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不是当年了,脚下青瓦不时发出的吱咯脆响提醒着颜如语这个惨痛的事实,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将功夫全盘扔下。
区区一个四品武将的府邸足足占了七八亩地,高手如云虽然未必见得,从容来去也的确不可能。颜如语逡巡小半个时辰,用心记下出入路径,四周门户,深吸口气,翻身轻轻巧巧跳下,抽刀挑开窗格,无声无息地摸了进去——偌大一间房,被一面巨硕屏风格成两半,屏风上绘的是五胡乱华烽烟图,神完气足,一望而知是名家手笔,外间有人低语,烛光不算分明,只能瞧出两个隐约人形;内间三座兽纹檀木书架呈品字排列,正南方一架高案,摆了文房四宝书信卷札,太师椅上火云绒垫有挪动痕迹,一枝狼毫笔滚在白纸上,洇开一片墨迹,显然适才有人匆匆离开。
果然不错,这里就是罗珙尰的书房重地,颜如语心中有数,摘下颗暗扣,将药粉轻轻洒在蜡烛上,又小心自鞋底拔出根绣花针,撩开椅垫反插入交椅木纹里,正心满意足准备离去,打眼看见案牍正中一件公文封套,火漆封妥但是未捺封印,颜如语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只是外间谈话声忽然大了,一个人怒冲冲道:“我说你轻举妄动,你还不信!曾老儿眷养刺客和我作对,朝中无人他焉敢如此!你说那个给莫水窈治伤的,到底是什么人?曾老儿家里,到底窝藏了多少亡命之徒?”
“父亲只管宽心,依我看,只要咱们这一本参倒了曾家老二,主事人自然会浮出水面,到时候,哼哼。”
“不要打草惊蛇,小兔崽子在咱们手里,谅他也不敢玩花样,你派几个人守在曾家附近,风吹草动一概回报。”
“父亲是怕他们举家出逃?”
“不错,总而言之,此事决不能有一人一字离了扶苏镇,你明白了?”
“孩儿这就去办。”
“你先招呼两个人进来,这份奏章,要十万火急送上京城去。”
颜如语正准备原路摸出去,听见这话,又把身子朝阴影里缩了缩,她自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等着看场好戏,罗珙尰再怎么精明,也断断想不到,奏章里已经替换了那份要命的宗卷。门外一阵系索声,听起来像是有七八个人正向这边走来,步轻气沉,个个都是高手——颜如语忽然觉得不对了,取一份公文,哪里需要这许多人手,难道说自己已经暴露了身形?无数念想在脑海中急急闪过,颜如语忽然明白了过来,黑夜中,鸭油蟹黄的香气若有若无,诱惑人肠腹辘辘生饥,是了!
她已经没有退路,一刀劈开屏风,直窜了出去。
链子枪,袖镖,铁莲子,飞刀……二三十样暗器扑面而来,八个男子闪身间封死了她的前后四向,罗珙尰的府内,赫然藏着八卦刀阵。
乾坤互换,震兑呼应,八柄刀合成了一面网,绵绵不绝,遥相呼应。颜如语出刀如电,旋身间连架八刀,一刀沉过一刀,一式重过一式,到了最后一刀,颜如语内息已经不足,左膝一软险些跪倒,而第二轮刀网又一次逼近过来,包围圈缩小了三寸。
“破月刀?”罗之涯略略惊诧,冷笑:“恐怕不是正牌的破月刀吧?当真是颜小朔到了,哪里还有我们的命在?”
罗珙尰也拈须笑道:“江湖传闻,多半是有些夸大之辞的,看来朔望双侠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何止是徒有虚名?带着点心上门,难不成颜女侠准备饿了垫垫肚子?倒难怪是这么副尊容,哈哈。”父子俩似乎算定这蒙面客绝非八卦刀的对手,好整以暇地说笑起来,“我听说朔望双侠都是精瘦身形,这莫不是双侠合一了吧?”
颜如语听得脸上一阵冷一阵热一阵红一阵白,不错,八卦刀移宫换位间是有空挡的,但是她的刀早没有昔年随心,就连自保也是不能,何况是破阵?眼看八人再近一尺,就成了先天内八卦的阵势,颜如语焦虑万分,虎口酸麻,几次拿捏不住刀柄,但是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势已去,无计可施。
“着!”两股劲风,屋内双灯齐灭,罗之涯大叫一声“当心”,朔望双侠是出名的夜行客,传说中双目可以夜读,灯火一灭显然大占便宜。
但是没有人动,连呼吸似乎都已经停顿了。
良久,极度紧张后的一声大笑:“我们差点真的被唬住了——少奶奶,从哪里弄了把刀糊弄我们?”
微弱的烛光再度燃起,刀网中间,颜如语纹丝未动,她黑巾蒙面看不清楚表情,但是眸中闪烁,眼帘微抖,显然也是极度不适应那骤然的黑暗,如果刚才八卦刀阵发动,她必死无疑。
“兄弟们抓活的,明儿把她们娘儿俩打包送去曾府,看看曾老头子有什么话说。”罗之涯笑得更加放肆,“还有外面那位兄弟,赏个脸进来一叙吧?”
“就凭你们?只怕还不配我出手。”一个粗哑嗓音响起,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高瘦青年,斗笠下白纱蒙面,手中一柄白刀如欲圆之月,和颜如语手里的弯刀正好凑成一轮。。
罗之涯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在场的每个人都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破月双刀合璧,本来就是武林中的传奇。今天犯了什么邪?居然能招惹双侠同时驾临?
更吃惊的是颜如语——那个人身上穿的是曾九霄昔年的旧袍子,压低的声音里还藏着女子的尖音,居然是莫水窈,她这个时候大模大样走进来,不是送死么?
莫水窈若无其事,依旧神气十足大喝一声:“破月离手刀!”
她手中刀已经呼啸着飞了出去——破月离手刀是朔望双侠的绝杀招式,平平凡凡的离手刀中藏了无穷变化,好像是月光凝聚的刀之精魂,若不血刃,绝不着陆。这一式威名实在太大,首当其冲的二人没有多想不敢单挑,齐齐后退了一步,八柄刀一起接下,颜如语心中雪亮,已经趁机直掠了出去。
那柄“破月刀”在刀网中碎成齑粉,众人这才发现,那不过是大半面团扇,涂了些石灰银粉而已。莫水窈看得有趣,嘻嘻笑了出来。
“你好端端的,学我哥哥做什么!”颜如语回头埋怨,她虽然跳出八卦阵,但是想要脱身依旧难如登天。
莫水窈浑然不惧,反唇相讥:“专心打架,心无旁骛!”她双足斜踢,一对高齿木屐飞了出去,身量顿时矮了一截。
颜如语愕然:“什么?”
莫水窈道:“废话太多,全天下人都忘了颜小朔是谁,只有你还记着!”
好像一桶雪水当头浇下,颜如语霍然开朗:“我明白了,你替我挡三招。”
她已经第二次跃了出去,足尖在屋顶一蹴,破月刀离手而出,漆黑的弯刃好像破除了一切规则,在刀网间拐出奇异的弧,叮叮跳跃,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横斩向罗之涯的胸膛。
莫水窈几乎和她一起跃出,袖间小剑青蛇般滑进掌中,横挑开斩向颜如语的刀锋,折腰闪过下三路的攻击,腰伤牵动,她一个踉跄满头是汗,但借着那一跌之力,袖剑直挑向踏足“离”位男子的小腹,也不管眼前是八卦阵还是九卦阵,毫无章法,见人就打。
但破月刀还是虚晃,在半空划过一道大圈,回转颜如语手中,颜如语半空抓刀直掠而下,莫水窈腰肢一挺,袖剑作竖碑式一转,替她架开第二轮攻击。颜如语人已越过八卦阵,不偏不倚直奔罗之涯,罗之涯也不躲,反手拔刀,只是电光石火间颜如语锋刃已至,在他腰间一挑,腰刀落地,罗之涯险些抓在刀锋之上,颜如语横刀直对他丹田:“叫他们住手。”
罗之涯满头冷汗,也不知道这个肥胖妇人怎么就在顷刻间多了种旁若无人的气势。他还想硬挺,一旁的罗珙尰已经叹道:“都住手吧,曾夫人好功夫。”
颜如语轻轻揭开蒙面巾:“不敢当,罗将军,把我儿子还给我。”
罗之涯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服,但是成王败寇他也无话可说,只好笑道:“嫂夫人,怕是有些误会吧?你这样闯上门来,只怕曾兄那里——”
颜如语冷冷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说的,把儿子还我,我拿腿走人就是。”
罗家父子对了个眼色,点了点头。
颜如语又是一笑:“大宅大院的,我小户人家跑不来,烦请罗将军将小儿送到马厩,我带了儿子就走,不给大家伙添麻烦,水窈,走。”
莫水窈点点头,斗室中变化少,八卦阵威力无穷暂且不提,这个地方毕竟是罗珙尰的机密所在,难免有些机关暗道一类,倒是马厩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安全得多。
这时候天如墨色,东方已有启明星升起,眼看着一夜中最黑暗的一段就要过去,转眼就是天亮。两个女人步步为营,在众人环伺之下捱到马厩,背后都是一身冷汗。
“娘——人家没睡好呐!”曾熙官大声嚷嚷着发泄不满,下人们见情况紧急,也没给这位小爷穿妥衣裳,匆匆披了件外衣就一路抱来。曾熙官一见娘亲正准备跑过去,被罗珙尰一把扯住:“少夫人,咱们一起放人。”
“将军”,颜如语略福了福:“不是我信不过将军,实在是颜如语一介女流,胆小如鼠……还请将军大人大量,先放了小儿,赐马两匹,颜如语绝不敢怠慢公子就是。”
“你敢跟我玩花样?”罗珙尰轻轻一捏小孩儿手腕,他武将出身,这一捏曾熙官哪里受得了?一声惨叫,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颜如语心痛如绞,但也狠手在罗之涯后颈脊椎上一按,这一下猝不及防,罗之涯闷哼一声,半个身子几乎软了下去。颜如语凄楚道:“将军,你真要我们母子玉石俱焚?”她嘴里说得可怜,一双眼却狼森可怖,好像只要罗珙尰有什么动作,她势必十倍还给罗之涯一样。
罗珙尰犹豫片刻,满脸怒容,伸手把小孩子推了出去,莫水窈连忙一把抱住:“谢将军。”
罗珙尰咳嗽一声:“少夫人,我卖你个人情,那两匹踏雪乌骓是昔年西王所赐的龙驹之后,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你带走吧。”
颜如语面不改色:“此等宝马扎眼得很,我受之有愧,万一将军追赶又躲避不及,无礼了——水窈,杀了吧。”
莫水窈眼皮直跳,那两匹乌骓马俊秀非凡,这位姐姐眉毛都不动一下就吩咐杀了,她咬咬牙闭闭眼,袖中剑划过马颈,双马嘶鸣,顷刻间倒地而亡。
颜如语指了指当中两匹白马:“留下这两匹,其他的,一起杀了。”
如果之前罗珙尰还不信颜如语就是昔年的颜小朔,现在已经全盘信了,他怒道:“颜如语,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敢。”身后宝马良驹接连到底,莫水窈杀得手软,颜如语依旧低头有礼道:“昔年夫子念及门徒,还只问人不问马,公子的性命如何也要重要些,将军见谅,水窈上马,带孩子先走。”
颜如语在人群中,依旧眼观鼻鼻观口,有如大家好女子,但眼角余光并未放过丝毫异状,她退到门口,微笑道:“将军放心,我虽是女子,也知道言而有信,三少爷的穴道六个时辰后自解。还望将军海涵,不要赶尽杀绝。”
伸手一推罗之涯,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罗珙尰接过儿子,回头向八卦刀众人怒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只是他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软软跌了下去。
八卦刀正要上来相扶,也个个醉酒一般,脚步踉跄起来……
“蜡烛里的迷香最多能撑三日,不过放得久了,药效难免大大打折,水窈,我们得赶快。”颜如语擦汗,这次实在纯属侥幸,罗家父子醒转过来,必定恼羞成怒。
莫水窈不解:“姐姐,何不干脆解决了他们?”
颜如语摇头:“当真坏了朝廷命官的性命,咱们俩倒是好办,曾家一门上下如何是好?这一回罗珙尰吃个暗亏,固然不会饶了我们,想必也不会明面上惊动官府。”她勒马,顺手勒住莫水窈坐骑辔头:“水窈,你走吧,咱们算是两不相欠。”
莫水窈怔怔:“你…… 你还要去管曾家那摊子烂事?”
颜如语伸手拎过儿子,放在自己马鞍上,小孩子吓坏了,抬头看着母亲只觉得陌生,但被那熟悉的点心香气一钩,又嘻笑起来,自顾自伸手到母亲衣囊里取食,颜如语摸了模儿子脑门,苦笑:“我和你,终究不同——驾!”
莫水窈咬咬牙,摧马赶上:“你要送他们去哪里?”
“不知道”,颜如语确实不知道:“总之离扶苏镇越远越好。”
莫水窈笑笑:“我陪姐姐走一趟吧,到了地头,我们分道扬镳。”
颜如语一惊:“你?”
这条路想必不是那么轻松的,她也实在需要一个功夫了得的助手。
莫水窈好像瞧破了她的心思,梨涡浅笑:“事成之后,你教我几手算作回报——姐姐你放心,你相公我不碰了就是,怎么样?”
颜如语不置可否,只是一张脸沉下来,默不作声地打马前行。
“娘?娘……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不让莫姨娘去?”怀里,熙官皱着小小眉头问,一边吮着食指。
颜如语叹了口气:“臭娘们欺人太甚,奇耻大辱。”
这小妖精,仗着一张脸轻轻巧巧抢了自己男人去,又不当回事的扔回来,说,姐姐,还你,我不玩了。
可是她没法拒绝这份心意,她一个人,保护不了一家子。
她想不到的是,一箭地外,莫水窈也在回望着黑洞洞的罗府,喃喃:“自取其辱啊自取其辱。”
好一趟兜兜转转下来,曾府里已经乱成一团,虽说老爷子一声令下收拾东西,但是这么大家业,收拾起来哪是一时半会能消停得了的?找车的套马的来回搬运的都在一路小跑,女人们嚷嚷着这个不能压,那个不能碰,老爷子自己也在犹豫,几样古董都是经年来收集的宝物,一时间托付不出去,也不知带哪样好。
曾九霄别的不管,自己在调理几架子琴,松了琴弦装入琴袋,上下张望着要在马车里找个安全地方,一抬头看见了颜如语——黑衣,执刀,面沉如水。
一家人都看见了这位少奶奶,曾熙官喊了声爹,跳下马扑进父亲怀里,举着手腕上的淤青讨哄,曾九霄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你……你们……这?”
颜如语懒得废话:“儿子抢回来了,快走,马上。”
她跳下马,伸手将相公儿子一起推进马车,随手把一堆琴接二连三扔了进去,不等曾九霄反应过来,已经走到曾鼐身边,一脚踢飞花瓶:“父亲上车,来不及了——水窈带上人,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全给我带上,快。”
莫水窈身手矫健之极,一点马鞍飞身而下,一路推推搡搡:“上车,快点快点,别磨蹭找死啊,说你呢!不想走的快滚。”
曾夫人一把抓住曾鼐衣袖:“老爷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再问下去命都没了。”颜如语回手半扶半抱起婆母,往公公身边一放,踢了踢箱子,大声道:“所有人听着,不想走的出镇子就离开,有什么卖身的契约一笔勾销,愿意跟着的每天五钱银子,亏待不了大家伙——老钱老李赶车呀,再废话的这就是例子。”
她斜刀横砍,一株一人抱的梧桐轰然倒下,将一地的瓶瓶罐罐砸了个粉碎。曾九霄所在马车坐骑受惊,扬蹄而去,其余马车的赶车人连忙挥鞭跟了上去,一溜儿十四辆大车,刹那间一起启程。
莫水窈扬手扔过瓶酒:“姐姐。”
两人手中酒瓶当空一撞,两截瓶颈一起飞开,二人齐齐一饮而尽,颜如语伸手,莫水窈当空一击:“成交。”
良辰美景,天宽地阔;谁家子弟,灰头土脸。
初升的曙光照在曾九霄脸上,让他有了种不真实的恍惚,曾几何时他踌躇满志,以为自己坐享齐人之福,贤妻美妾娇儿,好不快活,可是一夜之间,“贤妻”变成了只身出入将府的女侠,“美妾”变成了持刀行刺的飞贼,而自己坐在这颠死人的大车上,几乎要把黄胆水吐出来。他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扶着车壁,实在多不出第三只手,只能看着自己那些稀世名琴磕磕碰碰,也不知掉了几片漆,损了多少琴柱。
他想要招呼颜如语问上一声,但是颜如语眉头紧锁满脸怒容,嘴里始终只有两个词“快”,“跟上”,手中马鞭劈啪作响,好像看谁不顺眼就要抽过去一样——也不怪她,这才不过走出二十里地,车队早已经哀鸿遍野,要休息的,要吃早点喝水的,不舒服的……这些也就算了,还有些女眷异口同声要求方便,且个个憋死事小贞洁事大,绝不肯就地解决。
“停——”颜如语终于不胜其烦,沉着脸打开箱子翻出卷“芙蓉如面”的上织缎子来,也不管身后嬷嬷大叫是陪嫁的事物,三棵树一围,回头道:“要方便得赶快,再不成自个儿想法子。”
这车停下来容易,再动起来就难了,女人们好不容易下车休息,哪个肯上去?缎围子外头排着队,里头个个羞答答的,你替我拿裙子,我替你解带子,然后方便得鸦雀无声,喊着头晕脑胀心慌胃痛腿抽筋,说什么宁死也不走了。
莫水窈呸呸地吐着满嘴沙土,打马过来:“姐姐,喊了三回上车了,你看看,根本招呼不动嘛——依我看不能再带着这么些人一块儿了,就老爷太太曾家爷儿俩一车,咱们是逃命,不是走亲戚。”
颜如语摇头:“你当我不想?只是这些人扔在荒郊野地也不是办法,近年来日子不好过,这一带也不太平,再者说离扶苏镇太近,万一他们落在罗珙尰手里,免不得要逼供问我们的下落……只是没想到有这么麻烦。”她一回头,急眼高叫:“谁叫你拆包袱的!上车!”
那管事女人头也不回地打开包裹:“回少奶奶,是夫人吩咐的,夫人从昨儿半夜点米不打牙了,你做媳妇的不伺候着也就罢了,还诈唬谁呀!”
颜如语憋闷之极,劈手夺过那女人手里包裹,把她往车上一搡,那女人惨叫起来,正要伸手去抓第二个,一只养尊处优的白手拦在面前——曾夫人再也看不过眼,冷冷道:“颜氏!你眼里还有公婆夫君没有!这车里的桩桩件件都是我们曾家的,怎么走路,有老爷有我,再不济还有九霄,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颜如语咬咬嘴唇,不说话。
曾夫人看了曾鼐一眼,见老爷点头赞许,胆气更盛,继续道:“我还未曾问你呢,你去将军府都干了些什么?我那宗卷是不是你拿走的?怎么?杀人越货,连累夫家,你倒是有理了?你给我站住!”
颜如语回头就走,曾熙官一把扯住她衣角:“娘!娘!我饿了——”
颜如语没心思回答:“找你爹去。”
“如语,不要使性子,爹娘都等你回话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曾九霄负手站在她身后:“还有,你是不是还袖崖那个——”
颜如语忍无可忍,回头道:“好,我告诉你,儿子我抢回来了,罗家父子都伤了,你们看着办吧,一炷香功夫再不上车,我带儿子走。”
“越说越不成体统!”曾鼐脸色难看之极,好一阵子咳嗽,呼啦拉一群人围了过去,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夫人叫着找药,一堆人乱成一团。
颜如语索性坐了下来。
莫水窈走到她身边坐下:“姐姐,我们走吧,江湖里出来的,总要回江湖里去,你也看见了,你什么都做不了。”
颜如语摇头:“那终归是我儿子的爹和爷爷……走,扔也把他们扔上车去!”
她一站起身子,就看见了远远的几骑快马,如扇围来。
莫水窈袖中剑露出锋芒:“好快!”
颜如语按住她:“等等,不像是罗家人。”
莫水窈立即明白过来:“呵,这一带果然不太平。”
颜如语回头冷笑:“这么在野地里招摇,根本就是找死。”
她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老爷子立即不咳嗽了,当然也没有发难——每个人都看见了那几匹马,马上的骑客,以及他们手里明晃晃的钢刀。
曾九霄刚要迎上去,老爷子一把按住:“诶,江湖上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
颜如语抱拳拢刀,四下致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哪条道的兄弟?”
为首的男人上下打量她两眼:“霍!小娘子是练家子?通个招呼,兄弟们青龙山的,小娘子打幌子吧,别翻了自己人台子。”
颜如语低头,抚过刀锋:“不走野路十年了,破月刀姓颜的,问兄弟们好。”
男子怔了怔:“破月刀?朔望双侠?”
颜如语抱拳:“不敢当,正是颜小朔。”她回头道:“老李,拿两封银子来,给兄弟们买杯酒喝,他日路过青龙山,必定登门谢过当家的。”
男子半信半疑,但看着颜如语手上弯刀,还是点头:“兄弟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挡颜夫人车驾,赏银免了,走——”
几个人刚刚拨转马身,老李颠颠儿跑来,双手奉上银包,见众人要走,侧头请示道:“少奶奶,这银子怎么办?”
“少奶奶?”那男子哈哈一笑,刀锋直指颜如语:“我当是谁呢这么大排场,原来是扶苏镇曾家,曾少奶奶,我差点还真走了眼,拿把弯刀就敢报朔望双侠的名号,你这是欺负我们没眼力没见识?”
众汉子一团哄笑。
颜如语一肚子委屈,只想踹老李一脚,心道姑奶奶我爱嫁谁嫁谁,管得着么你?但是脸上不动声色,知道这回不露真章是走不了,动上手刀剑无眼,说不准就要结上梁子。
七人已经下马,晃晃悠悠走了过来,嘴里嘿嘿笑着:“来来,兄弟们开眼了啊,颜小朔——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啊——我说那个颜女侠怎么这个身段这个模样呢,啊,哈哈,谁来请教请教?”
“我来我来”,身后一个独臂持短枪的走上一步:“学两天功夫听点故事就敢吹牛,大爷我少一只左手,要不要报苏旷的名号,嘿嘿。”
眼看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莫水窈忽然一步挡了上来,指尖挑了个小小银木牌,笑道:“颜侠姊名号不管用,我这里还有个小玩意儿,请各位大爷过过目?”
那牌子也看不出什么材质,不过三寸长,二指宽,当中写着四个隶字:借刀一用。一阵清风吹过,小木牌滴溜溜转了半圈,背后是个飘逸之极的“风”字。
莫水窈笑靥如花,一脸的灿烂。
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放下手中刀来,那领头的一拱手:“原来是借刀堂风少当家的朋友,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颜女侠恕罪,兄弟们有眼不识泰山了,告辞。”
他们来得快,走得更快,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
颜如语奇道:“你不是东岳剑门下?这个风少当家的又是什么人物?”
莫水窈吐吐舌头:“偶遇而已,多亏他送我块牌子,一路上少了许多麻烦。姐姐你隐退多年,不知道借刀堂也没什么,这个风雪原是个刚出道的新人,不过近年来风头极盛,人家年纪小,手上功夫漂亮,又有师父师兄罩着,他师父就是铁敖。”(参见《风雪夜归人》)
颜如语一惊:“天下第一名捕铁敖?”
“嗯。”莫水窈多少有些愤愤:“所以说同人不同命,这位风少侠呢,四处行侠仗义闯名号,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我来这儿的路上见到他,聊起莫家村的事情,他说他管定了,但是手头有要紧事,让我等一等和他一起过来,我说自己的事情不想麻烦别人,他就送了我块牌子,没想到真挺管用的。”她随手把木牌塞进怀里,回头大叫:“还不上车?再遇到强盗你们自己想招啊。”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登车,只有曾九霄痴痴地看着颜如语:“你……你居然是……”
颜如语翻身上马,叹了口气:“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并未负你。”
……
那一年,曾九霄还不过是弱冠年纪,他在东海还袖崖下,弹了整整一年的琴,风雨雷电,从未停息。
那是因为他偶有一次乘小舟路过还袖崖,看见一个白衣姑娘在崖顶舞刀,她的身形比海上的波浪还要灵动,比月光下的露珠还要美丽,她总是日落时分来,月上中天的时候走,那断崖太高,曾九霄上不去,看不清她的容颜。
有时候会有一个黑衣男子来和那姑娘对舞,他们的双刀有如霹雳之于清波,天衣无缝,曾九霄没有绝望,因为他隐隐约约听见,那姑娘大声喊着:“哥——”
那姑娘遥不可及,骄傲又冷清,像是广寒宫里的嫦娥。
春天弹到夏,秋天弹到冬,曾九霄将满腔情谊都付诸琴弦,他知道那姑娘必然是听得懂的,不然为什么时不时坐在悬崖边的凸石上,托着腮,遥望自己?
她胆子真大,经常做势欲跌,等到曾九霄大喊大惊的时候,又轻飘飘地转回去,任清风送来一阵朗笑——曾九霄慢慢明白了,那个姑娘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她不会跌下去。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弹——
云为车兮风为马,
玉在山兮兰在野,
云无期兮风有止,
思多端兮谁能理?
那是他一生的仰慕,他别无所求,只希望梦中的仙子能见自己一面。
只要见一面,他想,就一面。
姑娘始终没有下山,但是有一天,那个黑衣男子下来了,他有双烈酒一样醇厚热烈的眼睛,有一双粗糙但是修长结实的手,他仔细地打听这个书生的姓名家世,时不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那是我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男子说:“我们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做朔望双侠。小朔三岁跟我练刀,一直到二十岁,从来没有分开过,但是我们快要分开啦——兄妹嘛,总不能老在一起,我有了心上人了,小朔也得闯自己的天下去,这一年来,我们在试着分开练刀。”
曾九霄那双弹琴时如风过花影般的手忽然木了,一直出汗,他想,这个算不算大舅子来考量妹夫?憋了半天,他只说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见她……”
那个黑衣男子笑得爽朗极了:“她也想见你,这一年来她都不肯去别的地方练刀了。不过这几天还不行,小朔是个骄傲的丫头,老想当天下第一,我们兄妹联手倒也没有败过。不过……下个月我就不陪她啦,她得自己打一架。如果赢了,她一定会来找你。”
曾九霄很紧张:“那那,如果输了怎么办?”
黑衣男子无奈:“人在江湖飘,输赢也是家常便饭,其实真输一场也好,让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然她老是这么心高气傲的,我不放心。嗯,不过应该不会输吧,挑衅的那个也是个小姑娘,才十六岁,还是个刚刚出道的雏儿——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总而言之小朔要是赢了,她肯定会找你,到时候你们自己聊。”
曾九霄鼓足干劲,继续弹琴,崖上那个姑娘也很勤奋,从早到晚都在练刀,有时候整整一天都在重复着同一个招式,曾九霄不懂刀,只是觉得她的身法那么完美,不可能有人胜得了她。
他开始做着美梦,开始想,如果他们见面了,他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那一夜是十四,月亮几乎是圆的,月光很美,他微笑着进入梦乡,但是不知梦里还是真实,一双手臂拥住了他,呢喃般的耳语:“喂,傻瓜,醒一醒?”
他睁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小仙子躲在被窝里嘻嘻笑:“这样多好,我能看清楚你,可你瞧不见我……傻瓜,明天我就要去比刀了,等我赢了,我一定风风光光来找你。”
曾九霄抱住她,但又不敢抱紧,生怕她消失在自己怀里:“为什么一定要赢?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唔,是的啊,我出来练武,本来就是为了赢嘛……我一直都不大有自信,老是觉得我的什么成就都是哥哥带给我的,这是我的第一场战斗,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不能输也输不起,那个人比我还年轻,如果输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小仙女忽然高兴起来:“胡说什么呢,我不会输的,傻瓜,你知道吗,我听你弹了一年的琴,好像听你说了一辈子喜怒哀乐,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央哥哥来看你,他说你傻乎乎的,真有趣呢……你答应我,明天不要看我比刀,你在下面,我会分心……我发誓,只要赢了,我就去找你。”
曾九霄急了:“如果输了呢?如果输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
怀里的姑娘生气了:“乌鸦嘴!我……如果我输了,江湖上决不会再有颜小朔这号人物,你也不必再费心找我,我不会见你,不,我不会见任何人。”
曾九霄柔声道:“我放心,你一定会来的,我等你。”
他在甜蜜和梦幻中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一头栽在地上——他忽然发现,月圆当空,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也就是说,那场至关重要的决斗,结束了。
还袖崖上空空如也,她失信了,她没有来找他。
曾九霄甚至无法弄清楚那一夜究竟是不是真的,他疯了一样四处找,终于在地上发现刀锋划下的几行字: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必不负你。
字迹跳脱,似乎看得出跃跃欲试的喜乐。
曾九霄明白了,她……输了。
他不肯走,他想,说不定有一天颜小朔会明白,一场决斗的胜负并不是那么重要,说不定她会回来,而她回来的时候,自己总得在。
他等了半年,没有等来颜小朔,却等来她的哥哥,那个黑衣男子萧条了很多,他摇头叹息:“不必再等了,小朔太骄傲也太脆弱,承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她输得很惨,完败——那个叫云小鲨的姑娘确实是武学上的天才,而且也骄傲,没给她留一点面子。小朔没有颜面回来见你——甚至她不肯见我,她走了……你们,唉,相忘于江湖吧。”
曾九霄不知道江湖事,但他隐约明白了,颜小朔输给一个真正的天才,她运气不好,撞上了海上女霸王横空出世的第一战,两个急于证明自己实力的人相遇了,江湖只留下了一个人的传说。(见《海上镖船》)
成王败寇,颜小朔的自信彻底崩溃了。
曾九霄心灰意冷,回到家乡,不再云游四海,后来一个知府的女儿看上了他,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年轻时的颜如语也很漂亮,甚至有时候会让他有错觉,但他知道两个人有天壤之别,梦中的仙子高贵清冷不可一世,而身边的发妻,粗鲁愚笨,毫无光彩可言。
直到遇见了莫水窈,那娇媚玲珑,小妖精一样的女子,嘻嘻笑着闯进他的生活,带着三分风尘气,三分满不在乎,和十分的神秘不可把握,曾九霄才忽然找到了当年的感觉,然后不可自拔。
颜如语回头,翻身上马,一刹那,恍如隔世。
“上车吧”,颜如语笑笑:“我们到前面莫家村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