眼见阿谁伤痕累累,顿时大叫一声。林逋匆匆出来,将阿谁和薛桃扶起,宛郁月旦开门出来,阿谁喘息未定,手指门外,“沈大哥……在望亭山庄被围困……快去救他,还有官儿……”
“放心,唐公子已经去了。”宛郁月旦弯下腰来握住她的手,微笑得很镇定。阿谁呆了一呆,听到这句话她觉得天旋地转,“他已经去了?”宛郁月旦颔首,“他从床上醒来,听说你带着沈大哥和朱颜去闯望亭山庄,就立刻赶去了,不怕,有唐公子在,谁也不会出事的。”阿谁看着他,颤声问道,“他的身体……”宛郁月旦举起手指在头侧划了个圈,微笑道,“他只是情绪激动,我让他服了安神的药,喝了姑娘做的米汤,已经比刚才好了一些。你放心,唐公子在的时候,不会让任何人受伤,他是个能为了别人去拼命的人,而以唐公子的能耐,他拼命去做的事,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阿谁昏眩的看着宛郁月旦,这个人说唐俪辞是一个能为了别人去拼命的人,为什么能说得这么肯定?这么顺其自然?“他……”宛郁月旦手持巾帕,缓缓擦去她脸上的泥水和落雪,温柔的道,“我见过另外一个能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拼命的人,他是因为博爱,他对每个人都好,希望每个人都快乐,为此他可以拼命。这样的人人人都喜欢,都会赞美。但唐公子不是这样的,他会为了别人去拼命,不是因为他博爱,而是因为他很脆弱。”阿谁慢慢眨了眨眼睛,她眼里有残雪的融水,看上去一切都是朦胧一片,只听宛郁月旦柔声道,“他太寂寞了,太想被人关怀,所以他拼命的拯救别人,通过拯救别人……他能得到一些满足,他会觉得自己很重要。他对方周不死心、对柳眼不死心、拼命的去救池云,那都是因为真正关怀他的人很少,他记在心里,他不肯放弃。但了解他的人很少,唐公子表达情绪的方法很激烈,大部分的人都怕他,因为他总像一个人能完成几十个人、甚至几百个人做的事,仿佛只有他存在,别人就不需存在一样。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太寂寞,他需要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太想要被关心、太想要被重视,他不能和普通人一样。”
我……真的一直都很笨。阿谁眼里的水流了下来,“是……”宛郁月旦柔软的叹了口气,“我说句不该说的,阿谁姑娘,你不能不了解唐公子。我想他执着于你的原因,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理由,而是因为你……你身上有一种……母亲的感觉。”
阿谁眼里的水再次流了出来,分不清是雪水或是泪水,“我明白了。”这个第一次见她的温柔少年,像能将一切迷雾看清,她终于明白唐俪辞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终于明白他想得到谁“可以为他去死的爱”,终于明白为何她从来没有感受到他在爱她,为何他对她很好但她总是会感到失望——原来——
原来如此……
只是因为如此……
她哭了出来,伏地恸哭,他只是想要一个能为他去死的母亲,但她却一直会错了意。
她永远不可能是他的母亲,但她一样对他关怀备至,可是……可是……他所要的只是母亲,不是别的其他的什么。
而她真的……永远不可能是他的母亲。
沈郎魂与余泣凤和清虚子已经过了二十二招,以真实实力而言,沈郎魂或许能接余泣凤百招,但必定败于二百招以内,但他却不是剑士,他是杀手。杀手最清楚如何生存,所以即使他明明接不下余泣凤与清虚子联手的任何一招,他却能支持到二十二招。
但二十二招已是极限,沈郎魂心里很清楚,第二十三招将是他的绝境。余泣凤已摸熟了他闪避的路子,清虚子掌法沉稳,丝毫不被他眼花缭乱的刀法所混淆,第二十三招两人默契已生。于是余泣凤剑扫右膝,清虚子跃高向沈郎魂后心击落,沈郎魂避无可避,大喝一声,短刀杀柳齐出,硬架身前身后的一剑一掌!
白素车一边观战,神色冷淡,却又不离开,似乎正看得有趣,突地她目光微微一闪。沈郎魂见她目光,瞬间犹如有灵光闪过头脑,蓦然放弃招架身后的一掌,“杀柳”寒光闪烁,脱手飞出,夹杂数十枚“射影针”激射余泣凤胸口咽喉!
余泣凤在他这门暗器下吃过大亏,急急舞剑遮挡,沈郎魂短刀扑出,连下杀手,竟是逼得余泣凤连连倒退。身后清虚子一声清喝,与一人动上了手,只听“碰”的一声双掌相接,余泣凤脸色一变,撤剑后退。白素车微略顿了一顿,对着沈郎魂微微一笑,随即退去。沈郎魂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却见唐俪辞一人独立,清虚子竟是退得比余泣凤更快,沿着隧道的另一端退走了。
“身子无恙么?”沈郎魂松了口气,“阿谁好么?真没想到她当真能及时找到你。”唐俪辞仍是穿着那件褐色的单衣,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垂在身后并非梳理,闻言蹙眉,“阿谁?她人呢?”沈郎魂吃了一惊,“你不是见到她的人才来赶到这里来的?”唐俪辞道,“听说你们三人来闯望亭山庄,我料朱颜不可能与你们两人同路太久,所以来看看,果然……”沈郎魂变了脸色,“阿谁不知有否从玉箜篌手下脱身,我让她独自回去找你。”唐俪辞微笑了,“不妨事,我会将这里从上到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搜一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沈郎魂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挂满苦笑,这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仍是这种样子。
自余泣凤和清虚子惊退之后,望亭山庄的隧道里又复空无一人。沈郎魂四顾一眼,“你是怎么进来的?”唐俪辞往后一指,“望亭山庄上面的花园里空无一人,地上有一层薄雪,有些地方雪化了,有些地方雪没化,雪化开的地方应有暖气,我寻到一处入口,下来便听见余泣凤的剑鸣。”沈郎魂哈哈一笑,“他那把剑如果无声无息,我这条命岂不是白送了?”唐俪辞霍的一声负袖在后,眼缘微挑,转身往来路走去,“走吧,他还在里面,逃不了的。”
黑暗的隧道里没有一个人,前方道路上却像遍布恶鬼的眼眸一般,充满了杀机和恶念。
玉箜篌现在并没有和余泣凤和清虚子在一起,他慢慢的寻找阿谁的踪迹,却让他看到了一具又一具的尸首。
有白衣役使,也有一个是专门看守通路的剑士,有些人是一剑穿心,有些人是中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而那射出的暗器也非常奇异,乃是骰子。
第七具尸体。
玉箜篌轻轻叹了口气,前面不远处有很轻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个小孩子正在往前疾奔,“官儿。”
那脚步声突然停了。
玉箜篌负着手慢慢的走了过去,通道里微弱的灯光下,不远处全身瑟瑟发抖犹如老鼠一般的小女孩正是官儿,他凝视了她好一阵子,“你真了不起。”
“我……我……”官儿手里的剑已经丢了,满身满脸的血,模样狼狈不堪,但她仍然活着,那些阻拦她的人却已经死了。
“白衣役使几十人,被邵延屏放跑了一大半,只剩下十三人,你一个人杀了六个,在好云山一战里战死的人也没有这么多。”玉箜篌柔声道,“我本来应该赏你。”官儿面无人色,踉跄退了几步,“她们要杀我。”玉箜篌嫣然一笑,“我知道。小丫头,小小年纪不但心狠手辣,而且吃里扒外,若非如此我也不想杀你。”他柔声道,“你是个人才,真正的人才,你才十四岁就能杀七个比你高大、强壮、甚至武功练得比你好的人,你有天分,可惜——很可惜——你不听话。”
“我……我如果现在听话,主子能饶我一命吗?”官儿突然扑地跪倒,拼命磕头,“我不想死,我还没有找到我娘,我错了我鬼迷心窍,主子你饶了我吧!我好害怕,不要杀我。”玉箜篌笑了,“我可以不杀你,阿谁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官儿蜷缩在墙角,全身仍然不断的发抖,“我不知道,我没见到她。”玉箜篌嗤的一笑,“你真没见到她?”他仔细的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五指,活动了一下指节,似乎正在思考要如何挥出一掌姿态会更加飘逸。官儿越抖越厉害,“我……我见到她往其他方向跑了,但没和我一路。”
“放屁!”玉箜篌破口骂了一声,声音震天动地,官儿脸色惨白,却听他柔声道,“你若没见到她、你们若不是同行、你若不是要掩护她,你犯得着连杀七人吗?你疯了吗?胡话就少说了,她到哪里去了?”
官儿咬牙,“我不知道。”玉箜篌提起手掌,“你再说一次不知道,我可就饶不了你了。想一想,你还这么年轻、又是这么聪明漂亮、又那么怕死……人生还有许多可能,还没有嫁人生子,要是就这么死了,你不会觉得很遗憾吗?我再问你一次,她到哪里去了?”官儿反而颈项一昂,大声道,“我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玉箜篌吃吃的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很可惜,收养你当初如果发现你是这样的苗子,我该一早杀了你!”言下手掌一挥,“啪”的一声官儿脑浆迸裂,当场惨死,临死之时犹自紧紧抿住嘴唇,当真死也不开口。
风流店中竟然有小丫头对阿谁讲情谊,这真是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官儿的血溅上玉箜篌的鞋面,他取出怀中的绣花手帕慢慢的擦着,慢条斯理,擦得非常仔细。
就在他挥掌杀官儿的同时,余泣凤和清虚子同时飘身而退,唐俪辞闯入隧道,一切似乎才开始,但对官儿来说已经太迟了。
她始终是没能长大。
遥远的通道中传来惊呼奔跑之声,玉箜篌眼神陡然一变,刹那充满了暴戾狠毒之色,手握那柄短剑,沿来路退去。
通道之中,白素车和余泣凤正疾奔而来,清虚子自另一个转角飘身过来,玉箜篌掠目一看,“真是没出息。”白素车容色肃然,鞠身一礼,“唐俪辞有备而来,我等不是他一人之敌。”玉箜篌哼了一声,“把水牢打开,去查缺口是不是有人通过?”白素车应声而去。玉箜篌眼眸流转,看了余泣凤和清虚子一眼,轻轻一笑。这一笑便笑得余泣凤和清虚子垂首无言,他们二人都是一代宗师之能,却被唐俪辞吓得掉头就跑。
“其实你们两个足可以和唐俪辞过上两百来招……”玉箜篌柔声道,“他重伤初愈,说不定在这两百招里就会力竭,说不定你们其实会赢。”他顿了一顿,冷冷的道,“现在可有一点后悔了么?”余泣凤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清虚子面戴黑纱,看不出神色,但显然脸色也不好看。玉箜篌负手站在通道中,余泣凤和清虚子各站两旁,黑暗的远处什么声音都没有,但谁也知道唐俪辞和沈郎魂正沿路而来。
唐俪辞虽然武功高强,沈郎魂也不是弱者,论实力,他们决计抵敌不过玉箜篌、余泣凤和清虚子。但唐俪辞有音杀之术,音杀之术惊世骇俗,少有人能抵挡,即使玉箜篌也是不行。
玉箜篌却并不撤走,他不撤走的原因很简单,望亭山庄之中除了余泣凤和清虚子,还有鬼牡丹。唐俪辞的音杀之术再厉害,也需要有闲暇吹奏,有几位武功绝伦的高手,绝对能确保唐俪辞没有施展音杀之术的时间。
漫长的隧道遥遥亮起一团灯光,随即熄灭,往前又亮起一团灯光,又再熄灭。那是嵌在隧道两侧的油灯被吹灭之前的亮光,油灯的光线很暗淡,只照得隧道里分外的黑。油灯一节一节的熄灭了,仿佛漫长的隧道一节一节的变短了一般。
唐俪辞来了。
玉箜篌负在身后的手悠闲地转了几转,对眼前侵近的浓郁黑暗没有半点在意一般。
乘风镇的小屋内。
阿谁沉沉睡去,她奔波了一夜,又屡经刺激,身体和精神都已疲惫不堪。玉团儿让她睡在凤凤身边,凤凤却又不睡,精神很好的坐在床上东张西望,看看宛郁月旦、又看看玉团儿,乌溜溜的眼睛又圆又大,仿佛看得很好奇。但他似乎也知道娘亲累了,只是东张西望,也不吵不闹,右手牢牢的抓住阿谁的衣袖。
玉团儿和林逋正合力将薛桃抱上床榻,玉团儿刚刚给她胸前的伤口上了药,但伤得很重,简单的敷些金疮药不知有否效果,而当初柳眼用来医治林逋的黄色水滴又不知要到哪里去找,只得听天由命了。
宛郁月旦坐在一旁,刚才玉团儿把她所知的阿谁、柳眼和唐俪辞的事叽叽呱呱说了一遍,以他的聪明才智,不难了解其中的关键之处。而阿谁把薛桃横抱了回来,究竟是谁在她胸口刺出这样的伤口却不得而知,答案似乎很明确,却又很令人迷惑。
她和朱颜在一起,有谁能伤得了她?即使伤得了她,朱颜却又为何留下她一个人在荒山野岭?答案只有一个:重伤薛桃的人,正是朱颜。
但他为什么要杀薛桃?
难道他不是为了薛桃赴汤蹈火?不是为了薛桃要杀宛郁月旦,甚至为了薛桃逆闯望亭山庄,突破重重机关才将她救出的吗?怎会转眼之间就对她下这样的重手?
“小月。”玉团儿对着薛桃凝视了好久,“她好漂亮。”宛郁月旦却看不见,只得微笑,“是吗?”玉团儿点头,“我要是有这么漂亮,不知道他会不会多想我一点,唉……”宛郁月旦道,“这个……世上也不见得人人爱美,我听说有些人特别喜欢胖姑娘,有些人特别喜欢老姑娘,所以男人想不想念一个女人,很大程度上是看她有没有给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吧?呃……深刻的好印象。”玉团儿看着宛郁月旦,“我要是长着你的嘴巴就好了,我喜欢你的嘴巴的形状,小小的,像小娃娃的嘴巴。”宛郁月旦在陪她说话,她却在想宛郁月旦的唇形,林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两人说话,全然文不对题。
宛郁月旦不以为意,略略按了按薛桃的手背,她的手背热得烫手,伤势看来十分凶险。想了一阵,宛郁月旦突然问,“唐公子穿过的衣裳在哪里?”林逋怔了一下,那件衣裳被沈郎魂的短刀撕破了一个大洞,染满了鲜血,卷了起来藏在衣柜里生怕被风流店的人发现端倪,至今没人动过,“在柜子里。”
“拿来瞧瞧,衣袋里说不定会有药。”宛郁月旦黑白分明的眼睛灵活的转了转,“他身上一向带着不少好东西。”林逋站起身来,匆匆从衣柜里翻出唐俪辞的血衣,探手入衣袋里一摸,里头果然有许多瓶瓶罐罐,一一取出来放在桌上。
只见有一个淡青色的小方玉盒,一个羊脂白玉美人瓶,一串珍珠,几块小小的玉石,几锭小金锭,还有一颗圆形的药丸。
宛郁月旦将东西一样一样放在鼻尖轻嗅,“唐公子看来很喜欢玉器,这些都是气质品相绝佳的上等美玉,用作器皿委实有些可惜。嗯……薯莨、七叶莲、黄药子……盒子里的是伤药。”他拿起如手指大小的羊脂白玉美人瓶,这玉瓶做工精细,手感润滑,绝非凡品,打开瓶塞微微嗅了一下,林逋立刻闻到一股非常古怪的气味,顿时打了个喷嚏,宛郁月旦微微皱起眉头,将瓶中物倒了一片出来。林逋见他倒在手上的是一种白色药片,与药丸不同,那药片形圆且扁,却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药物。宛郁月旦显然也嗅不出那是什么,秀雅纤弱的脸上微微浮起一丝困惑之色,将药片放回玉瓶,拿起另一颗圆形的药丸,“这是紫金丹,虽然少见于世,但古籍里记载的有此物,古人说服用紫金丹能羽化登仙,我是不太相信,但此药应当另有独到之处。”
“薛姑娘伤势危重,”林逋接口道,“我看这药不如让薛姑娘服下,看看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奇效。”宛郁月旦轻轻敲开药丸外的蜡壳,里面是一颗色泽金亮,犹如龙眼大小的药丸,他手指温热,一拿起药丸,那药丸似乎便要融化,宛郁月旦只得急急把药丸放到了薛桃嘴上。
诺大一颗紫金丹接触到她灼热的嘴唇,很快化为汁液,顺她唇缝流入腹中。林逋和宛郁月旦都嗅到了一阵幽雅馥郁的药香,看来这紫金丹果然与众不同,更与方才那羊脂美人瓶里的药片不可同日而语。
服下紫金丹之后,薛桃烧得通红的脸颊略有恢复,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睫微微颤动,玉团儿咦了一声,“薛姑娘?”
薛桃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清澈秀美,如一泫秋水,玉团儿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大家都说阿谁姐姐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是我觉得你比她漂亮多了,你真美。”薛桃那双秋水似的眼睛慢慢的望向宛郁月旦,“你……是……谁……”
“姑娘且安神休养,你不在望亭山庄,也不在朱颜身边。”宛郁月旦样貌神态看来温柔无害,所以薛桃一直看着他,胸口急促起伏了几下,唇齿微张似乎要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玉团儿一直看着她残余的半张脸,薛桃的眉目鼻子生得都是她喜欢的样子,越看越是喜欢,不免艳羡起来。
宛郁月旦听着薛桃急促的呼吸,心知她有话要说,柔声道,“姑娘想说什么?”薛桃张开嘴唇,无声的翕动,林逋看着她的口型,“我……对……不……起……他……”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他重伤了你,心里多半已经后悔啦,别想太多,等你好起来才有力气对他说很多话。”玉团儿诧异的看着他,“你知道她在说谁?”宛郁月旦微笑道,“她说的是‘狂兰无行’朱颜。”玉团儿叹了口气,对薛桃道,“他不是很爱你吗?为什么要杀你?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把你救出来,就这样把你扔了?”
一颗眼泪自薛桃的眼角滑落,她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他……一生只对我一个人好……可是我……我却对不起他……”玉团儿奇道,“什么对不起他?你被玉箜篌抓住关了起来,那又不是你的错,何况这么多年你吃了这么多苦,他好不容易找到你,怎么不好好对你?”薛桃茫然的看着屋顶,“十年了……真长……他为什么不在八年前、六年前甚至四年前救我出来?”玉团儿抬起手来,就想给她一个耳光,“你胡说什么?八年前六年前四年前他都中了玉箜篌的毒药,神志不清傻里傻气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救你出来呢?他一清醒就救你出来了,难道还不行?”
“我想他打破墙壁、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障碍来找我,这十年里我每天都想。我想他也许会在窗户前出现,看见我被绑在床上,我想他会很心疼,我就会很高兴……但他始终没有出现。我被绑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每天的每个时辰我都在想他将如何来救我……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不这样想我就不能活下去……但他始终没有来。”薛桃微弱的道,“我有时候很伤心,有时候很失望,有时候绝望有时候愤怒,但不管我怎么想,他就是不来。我恨表哥,你无法想象我是怎样恨他,但这么多年来,我伤心的时候讽刺我的是他,我失望的时候嘲笑我的是他,我绝望我愤怒的时候陪着我的还是他,十年来我只看见他一个人……其他的人都好像消失不见了一样。”薛桃的眼泪流了出来,像流着她那瘦弱身躯里的最后一滴血,“我恨他,但有一天我发现……表哥虽然阴险狠毒,虽然他做尽了惨绝人寰的事,虽然他将我绑起来绑到我生病,但是他一样很痛苦。有时候……他比我还痛苦,我还有指望,我盼着朱颜来救我,他看着我、他绑着我,他什么指望都没有。我很痛苦,他也会心痛也会后悔,但他不能放开我……”她急剧的喘息起来,“他只能坐在那里看着我。有时候我知道他也不想来看我,他也不想陪着我,他也想杀了我,但他做不到,我盼着他杀了我,他却抱着我哭……我……我……”
玉团儿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薛桃泪流满面,“我怕他哭,从小到大他都是好强的人,他一哭我的心就像要碎了一样……他一哭我就心软,我就不敢绝食不敢自杀……后来……后来……”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眼神渐渐宁定了下来,“后来他抱着我哭,我也抱着他哭,他说他想杀了我,也说他想杀了大表哥,但大表哥已经死了,他心里却很恨,他恨这个江湖害死了大表哥,所以他要将江湖上每个人都一一害死……他也说他想和辽国打仗,他说他想入朝为官,他说他看不起天下所有人,除了我,他说他觉得自己是个奇才……我相信他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却只说一件事……我每天都问他为什么朱颜不来救我?他说他永远不会来救我,他永远都不让他来救我……”
玉团儿眼睛里开始充满了眼泪,薛桃怔怔的看着她,“你哭什么?”玉团儿抹着眼泪,指着宛郁月旦,哽咽道,“他也在哭啊,又不只有我想哭。”薛桃看着宛郁月旦,宛郁月旦眼里有一泫清泪,不知想起了什么,悠悠叹了口气。
薛桃望向林逋,林逋的神色也很哀戚,她反而淡淡一笑,“后来有一天,他放开了我,我却不能走路了。表哥比我还痛苦,他恨不得能把他自己的脚接在我身上,但当然在证明能接给我之前,他要尝试到底行不行,结果他抓了许许多多年轻漂亮的女子,把她们的手脚砍了,意图装在我身上。我害死了千千万万的人命,自那以后我更恨他了,我不在乎手脚会不会好,也已经不在乎朱颜是不是会来救我,我就是不想见他,心想就这样死了算了。”玉团儿握着她的手,“你真可怜。”
薛桃低声道,“那些无辜而死的女子更可怜,我有什么可怜之处?我造了孽,害死了好多人。我的病越来越不好,手脚不住的发抖,表哥迫于无奈,把我的手筋脚筋都挑断了,我本就想死,筋脉断不断倒是无所谓,他却天天折磨他自己。有一天,山庄里来了一个人,我没见过他的面,但他给我一种药物,服用了以后手脚慢慢的有力气,一点一点的就能站起来了。表哥欣喜若狂,我却心丧若死,我已经不再想朱颜会来救我,我满心满脑的想的都是表哥的事……我恨他害我、恨他祸害无穷,但我也怕他会失败、怕他会死……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她木然道,“所以我想从他身边逃走,我怕我自己终有一天会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所以你就从水牢的通道里逃走了?”玉团儿惊奇的看着她,这个瘦小的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毅力和勇气,能从望亭山庄那样的地方逃出来。薛桃低声道,“他把我抓了回来,很生气,打了我,弄伤了我的脸。我很高兴他弄坏了我的脸,我想他也许以后可以不再想着我,但他却彻底疯狂了,他把他身上其他地方的皮肤给了我,却把我脸上那块疤痕换到他自己脸上……哈哈……他想替我变丑,结果却变得和我一模一样……他开始对他自己的新模样着迷,他穿我穿过的裙子,他学我梳头的样子梳头,他开始在脸上施脂粉,哈哈哈……别人都很怕他,我却知道他心里痛苦,他想杀了我,却又离不开我,所以他就想变成我,他想如果他变成我,杀了我以后他就不会再想我……”
“但他始终没有杀你。”宛郁月旦柔声道,“他爱你。”薛桃闭上了眼睛,“他爱我,他也爱他自己,他不能为了爱我而不爱他自己,也不能只爱他自己却不爱我。而我……我不能爱他,他是个坏人……”她颤声道,“我不想爱他,所以我就不见他。他一直想杀我,却一直下不了手。我以为我不见他就不会想他,但我想……我日日夜夜的想……”
“然后今日,朱颜突然出现,把你救了出来。”宛郁月旦柔声问,“你却很伤心?”薛桃慢慢的道,“我听着他闯进来的声音,一阵又一阵,惊天动地,我听见他的脚步,那种熟悉的气势和气味……和我从前想象的一模一样。表哥躲了起来,他没有阻拦朱颜带走我,他也没有要我死……我……我很失望。”她紧紧的抓住被褥,“我很伤心,他竟然没有阻拦也没有杀我,就这样让我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让他失望,或者是他太爱我所以真的让我走了,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觉得很伤心,我爱他、我已经不爱朱颜、不在乎朱颜来不来救我,我只想留在表哥身边,不论他做了多少坏事害死了多少人,我想和他在一起。”她凄然道,“我不能骗朱颜,我告诉他我不爱他了,他就出手给了我一戟。”
玉团儿啊了一声,“他怎么这样?”薛桃轻轻的道,“我不怪他,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一辈子只对我一个人好过,我背叛他,就是他的整个人生都背叛了他,是我对不起他。”宛郁月旦叹息了一声,“你没有想过,告诉朱颜你不再爱他,会加剧他对玉箜篌的仇恨……他将你扔在地上,自己却去了哪里?”薛桃变了脸色,“他会去找表哥!”宛郁月旦的声音温柔而无奈,“他现在一定又回望亭山庄去了,望亭山庄一场大战难以避免,我们只能静待结果。”
薛桃呆呆的看着宛郁月旦,紫金丹给予她的力量在一点一滴的消失,朱颜要杀人几时失手?她胸口是穿透的戟伤,鲜血又在缓缓渗出,玉团儿一直拿着唐俪辞那方形玉盒里的伤药,不断的敷在她伤口上,薛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神智渐渐不清,又昏沉了过去。
“她会死吗?”玉团儿看着薛桃,觉得很难过。
宛郁月旦咬住嘴唇,“也许会。”玉团儿低声道,“如果她不说这么多话,说不定不会死。”宛郁月旦摇了摇头,微笑道,“这些话哽在她心里,她不说出来会更难受,十年了,除了玉箜篌没有人和她说话,她真的是很可怜的。”玉团儿又在抹眼泪,“我觉得她很可怜,她被姓玉的人妖害得这么惨,竟然还想留在他身边。”宛郁月旦又摇了摇头,“感情的事很难说,可以选择的话,我想玉箜篌和朱颜都宁愿不爱任何人,感情只会妨碍他们的武功和霸业。”说完了这一句,他支颔托腮对着玉团儿,改了话题,“玉姑娘,你出身山林,可知自己爹娘是谁?”
玉团儿学着他支颔托腮,因为宛郁月旦手腕白而纤细,支颔的样子很好看,“我娘说她原来是县城里李氏包子铺的女儿,小时候跟着城里武馆的师父学了点武艺,人又长得漂亮,在县城里是有名的美女。我爹嘛……她说有天我爹路过县城,多看了她的包子铺两眼,她看上我爹俊逸潇洒、唇红齿白、风度翩翩,就故意挑衅,说我爹偷她的包子。”她浅浅的笑了起来,“然后我爹居然承认了,我娘要他赔包子的钱,我爹说请我娘喝酒,我娘就答应了。”
这怎么听起来都有些像美貌女子被登徒子占了便宜?林逋肚里好笑,却不敢笑出来。宛郁月旦很认真的听着,“你娘当日一定很高兴了。”玉团儿笑道,“当然了,那天夜里,我爹请我娘喝酒,两个人就好上了,我娘肚里就有了我。”林逋呛了口气,“咳咳……”宛郁月旦微笑道,“后来你爹就娶了你娘?”玉团儿摇了摇头,“后来我爹就走啦,第二天就走啦,我娘再也没见到我爹。她没嫁人就生了我,爷爷很生气,而且我还天生怪病长得很丑,娘在县城里待不下去,就带着我到山林里躲了起来,一躲就是十几年。”林逋脸上的笑容尚未展开,怔了一怔,又黯淡下来,“你爹一直都没有找过你娘?”玉团儿摇头,“我娘说我爹长得很好看,遇见的女子一定很多,他多半不会记得我娘的。但我娘一点也不后悔,她说看见了我爹以后,她不会再喜欢上别的男人啦,如果爷爷硬把她许配给其他人家,她一定会伤心一生,所以虽然爹走了再也不回来,她一点也不后悔。”
“你爹叫什么名字?”宛郁月旦柔声问,玉团儿又是摇头,“我不知道,连娘也没问,娘只知道他姓玉。娘说早知道是留不住的姻缘,问了名字又有什么用呢?有了名字就会想找人,找到了人也许更伤心。”她耸了耸肩,“不管是什么,反正娘觉得好就是好,她留着爹的一件衣服,有时候穿起来扮爹的样子给我看,我挺高兴的,她也挺开心。”宛郁月旦眉眼一弯,微笑得很是温润柔和,“你娘性子真好。”玉团儿笑道,“当然了,我娘是很好很好的。”
天色渐渐的亮了,薛桃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宛郁月旦闭目假寐,神色还很宁定,玉团儿和林逋担忧薛桃的伤势,又担忧望亭山庄的战局,却是半点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