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昆仑山麓大气低沉地起伏着,严寒令一切生命内敛,但依旧可以看见积雪下的小小雪兰花,树裂深处的一色苔绿,以及足以出卖一切的足迹——优雅的小小的狐的足迹,紧碎细密的鼠的足迹,还有些执着过冬的雀鸟的爪印。慢慢的,山林里开始留下外来客的痕迹,荆棘钩下的布条,几个脚印,然后就越来越密集,痕迹不但说明了那些人都做了些什么,甚至可以说清楚他们的身份。
苏旷走得很谨慎,但绝对不慢,他在躲人,一看见别人的痕迹立刻转向。
一路走得沉默,和山林进行交流并不需要语言,树干,鸟巢和冰雪下的水流如同这片山麓的掌纹,一切生灵的走向昭然若揭。留心观察,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黑色的长长马鬃被大鼠和雀鸟衔去修补巢穴,那是一匹应该在小桥流水处陪着才子扮风流的马,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冰原上活下去;积雪深坑里弃置了一顶软轿,随同滚出来的还有一尊鎏金麒麟乌云纹的香炉,压着一卷《尚书正义》,正翻到“呜乎!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的一页,想来这位好学不倦的君子后头的路是非“无逸”不可了。
到了第二天,入林已深,明显可以感觉到山势已经拔高。一路上世家子弟早已经斯文扫地,江湖客的蛮劲发作出来,刀和火的痕迹四处可见,甚至发现了一头从冬眠中惊醒、被乱刀砍死的马熊。脚印开始错乱,有人已经辨不清方向,急躁得四下冲撞开来。
第三天夜晚开始下雪,而且越来越大,风声如同昆仑山神的冷笑。
苏旷不敢再连夜赶路,他们迅速在岩石凹裂处找到一个容身之所,沈南枝借着倒下的大树勉强拉起个篷子来,小心翼翼升起火。大家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尤其是四个孩子,裹着湿衣服就要睡去。
大山的腹地,高原的冰雪,黑暗的极深处是昆仑山的咆哮,自亘古之前的洪荒便是如此,不知暴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知道它从极北处一路肆虐到花柳江南。
“你这种人不说话不会闷死?”沈南枝向火焰中扔了一把安神的药粉,她决定要谈一谈。
“没话可说。”
“少来这套”,沈南枝靠近一点:“想什么呢?”
“我应该想什么?想着我怎么变成一个你哥那样的杀手之王,白衣胜雪,见人先念诗,这人阴险,砍了;那个人恶毒,杀了;那个长得太丑,也顺便替天行道了。然后学学丁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总结一下就是永远不乐,先灭少林再灭昆仑,最后丐帮也不是玩意,大家集体了断,世界多太平啊。”苏旷蜷着一条腿,看向远方的霜雪乱舞,说得眉飞色舞。
沈南枝受不了:“喂!你要是觉得我们不是朋友,可以直说。”
苏旷笑得很怄气:“如果我说……好吧,只是如果,我在想,不知周野现在怎么样,他挑剩下的兄弟会送到哪儿去?怎么生活?丁桀上山会不会迷路?他的眼睛会不会再出问题?你这傻丫头跟着我们跑什么?你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他妈的——”他回头看看,声音压低:“柳衔杯带着四个小孩跑来替他报私仇,他算什么玩意啊!我还在想,这样的一场雪,能死多少人?我能不能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受伤,虽然咱们去青天峰捣石头的时候还得再打一架。”
沈南枝笑了:“你放心,丁桀眼睛上那种明胶只有陨石上才能提炼出来,透水透气,又用许多明目药材泡过,只要他不闲着没事用手揉,就绝不会从眼里掉出来……可是这些挺像你平时想的,为什么是如果?”
苏旷猛地扬起头:“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再这么想了。”
沈南枝挪近了点:“你恨丁桀?”
苏旷踢着石头:“我真心实意地觉得他做的是对的,我也确实敬佩他身上那种使命感。你看着你的兄弟抗着天,一个人撑得摇摇欲坠,你不可能不去和他站在一块儿。可是南枝,我烂泥扶不上墙,你说这么丑陋的江湖,我玩得挺开心的,被丁桀一说才觉得我应该愤怒。好,我也愤怒了,可是一会儿就没了,我的愤怒见不得真人,我的侠道还就是只有一臂之长,没出息吧?”
“年轻人就是好,累得半死,还能撑着不睡。”况年来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扶着地面站起来,他确实老了,腰腿都不那么灵活,“你和丁桀那也叫兄弟?我们这种才叫兄弟,活在一起,死在一处,只有亲疏没有是非,要杀人一起动手,要下地狱也搭个伴走,一个人底线一破,三个人跟着一溃千里。”
苏旷霍然站起:“泡叔,你这话什么意思?”
况年来坐在他身边,伸手把他按下去,摸了摸他的头:“现在你是领路的,到了山上你是出手的,你说了算啊,这差不多就是半个少主了。咱们魔教教主啊,有邪气的,有霸气的,就是没有委屈到想哭的。小苏啊,你这个麻烦泡叔给你解决喽……不是想出去吗?出去吧,爱救谁救谁,小心点,没人就早回来,别跟你柳二叔说,他老了,很多事想不通。”
苏旷脸微红,扭过脖子:“没有的事……我怎会、我只是、我哪里——谢谢!”
他忽然顿住,兔子一样跳进黑茫茫的风雪之中。
沈南枝望着况年来,不敢置信:“就这样?”
况年来眼底沧桑之下是满满的暖意:“天生的没事找事,就这样。”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凌晨时分,雪霁。
天还没亮,苏旷就清清嗓子,急急催促动身,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遇上什么。这小半夜显然大家都没休息好,尤其是少年人耐性有限,四子操着海南口音一路咒骂过去,想必是把昆仑山合派上下问候了一遍。
趁着柳衔杯不备,苏旷偷偷在地面岩石上刻了个箭头,刻上标注:北。
果然是不出所料,一路上尸体越来越多,多半是在暴风雪里耗尽体力冻死的,有人至死还握着火刀火石,有人则是喝干了身边烈酒取暖,醉倒之后再没醒来。靴子,帽子……甚至有人扔了兵刃,雪深处已可没腰,足迹中已经看不出轻功的花哨,拖沓的甚至爬行的痕迹一起指向一个地方——传说中的英雄之会。
又一次休憩之后,冰雪四子快要对冰雪有阴影了,天颜跌跌撞撞扑过来吊着苏旷的胳膊:“还……还有多远?我不行了。”
“瞧见那只鹰没有?”苏旷的手向上一指:“就在它下面。”
这是他们连日来看见的第一只翱翔的禽鸟,它盘旋着上升,发出倨傲——倨傲——的长啸,万物沉睡的冬季里,只有昔日的王者守候天际,等待着春暖花开,众鸟归来。
而后,他们看见了“山门”。
准确的说,那是青天峰下数栋石屋,昆仑弟子们在这里守着,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歇歇脚,喝完暖酒,记下姓名,如果有难以支撑不愿登峰的,还可以在这儿留到开春。
“泡叔”,苏旷把一杆长枪递了过去:“现在开始,你是我父亲。”
“好……我是胡有道,对了,我家老二叫什么来着?”
“胡墨,字砚山,功夫不怎么样,脑子进水非要用六十斤的丈八蛇矛。”苏旷举了举蛇矛,气不打一处来。
石厅里已经满是人,不分老幼贵贱清一色灰头土脸,多数惊魂未定的围着火炉烤火,几个老江湖已经开始侃侃而谈这一路天气见闻,好像天大惊险都不过是小菜一碟。
当皖南行商胡氏一家走进大厅的时候,不少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对行商的多少有点瞧不上,没想到胡家不仅来了,还浩浩荡荡的来了,胡大爷,二公子,掌柜的,还有丫鬟仆从……居然就这么风雪无阻、穿山越林地到了。
“胡大爷远道而来,失迎,失迎。”昆仑掌门玉嶙峋之首徒狄飞白率众出迎,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笑容里就有了一点鄙夷,以胡家的能耐,居然能带出这么一票高手来……恐怕又是阿堵物的用处了吧。
况年来在那里寒暄客套,苏旷一边跟着低眉垂眼,一边用余光四下打量——厅内悬挂不少条幅尺方一类,写得多半是什么适逢其会、我武维扬、侠道永昌之类的客套话,但落款处一个个名字触目惊心,名门大派几乎已经到齐,只剩下一个丐帮。
本应悬挂中堂处留了一副空白对联,不用问,是留给少林和丐帮的,只是少林前来的达摩院首座慧言在接近墙角的地方,直接题墙留书四字:以武止戈。
人群之中两个中年人眼光向这边瞟来,显然在议论他们。苏旷留神去听,只听一人道:“我听说胡有道花了这个数,昆仑才让他在墙上也留个字,哼哼,这年头不仅有花钱买官的,还有花钱闯江湖的,真是稀罕。”
“昆仑此举,不嫌欠妥?”
“诶——你有所不知,这次雪山之会花销不菲,昆仑总要找个冤大头不是?这土财主想来见见世面也没什么不好,偏生还买了一群打手,难不成真想上冰湖去?”
“啧啧啧,人家财可通神,别说,他这笔银子可不是为自己花的,你想,他多大年纪了,还不为了那个不成材的儿子,你可不知他……”之后的声音完全低了下去,只时不时传出几声窃笑来。
那边狄飞白还在殷勤劝茶,此地人多眼杂,多留一刻就多一分破绽,想那胡墨也是个偏狭的主,苏旷索性顿一顿手里丈八蛇矛:“爹爹,这里诸位大侠瞧我们也不顺眼,咱们还是早早上路,冰湖上见真章吧。”
此言一出,人群中爆出一阵讥笑来。
狄飞白涵养也真好,依旧是彬彬有礼:“二公子多虑了,这一路风雪,哪有继续赶路的道理,不如——”
况年来转过脸,满眼都是慈父疼溺幼子的神情:“狄大侠,犬子一心想要长点见识,就由着他去吧,这昆仑山上也不是他撒野的地方,见过天高地厚他自然下山。我等这便告辞,咱们后会有期。”
“也好,祝二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狄飞白早已觉得屈尊降贵,胡家要走他乐得轻松。他从袖中抽出英雄谱来,添上“皖南胡家,胡有道,镔铁点钢枪”字样,取出一枚杂青玉雕成的地珠叶子,双手奉上:“胡大爷,此乃信物,出了后门就是青天峰,一路上见玉可战,玉碎必须下山,江湖同道切磋讲究点到为止,胡爷心里有数。”
“不错,不错,点到为止,兵不血刃,不然老夫还真不敢来了。”况年来这边拱手,在座的也没几个当他客气。
狄飞白又笑:“还请胡爷赐下墨宝。昆仑雪山之会三十年才逢一度,我派后进子弟无缘得见,到此处也好开开眼界。”
况年来搓搓手:“这个……岂敢呢?”
狄飞白终究是忍不住嘴角一动,连身后几个随侍弟子都藏不住轻蔑,到了这儿还有什么好装?花了大票银子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块地方?狄飞白奉上笔墨,随口客套:“久闻皖南胡氏诗礼传家,我厅堂里正缺一副主联,不如胡大爷添上了吧!”
这话狄飞白见人就让,谁也不会当真,况年来正要退却,苏旷扯扯他袖子:“爹,我们胡家世代侠商,助人无数,何尝负过天下人了?一个对子,怎就不能写?”
这一句“何尝负过天下人”直让况年来胸口一阵血涌,他昔年号称广陵公子,自命侠义,琴剑风流,三十年来步步后退委曲求全,天下之人却从未放过他们兄弟三个。如今终于走到青天峰下,也不知道能走多久,活多久,兄弟三人可还有再见之日。再想想胡有道横尸荒野的下场,他看看手中笔,狂生故态翻涌而归,他一挽袖子,已经落笔在那白纸联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惊得人人目瞪口呆。
君当侧耳郑卫虽淫靡坊市间岂无正宫调
我且折腰稻粱尽磊落江湖里自有抗坠节
况年来横腕放下笔,依旧笑容可掬:“告辞。”
柳衔杯嘴唇颤抖,一叹:“唉,大哥……”
狄飞白做梦也想不到这土财主真写,而且还真敢写他那点买卖上的破事,但自己让也让了,人家写也写了,总不至于冲上去把它摘了。
此处寒风凛冽,无人守门,大家都是推门进,后门出。但就在此时,只听门外一声激动之极的长报:“丐帮丁帮主到啦!”
苏旷一使眼色,快走。
丁桀来得太早了,他本该至少再等上三五天的——苏旷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他说不清为什么,但是一路走来,总觉得好像缺了一环没有想到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忽然刮了起来,濛濛雪雾从眼前平移开来,好像上天伸出一只手,猛地揭开了雪山的面纱。
片刻,没有呼吸声,最后竟是柳衔杯长叹一声:“在这样的地方打打杀杀,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