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虎心中有数,知道楚天遥的武功比石镜涵高得多,两人的家数也不大相同,看他们的相貌,石镜涵越看越似苗人,楚天遥则似是山东汉子,这两人一苗一汉,地北天南,武功的家数又全不相同,不知他们是怎样合起伙来的。
石镜涵用衣袖卷起茶杯,一饮而尽,面上木然毫无表情,随手把衣袖一甩,杯子又回到了盘上。座中有两位精于医道的老前辈,一位是河南的谷竹均,一位是陕西的卢道隐,卢道隐并兼长使毒,张玉虎眼光一瞥,只见这两位老前辈脸色都很特别,既是惊奇,又似忧虑,都在目不转眼的盯着石镜涵。张玉虎疑心大起,说道:“石镜涵这手扬袖卷杯的功夫有什么特别,值得他们如此重视?”张玉虎乃是从武功方面着眼,心想龙剑虹的铁袖功夫就要比这石镜涵强得多。
张玉虎收回茶杯,刚要退下,忽听得楚天遥哈哈大笑道:“周寨主未免太过委屈张小侠了,要他送茶,实是折杀楚某!”拢袖还了半礼,张玉虎但觉一股劲风扑面,幸而他内功根基甚好,退了两步,仍然站稳,心中方自吃惊:“他怎么知道我的来历?”只听得楚天遥又道:“你师父好吗?”张玉虎的身份被他揭破,只得坦然承认是张丹枫的弟子,垂手答道:“好,不知楚先生与家师是甚交情,晚辈刚才失敬了。”楚天遥笑道:“我和张丹枫的交情吗?哈,哈,你回去问他自然知道。张丹枫教得一位好弟子,样样都出色当行,张小侠,多谢你的茶!”张玉虎听出他话中调侃之意,面上一红,随即想道:“若他是我师父的朋友,断不会如此。”
蓦然一想,想起了一个人来,他师父曾经提过,以前山东有一个怪书生叫楚大齐,此人读书不成,转而习武,长相粗豪,却偏偏风流自负,爱作儒生打扮,善使长柄扇子点穴,师父当年送波斯公主入京,曾在皇宫与他见过一面,师父师母双剑合璧,三招之内,在他身上刺了七处剑伤。张玉虎想道:“莫非这个楚天遥即是当年那个楚大齐。他能够在我师父师母双剑合璧之下,挡得三招,实是非同小可。环顾座中,只怕无人是他敌手。”这时,才禁不住暗暗担扰。
周山民道:“原来楚先生和张大侠是相识的,那更好说话了。楚先生可知道我们这次劫夺贡物,张大侠也曾鼎力帮忙吗?”楚天遥道:“就是因为看在张丹枫份上,所以才只要分你的一半。”周山民道:“请问两位在哪里开山立柜?凭什么要来分一半贡物?”
楚天遥笑道:“久闻周寨主是当今豪侠,怎么也带着势利眼?难道我们没有开山立柜,既不是什么寨主,也不是什么帮主,周寨主就看小了我们么?”此话一说,等于承认是独脚大盗,独脚大盗居然敢向一座大山寨要求分赃,即算照黑道的规矩,也是从古所无之事。周山民道:“不敢,不敢。周某只是想请教二位,有何急需,要分我们的一半贡物?”楚天遥大笑道:“从来未听说过强盗等钱用才劫东西的。你们从各省武师手中劫得贡物,我们也可以从你的手中要一半贡物。这是先礼后兵,已经很给了你们的面子了,难道还要讲什么道理么?”
楚天遥咄咄逼人,群豪尽皆动怒,周山民沉住了气,说道:“楚先生有所不知,我们劫了这批贡物,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我和南方的叶成林岛主,手下有数万弟兄,我在此抵御鞑靼,叶岛主在南方抵御倭寇,手下的弟兄既不打家,又不劫舍,这批贡物乃是劫给他们充作粮饷的。所以各路英雄都来帮忙,并无一人提出要分贡物。”楚天遥淡淡说道:“我们不理会这些国家大事。我们只知道做了强盗,就要钱财,你们发了这笔大大的横财,不吐一半出来,你就休想善罢甘休!”周山民大声道:“实话告诉两位,这事情我也作不得主。这批贡物是各路英雄合力劫的。我周某答应了分给你们也算不得数。请两位看在天下英雄份上,不要令周某难为。”楚天遥侧目斜脱,听了周山民的话,冷冷一笑,不理会他,却对石镜涵说道:“石大哥,这位周寨主和咱们套交情、讲面子来哩。既是什么张丹枫大侠,又是什么天下各路英雄,天大的面子压下来,你说要不要卖他们的帐?”楚天遥说了一大串话,石镜涵仍是木然毫无表情,口中只吐出两个字道:“不卖!”
楚天遥笑道:“周寨主,你做不得主,我也做不得主,我的石大哥他不答应!”
周山民就是泥做的人儿亦自有气,忍不住厉声说道:“两位朋友既不卖帐,周某也不敢向两位求情了。这批贡物并不是我周某一个人的,要周某双手奉上,万万不能。有本事就请两位自己拿走。”
楚天遥哈哈大笑道:“对,这才爽快,早知如此,少说多少废话,楚某不才,先向周寨主领教!”
凌云凤霍地站起说道:“劫这批贡物,我也曾出过少许气力,楚先生定然要分,请你问我这口宝剑。”原来张玉虎环顾全场,心想大约只有凌云凤或者是他对手,就悄悄的将楚天遥的来历告诉了凌云凤,凌云凤天生侠骨,当然一说便允,所以第一个站起身来。
楚天遥望凌云凤一眼,脸上忽然露出古怪的笑容,说道:“原来是天山的凌女侠,你们夫妻两人,一向恩爱,现在却怎么只是你一个人在这儿?”张玉虎听他的说话,竟似对自己这边的人甚为熟悉,而自己对他们的来历却还捉摸不清,尤其是那个石镜涵更不知是什么路道,不由得暗暗吃惊。
凌云凤双眉倒竖,斥道:“谁要你多管闲事?”楚天遥笑道:“对呀,你说得对!据我所知,霍天都就是一个不欢喜管闲事的人。但你却为何要在此多管闲事?”凌云凤大怒,拔剑斥道:“胡说八道,我没工夫听你的瞎话,快亮兵器。”
楚天遥冷笑说道:“你当我是胡说八道吗?日后你将会知道我是一片好心。你再多管闲事,你就管不着你的丈夫了。忠言逆耳,你要是不信吗?也只好由你。”凌云风气得满面通红,青钢剑扬空一闪,划了半个圆弧,一招“冰川解冻”,便向楚天遥搠去。
这一招“冰川解冻”先慢后快,初起之时,有如层冰乍裂,缓缓而来,待到楚天遥取出他的独门铁扇,凌云凤的剑势便突然加快,就像冰川已经溶解,忽然间倒泻下来!
聚义厅上虽不乏剑术名家,却哪曾见过这等精妙的剑法?禁不着都喝起彩来。楚天遥也随着彩声赞道:“天山剑法,果然不凡!”话声未了,但见寒光耀眼,凌云风的剑尖已刺到他的面门。群雄都道这一剑非中不可,哪知楚天遥却是不慌不忙,将铁扇轻轻一拨,搭着凌云凤的青钢剑一牵一引,但见凌云凤身似陀螺,足跟贴地,接连打了几个盘旋,竟是立足不稳的样子。众人大惊失色,就在这一霎那,但听得楚天遥喝一声:“着!”扇子一合,倏的就点到了凌云凤的“魂门穴”,群雄中有人失声惊呼,哪知这两次的变化他们都料不着,第一次他们以为楚天遥中剑,楚天遥却乘势反攻,这一次他们以为凌云凤将被他点中穴道,谁知心念方动,凌云凤早已飞身掠起,一招“祥云护驾”,铺开了丈许方圆的一大片剑光,向楚天遥当头罩下。
原来楚天遥的铁扇功最擅长以巧降力,相同于太极拳的“四两拨千斤”之理,只要被他的铁扇搭上,不但可以卸开敌人的劲力,而且可以迫令敌人失去平衡,重心不稳,所以凌云凤的剑势虽然凌厉,仍然被他一举化开。可是凌云凤的剑法轻功也都到了第一流境界,一觉不妙,立即随机应变,反而也借他的牵引之力掠起,楚天遥出手虽快,亦是点不中她。
但见楚天遥在剑光笼罩之下,接连拨了几扇,登时剑光流散,两人都静止下来。
双方试了两招,都已知道对方是个劲敌,不敢鲁莽进攻。楚天遥将扇子摇了两摇,轻蔑笑道:“原来霍家费了两代的心血,所创的天山剑法,也不过是仅仅如此么?”几句话辱及霍天都父子,也就是辱及凌云凤的舅舅与她的丈夫,凌云凤沉不住气,一声斥道:“叫你再见识天山剑法!”青钢剑抖起了一朵剑花,一招“玉女投梭”,刺到了楚天遥胸口的“璇玑穴”。
楚天遥正是要她如此,原来他的武功讲究的是“后发制人”,拳经有云:“敌不动,己不动,敌一动,己先动!”楚天遥深得个中三味,不慌不忙,一个“吞胸吸腹”,凌云凤的剑尖又是仅仅差了两寸没有刺中。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他扇子一张,反手挥去,凌云凤的青钢剑登时给他粘出门外,但凌云凤亦已料到他有此一着,顺势往前一送,也把他的黏之劲解了。
可是凌云凤却料不到他还有极厉害的后着,刚刚解了一招,忽听得楚天遥一声冷笑道:“让你也见识见识我的点穴功夫!”铁扇倏张即合,扇柄一颤,便好似有七八支判官笔同时点了下来。楚天遥这柄精钢折扇,合起来时可当作判官笔用,张开来时,却又是峨嵋刺和刀剑的路,当真厉害无比!
楚天遥这一招有个名堂,叫“醉仙狂草”,可以在一招之内,同时点敌人的七处穴道,凌云凤给他迫得连连后退,楚天遥点她不中,亦自暗暗吃惊。
当下两人再度交锋,各施绝技,斗了三十来招,终究是楚天遥稍胜一筹,凌云凤的剑势渐渐被他封住,不论凌云凤从什么方向进攻,都被他抢占了先机,轻轻巧巧的用个“卸”字诀,便把凌云凤的攻势化解开了。
激战中楚天遥忽地一声怪笑,跨上一步,喝一声:“着!”铁扇一合,电光石火般照着凌云凤顶门的“百会穴”砸下来,这一下连张玉虎也给吓得跳了起来。刚道凌云凤要糟,忽听得凌云凤也喝了一声:“着!”反手一剑,唰的一声,饶是楚天遥闪避得快,也给她一剑穿过了衣襟。
群雄看得目瞪口呆,连楚天遥亦自莫名其妙,凌云凤的剑势分明已给他封住,不解她怎样会刺中自己?说时迟,那时快,凌云凤“唰”的又是一剑刺来,楚天遥举起扇子一拨。明明看她是从左方刺来,却不知怎的,眨眼之间,剑尖竟然刺到了楚天遥右胁的“精促穴”,剑招之怪,端的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幸而楚天遥刚刚吃过亏,招数不敢用老,铁扇及时回救。好不容易的才把凌云凤这一招解了。
聚义厅里有几位使剑的行家,不约而同地叫道:“好啊!好啊!”其实真正的好处在什么地方,连他们也不知道。
原来凌云凤眼见不敌,给楚天遥迫得太紧,无法招架,只得将新领悟的剑法使了出来!
她所要创立的这套剑法虽然是仅具雏形,但她这一套剑法既是以“天山剑法”为基础,又掺杂有“玄机剑法”的精华,再加上她从天下第一武学奇书“玄功要诀”中所参悟的武学妙理,威力之大,不但令楚天遥震惊,连她自己亦觉出乎意外。
这倒不是说她的这套剑法便能胜过霍天都原有的“天山剑法”,若然大家都练到了上乘境界,“天山剑法”的长处在于精纯,而她的长处则在于奇诡,一正一反,正好相辅相成,谁都胜不了谁。可是,她为什么刚才用天山剑法却感到招架不住,而现在用她新创的剑法却能反败为胜呢?这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她这套剑法完全与一般的剑法相反,楚天遥休说没有见过,连想也没有想到天下会有这样古怪的剑招,所以给她杀得个措手不及。另一个原因是这一套剑法既然是她苦心所创,所以使将出来,便特别得心应手。她逊于楚天遥的地方是功力稍弱,现在凭着奇诡的剑法,正好补功力之不足。若然换是霍天都来,当可在五十招之内,将楚天遥打败。
但可惜她这套剑法到底还只是方具雏形,其中精妙之处,尚未能尽量发挥,楚天遥以守代攻,小心翼翼的又应付了二三十招,凭着他善于借力消势的独门铁扇功,和巧妙多变的点穴手法,渐渐又扳成了平手。
时间一长,但见凌云凤汗湿罗衫,而楚天遥亦已是喘息可闻。凌云凤心道:“我只道乔少少的扇子点穴功夫已是武林绝学,却不道他更在乔少少之上,幸而我最近领悟了一些剑术的妙理,要不然早已败了。”
两个越战越紧,越战越险,群雄眼中,但见凌云凤剑似穿梭,剑剑不离楚天遥要害,好像每一剑都能把楚天遥的身体穿过!而楚天遥的铁扇盘旋飞舞,扇头所指,也都是凌云凤身上重要的穴道,每一下都好像已敲到了穴道上一般。惊险之处,一些年登花甲的老英雄,在一生之中也未曾见过!
群雄屏息观战,连呼吸也不敢大声。与楚天遥同来的那个石镜涵,却在这个最紧张的时刻,摸出了一个尺来长的烟斗,从从容容地抽起烟来。
周山民吃了一惊,暗暗叮嘱谷竹均与卢道隐二人留神,这两人都精于医术,卢道隐而且还是个善于辨别毒性的行家,他闻了一闻,低声说道:“烟味的香气有点古怪,可是却似乎没有什么毒性。”周山民听说,稍稍安心,但心想他在这个时候抽烟,总是有些蹊跷,不过他到底是个客人,于理于情,又断无禁止他吸烟之理。
这时凌、楚二人剧斗正酣,卢道隐却把全副精神放在石镜涵身上,石镜涵那支烟斗,烟锅特大,所装的烟叶足比寻常的烟斗多上三倍有多,卢道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但见他一口一口地吸进去,鼻孔却不见有一丝烟气透出来。卢道隐心想:“这苗子的烟瘾倒是大得很,他既然能把烟都吞入腹中,谅来最多是迷烟,断不至于含有剧毒。”
卢道隐正自用心推究,忽觉周围有些异样,堆满了人的聚义厅竟是静到极点,连旁观者心跳的声音也可以听得出来。卢道隐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但见扇影翻飞,剑光闪烁,凌云凤与楚天遥出手快极,每一招都惊险绝伦,双方均是乘暇抵隙,稍沾即退,丝毫不闻兵器碰磕之声。
激战中忽听得楚天遥一声叱咤,铁扇一挥,凌云凤刚自使到一招“横指天南”,“唰”的一剑横削过去,正好被他的扇子搭上,凌云凤的长剑左右挥动,竟然摆脱不开!
但见楚天遥的扇子一上一下,反复转动,越转越快,凌云凤跟着他转动,她的剑抽不出来,但楚天遥也不能从她的手中将剑夺去。
倏然间双方静止下来,但见楚天遥的扇子向前一按,凌云凤退了一步,再按一按,凌云凤又退了一步,张玉虎看得心急非常,心道:“糟了!糟了!凤姐姐一败,谁还能是他的敌手?”
原来楚天遥起初想用“黏”字诀与“转”字诀夺她的剑,夺不成功,便改用内力与她硬拼,凌云凤的青钢剑已被黏住,摆脱不开,也只好与他硬拼。
楚天遥挟着数十年的功力,自是比凌云凤深厚得多,不过一盏茶的时刻,凌云凤已被他迫得退了六七步。这时观战的各路英雄都以为凌云凤必败无疑,不料忽听得“咔嚓”一声,但见凌云凤的剑尖向前一挺,楚天遥的扇骨竟然断了一支。
原来凌云凤在这紧急的关头,忽然想起《玄功要诀》中所说的“庖丁解牛”的一条武学妙理,庖丁解牛不以力胜。而在顺势利道,击中敌人的要害。凌云凤试一运用,果然得手。
可是凌云凤的青钢剑仍然未能摆脱对方的粘黏之劲。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刻,楚天遥的扇骨接连被她削断了三支,凌云凤也继续后退了几步。周山民与张玉虎都看出了这个形势:凌云凤已渐见气衰力竭,若然她不能在最短时间将楚天遥的扇骨再削断几支,仍然是个败局。但她若一旦能将长剑抽出,楚天遥的扇子被毁,则楚天遥也难免要受重伤。
这样的形势,双方都是险到了极点,胜败之数,相差极微,休说旁人看不出来,连他们也难预料。张玉虎捏着一把冷汗,正要出去,忽听得环佩摇动的声音叮当作响,石镜涵提着烟斗,先已到了场心,但见他的光头摇了摇,用着生硬的汉语叫道:“咱们只是要钱来的,不是要命来的。这一对既然难分高下,便照江湖比划的规矩,换过一对来吧!”挂在他耳朵上的铜环,突然飞出一个,“当”的一声,正好套上了凌云风的剑尖,凌云凤的青钢剑在扇上一滑,摆脱出来,向旁斜跃几步,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一跤跌倒!
座中不乏武学的行家,对凌云凤摔这一跤,都感到莫名其妙,他们刚刚见过凌云凤的功夫,论内力或者不及楚天遥,论轻功则有过之,断没有给铜环一碰,就会失了重心,跌倒之理?正自感到蹊跷,卢道隐忽地叫道:“不好!”端起了一碗水,立即走出人丛,张玉虎比他更快,拔出缅刀,凌空跃起,先到场心,大声喝道:“无耻苗贼,胆敢在这里施展下三流的手段么?”话声未了,但见石镜涵哈哈一笑,喷出一口浓烟,张玉虎早有防备,一个劈空掌打出,荡开那股迷烟,虽然如此,亦自感到一阵昏眩,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却还未曾跌倒。
但见卢道隐一口水喷出去,凌云凤也跃了起来,挺剑便刺,石镜涵闪身避过,却冲着卢道隐冷笑道:“原来你也是个行家,好,你就先给我躺下去吧!”又是一口浓烟喷出,卢道隐只道他是迷烟,早已服了解药,傲然不惧,迎上前来,哪料石镜涵的手法快极,在烟雾迷漫之中又弹出了一撮毒粉,卢道隐忽地觉得好像有数十口利针,刺入眼中,刚刚喊得出声,便给石镜涵一掌击倒。
这一下群情耸动,所有在聚义厅上的人都奔了上来,石镜涵大笑道:“好呀,你们恃多为胜,正好叫你们见识我百毒神君的手段!”群雄中有一两个在苗疆住过,知道百毒神君名头的人,大吃一惊,就在这刹那之间,但见这一间宽广的聚义厅,已是充满了烟雾,原来石镜涵把刚才吸下去的烟,现在才尽吐出来。这不是寻常的迷烟,除非能完全闭了呼吸,否则用一般的解药实是无济于事。聚义厅中,只听得“卜通”“卜通”的声音此起彼落,那些功力稍弱,忍不着长期闭气的人都已摔倒了地上。
张玉虎见势不好,暗运玄功,闭住了全身的穴道,一个劈空掌荡开烟雾,觑个正着,一刀便向石镜涵斩去。
石镜涵的武功亦自不弱,举起烟斗一挡,哪知张玉虎这口缅刀乃是百炼精钢,更加以张玉虎自幼便练童子功,年纪虽轻,功力已差不多可以挤到一流高手之列,只听得“当”的一声,石镜涵的那根烟斗竟给他削断。
张玉虎大喜,不待收势,反手又是一刀,但是这一刀却给楚天遥挥扇挡开。张玉虎与他拆了几招,但感胸口气闷非常,却又不敢张口呼吸,忽听得石镜涵在他耳边说道:“你也躺下来吧!”张玉虎的缅刀被楚天遥的扇子搭住,摆脱不开,背心的“归藏穴”竟然被石镜涵“蓬”地打了一掌。论张玉虎的本领,本来可以受得起这一掌力,但不知怎的,内脏并未感到震荡,体中的血液却似忽然间都冲到脑袋上来,张玉虎一跤栽倒,登时也不省人事。
这时烟雾稍散,凌云凤与周山民双双抢上,周山民金刀一摆,一招“力劈华山”搂头斫下,楚天遥铁扇一拨,周山民有数十年功力,非比寻常,那一股阳刚之气,楚天遥的铁扇柔功竟然化解不开,给他冲得倒退几步,凌云凤何等迅捷,唰的一剑刺来,将石镜涵迫得闪过一边,立即一伸皓腕,抓着了他的琵琶软骨,石镜涵失了楚天遥的掩护,无法抗拒。
凌云凤若是一剑斩下,石镜涵自要命丧当场,否则稍运真力,捏碎他的琵琶骨,他也绝不能生逃出去。可是凌云凤却想留着他一条活口,一来要查探他的根源,二来要迫他拿出解药,这样缓了一缓,反而着了他的道儿。
原来石镜涵的身上都涂满了毒药,凌云凤的手掌抓着他的肩头,转瞬之间,毒性便即发作,凌云凤忽然感到手心热辣辣的作痛,登时手臂酸麻,这时再要捏碎他的琵琶骨,力气已使不出来了。石镜涵一声怪笑,肩头一沉,立即将凌云凤直摔出去。
周山民功力深厚,他一直忍住呼吸,虽然也感到胸口胀闷,极不舒服,可是还能够与楚天遥拼死搏斗。他刚刚见到凌云凤抓着了石镜涵,正自大喜,哪料变起须臾,凌云凤却反而遭了石镜涵的毒手,周山民这一惊非同小可,忍不住“啊呀”一声叫了出来。嘴巴一张,毒烟立即侵入,支持不住,身躯摇晃,楚天遥扇子一搭,将他的金刀引开。石镜涵赶了过来,“蓬”的一掌,连周山民也击倒了。
楚天遥纵声大笑道:“刚才我石大哥的话,你们都已听清楚了,咱们只是要钱,不想要命,可是你们若不给钱,咱们可没法子不要命了。给你们十天的期限,不将贡物交出,周山民、张玉虎、凌云凤这三个人便休想活命!”
就在楚天遥说话的时候,石镜涵又在烟斗里装满了烟叶,一口一口的浓烟喷将出来,比刚才更加浓了。群雄听了楚天遥的恐吓,无不气愤填膺,但怕吸人毒烟,都不敢张口骂他。
烟雾迷漫中但见白刃耀眼,楚天遥挥舞着铁扇,闯出人丛,只听得摔倒的声音、惊叫的声音和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落,杂成一片,摔倒的声音是给迷烟迷倒的,惊叫的声音是给楚天遥点中穴道的,还有一些则是给他打落了兵器的。楚天遥武功卓绝,扇子点穴的手法又快又准,群雄中当然也有武功较高的人,楚天遥若然一击不中,便立即运用铁扇柔功的粘黏之劲将对方的兵器引开。烟雾迷漫之中大家的视线都很模糊,加以石镜涵的毒烟不断喷来,被他迎面一喷的无不眼中流泪,山寨里好手虽多,竟是拦截不住。
混战中忽听得唰唰两声,龙剑虹挥剑疾刺,楚大遥心中一凛,想道:“想不到这个年轻的姑娘,武功竟然不在张玉虎之下!”铁扇一拨,正要施展杀手,将她重伤,旁边又有两口刀劈来,楚天遥一个“盘龙绕步”,身躯疾转,抡扇急打,但已经缓了一缓,只听得“唰”的一声,衣襟竟给龙剑虹一剑穿过。石镜涵一口毒烟喷去,龙剑虹急忙飘身闪开,迅即挥袖一拍,龙剑虹的“铁袖”功夫奇诡绝伦,身法又快,石镜涵冷不及防,竟给她打了一下,痛得“哟哟”大叫。可是龙剑虹也给楚天遥的扇头戳中,虽然闭了穴道,却也感到一阵晕眩,她挂虑张玉虎的受伤,无暇与他们纠缠,换了两招,便急忙掠过。楚天遥与石镜涵见大劝告成,当然也无心恋战。两人在烟雾迷漫之中冲出了聚义厅,楚天遥哈哈笑道:“今日我不要你们性命,记着十日之期,到时你们若不把贡物献出来,非但你们的寨主不能活命,你们合寨人等,也都要万劫难逃!”外面的一班小头目更挡不住他们,楚天遥说了这番话后,和石镜涵一道,从容地下山而去。有些敢去追击的,不待近身,便给石镜涵的毒烟迷倒。
聚义厅中乱成了一片,这时烟雾已渐渐消散,群雄之中,谷竹均最精于医术,他打开窗户,驱散烟雾之后,替各人检查伤势,有十三个是受了毒烟迷到的,谷竹均一诊脉象,吃了一惊,原来那毒烟竟是用苗疆特有的“金丝菊”制炼的。这种菊花,在有瘴气的幽谷生长,色泽金苏,十分可爱,但却含有剧毒。幸而是在烟中喷出,毒质不算很浓,谷竹均用“还魂散”救治,还可保全性命,只是以后每人都要患上痨病,一身武功,就永无恢复之望了。其他能闭住呼吸,未吸入毒烟的人,除了内功根柢特别好的之外,或轻或重,也都要病一场。
还有六七个是被楚天遥点了穴道的,这几个都是内功根柢较好的人,所以起初能忍着不吸毒烟。不过被点了穴道之后,抵抗力消失,仍然不免受到毒烟的侵害,幸而救治得快,可免痨病,不过一场大病,却仍是免不了。
但最令人惊心骇目的,却是周山民、凌云凤与张玉虎这三个人,但见他们三人面上都笼罩着一层黑气,谷竹均用力在他们的关元穴上拍,只听得他们喉头咯咯作响,吐出了一口带血的浓痰,眼睛仍是睁不开来,谷竹均探了他们的脉息,连道:“奇怪。”
龙剑虹急忙问道:“怎么样?有得救吗?”谷竹均说道:“他们受毒甚深,受的是什么毒,连我也不知道。按说他们的脉息早已应该微弱不堪,但现在却很正常。若然有办法能够给他们解毒的话,连武功也可以不受影响。”龙剑虹道:“这或者是因为他们早就含有碧灵丹的原故。”谷竹均道:“是用天山雪莲所制炼的碧灵丹吗?”龙剑虹道:“不错。我凌姐姐下山之时,带了十粒,现在还剩有几粒,可以让那些被毒烟伤害的试试。”谷竹均喜道:“原来是碧灵丹的功用,怪不得他们能保住体内的元阳之气。不过他们所中的毒,连碧灵丹也不能化解,那厉害也就可想而知。只怕是除了石镜涵之外,天下无人能够解救的了。”
龙剑虹愤然道:“难道就当真要受他们要挟不成?”疑视片刻,忽地叫道:“咦,这像是七阴毒掌的伤势!”谷竹均道:“什么七阴毒掌?”龙剑虹将七阴毒掌的来历,和周志侠以前曾受过七阴毒掌所伤的事情说了一遍,说道:“我看他们受伤的情状与周志侠当时的情状甚是相同。丐帮的人懂得治这种伤,咱们赶快去请毕擎天来。”但一想毕擎天远在山东,十日之内焉能赶到,不禁垂头丧气。
谷竹均道:“丐帮是怎样治的?”说到这里,周志侠和石翠凤已闻讯赶来,原来他们母子二人病体初愈,周山民不让他们出来应敌,直到敌人走了,山寨的头目才告诉他们。他们一见周山民伤得如此严重,悲愤不已。
龙剑虹道:“周兄弟请稍宽心,你看这伤势可与你当日的一样?”周志侠道:“咦,是有点相似。吐出的血半红半黑,这色泽也与我当时所吐的相同。”龙剑虹道:“好,你还记得那时毕擎天是怎样给你治的吗?”周志侠道:“毕帮主后来对我说,他放我在沸水锅里,先后换了七锅沸水。我自己记得,在换到最后的三锅水时,我就有了知觉了。他用的那几味草药,倒并非难得之物。”龙剑虹道:“你快写出来,咱们叫人配药。”忽然屋角有人大声叫道:“使不得,使不得!”
说这个话的人乃是卢道隐,只见他在一个角落里巅巍巍地站起来,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好像胡桃一般。原来他被石镜涵撒了一把蝎子粉,眼睛伤得很是厉害。幸而他也是个使毒的大行家,急忙走到空旷之地开药水洗眼,然后回到厅中,闭目听众人谈论,这时听得龙剑虹自作主张,要将周山民等人的伤当作七阴毒掌的毒伤医治,忍不住叫了出来。
石翠凤知他见多识广,且又是个行家,急忙问道:“怎么使不得?”卢道隐道:“请哪位兄弟扶我到周寨主身边。”周志侠走过去将他搀扶,卢道隐伸手搭着周山民的脉门,过了一会,忽地“哎哟”一声,将手缩了回来,把众人吓了一跳,石翠凤急忙问道:“怎么?”卢道隐顾不得答话,先取出一口金针,把中指挑破,挤出毒血,将指头给人一瞧,但见他的三只手指,好像被火烧的一样,指头都起了泡泡,烧焦了一层皮。
卢道隐道:“七阴毒掌乃是阴寒之毒,受伤的人,应当是体冷如冰,就是医好之后,在半月之内,也会时时发冷。”周志侠道:“不错,我当时的症状,确是这样。”卢道隐道:“周寨主的身躯火热,那绝不是七阴毒掌之伤!”周志侠见他只是给爹爹诊脉,指头便给烫伤,自是所言不假。
石翠凤道:“那么这是什么伤?”卢道隐道:“起先我不知道这石镜涵的来历,后来听他自报名头,说是百毒神君,我才省了起来,看这伤势,这大约是中了他的九阳毒掌了。”群雄纷纷问道:“百毒神君是什么来历?”“九阳毒掌可能化解?”
卢道隐道:“我技成出师之时,我师父对我再三嘱咐:‘你若是碰到苗疆姬环的门下,便当远远避开!’这姬环乃是当世的第一使毒高手,有一男一女两个弟子,男是苗人,女是汉女。男弟子成名较早,就是刚才来的那个石镜涵,自号百毒神君,女弟子听说本来是赤霞道人的弃徒,后来改投姬环门下的。赤霞道人在生之时,她不敢离开苗疆,这两年才听说她已重出江湖,并自号七阴教主。百毒神君的武功不如她,但使毒的本领却在她之上,百毒神君所练的是九阳毒掌,比她所练的七阴毒掌也要厉害一些。受了七阴毒掌的伤,可以浸在沸水之中,拔除体内的寒毒,但九阳毒掌是热毒,若再侵入沸水之中,那就是自促其死了。所以两种伤势虽极相似,治法却大大不同。”
石翠凤道:“卢先生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想必懂得医治?”卢道隐叹口气道:“七阴毒掌还可以有法治疗,至于九阳毒掌,除了姬环的本门弟子之外,谁都不能解救。我师父竭了十年心力,也仅仅是能辨别它与七阴毒掌的差别而已!”
众人听了,都不由得心内一凉,“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办法医治。”不过,也幸而有他这么一说,否则若用医治“七阴毒掌”的法子来医治他们,那就更糟糕了。
石翠凤忍不住泪流满面,愤然说道:“照这样说来,咱们岂不是只好任凭敌人的勒索,到了十天的期限,便要乖乖的将一半贡物,双手奉献给他?”群雄都垂头丧气,心中均是想道:“恐怕也只好如此了。”但这一批贡物,是费了天下英雄的心力,还死伤了好几位兄弟才劫到的,又岂能这样轻易的送给别人?纵使大家毫无异议,石翠凤母子也不会心安。
卢道隐缓缓道:“周寨主他们好在先服下了碧灵丹,十天之内,大约还不至于丧命。百毒神君所定的期限也还未是最后关头,咱们还可以慢慢想法。”但是,哪还有法子好想呢?以谷竹均和卢道隐的医术本领都没法解救,除了百毒神君的本门弟子之外,天下还有何人能够医治。
石翠凤神色黯然,只好将受伤的周山民、凌云凤、张玉虎三人搬到静室之内调护。龙剑虹与凌云凤情逾姐妹,对张玉虎又早已生了情爱,如今眼看这两个最亲爱的人,竟然受了无法解救的重伤,心中的悲痛,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除了重伤的周山民、凌云凤、张玉虎这三人之外,病倒的还有十几个人,山寨里一片愁云惨雾。好在有一件不幸中之幸的是:那几个受了毒烟侵害最重的人,本来医好之后,也免不了要得终身痨病,龙剑虹将凌云凤剩下的那三粒碧灵丹找出来,溶在酒中,给他们分服,经过卢道隐的诊治,这终身的痨病,却是可以免了。
龙剑虹衣不解带的服侍病人,到了第二天,凌云凤功力较高,服下谷竹均所开的“延阳续命汤”之后,首先苏醒,但也还不能多说话,只是断断续续地吩咐了龙剑虹几句,要她到天山去告诉霍天都,看霍天都肯不肯来看她。她还未知自己是患了不治之症,纵有碧灵丹,最多也不能挨过二十天,还以为可以拖延到霍天都到来。龙剑虹伤感不已,却不敢将真情告诉她,只有表面答应,暗中饮泣。
至于周山民与张玉虎则到了第三天尚未苏醒,在这三天之中,山寨里派人去遍访名医,周围二百里内的名医都请来了,用意是把死马当作活马来医,可惜奇迹不能出现,群医束手无策。不过,由于遍访名医,却意外的探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有人在八达岭外的庞家堡,曾发现七阴教主母女的踪迹。正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