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魔女正在焦急,忽见对面来了一人,帽檐压得很低的,月淡星稀,距离尚远,一时间看不清他的面貌。蓬莱魔女大喜,快步上前,正拟向他问讯,忽地发现这人似曾相识。
蓬莱魔女心头一凛,连忙止步。只见那人把毡帽一揭,露出庐山真相,哈哈笑道:“师妹,你好啊!别来两月,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呢!”
陌路相逢,冤家路窄。此人不是别个,正是蓬莱魔女的师兄公孙奇。
若是平常时候碰上他也还罢了,此时蓬莱魔女正是饥寒困顿,恨不得快些找到一个地方躺下去睡它一觉的时候碰上,这可真是大不巧了。饶是蓬莱魔女素来胆大,也不禁“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公孙奇也“哎呀”叫了一声,道:“师妹,你形容憔悴,是经不起风浪,生了病么?”
蓬莱魔女强摄心神,嗖地拔出剑来,斥道:“公孙奇,你拦住我的去路,意欲何为?”
公孙奇反而踏上前一步,笑道:“啊,对了。你今日是风浪渡江,辛苦了!辛苦了!师妹,你是要找个地方投宿吧?正好愚兄在此处也有个住所,咱们是一家人,不用客气,你就到愚兄下处,暂且歇歇吧!”
蓬莱魔女道:“不要你假惺惺,走开!”
公孙奇又纵声笑道:“走开?你说得这么容易?”
蓬莱魔女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淡淡说道:“好吧,那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公孙奇笑道:“这又何必?不过,你既然假装糊涂,我也只好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咱们虽然有很多过节,但毕竟是师兄妹,我岂能与你兄妹相残?我是怕你遇险,一心一意来寻找你的,好不容易找着了你,怎能容你走呢?你的命我是不要的,我只要你的人!”
蓬莱魔女大怒道:“瞎了你的狗眼,看剑!”
公孙奇一闪闪开,又打了个哈哈,说道:“师妹,你枉为绿林盟主,难道连黑道的规矩都不懂了?”蓬莱魔女怔了一怔,姑且暂抑怒火,说道:“怎么,你还与我论哪门规矩?”
公孙奇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我不想要你偿命,只要你赔我一个人。”
蓬莱魔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孙奇大笑道:“这你还不明白么?你今日做了什么事情,你杀了师嫂,我没了妻子,你不该赔我一个么?嘿,嘿,咱们师兄妹正好亲上加亲啊!”
蓬莱魔女气炸了心肺,厉声斥道:“狗嘴里不长象牙。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抢上去又是一剑!
公孙奇挥袖一拂,用了个“引”字诀,把蓬莱魔女的青钢剑带过一边,冷笑道:“你眼中没有我这个师兄,今日就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哼,哼!看你还有什么狡计可以逃脱?我非得亲手将你擒了不可!”采石矶大战前夕,公孙奇曾被师妹设计所擒,至今引为奇耻大辱。是以言辞吐露,定要出这口气。
蓬莱魔女已拼着豁了性命,反而镇定下来了,一招“春云乍展”,解开了公孙奇那股粘劲,剑锋划了一道圆弧,拂尘也同时挥出,转瞬之间,与公孙奇对抢了十几招攻势。公孙奇但凭一双肉掌,对付她的两件兵器,一时间竟也占不到便宜。
蓬莱魔女心想:“他说我杀了他的妻子,不知是真是假?那妖狐是受了我飞刀之伤,但当时还没有毙命的,难道回家之后,当真是伤重不治了?若然属实,则我今日纵然死在他的手下,也对了本了。”
激战中,公孙奇蓦地一掌拍出,掌风隐隐带着血腥的气味,冷笑说道:“柳清瑶,我劝你不要倔强了,乖乖地顺从了师兄吧。桑家毒功的厉害你是早就知道的了,这滋味可不好受啊!你要多吃苦头么?”
蓬莱魔女骂道:“公孙奇,你简直禽兽不如!”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纵出一丈开外,先避开他的毒掌。
蓬莱魔女在风浪中挣扎了一天,未曾进过饮食,饶是她的内功深厚,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精神已感不支。此时她使出超的轻功,公孙奇的毒掌她是避开了,可是脚尖沾地之时,却不禁一个跄踉,险险栽倒。
公孙奇哈哈大笑,扑过来就要点她穴道。蓬莱魔女倏地一个翻身,喝道:“你来吧!”剑尖抖起三朵剑花,疾刺公孙奇胸前的“璇玑”、“玉衡”、“天柱”三处要穴。
公孙奇是个武学大行家,一看就知是厉害非凡的上乘刺穴手法。而且这一路刺穴手法竟是公孙奇前所未见,只知其妙,不懂解法的刺穴功夫。
原来这是蓬莱魔女得自父亲所授,并非师父武功,所以公孙奇不懂。上乘的刺穴功夫虽然也要使用内功,但却不需如使剑运掌那样用力。
公孙奇掌法已到收发随心之境,心头一凛,立即收回。哈哈笑道:“你已是网底之鱼,就让你多挣扎一些时候吧。”
公孙奇有了顾忌,不敢近身缠斗,毒掌也就打不到蓬莱魔女身上。可是他立即改用劈空掌力,在距离十步之外发掌,腥风毒气,仍然是扑鼻攻来。蓬莱魔女气力不济,自不能施展轻功躲避。数十招之后,不觉头晕目眩。
正在危急万分之际,忽听得公孙奇厉声喝道:“什么人?”话犹未了,只见一条黑影,如箭飞来,人未到,掌先发,但那股掌力,却是向着蓬莱魔女打来!
蓬莱魔女正被公孙奇的劈空掌力压得透不过气,忽地又感到一股掌力袭来,不由得大吃一惊。但奇怪得很,这股掌力虽然力道甚强,却是柔和之极,蓬莱魔女蓦地感到身子一轻,虽然身不由己地给那股掌力推开数步,却蹬时感到呼吸畅通,有说不出的舒服。
蓬莱魔女也是个武学大行家,一怔之后,恍然大悟,原来此人是以极巧妙的内家掌力,一招两用,既替她隔断公孙奇的劈空掌力,同时将她推开数步,使她脱出了公孙奇毒掌所及的范围,免得她遭受伤害。
蓬莱魔女诧异之极,心道:“什么人,竟有如此本领?”她起初还以为不是武林天骄就是笑傲乾坤,哪知抬眼望去,只见是个年约三十左右的身材魁伟的中年汉子,初冬时节,只穿一件单衣,衣衫上有许多补钉,脚蹬六耳麻鞋,似是个流浪四方的叫化子模样。蓬莱魔女看清楚了这人的模样,越发感到诧异,这人似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但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的?蓬莱魔女却怎也想不起来!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人已在厉声说道:“你问我是什么人吗?我只是个路见不平,好管闲事的无名小卒,你欺负女子,我瞧不顺眼!”
公孙奇冷笑道:“好,你好管闲事,你要充当好汉,那就与我较量较量吧!”倏地欺身直进,朝着那人一掌劈下!
蓬莱魔女叫道:“不可与他对掌!”但已迟了,只听得“蓬”的一声,双方已是对了一掌。那人不过身形一晃,公孙奇却已“登、登、登”地接连退了三步。
蓬莱魔女又惊又喜,要知公孙奇的毒掌厉害非常,据蓬莱魔女所知,普天之下,敢与公孙奇硬碰硬对掌的只有她父亲柳元宗一人,除了柳元宗之外,甚至连笑傲乾坤与武林天骄那等武功高明之士,也只是另用上乘的武功抵御他的毒掌,决不敢让他的毒掌触着身体的。但如今这人与公孙奇对了一掌,却未见有中毒的模样。
蓬莱魔女仍是忐忑不安,只怕那人是以深厚的内功强自支持,久战下去,就会毒发。心里想道:“此人仗义救我,我决不能弃他而逃。且调养一下精神,也好助他一臂之力。”她刚才所受的只是公孙奇的劈空掌力,身上未曾中毒,但那毒气腥风,却也令她心头作闷,精神难振。
幸亏蓬莱魔女身上有她父亲给她的避毒丹,此丹虽不能解“化血刀”之毒,但蓬莱魔女也并非身上中毒,只是受了腥风毒气的影响,以至心头作闷,以此丹的功效,辟除毒秽,却是绰绰有余。蓬莱魔女服下一颗,立即神清气爽。
蓬莱魔女一面默运玄功恢复精神,一面抬眼望去,只见公孙奇与那汉子面对面的站立,距离约有三丈之遥。公孙奇横掌如刀,目不转睛地注视对方;那汉子脚步不丁不八,一手握拳,另一掌则横在胸前,也是像斗鸡一般地注视对方。彼此都是一声不响。颇有点“万木无声待雨来”的味道。
蓬莱魔女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看就知公孙奇左掌使的是“化血刀”,右掌则是“腐骨掌”;而那汉子则是在用“金刚掌”护身。双方都在蓄势待敌,等候时机,不敢先发。
蓬莱魔女心头一震,想道:“公孙奇这两大毒功同时使用,只怕此人不能抵御。”心念未已,只听得公孙奇一声暴喝,闪电般地扑了上去,但见青光一闪,出乎蓬莱魔女意外,公孙奇竟然舍弃两大毒功不用,而是解下围腰的软剑,施展家传的柔云剑法。
原来公孙奇与那汉子对了一掌之后,发觉那汉子掌力十分雄浑,自己发出的“化血刀”毒功,竟给对方的掌力迫了回来,要不是他已练成了桑家的内功心法,立即护着心房,只怕伤不了对方反而伤了自己。
公孙奇受挫之后,初时本想两大毒功同时使用,毙了对方的。但他见那汉子蓄势待敌之际,俨如渊停岳峙,气定神闲,丝毫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不禁又患得患失,踌躇起来,心里想道:“我的毒功还差两分火候,倘若同时使用,虽然可以令得对方防不胜防,但我双掌的力量分薄,假如敌不过对方的掌力,我也势必要受重伤了。这是利害参半的打法,胜负难以逆料,还是不用为妙。”
幸亏公孙奇患得患失,临时变计,不敢同时使用两大毒功,否则公孙奇固然难免受伤,那汉子的功力不过比公孙奇略高少许,也决难避免中毒。比较起来,还是公孙奇占了便宜。
如今公孙奇舍掌用剑,那汉子倒是求之不得,公孙奇来得快,他也挡得快,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就在那一瞬之间,那汉子也闪电般地拔刀出鞘,一招“龙翔凤舞”,就把公孙奇的宝剑架开,冷笑说道:“好,我就与你再较量较量兵刃上的功夫!”
公孙奇也不禁失声赞道:“好一把宝刀!”要知公孙奇所用的软剑乃是可以化作绕指柔的百炼精钢,平时束在腰间,作为腰带,一解下来,就是一把锋利非常的宝剑。但他这把宝剑却削不断对方的刀,碰击之后,双方各无伤损,可见对方也是一柄宝刀,刀质至少不在他的宝剑之下。
引起公孙奇失声赞叹的,还不仅是对方刀质本身,而且是在另一个意义上,那也是一柄“宝”刀。这口宝刀刀柄上镶有“猫儿眼宝石”,光华熠熠,只这一颗宝石,就可以价值连城!而那把刀鞘也是镶金刻玉的宝物!这汉子是叫化打扮,使的却是这样价值连城的宝刀,能不引起公孙奇的惊诧?
蓬莱魔女全神贯注看双方拼斗,最初还未曾注意这把宝刀;给公孙奇这一声叫好,才引起了她的注意。可是她除了注意宝刀的本身之外,更注意到宝刀的式样。那是金国贵族通常所佩戴的月牙弯刀。蓬莱魔女不禁疑心大起,“难道这汉子竟是金人?是和武林天骄一样,胸中另有抱负的豪杰?”
蓬莱魔女所注意的,公孙奇也觉察了,略一踌躇,按剑喝道:“你是什么人?”那汉子道:“你管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我知道你!你这通番卖国的败类,敢在这里横行,我就不能饶你!看刀!”蓬莱魔女听他这几句话的口气,又似本身便是汉人,决非金国贵族,否则不会骂公孙奇“通番卖国”。对他的身份越发感到难以捉摸。
心念未已,只见剑气如虹,刀光胜雪,双方已在大打起来,越斗越烈!公孙奇身具正邪两大武学名家之长,所用的又是家传绝学的柔云剑法,使来得心应手。这“柔云剑法”顾名思义是擅能以柔克刚,公孙奇再把桑家的“大衍八式”运用到剑法之上,威力更增,招数也更为奇诡。是以功力虽然稍稍不及对方,但激斗之下,却反而占了招数的便宜,渐渐抢得了先手,杀得那汉子只能招架。
蓬莱魔女凝神观战,忽地叫道:“走坤方转巽位,刺他玉渊穴!”那汉子正被公孙奇的一招奇诡剑招杀得他不知如何招架,一得蓬莱魔女提点,立即依言行事,果然扭转了劣势,反守为攻。
蓬莱魔女自小跟随公孙奇的父亲,已尽得他家的武学真传,对这“柔云剑法”的精微之处,比公孙奇更为熟悉。这么一来,她虽然还未上前助战,却已等于与那汉子联手对敌了。
公孙奇大怒道:“岂有此理,柳清瑶,你简直是胳膊向外弯!”蓬莱魔女冷笑道:“胳膊向外弯?哼,刚才你还恨不得把我的脑袋斫了呢!”“快,走离位,转坎位,剑刺天枢,掌击血海!”前一段话是答复公孙奇,后一段话是指点那个汉子。公孙奇又是羞惭,又是气愤,哑口无言。那汉子接连解了公孙奇几次险招之后,更占上风。
激战中那汉子蓦地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看刀!”霎时刀光大盛,金铁交鸣之际,宛如繁弦急奏。双方都是一沾便即变招,快到极点。连蓬莱魔女这样武学根底的人,凝神看去,也只是见刀光,不见人影!
这汉子用快刀压住了对方,此时已无需蓬莱魔女再加指点了。蓬莱魔女暗暗赞叹:“这闪电般的快刀法,当真是武林罕见的功夫。要不是我亲眼见到,还不敢相信有人会使刀使得这么快的!看来除了几个早已成名的前辈之外,他与武林天骄、笑傲乾坤各具擅长,大可以鼎足而三了!”
公孙奇这才知道,对方在刀法上也有他独特的精妙造诣,实是与柔云剑法异曲同工,难分轩轾。刚才即使没有蓬莱魔女的指点,他用这路刀法也未必便会吃亏。
本领相当的对手,所争的只是谁人能占机先。这汉子由于得到蓬莱魔女的指点,占了机先,已是主客势易,杀得公孙奇只有招架之功。
不到一盏茶的时刻,那汉子已是劈出了九九八十一刀!在第八十一刀劈出之际,公孙奇无法闪开,也无暇一沾便即变招,只能硬碰硬接。只听得“当”的一声,震耳欲聋,公孙奇的宝剑已给他削去了剑尖!
双方的刀剑都是宝物,刀质剑质差不多的。如今公孙奇的剑尖被削,关系不在宝剑不及宝刀,而是因为那汉子的功力较高,而这一路快刀,使到疾处,力贯刀锋,劲道更胜过公孙奇的柔云剑法之故。
公孙奇毒功无效,如今又折了宝剑,黔驴技穷,哪里还敢恋战。当下撒腿就跑,却还扔下一句门面话道:“今日有我师妹助你,暂且让你逞强,终须有日找你算账!”
这虽然是“门面话”,但公孙奇却也是有他的打算,并非徒托空言的。他的毒功还差两分火候,自忖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便可以炉火纯青,到了那时,他就敢于同时运用两大毒功,克敌致胜了。
那汉子冷笑道:“很好。我随时等你寻仇。你不寻仇,我也要寻你呢!”他因为不知蓬莱魔女有否受伤,也就无暇去追公孙奇了。
那汉子把宝刀插入鞘中,回过头来,与蓬莱魔女行个见面礼道:“柳女侠,你好。”蓬莱魔女道:“多谢好汉拔刀相助,我没什么,只可惜让那贼子跑了。请问好汉大名。”蓬莱魔女越看越觉得此人似曾相识,甚至他那柄宝刀,也好似在哪儿见过似的?心里怀疑不定,想道:“他知道公孙奇的来历,又认得我,应该是个熟人。可我怎的想不起来?熟朋友中除了武林天骄与笑傲乾坤之外,又哪里还有似他这样武功高明之士?”
那汉子道:“我姓武,名叫士敦。‘士人’的‘士’,‘敦厚’的‘敦’。柳女侠不必客气,我也幸亏得你指点,要不然我与公孙奇只怕还未知胜负谁属呢。”
“武士敦”,这可是个陌生的名字,蓬莱魔女大感诧异。人家认得她,她不认得人家。初次会面,又不便盘根问底。正自惶惑,那汉子似是知道她的心思,已在笑道:“柳女侠记不起了么?咱们可是会过一面的呢!”
蓬莱魔女尴尬笑道:“请恕我记性太差,真的是想不起来了。不知曾在何处与武大侠会过?”
武士敦笑道:“就在那边那座山头。两个月前的事情。”他所指的那座山头,正是采石矶大战之时,金主完颜亮扎营的地方。采石矶之战距今也正好是两个月。
蓬莱魔女恍然大悟,叫起来道:“哦,原来你就是取了完颜亮首级的那位好汉!”当日在那座山头,两军混战,完颜亮中箭坠马,在保护他的金国御林军之中,突然有个军官手起刀落,一刀把他的首级割掉。金国御林军统领完颜长之飞矛掷他,也给他打落。这军官取了完颜亮的首级之后,在乱军中逃得不知去向。战事过后,蓬莱魔女等人都不知道此人是谁,纷纷猜测。这疑团,至今始解,原来就是武士敦。那柄宝刀原来也是完颜亮的佩刀,当日给武士敦顺手牵羊取了去的。
武士敦说道:“好汉二字不敢当。那日完颜亮先给你们射下马,我不过补上一刀,侥幸成功而已。”
蓬莱魔女道:“要不是你这么一说,我还当真想不起呢。武大侠,你先后的装束可是差得太远了。”当日取完颜亮首级的是个军官,此刻的武士敦却是个叫化子打扮,不过他的衣裳虽然打了许多补钉,却看得出是件新衣,故意打上补钉的。
武士敦笑道:“是么?我也不过还我本来面目而已。”
蓬莱魔女道:“请问武大侠可是丐帮中人,尚帮主和你是怎么个称呼?”蓬莱魔女是绿林盟主,看了他如此装束,已知他定是丐帮的重要人物。
武士敦道:“尚帮主正是我的恩师,但不幸已在月前逝世了。”丐帮帮主尚昆阳是武林前辈,平生侠义自持,很得同道拥戴。丐帮帮规是只许讨化,不许抢劫的。故此丐帮弟子与绿林中人,一般很少来往。纵有私交,也是各行其是。但虽然如此,由于彼此都是抗金的领袖,蓬莱魔女与尚昆阳也曾互通声气,有点渊源,听得他的死讯,好生叹息。但蓬莱魔女也有点觉得奇怪,心中想道:“丐帮最高级的几个大弟子我都认识,虽然不算庸才,但论到武功,却是比武士敦差得太远了。这武士敦又曾杀了完颜亮,即使只是对丐帮来说,也是功劳极大。照理尚帮主死了,应该推他继任帮主的,难道是因为他在丐帮资历尚浅,丐帮中人恪于陈规,所以另选他人么?还有一层,丐帮老帮主逝世及今,未足一月,武士敦也该帮忙新帮主料理帮务才是,何以他却单独一人来到此间?”
但蓬莱魔女与武士敦乃是初次会面,却不便去打听人家帮内的事情。而且目前她最想知道的还是武士敦何以以丐帮弟子的身份,却混进了金国的御林军中,杀了完颜亮。当下,蓬莱魔女对尚帮主之死表示了哀悼之后,就问起武士敦这件事情。
武士敦道:“咱们边走边说吧。柳女侠你未曾吃过晚饭吧?”蓬莱魔女是个爽快的人,说道:“我今日在风浪中渡江,几乎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正想找寻食物。你知道附近可有人家?”
武士敦道:“我在这里有个住处,不过还有一段路程。要是你不嫌肮脏,就把这条羊腿暂且充饥如何?”打开系在腰间的讨米袋,拿出了一条烤熟的羊腿,叫化子弄的烧烤食物,习惯是用烂泥巴包裹,就在田头野外烧起野火,埋在热灰之中弄熟的,和普通烧烤的方法大大不同。所以这条羊腿还沾有剥落的泥污和灰尘。蓬莱魔女笑道:“好极了。我又不是公子小姐,哪有这许多讲究?”接过羊腿,便撕来吃,吃得津津有味。武士敦见她脱略形骇,也颇为欣赏,心道:“怪不得像笑傲乾坤华谷涵那样眼高于顶的人,也为她倾倒。”
武士敦道:“我本是南阳人氏,父亲是乡下教书先生。金寇攻下南阳那年,我才五岁。爹爹不愿做顺民,带了全家七口跟着一大群难民想要逃过江去。不料中途遇上寇兵,大肆杀戮,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全给寇兵杀死。只剩下我一人,当时被刺了一刀,却未曾死。大约因为我是个孩子,寇兵不怎么注意,未补上一刀。才侥幸留下我一条小命。”
战乱中像这样家破人亡之事,几乎是无日无之,“寻常”得很的。但在有相同遭遇的人听来,却不禁特别难过。蓬莱魔女心中想道:“我虽然也是家破人亡,自小死了母亲,失了父亲,不知生身父母。但幸而苦尽甘来,今日仍得父女团圆。却是比这武士敦幸运多了。”
武士敦继续说道:“我侥幸未死,后来得一个过路的叫化子救我,给我治好了伤,叫我跟他讨饭。这叫化子是丐帮弟子,我跟了他几年,在一次丐帮聚会之时,他带我拜见帮主,请帮主收我为本帮弟子。那年我只有八岁,在丐帮中是最小的一个弟子。又过了两年,帮主说我有学武的根骨,这才正式收我为徒。
“恩师知道我有血海深仇,决意成全我报仇的心愿。要我会学金人的生活习惯、言语文字,到了十八岁那年,就叫我假充金人,趁着一次完颜亮招选御林军的机会,报名应试,我故意隐藏了几分本领,免得惹人特别注意,考了个第五名。本来当金国的御林军还要有家世和身份的说明的,好在我恩师交游广阔,在金国的志士之中也有他的朋友,经过恩师安排,这一关也顺利地通过了。从此我就在御林军中当上了一个小军官。
“小军官还没有接近完颜亮的机会,这样一当就当上了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了采石矶之战,这个机会才等到了手,我手刃了完颜亮,这才发泄了十年来的乌气,报了我忍受了二十三年的血海深仇!”
蓬莱魔女听得眉飞色舞,撕下最后一片羊腿,喝彩道:“好!你苦心孤诣,终报大仇!如此坚毅不拔的心志,当真是令人佩服!”武士敦黯然道:“我得以报仇,都是靠了恩师的栽培。可惜我带了仇人的首级回去禀报恩师之日,却只能赶上最后一面了。他那时已病得很重,见了完颜亮的首级,一时欢喜过度,哈哈大笑,就在笑声中气绝而亡。”
蓬莱魔女安慰他道:“我记得三年前是令师的七十大寿,他得享高寿,又得见爱徒雪了国恨家仇,如此一死,死无遗憾,他是可以含笑九泉了。但不知是谁继任帮主?”
武士敦眉头一皱,似乎不大愿意谈这个问题,说道:“是我的一位大师兄继任了。这位大师兄对我有点小小的误会,也许将来还要请柳女侠帮我一个忙。”蓬莱魔女道:“力之所及,决不敢辞。武大侠请说。”
武士敦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的住处已经到了。柳女侠不嫌委屈,便请在小处歇脚,容我细道其详。”蓬莱魔女抬眼望去,看到山上的一间石屋,屋中有灯光明亮,蓬莱魔女眼光锐利,还看见屋中隐隐有个人影,竟然似是个女子的背影。
蓬莱魔女压根儿就没想到武士敦的住处会藏有女人,见此情形,不禁愕然止步。要知丐帮虽然不禁婚嫁,但在武士敦的情形却又不同。他十八岁投军,当了十年金国御林军军官,未曾结婚,一回本帮,又逢恩师葬事,在这一段期间,也不可能结婚。丐帮习惯是不收女弟子的,但这女子与武士敦同居一处,三更半夜尚自亮灯等他回来,显然关系很不寻常。蓬莱魔女虽然是个脱略形骸、不拘小节的女中豪杰,见此情形,也不由得皱了眉头,心中想道:“难道这武士敦竟是个行为不端的人?”
心念未已,只听得武士敦已在笑道:“柳女侠,今晚真是巧遇之至,你有一位好朋友在我这儿,你想不到吧?”
蓬莱魔女此时也发觉屋中女子的背影似是熟人,一时间却想不起是谁,大为奇怪,正要动问,武士敦早已扬声叫道:“紫烟,你看看是谁来了?”
屋中女子飞跑出来,与蓬莱魔女打了一个照面,两人都是又惊又喜,“啊呀”一声叫了出来,来不及说话,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两个好朋友意外相逢的兴奋心情稍稍过了之后,那女子说道:“柳姐姐,四年不见,想死我了!”蓬莱魔女道:“云姐姐,你也是的,这四年你躲到哪儿,也不来看一看我?”
原来这女子乃是蓬莱魔女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南阳武学名家云仲玉的女儿云紫烟。
她们两人不但是好朋友,且还有过一段特别的交情。四年之前,正是蓬莱魔女开始当上北五省的绿林盟主,威名远播江湖的时候,她的好朋友云紫烟却碰上一个飞来横祸,有一个恶人向她无理纠缠。这个恶人不是别个,就是蓬莱魔女的师兄公孙奇。
公孙奇要迫云紫烟做他姬妾,但却不用强抢的手段,而是到云家公然提出,要云仲玉把女儿送上门来,举行“纳妾”的仪礼的。他并声明,倘不答应,就要一路纠缠,令云家父女无法在江湖立足。这对于久享盛名的武师云仲玉,当然是一个天大的侮辱!
云仲玉父女败在公孙奇手下,公孙奇限令云仲玉在十天之内,把女儿心甘情愿地迭来。云仲玉邀了许多好友与公孙奇拼斗,结果又是败得一塌糊涂。
云紫烟并不知公孙奇是蓬莱魔女的师兄,派了一个师妹,向蓬莱魔女求救。蓬莱魔女匆匆赶来,但也还是迟了一天,过了公孙奇所定的十天期限。
蓬莱魔女惴惴不安,以为云紫烟已给她师兄掳去,即使不然,最少也是受了一场侮辱。哪知云家父女满面笑容地出来迎接她,向她道谢之后,说道:“好了,好了,那恶贼已经给人赶跑了,从今之后,他是不堪再来纠缠我们了。但你拔刀相助的高义,我们还是一样铭感于心。”
蓬莱魔女当时听了,大为惊诧,忙向云紫烟询问,是什么人有那么大的本领,能够将公孙奇赶跑。这才知道是一个少年书生,就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忽然不请自来,用一把折扇把公孙奇打败,要公孙奇立下誓言,从今之后不许再骚扰云家,这才将他放走的。当日情形当真是险到了极点,公孙奇已经把云家邀来助拳的亲友全部打伤,云仲玉也正要横剑自刎了,要是那书生来迟一步,真是不堪设想。这书生打败了公孙奇之后,仰天大笑,也跟着走了。云家父女还来不及问他的姓名,事后云家的一位朋友,因为曾听过一位老前辈谈过笑傲乾坤的行径,这书生所用的折扇、年貌,以及潇洒不羁的风度,样样都与那位老前辈所说过的笑傲乾坤相符,这才猜想到定是笑傲坤华谷涵。
蓬莱魔女第一次听到笑傲乾坤华谷涵的名字,就是从云紫烟口中说出来的。
如今蓬莱魔女在一别四年之后,与好友意外相逢,想起四年前的旧事,当年她还是初次知道有华谷涵其人,而今则是心心相印的知己,自己也正在为着寻觅他的下落而奔走风尘,思想起来,不禁心间怅触。同时蓬莱魔女也恍然大悟,问道:“你们来到此间,可是为了追踪公孙奇这恶贼?”
云紫烟道:“不错。正因为丐帮弟子发现了公孙奇的行踪,我要武大哥来给我报仇的。柳姐姐,想不到这贼子是你师兄,但你好几次要大义灭亲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了。”
蓬莱魔女叹口气道:“我早已不把这贼子当作师兄了。我此次北归,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要去禀告恩师,请他处置这个逆子的。不过公孙奇如今已练成了桑家的两大毒功,本领亦已是今非昔比了。”
武士敦说了刚才和公孙奇动手的情形,云紫烟听说公孙奇已经逃跑,也不禁大叹可惜。
蓬莱魔女笑道:“你们知道了我的情形,我还未知道你们的因果呢!云姐姐,你瞒得我好苦,一直不让我知道你有这一位武大哥。你们是几时‘孟光接上了梁鸿案’的?”
云紫烟面上一红,说道:“姐姐别取笑,我们也正有为难之事呢。进屋子去再说吧。”
云紫烟也是个性情豪爽的女侠,虽然难免有点害羞,但仍是把他们之间的事情,毫不隐瞒地向蓬莱魔女说了。
原来他们是同邑人,而且两家还是邻居。云紫烟的父亲是名武师,武士敦的父亲是乡下教私塾的先生,两人虽是一文一武,倒是意气相投,甚为相得。武士敦比云紫烟年长三岁,武士敦家破人亡那年,武士敦五岁,云紫烟才是两岁。
两家在战祸之中失散之后,经过了十三年,云仲玉才打听得武士敦的下落,知道他做了丐帮帮主的弟子。
云仲玉是武林名宿,与丐帮帮主尚昆阳同一辈份,颇有交情。有一日听得尚昆阳说起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是南阳人氏,云仲玉心中一动,叫来一认,果然是故人之子。
云仲玉见故人之子已经长大成材,当然大为高兴,想起往日与他爹爹的交情,又怜悯他家破人亡的遭遇,遂起了将女儿许配于他之意。自此之后,云家父女时常来探望武士敦,在云仲玉有意安排之下,两个少年人日益亲近。那时云紫烟正是年方十五,情窦初开,对这位本领比她高强得多的“武大哥”极为崇拜,和他在一起就觉得开心。也许她还不懂得这就是爱情,但在别人眼中,他们早已是情投意合的“小两口子”了。
云仲玉曾经几次向尚昆阳提起了给他们定亲,奇怪的是尚昆阳反而诸多推搪。直到有一天,云仲玉酒后发了怒气,质问尚昆阳是否认为自己的女儿配不上他的爱徒?其时别无旁人在座,尚昆阳这才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他。原来尚昆阳已经安排好了,武士敦就要趁今年金国招选御林军的机会,冒充金人,前往投军,以便伺机刺杀金国的皇帝,报家国之仇的。但武士敦此去,成败未可知,甚至能否活着回来,亦属渺茫。而且即使能活着回来,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尚昆阳是为了怕误了他女儿的青春,这才推搪婚议的。
云仲玉听了大为感动,更决意要定这门亲事。当下两个老人就把女儿、徒弟叫来,由尚昆咱与他们说个明白,问他们的意思。尚昆阳是怕只由父亲作主,事后女儿或有后悔。哪知云紫烟年纪虽小,深明大义,又加以一向崇拜、爱慕这位“武大哥”,所以反而比她父亲还要坚决,事关终身大事,她也顾不了害羞,当场就发下誓言,誓等武士敦回来,非武士敦不嫁。武士敦感于他们父女之诚,于是这件婚事遂定夺了。
但武士敦混入金国御林军中,这是一件非常秘密的事情,此事在丐帮之中只有帮主尚昆阳和另外一位长老知道,丐帮之外,就只有云仲玉父女知道了。云家父女当然要守口如瓶,云紫烟也不敢让外人知道她的这位未婚夫。即使是对着最知己的朋友如蓬莱魔女者,她也不敢吐露半句。
自从武士敦投军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到了第六年,发生了公孙奇迫害他们父女的事情,事情过后,云仲玉一气成病,第二年就病死了。
云紫烟不愿留在伤心之地,同时也怕公孙奇再来找她麻烦,遂离开家乡,到峨嵋山跟她师父无相神尼,深造武功,再学了三年之后,这才回来的。她回来之后不久,恰巧武士敦也大功告成,刺杀了完颜亮,回来找她了,两人一别十年,至此方才重见。正是: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