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甫过,荆天明、阿月、项羽、刘毕四个孩子聚集在端木蓉家门前,准备夜闯鬼屋。这晚无星五月,夜色如墨,更衬得街上悄无人声,十分诡异,即便是荆天明,都觉得今晚这自家门外见惯了的街景,此刻看来确实令人有些发毛。
刘毕苦着一张脸,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模样,撇着嘴巴颤声说道:“为……为……为什么我也要跟着再来一次……”
阿月抖着嘴唇,回道:“大……大家都是……好……好朋友……有……有福同享有难同……同……同……”最后一个当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完全。
项羽脸色亦没好看到哪去,但偷瞧荆天明一副艺高人胆大的模样,心里不愿服输,便也颇为逞强地拍了拍刘毕肩膀,安慰道:“别怕,大哥保护你。”刘毕点点头,当下躲到项羽身后。
荆天明乍看之下似乎在四人当中最为镇定,倒也并非他的胆子真比其他人大过许多,实则一来这间“琴韵别院”毕竟就在自家门旁,虽不明就里,倒也相伴多时,自然于那鬼屋之说不免仍心存怀疑;一来则是在荆天明的内心深处,总觉得无论女鬼再怎么可怕,也绝不比他的噩梦吓人。
虽然已事隔三年,荆天明偶尔还是会做着一模一样的噩梦,梦中总有浑身是血带着自己奔跑的韩申、一面哭喊一面将自己硬生生推走的母亲,以及默默转过头不肯再看自己一眼的父王。最近一两年来,梦中更多了一个面目模糊却被乱刀砍死的男人。
荆天明已不再乱说梦话,不再于梦中啜泣。偶尔夜深人静睁眼吓醒,只剩下满身大汗与无法言说的深深恐惧。盖聂和盖兰只道,时日已久孩子终于渐渐遗忘,却不知荆天明只是藏的更深,藏的更好。
一想到就要进鬼屋了,阿月瞪大眼睛忍不住抓着荆天明的手壮胆。荆天明握紧了阿月,对大家低声说道:“走吧。”说罢伸手试着推门,岂料那门竟是无声无息一推即开,唬得四人皆是心脏砰砰乱跳,刘毕哀声说道:“定是……鬼屋……哪有人住……不锁门的?”腿一软,就不想再往前走。
竹林间小径黝黑蜿蜒,荆天明略微调整呼吸,他也不是不怕鬼,只是比其他三人稍微更挺得住罢了,加上隐藏自己的情绪逐渐变成一种习惯,是以此刻显得较为镇定。荆天明扯着早就僵硬一旁的阿月对项羽道:“就从这儿,我们分开走,不然怎么比得出谁先偷着白骨?”相遇虽然不愿,也只好答道:“好罢,一言为定,谁输了都不能赖。”
当下四人分开两组,一左一右摸黑往竹屋前进。虫鸣蛙叫,此时听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但谁也不愿输了赌赛,四人只得硬着头皮上。
荆天明带着阿月摸到竹屋正门,正打算进去一探究竟,阿月忽听得倥倥之声大作,尖叫起来:“听!鬼在哭鬼在哭。”说什么也不肯进屋去,坚持在屋外等荆天明盗骨出来。
竹屋后头,项羽、刘毕听见一声尖锐的惨叫,吓得全身瘫软,刘毕本欲不走,项羽却说什么也不答应。三人一前一后摸黑溜进屋内,同时来到正厅,刘毕见到在昏暗中闪动的身影忍不住颤声确认:“荆天明?你是荆天明吧?”荆天明方要回应,便听项羽“啊!”的一声,他和刘毕倏地转头看去,不禁同时倒抽一口凉气。方桌上只燃着一根蜡烛,烛影幢幢更添鬼魅,一副白骨端坐在桌旁,好整以暇地用左手倚着骷髅头宛若回身而望,三人见状打了个寒颤,项羽、荆天明一个对视,害怕归害怕,两人还是纵身而上去抢白骨。荆天明在暗中触及项羽,不假思索便翻转右腕使了个擒拿抓手住,左手继续向前要抢,项羽连忙在抬起脚够到荆天明,谁知道荆天明下盘颇稳身形灵动,脚步只稍微踉跄就朝他挥出一拳项羽胸口砰地一下中招。荆天明这一掌的力气虽比项羽家中的武师小得多,却另有一股劲道,搅得项羽胸腔内一阵气烦闷恶,眼见荆天明将要得手,当下不及换气,索性两手一张,全身向荆天明扑了过去。
正当两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在一具白骨前扭打得不可开交,忽地一阵冷风袭来灭了烛火,屋内登时伸手不见五指,项羽一愣之余手下略松,荆天明抢到缝隙,立刻在暗中倚着心中所记方位滚向前去,一把夺下白骨,抱着就往外跑,项羽拉着刘毕也追了出来。此时夜空乌云已散,月光迤逦景物清晰,三人一跑出房子便又同时停住脚步,被眼前的景象惊骇的张口结舌。
月光下,阿月全身僵硬及其不自然,双手双脚张开,像一个大字形侧立着,见到三人出来,动也不动惊恐万分说道:“后……后面……鬼……鬼摸了我,我不能……动啦。”
三人往阿月身后看去,果然有个女鬼身着青衣,长发覆面,瞧不清楚她的脸,对着抱住白骨得荆天明,那女鬼凄声哀叹:“你……你要把我老公带到哪去?”
“哇!”刘毕吓得尿了一裤子淋淋沥沥,只感觉那女鬼瞬间轻飘过来往自个儿胸口上一摸,“我……我……我也不能动啦,项羽……救我!”项羽吞吞口水,看着女鬼正往自己越逼越近,不禁说道:“荆天明,你……你还是把她……老公,还她吧?”话没说完,也被那女鬼轻轻一拂,顿时动弹不得。
三人中只剩下荆天明,他本想拔足就逃,却又觉得丢下阿月三人,也太没有义气,荆天明咬咬牙,望了望那宛若泥塑似的阿月、刘毕跟项羽,心想:“既然不逃,那只有打了,打不过顶多就是死而已。”
不消说,这女鬼便是这鬼屋的屋主端木蓉。她本在房中听得屋外小孩七嘴八舌说什么有鬼,出来一瞧四个小孩原来是夜探鬼屋来了。当下童心大起,摆好白骨置于桌旁,披散了长发出来吓吓众孩。
此时见到荆天明非但不害怕,还放下白骨、摆出架势要和自己对打,端木蓉惊讶之余,兴味更盛,益发想试试这小孩的胆量到底有多大。她轻甩长发,伸手做倾听貌对那白骨说道:“老公,你说什么?要我别跟小孩儿为难?”
阿月一听忙不迭地喊:“对对对,别跟我们一般见识,你们大鬼有大量,”他本想说大人有大量,一想对方是鬼并不适用,改成了大鬼有大量。
果见端木蓉说道:“我老公说啦,不跟你们计较。”
“对对对,”刘毕也连忙附和,“我从来没见过你们这么好的鬼,我回家一定要我父亲多烧点纸钱,烧一牛车……不,烧三牛车好啦。”端木蓉听得直想笑,忍了半天方才忍住,捡起白骨搂在怀中,对荆天明言道:“我老公说啦,只有你打扰了他睡觉,要你明晚子时再来,他亲自教训你,你敢不敢来?”
荆天明听得一惊,但此时只求其余三人无事,便说道:“号!我来。你先放了我三个朋友。”端木蓉点点头,伸手在三人身上拍了几下,三人登时手脚灵便,阿月赶紧拉住荆天明说道:“你白痴啊?干嘛答应她?”边说边拉着荆天明跟在项羽、刘毕身后猛跑,四个小孩一溜烟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竹林小径中。
隔夜子时,端木蓉坐在家中正细细品尝今早稍早于酒楼买回的上汤浇山鸡,正自啃得出神,身后一个童音响起:“我来啦。”来者正是荆天明。端木蓉昨日开了玩笑,想那孩子必然食言畏鬼不敢前来,哪知他十分守信,果然一人于子夜赴约,不禁暗自赞赏这孩子勇气可嘉。
荆天明不解地对端木蓉问道:“女鬼呢?”端木蓉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来的女鬼?我叫端木蓉,你呢?”
“我叫荆天明。”荆天明左顾右盼又道,“真的没有女鬼?那男鬼呢?”
“也没有男鬼,好小子,你胆子好大呀。”端木蓉深深觉得这孩子果真与众不同,一乐之下几乎想把鸡腿分给他吃了,不过想想还是不舍,问道:“小子,要不要喝口汤?姑姑我分你一口。”
荆天明摇摇头,不信邪地说:“你别骗我,一定有鬼,昨天那女鬼使妖法一拍,我们之中有三个人就连动都不能动了。”
“你是说这个吗?”端木蓉话还没说完,已瞬间在荆天明腰下一点,荆天明顿觉两腿酸麻趴趴地便要倒下,端木蓉又在荆天明腰下一拍,两腿便即刻恢复了力气。荆天明正想开口大喊“妖法”,端木蓉已经又笑嘻嘻的拍住了他,说道:“我便是那女鬼,怎么样?”一只手还拿着吃到一半的鸡腿,另一只手继续在荆天明身上拍来点去。
荆天明瞬间全身动弹不得又忽地周身灵活,一下子两手无力又瞬间活血舒畅,诸般变化仅在转瞬之间,只见端木蓉又没事人地继续啃起手中的鸡腿。
荆天明呆站原地惊佩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愣愣瞪着端木蓉。半晌,端木蓉才终于将那跟鸡腿啃得一干二净,连手指上的汤汁也吮得涓滴不剩,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鸡骨,像是在跟情人告别似的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荆天明。
“这不是妖法,而是我的一门功夫,叫做饥火烧肠打穴法。”端木蓉得意的说道。“饥火烧肠打穴法?”荆天明不敢置信又重复问道:“不是妖法,是武功?”
端木蓉答道:“对,这是一门厉害至极的武功。”
穴道之学乃是中华民族独特发展出的一门学问,医学籍其行针置灸疗疾祛病,武者倚之打通经脉增养内劲,然穴道一学在春秋战国时方才兴起,其中诀窍多是“秘而不传”的宝贝,一般医生于学武之人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实要等到将近五百年后三国时代皇甫谧穷其一生撰述了《针灸甲乙经》之后,穴道一学才成为众所周知的显学,端木蓉医道、武学兼而有之,打穴之法可说是由她开创。
荆天明两眼发光盯了端木蓉一阵子,忽然说道:“教我。”
端木蓉虽然颇为欣赏眼前这个孩子,但可还没有欣赏到愿意做牛做马教人武功的程度,更何况要学习这套武功必先理清所有学道分布,这更是秘中之秘,那肯轻易示人?于是摇头说道:“我不能教你,你还是死心吧。”荆天明听到端木蓉不肯教,甚是失望。端木蓉陡然想到,自己所著医书《骨空论》篇中尚有许多疑问,虽则自己以身试法,但总有许多不便,这孩子身强体壮,两次来到自己家中也算有缘,端木蓉想了想问荆天明道:“这样吧,若是你肯每晚吃过饭后,来到我这儿让我在你身上扎上几针,说不定哪天我一高兴就把这功夫传给你,如何?”
荆天明露出难得出现的笑容,回道:“好,一言为定。”
此后两年之间,荆天明清晨即起随盖聂练武,无间自学堂归来,匆匆用过饭便去破庙权充阿月的师傅,荆天明往往现学现卖,早上盖聂教他练些什么,下午他便教阿月练些什么,阿月不懂他便示范,阿月练他也陪着一块儿练,实是将盖聂所教反复学习,也小有所成。
到得晚间,便去与端木蓉相会,学习经脉穴道之学,端木蓉虽暗自窃喜机缘巧合,竟骗得一孩童乖乖上门助其研究,料定这孩子不出个把月便会叫苦连天逃之夭夭,岂料荆天明能撑能忍,每日任其又扎又刺全无怨言。她生来喜怒无常,不易与人亲近,荆天明则防人之心甚强,以致显得性情疏冷,但这二人不知怎么地竟极为投缘,两年下来倒成了忘年之交,浑然不觉彼此之间约莫差了二十岁。
这晚荆天明又到端木蓉家,走进室内喊道:“蓉姑姑,我来啦。”端木蓉正在银盘中磨针,荆天明探头一看,那磨刀石上的?(看不清楚)针、圆针、提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都是老朋友了,每一支针都在他身上插过无数次。
荆天明奇道:“蓉姑姑,今天并非初一,又非十五,你怎会想到要磨针?”端木蓉转头看向荆天明,眼中尽是狂喜,颤声道:“好小子,多亏你挨了这两千多针,你姑姑我今日大功告成。”说罢端木蓉拉荆天明到小桌之前,指着桌上厚厚一堆竹简说道:“你看!写完了!”
桌上所放竹简约莫手指长度,端木蓉将字写在篾黄一面,不留天头,每简一行,数字不一,乍看之下似有两百多片,头一片竹简刻上“素问”两字,这书乃是端木蓉耗时七年,摸遍大江南北死人活人所著。
“太好了!蓉姑姑,你写完啦。”荆天明翻动竹简,只见上头分列《骨空论》、《痿论》、《举痛论》、《刺腰痛论》等篇名,纲举目张,内皆记载人身脏腑、经脉、穴道、病痛与对治之法种种学问。荆天明摸着竹简由衷称赞:“蓉姑姑,你真是太了不起了。”端木蓉也开心回道:“那也多亏了你这小刺猬帮了大忙。”
“来!”端木蓉亲切说道:“几年前,我曾对你言讲,要教你点穴一道。”荆天明心想:“呀!蓉姑姑终于要教我了。”当下全神贯注地听着端木蓉说出来的一字一句,只怕有所遗漏。端木蓉说道:“你小小年纪,若是内力不足,学点穴这门功夫也是白饶,我看这样吧,我不教你点穴……”
荆天明心中一凉,两年来咬牙苦撑,挨了两千余针,他挨一针、端木蓉写一句,如今好不容易熬到端木蓉功成,她竟然还是不肯把那一套“饥火烧肠打穴法”传给自己,但荆天明脑中记得真真确确,那日端木蓉对自己说的乃是万一我高兴了就把功夫传你,可没说一定会教。心下虽然难过,口中却说:“蓉姑姑,没关系的。”
端木蓉恍若不闻,只是郑重说道:“我决定要将‘奇经八脉’这门学问传授与你。”荆天明只道端木蓉不肯教打穴法,反咬传授自己一些医学上的旁枝末节,浑然不知这“奇经八脉”正是端木蓉七年来念兹所钻研的核心。
只听端木蓉言道:“众人皆知人有十二经脉,乃称手太阴经、手阳明经、足阳明经、足太阴经、手少阴经、手太阳经、足太阳经、手厥阴心经、足少阴经、手少阳经、足少阳经、足厥阴经。”荆天明点点头,这些名称盖聂起始教他内功之时,便有提过,盖聂言明学武之人若能运气将此十二经脉打通,使内功周转毫无窒碍,那便是练成了上等内功。
“不过众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端木蓉又道,“我行医多年遍查人体学道,发觉除了十二经脉之外,还有八道‘别道奇行’的经脉,这八脉之间既非表里相合,又无衔接或是循环往复,跟五脏六腑也无络属关系……”荆天明越听越奇,问道:“那这八条经脉是做什么的?”他素知端木蓉之能,是以端木蓉所说人除了十二经脉之外,尚有八条奇行之正脉,而这些正脉彼此又不相通,也不助五脏六腑,这番言论要是听在别人耳中真实荒诞不稽,荆天明却深信不移。
端木蓉见天明脸色泰然,丝毫没有怀疑的样子,便接着说了下去:“我这么说罢,人身上的气如果以水流来比喻的话,十二经脉就是疏导这些水流的沟渠,你学习内功便是使气顺着十二经脉往复巡行,是也不是?”荆天明点头答道:“是,师父教我内功之时,确是如此解说。”
“那若你练习内功之时,有时觉得内力澎湃,沟渠满溢,又该如何?”端木蓉紧紧盯着荆天明双眼问道。
荆天明一阵惭愧,脸都红了,腼腆地说:“蓉姑姑,我从没遇过内力澎湃,无可奈何的情况。”起始端木蓉本身热爱医道,疏于武学,也没有遇过这种情况。当下哈哈大笑说道:“哈!那打什么紧?你学了我这门学问,认真修习内功,不出十年,一定碰得到。”
“真的吗?”荆天明顿时豁然开朗,觉得身上这两千多针一点儿都没白挨。端木蓉继续道:“人之气血譬如水流,十二经脉是为沟渠,至于这奇经八脉便好似湖泊大海,沟渠江河之水满溢则蓄于湖泊,沟渠江河之水不足则湖泊江海之水回补之。你可记住了吗?”
荆天明一点就悟,说道:“呀!我明白了,这就是叫人将内劲于何处存放、何处取用的功夫?蓉姑姑,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好孩子真聪明。”端木蓉叹了一口气,突然正经起来,严厉地说道:“在我教你奇经八脉之前,你得先发下毒誓,言明日后你无论身陷什么险境,绝不会将此学告诉任何人。”
“好!”荆天明起身走到窗边,跪了下去,对天言道,“弟子荆天明……”
“等等。”端木蓉打断他,“我教你学问,这是我吃饭得付的菜钱,可没打算收你为徒,要成为我神都九宫门下徒弟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弟子什么的,你还是省了吧。”
这还是荆天明与端木蓉相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她提起她的出身门派,但荆天明自幼不是处于秦宫、便是待在包子铺,对于江湖上众多门派均无概念,只知端木蓉不愿收他为徒,荆天明知道端木蓉性格诡异,当下也不以为意,只是诚恳地道:“我荆天明对天发誓,蓉姑姑今日所教之学,绝不对人提起,若我说出一字一句,就教我双目失明,心碎肠断,死无葬身之地。”
“起来吧。”端木蓉见他心诚意切,发了这么一个毒誓,拉他站起,仔细讲解起来;“所谓的奇经八脉乃是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跷脉、阳跷脉、阴维脉、阳维脉,这八条经脉组合而成。”接着,端木蓉将各属八脉志诸多穴道名称一一告知荆天明,穴道虽多虽杂,但都是这两年间端木蓉来来回回在自个儿身上所刺穴道,有些穴道他早已知道,有些虽然忘记,但经端木蓉一提也就了然于心。
端木蓉又道:“我反复推敲这十二经脉与奇经八脉之间,实有八个经气相通的穴道,我只说一遍,你可记住了。手厥阴内关穴通阴维脉、足太阴公孙穴通冲脉、手太阳后溪穴通督脉、足太阳申脉学通阳跷脉、手太阴列缺穴通任脉、足少阴照海穴通阴跷脉、手少阳外关穴通阳维脉、足少阳临泣穴通带脉。”荆天明连忙背诵思索端木蓉所说之理。
端木蓉不理,续道:“内劲无论是从十二经脉顺流储至奇经八脉,或是从奇经八脉提取到十二经脉为用,接须过此八穴,故此八穴实是修习上等内家功夫之门户。”
荆天明忽然问道:“蓉姑姑,想我师父内力深厚,但他却不明白这奇经八脉的道理,又怎么能够修习到内力如此深厚的地步?”
端木蓉想了一想,说:“想来你师父经年累月修习内家功夫,十二经脉早已通畅无碍,内力若遇满溢,自然而然地透过八穴流进奇经八脉储放,只是你师父不知而已。如今你知道了,你师父得花十年才习得的功夫,说不定你不出五年便能修成。”
荆天明愣然道:“那我五年之后,不就没工夫可以练了吗?”
端木蓉笑骂道:“傻瓜,你知道大海可有多深?”荆天明一愣,顺口回答:“那是无可限量。”端木容复问:“既然如此,那么你说,内家功夫又能练到什么程度呢?”荆天明深吸口气,两眼放光,肯定地说道:“那自然也是无可限量。”两人相视大笑。
隔日清晨,荆天明起个大早在床褥上默记端木蓉所授八脉八穴之法,他本想将八脉及众穴道笔记下来,又恐被人发现,岂不是失信于端木蓉,只好默背心中。
背诵得当,荆天明盘膝而坐,便在床上练起功来,他以意导气,将内劲顺着手太阴经,通列缺穴集于会阴,缓缓上行沿腹部之内直至关元穴,再引导散于任脉巨阙、膻中、紫宫、天突、承浆等要穴。
初时只觉得臂沉脚麻,气阻难行好似毛虫蠕爬,屋外鸡鸣人言声声入耳,但他毕竟受良师教导内家功夫三年有余,加之端木蓉所言在情在理,想那沟渠之水欲入江河,不过仅需初时推动之力而已,一旦力至而后,顺其自然,奔泄入海,一个多时辰以后,意消气自行,荆天明只觉身上心中皆是说不出的畅快,就连盖聂心想今日怎么天明竟尔晏起贪睡,跑来偷偷开他房门看个究竟,荆天明都浑然不知。
待到功成已是晌午时分,荆天明看着窗外,一阵心慌:“奇怪?怎么今天时间过得这么快?看这天色恐怕学堂都已经下课了。”正自懊恼打算要去向盖聂自首道歉,没想到一开门,盖聂早已站在门外侯着,两手背在身后,神色慈祥欣慰。
“好孩子。”荆天明尚未开口,盖聂便朝他微笑赞道,“你本天资过人,更难得习武勤奋不辍,方才我见你修习内功颇有忘我之意,一吐一纳尽皆畅匀绵长,天明,你进益之快远超过为师所料呀。”
要知道若是外家功夫别师他投,授业本师一见之下哪能不知?但这内家功夫,只在体内运转,盖聂只道荆天明勤于修习终有所成,又哪知此时荆天明的功夫乃是汇集了自己与端木蓉所授两门之长。
荆天明见平时向来严格的盖聂忽尔对自己大为嘉奖,不禁又是高兴又是感动,开口喊了句:“师父。”却不知再怎么说下去。盖聂伸出右手摸摸他头,缓步走入房间内,拿出一个包袱,放在荆天明面前,神色忽然凝重起来,盖聂解开包袱,露出一柄剑,盖聂缓缓说道:“天明,该是你能拿剑的时候了。”
荆天明一听,激动地说:“多谢师父。”
盖聂取剑在手,左右度端详说道:“这把青霜剑,是为师少时所用,乃是以精铁铸成,今日便传了你吧。”战国末年,兵刃多以青铜所铸,仅有少数兵刃以铁铸成,这青霜剑可说是一把宝剑了。说罢,盖聂将剑交给了侍立一旁的荆天明。
荆天明接过,只见这剑未出鞘,已隐隐透出青气,爱不释手,大喜喊道:“我有剑了,师父!你终于要教我百步飞剑!”
盖聂微笑摇了摇头,又从包袱中掏出一物,拆摊开来,是一张陈旧柔软,色泽皆以褪黄,但质料仍见光滑细致的丝帛,旧黄丝帛上密密写了字,画满图案。
盖聂展开手中丝帛,感叹道:“这已经多少年过去了,如今终于能完成为师的心愿。从明天开始,我教你练惊天十八剑。”
荆天明满脸困惑,反问:“惊天十八剑?什么是惊天十八剑?”他猜想大概是师父另一套拿手剑术,只是没跟自己提起过。
“这就是惊天十八剑。”盖聂说着将手中丝帛递了过去,荆天明稚气未退,五官清秀俊逸,看起来很像丽姬,只一双眼睛和固执的眼神脱自于荆轲,霎时间往事历历,仿佛又看见当年荆轲协同丽姬带着这部剑谱来找自己帮忙的情景。
荆天明手握剑谱,颠来倒去地看,自己明明从没瞧过这剑谱,为何师父一副郑重和惋惜的表情,仿佛这块丝帛与自己之间有着深厚无比额的关系似的。
“当年,你爹将公孙剑法加以改良,融会自身于剑术的种种领悟,创了这套惊天十八剑。他赴义就死之前,将这套剑谱和一封血书皆托付给了你韩申叔叔,请他转交我手。”说到这里,盖聂又深深叹了口气,显得既欣慰又感伤,“故人已杳,浩气尚在,今日终能完成你爹的遗愿了。”
荆天明两手紧抓着那块旧丝帛,低头瞪大眼睛,脑中嗡嗡想着:“我爹?谁是我爹?什么惊天十八剑?为什么不是百步飞剑?”他没注意到自己正在发抖,好一会儿才终于喃喃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百步飞剑?”
盖聂见他神色有异,料想是孩子忽然见到父亲遗物以致心绪激动,不能自己,伸手安抚他,和缓说道:“先练惊天十八剑,再学百步飞剑。天明你爹不能没有传人。”盖聂一方面是为了先完成故人遗愿,再行师徒之义,二来也是因为经过一番参详研究,心知这套惊天十八剑其实远不如百步飞剑,让荆天明由简入艰本是应该,只是这番道理又何必跟孩子言明,然而,荆天明脑子里翻来覆去,却依旧回荡着同样几句话:“我爹?我爹是谁?谁是我爹?我爹是谁?”他两眼瞪着剑谱,仿佛看见那一场又一场纠缠他多年的噩梦,耳边听见盖聂的声音,却似乎极为遥远,盖聂正说道:“这剑谱下面有封血书,是你爹亲手所书,也是你爹将你托付与我的遗言。”
荆天明缓缓将丝帛全部展开,果然露出一块破青布,像是临时从袖子上撕下的,当初以血代墨,字迹已然发黑,粗犷无章法,纠结着两个大字,血淋淋地印入荆天明眼中,正是“孤儿”二字。
这一瞬间,他的头几乎要炸裂而开,天旋地转只想着:“孤儿!孤儿!是谁让我变成一个孤儿?我没有这种父亲,我不要别人可怜我,谁都不许可连我!”
荆天明瞪着那块青布血书,两眼布满红丝,面色惨白,摇摇晃晃走到墙角忽地左手微扬,盖聂见状大吃一惊,怒喝道:“你做什么?”
荆天明手一松,惊天十八剑剑谱就这么飘飘摇摇进了炭炉,旧黄丝帛瞬间在炽烈炭火中化作纷纷灰烬,眼见荆天明又想烧毁荆轲的遗书,盖聂当下不及多想,伸手便往荆天明右手按下,夺过那块沾血青布,放进怀中。
盖聂又是气又是疑惑。炭炉里一股浓烈焦味自透出来,而以前那个总是彬彬有礼,读书习武都非常认真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变成眼前这个一脸倔强、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的叛逆少年?
盖聂原本拙于言词,但遇上这种事,他觉得不能不讲清楚,静默一阵之后,他语重心长地对荆天明言道:“这套剑法乃是你外祖父公孙羽一门数代家传下来,公孙羽虽比我年长,我二人却是好友,这套剑法我年轻之时曾经见过。后来,你外祖父在濮阳率军抵抗秦国大军,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他可以说是为了天下人而死。你父亲荆轲……”
盖聂说到这儿,荆天明按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忿忿抗辩:“他不是我的父亲。”
盖聂又是一声长叹,仿佛突然间就老了好几岁,他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你在秦宫长大,我也曾听伏念转诉秦王确实对你好,但你仔细想想,那个你从来没见过的人,的的确确是你的亲生之父,就算我会骗你、伏念先生会骗你、韩申叔叔会骗你,你母亲丽姬难道也会骗你?”
“你外祖父为了抗秦,将这剑谱交予你父;你父为了刺秦,再将剑谱转交给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将来能有一天,这剑谱能交到你手。万万没想到呀,这剑谱好不容易到了你手上,却化为一团灰烬。”
怀想故人,盖聂感到宛若刀割:“我不明白你心中为何如此轻贱这剑谱?你读圣贤书这么多年,只盼你想想是万人之上,驭民为奴者,能称作英雄,还是为民请命,甘愿牺牲者,能称作是英雄?”盖聂说完转身离去,只留下荆天明一人呆站,而那炭炉仍兀自烧个不停。
两日之后,盖聂虽怒气并未全消,却在黎明之时唤醒了荆天明,两人来到院中,盖聂言道:“从今日起,我教你百步飞剑。”
荆天明一惊:“师父,你愿意教我百步飞剑?”
“你是我徒弟,我不教你教谁?”盖聂答道。当下盖聂将自己恩师闵于天晚年化繁为简、去芜存菁的三式百步飞剑,从第一式“一以贯之”开始教起了荆天明。
这“一以贯之”与其说是剑招,倒不如说是拿剑、用剑的方法,其中总共只有五种基本剑法,刺、洗、挑、点、抹。当初荆天明与阿月偷看项羽习武,也曾见到武师指点项羽这些用法,不过花了两柱香时间,武师便传授项羽与其对应的剑招,但盖聂授此一式,却足足花了半年功夫。
第二式“一了百了”则包含着剑术其余二十一种用法,无论是崩、挂、云、绞、挽、圈……盖聂尽皆悉心指点,要荆天明练到闭着眼睛也能准确为止。荆天明越练越觉得自己所习百步飞剑,根本全都是剑术基本入门功,毫无招式可言。若说百步飞剑第一、二式,确实是基本功,难道剑招均在第三式之中?若是如此,师父为何对于百步飞剑第三式“一无所有”竟无只字词组提及。
荆天明心中狐疑:“记得小时候明明看过师父与人对打,使出百步飞剑的招式精巧繁复,难道师父因为生我气,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教我百步飞剑吗?是了,师父定然是不想教我,又怕我苦苦纠缠,所以才如此骗我。”
荆天明念及无法学到盖聂毕生绝学,颇觉沮丧,顿生后悔之心“我何不向师傅道歉,请他教我真正的百步飞剑?”但这想头一瞬即过,他心中傲气又生,“算了,师父既不想教我百步飞剑,我也犯不着问他求他。”
盖聂教导越是认真,荆天明便越觉得眼前这人假请假义。心里虽这么想,但在盖聂锐利的目光下倒也不敢偷懒,无论动作多么简单、如何细微,他都力求完美。另一方面,荆天明既然认定了是盖聂为着生气,故意整他,要他求饶,他索性把心一横,心想我偏偏就要做得非常好,秉着胸中傲气跟盖聂扛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