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剑吟见卓不凡上来给杨振刚解围,一想自己的话也是重了一些。面色稍宽,和声对杨振刚道:“你起来吧,记着这次教训就行了。你现在也许怪我,到将来晓得敌人的险恶后,就知道我是好意了!”
杨振刚愧作交迸,颤声说道:“弟子如何敢怪师父!”
柳剑吟点头说了一声“好”。拉着对他说道:“那你回答卓老前辈的问话吧,我也想听听,你们是怎样来的?你的师母可好?”柳剑吟两年前在山西见过老妻,以后就一直为义和团奔跑,所以很是挂念。
杨振刚说道:“师母很好。她的内伤,经过几年调治,好得多了,已经可以用拐杖走路了。”
接着他说出他们到陕北的原因。原来清廷因为义和团势大,到处和洋人作对,深恐闹出大祸,于是准备退路,整顿西北,派出高手,到处搜索草莽英雄,绿林豪杰。这,前文也曾略有交代。万胜门在山西陕西二省,势力很强,门徒众多。掌门人刘云英得知消息,便派他们二人探听敌人动态,有什么风吹草动,赶紧通知人,以便对付。刘云英是一派掌门,他不能不知敌情,蒙在鼓里,让门户中人给人搜捕。
杨振刚道:“我们跟踪几名清宫武士,来到陕北,探出他们主要人物都去了甘肃,听说要到甘肃北面边境呢!”
卓不凡急问道:“你怎样探出?”
刘希宏代答道:“我们万胜门人,在陕西各地负责联络的都说只碰到一些小队官兵,作官式巡查。那些官军统带,虽然是陕甘总督派出来的武士,武艺却也不怎样高明,我们前天擒到一人,才知他们顶尖儿的人物,叫做什么喀图音的,已经把他们的第一流好手,完全调到甘肃去了,听说要对付一个扎手人物,我们也不知是谁。”
卓不凡听了,顿足大叫:“不好!”柳剑吟急问,只见他怆惶说道:“我的师兄和他的孙女儿正在甘肃北面的碱泉子,这些人大半是踩(查探之意)得了他们的踪迹,结众去对付他了。我要即刻赶回去!”
丁晓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他扯着师伯的衣袖道:“师伯,我们也去助姜老前辈一臂之力吧!”
柳剑吟沉思半晌,慨然说道:“好,我们随卓老前辈去碱泉子!”
他回过头来吩咐杨振刚道:“既然如此,你们不必踩查敌人踪迹了。我们替你们踩查。但我也要请你们二人替我做一件事。”
杨振刚急问是什么事,不知有没有能为代办。他刚才给师父说“能为不够”,多少有点不大舒服。
柳剑吟笑道:“你们如办不到,我也不会叫你们去办了。你放心,我只不过叫你们给我送一个口信。我这次是受李来中嘱托,替他通知陕北义和团大头目戴树琪,叫他率领弟兄赶回河北的。”
柳剑吟见他们面有诧异之容,知道朱红灯战死的消息,还未传到陕北。就约略将山东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知道,然后嘱咐杨振刚道:“我现在要到碱泉子去,这带信的事情就请你们代劳吧。从这里赶到戴树琪的驻地,不过两天的路程。谅无岔子发生,不过你们也得小心。”
卓不凡听得朱红灯战死,嘘嗟不已。他说道:“我和这位师侄,从未见过面。以前我还误会他投降清廷,现在才知道他确是一条汉子!”
卓不凡嘘嗟中又慨然说道:“朱红灯死了,李来中赶回河北,还有可说,但他把陕西的义和团主力全部带走,西北顿然空虚,这恐怕也不是好事吧!我说,给不给他带信,都大有讲究呢。”
柳剑吟凝思半刻,说道:“他这样做我也不大赞同。但他决定了,我们既不能改变他的意思,又受了他的嘱托,就该给他,办到。何况我们不给他带信,他也会叫其他人通知戴树琪的。”
卓不凡因为深恨清廷,所以才有此愤激之言,他再想一想,也觉得自己的说话有点孩子气,虽然自己的年龄比柳剑吟还大,却没有他那样老成哩。于是他笑了一笑,表示同意柳剑吟的话。当下柳剑吟和卓不凡便进屋子里唤醒居亭主人,向他辞行,并请他转告回民老英雄马寿山(他的堂叔),说他们来不及再去拜别了。
这位居亭主人倒是很热心,他听说清军现在正是去攻打甘肃碱泉子的回民村堡,愤激异常,悲愤地说道:“我们回民受官家的气,受官家的害也够了。你们这样出力帮助回民,我很感激。我只恨自己本领不济,不能跟你们去。你们将来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下卓不凡等就分开两路,各自办事。卓不凡、柳剑吟、丁晓赶去碱泉子,而杨振刚、刘希宏则赶去给戴树琪报信。
卓、柳、丁三人到碱泉子正好赶上时候,把喀图音等十多名清廷好手全数歼灭,救出了姜翼贤和红衣女侠。可是他们还是到迟了一点。姜老头子因通宵苦战,精疲力竭,已呈油尽灯枯之象了。
书接前文。柳剑吟等怕他受刺激,想等他身体复原后,才将朱红灯战死的消息告诉他。可是姜翼贤终是太老了,平时没病,现在一病起来,便日益沉重。而西北边荒,又没有什么药。江湖随身携带的救伤丹散,可不能治老年人机能衰败的症;卓不凡找了一些草药也无济于事。
过了几天,姜老头子病状越见不好。他忽地将孙女儿和一众人等唤至跟前。
这时他的呼吸已显出特别紧促,咳了几声,呷了几口麦粥,继续说道:“卓师弟,柳大哥,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看来我是不行了!”
卓不凡正待劝慰,只见他摆摆手,提起精神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过七十,还有什么不满意。我记挂的只是琼儿的事情。
“她随我亡命江湖,来到这边荒之地,误了她几年青春,我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在这个地方,又不能给她找个好女婿。”
姜凤琼满面诽红,又是悲苦,又是害羞,她叫了一声“爷爷!”劝道:“爷爷,你精神不好,还是不要多劳神多说话吧。”
姜老头子苦笑道:“好孙女,你甭劝我,我这时不说,以后还能说吗?
“我们都是江湖儿女,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不像那些乡绅要讲究虚伪过场(有礼节、手续等含意)。你也不必害羞。
“丁晓是个好孩子,我以前对他的父亲是不满,可是我却感激他的父亲。不,他们爷子二人我都感激。丁剑鸣救过我,丁晓又救过你,我们和他是两代交情。丁剑鸣死得好惨,我很替丁晓伤心。我和丁晓所处时日不多,但我现在心里是把丁晓当作孙儿看待的!”
丁晓走上前来,含泪叫了一声“姜老前辈!”哽咽不语,泪洒床前。
姜翼贤精神这时转觉亢奋,他看了丁晓一眼,强笑说道:“丁晓,你不必伤心,我有话说。你和琼儿虽然闹过意气,可是我看你们倒很合得来,琼儿在边荒几年,时常想你,我是知道的。”
姜翼贤歇了一歇,正想再说,柳剑吟突然插口说道:“丁晓常常想姜姑娘,我也是知道的!”
姜翼贤笑道:“我想你,你想我,那不是很好吗!其实我看这几天,他们俩衣不解带,服侍我的情形,我也看出他们是彼此情愿的了,就只待我们这些老人开口。
“丁晓以前的婚事,既然推了,我昨天听柳剑吟大哥说,他的父亲临死之前说过,让他自己合亲。我们姜家和他们丁家都是武林世家。我看,就趁我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替他们把婚事定下来了吧!柳大哥,你是丁晓的师伯,又受他父亲重托,你就做男家的主婚人吧。咱们锣对锣、鼓对鼓,不要媒人,不开八字,结成亲家,岂不干脆!”
柳剑吟笑道:“这样的好亲事,你不要我做主婚,我还要凑上来呢!我偷偷告诉你们,我的老伴也是我年轻时自己看中的,结婚,结婚,男女两方都看上是最紧要的!”说罢众人都哈哈大笑,几天来悲苦的气氛也给冲淡了。丁晓和红衣女侠又是高兴,又是害羞,低下头来听长辈说笑。
姜老头子多年心愿——给孙女儿选个好女婿,今日达成,精神倍觉兴奋,他的病状恍然若失,靠床半坐,笑眯眯地看着众人。
正在此时,忽地有一个回民,仓皇走进,报说荒原上有一骑绝尘而来,骑客形容古怪,一下马就嚷着要找姜老头子和柳剑吟。
卓不凡问道:“怎么个古怪法?”
那个回民道:“来人在这寒冬时分,却穿一件丝绸长衫,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行路一摇三摆,口里哼哼卿卿地自说自语!”
柳剑吟说道:“来人一定是铁面书生上官瑾!”
话犹未了,只见一人绸带飘飘,排门直入,口中嚷道:“你们果然都在这儿,哎!你们笑什么?想必是因有朋自远方来,所以不亦乐乎!”
柳剑吟笑骂道:“你这穷酸,有老前辈在这儿,你怎的这样放肆?”他指了指姜老头子说道:“这是梅花拳的老掌门姜翼贤!”又指了指卓不凡道:“这是姜老前辈的师弟!三十年前率捻军转战南北,声闻海内的卓不凡!”
上官瑾把扇子一横,拱拱手道:“哦,原来是朱红灯大哥的师父与师叔!幸会幸会!朱大哥虽然壮志未酬,便马革裹尸;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他的死是重于泰山,我们做朋友的虽觉伤心,但也引为骄傲!人生总有一死,他死得好,死得值!做朋友的将他记在心头,好过无谓哀痛。姜老前辈,想必亦作如是观!”
他滔滔不绝,只顾谈论,把心中愤慨之情,化为悲壮言语,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柳剑吟给了他几次眼色,他也不晓得。
他话方稍停,只见姜老头子蓦然在床上一跃而起,哈哈狂笑道:“死得好!死得值!我有这样一个徒弟,可告慰于梅花拳列代祖师,可无愧对武林中所有同道!哎!红灯哪!”狂笑之后,继而悲声,突然仆地不起,待众人上前,已是一瞑不视!
红衣女侠大放悲声,众人也低头垂泪,默语无言。上官瑾呆在那儿,自悔孟浪。卓不凡揩了揩泪对上官瑾道:“上官兄,这不是你的错!鄙师兄本已病在垂危,回天乏术。一时高兴,已是回光返照之象;而今骤闻爱徒死讯,刺激过深,就提不住气了。不过就是你不说,照他脉象看来,也挨不过今天的!”
话虽如此,上官瑾终觉难堪。他狂生之气顿敛,默默上前对姜翼贤遗体行了大礼。
姜老头子的死讯传出,碱泉子回民们都齐集致哀,不必细表。死者不能复生,回民们把他葬在荒漠,立了坟墓,大书“义士姜翼贤之墓”,纪念他为碱泉子回民拼死力战,纪念回汉人民的一段友谊。
姜翼贤万里投荒,客死异地;但丧事却备极荣哀,有家人老友扶灵,有回族新交执拂。丧事过后,上官瑾对柳剑吟说出来意,请他们都回河北通州去。
原来李来中到了河北之后,果然如愿以偿,继承了朱红灯的地位。这时义和团的拳民已从四面八方涌来,集中河北。势力扩展很快,只涿州一地,就有二、三万人,通州就更不必说了。河北境内,不论通都大邑或僻壤穷村,到处都是头裹黄中、腰缠红带、手擎戈矛的拳民,甚至在京师之内,也已是神坛遍设、拳厂纷开。御林军也不敢奈何!
义和团这样浩大的势力,在河北压倒了官军,直隶(河北旧称)总督裕禄初时还发兵去剿“拳匪”,却不料“拳匪”越剿越多,甚至连西太后的“龙车”也在丰台车站给拳民烧掉了。裕禄的一个副将在涞水县和拳民开战,给活活击杀。任邱城的知府、统带等文武官员,也都受伤甚重。于是不单裕禄发了慌,连西太后也主张“安抚”了。
于是裕禄派人去“召”李来中和张德成入天津,李来中没说什么,张德成却拍案大骂:“我们不是满清的官吏,你总督搭什么架子!”裕禄自承错误,派人再请,愿“以敌体礼相见”(以平等地位接待之意),李来中再三考虑之后,愿意接受。
上官瑾约略谈了最近的形势后,说道:“现在大局动荡,洋人有派兵前来之说,清廷虽说承认我们‘合法’,却是不大可靠。你们应该快赶回去!”
卓不凡拍案而起,大声问道:“情势如斯,红灯战死,拳民被袭,还扶什么清?”
上官瑾苦笑道:“这是我们总头目的决策,我不便插言。不过如果说他完全错误,也不见得。朱红灯在山东和袁世凯全面冲突时,还曾对我说过:满清我们要反,洋人我们要赶;但当现在外人侵犯,列强瓜分之声高唱入云的时候,反洋人就比反满清更紧要了。如果满清被我们逼得也不能不抵抗西方列强时,那就更好。所以朱红灯虽然和袁世凯开战,却也没有宣布取消‘扶清灭洋’的政策。”
柳剑吟想了半晌,慨然说道:“朱红灯有他的道理。但如今形势,已甚分明。满清政府已是列强的共同奴才,想逼它和我们站在一条线上,已不可能了。而且纵是要和它联合,也应是‘以我为主’,而不是受它利用。
“不过话说回来。情势既然如此,我们一时也改变不了李来中的政策。我知道义和团之中分有‘反清’‘保清’‘扶清’三派,扶清派最多,保清、反清两派都少。我以为我们回去,大可扩大反清灭洋派的力量,使得李来中跟我们走。若我们置身事外,大局恐怕更糟。所以我主张听上官兄之言,立刻回去。”
柳剑吟之意已决,众人也都愿跟随。当日卓不凡便和马堡主道别。回民们这时已重建村堡,规模虽不及从前,但有了从前的建设经验,假以时日,恢复起来便也不难。
回民们和卓不凡相处多年,自是依依不舍,当日直送出十余里外,才珍重道别。
物换星移,沧桑历劫,一行人等,谁都经过大风大浪了。卓不凡、柳剑吟的心情是苍凉中带着悲壮。丁晓和姜凤琼的心情则是在悲痛中燃着热情与希望的火花。他们又要在生命史上揭开新的一页,勇往直前,只是瞻望未来,并不回顾过去,至于上官谨表面看来,虽仍是萧洒脱俗,游戏风尘,对一切满不在乎的狂生故态,然而心潮也是波涛汹涌,拼将热血洒人间!
一行五人,穿过荒漠流沙,翻过崇山峻岭,不消几日便到了陕北安边堡。卓不凡带领众人去拜访回族老英雄马寿山,顺便歇宿一宵。
马寿山和他的堂侄都在家中,一齐来见。挑灯话旧,薄酒迎宾。马寿山见今夜来人,都是武林豪杰,尤其柳剑吟和上官瑾二人更是他平生仰慕,却未曾见过面的人物,今番竟一同来访,他心中自是欢喜非常,频频请益。
酒过三巡,菜添两道,马寿山举杯笑道:“今日大幸,你们不知,我们几乎遭了兵灾,无物奉客呢!”
卓不凡问道:“有什么意外之事?是不是官军经过你们的村子?”
马寿山愤然说道:“虽不是官军,但也和官军差不多!今早有十余二十辆大骡车,离此西去。有几十匹马护送,听说是保定一个大绅士,逃到陕北避难的。”
柳剑吟急问道:“你可知道这大绅士姓什么吗?”
马寿山道:“他的家丁护卫,到处要茶水,稍不如意就骂说:‘我们的索员外是替皇帝老子来开道的,你们敢不拿出东西来!’那大约是姓索的了。他们吃了东西,值十个钱的只给一个钱。幸好只有百来个人,要是大队官兵,我们的穷村也给洗劫了,哪还有东西款待朋友。”
柳剑吟须眉皆张,眼腾怒焰,把酒杯重重一顿道:“这一定是索善余那个老杀材!马老英雄,多谢你给我这个消息。此人和我们有深仇大恨!我的师弟给他害死,姜老英雄当日被迫流亡,他也有份儿!”
你道索家为何要逃到西北?原来义和团的势力在河北十分浩大,连京师都要震慑他们,何况保定?河北的大小绅士,非常害怕“拳匪”,纷纷逃避,小绅士逃往南京,大绅士逃往西安。索家则要逃往陕北定边府。因为清廷锐意经营西北以为退路,西北的义和团主力又都已撤至河北,所以陕西倒是官军天下。索善余的儿子是直隶总督的亲信,定边府的守将是索家亲戚,又是直隶总督的人,所以他们这次西来,一为“逃难”,二来是为直隶总督“打前站”。直隶总督裕禄是满洲皇族,所以索家家丁便拿“皇帝老子”来唬人了!
索家和柳、丁、姜三家的仇恨,卓不凡和上官瑾等都知道得很清楚。于今听说索家今早经过此地,估量他们有辎重,有眷属,虽然多走一天,最多也不过行百里路,快马追赶,定能追上。他们都赞同即刻去追。
卓不凡道:“按说像索家这样阴险狠毒,替清廷做事,暗中残害武林英杰的豪绅,早就该把他们结果。柳兄能忍到如今,已是不易。如今哪还能将他们放过!”
柳剑吟道:“索家深仇,我何尝不时刻铭记。但一来他们以前处在保定,护卫森严,官军势大,不易动手。二来穷追本源,祸魁祸首乃是满清朝廷,暴政之下,受害之人又岂止武林朋友?所以对索家之事,我从来不看做是私仇。清廷的统治如同大树,索家等不过是枝叶……”
柳剑吟未说完,上官瑾已插嘴说道:“大树若能连根拔掉固妙,若不能时,剪除它的枝叶,也可削弱树身!”
柳剑吟道:“上官兄之说甚是。我所说的意思,不过是想表明我们行事,不是如匕首会之徒用暗杀。有机会剪除枝叶当然该剪除,没机会时就无须逞血气之勇,急急图谋,而应像朱红灯那样大处落墨。以后碰到这类的事,定还会有。因此我想说出我的看法:反清灭洋为主,报仇雪恨为次。
“第二,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此去,只是对付索家父子,和助他作恶的武师卫士,对索家眷属孩子,我们都不要动他们!”
主意已定,大家便待动手。马寿山庄主却突然站起来说道:“各位老英雄,请暂停片刻如何?索家有数十匹马护送。诸位武艺精湛,要获胜自然不难。可是他们人多,你们只得五位,若万一堵截不住,给他逃脱,岂不是功亏一篑?要追赶不迟在这片刻,不如待我挑选三五十名骑术好的精壮少年,和你们一同去。你们去对付那些武师,我们对付那些家丁,同时拦截他们的骡车。”
柳剑吟等想想,也认为如此计划方才周密,也便不再客气,请马庄主即定人选。
马寿山这个回民村庄,比碱泉子的回民村堡要大许多,马寿山的武艺也是回族中顶尖儿的人物,所以村民多会一些武艺,至于骑术,那更是比内地汉人为精。几十名少年,很快便选出来了。
一番闹腾,已是子夜。柳剑吟等报仇心切,完全忘了疲倦。丁晓更是磨拳擦掌要手刃敌人。他们一行六人(连马寿山在内),率领着数十骑少年,深夜动身。第二日黄昏以前,已跑了二百多里。卓不凡伏地听声,察出前面约五里之地,有大众车马走动。当下便分配柳剑吟、丁晓、姜凤琼三人,快马先飞驰上去。卓不凡、上官瑾、马庄主则率回民两翼包抄,务使敌人不致漏网。
清角吹寒,胡笳声起,马铃叮当,陕北定边府外百数十骑人马,护着二十多辆骡车,蜿蜒前进。这彪人马,正是保定大豪绅索府的护院、武师、家丁、卫士。其时已是炊烟缭绕,朔风扬沙,天渐黄昏的时候。
索家的三“公子”索志超(直隶总督的心腹),用马鞭遥指着定边府,笑着对清廷派来协助的御林军统领铁大鼎和直隶总督派来帮忙护送的大武师郝天龙、郝天豹说道:“上天保佑,到底看得见定边府了。义和团声势这么浩大,一路远来,侥幸没出什么岔子!”
哪知索志超话犹未了,只见迎面山坳处现出一彪人马,历历乱乱的约有三二十骑,头裹黄巾,腰缠红布,分明是义和团民;再一看时,却又不禁齐齐怔着。这二三十骑竟然不是浓眉健汉,而是杏眼娇娘。为首一个女子,美艳夺人,风华绝俗,把铁大鼎他们看得呆了。
那一彪娘子军碰到官军也似颇出意外,为首的女子,柳叶双刀一举,喝道:“你们是哪路官军,知趣者快快让路!”铁大鼎接声笑道:“俺们最知情识趣,你就跟俺们走吗!”
这彪娘子军的首领,正是大刀会的女总头目杜真娘,其时大刀会已与义和团合流。她听说上官瑾到西北找柳剑吟,兼通知西北义和团进京,她不放心,也讨令箭亲到西北,兼率领西北的“红灯照”,这二三十骑就是“红灯照”的先行部队。杜真娘是铁中铮铮、庸中佼佼的女豪杰,她怎听得进铁大鼎戏侮之言,柳眉怒竖,将马一夹,手中刀化成一溜银光,分心直进。
铁大鼎冷然微笑,似乎不屑伸手。说时迟,那时快,杜真娘已纵马驰到跟前。铁大鼎将嘴一呶,旁边的郝天豹黑虎鞭在马背上一抡,呼呼风响,便朝杜真娘横卷过去,他想将真娘活擒过来。
杜真娘刀法纯熟,骑术亦精,她缰绳一提,纤腰微伏,那骑马疾地在郝天豹马旁擦过。杜真娘喝一声“着”,刀光一带,疾如掣电,泼风一般,横拖过去。郝天豹眼花缭乱,看未分明,马未停,鞭未收,已给杜真娘一刀削飞了个斗大头颅!
铁大鼎见状大惊,急纵马飞前,使了个“大鹏掠翅”的招式,右手的锯齿钩镰刀向上一挥,照着真娘颏下削来;左手的镰刀平伸出来往里一带,又向真娘的颈项钩去。两刀同时使出,疾似飘风,乃是锯齿钩镰刀法中的煞手招数。两刀最难同时避过,真娘见他如此狠毒,不由得大怒,一个健鹘凌云,在马背上一点,凭空掠起双丈,让开他的双刀,轻飘飘落在地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铁大鼎的马一声厉鸣,两条马足已给杜真娘斩断!
铁大鼎临危不乱,在马背上使出“燕青倒翻”的上乘功夫,一翻下马,仰身向后略退,便避过杜真娘的横斩。真娘双刀斫了个空,越发大怒,向前一纵,双刀滚滚而上!
哪知铁大鼎身为御林军教头之一,果然有些真功夫。他的锯齿钩镰刀是明代浙江派武术宗师单思南独出心裁所创,渗有钩镰枪和单刀的招术,端的非同小可。铁大鼎一使开来,晕流电掣,上下翻飞,攻击不已。饶是杜真娘双刀精妙,也只勉强战个平手,打得汗流沾衣,兀自找不到铁大鼎破绽。其时索家的卫卒,也早已将杜真娘的娘子军围着了。
索志超惊魂甫定,见完全占了上风,又是连呼“上天保佑”。郝天龙据鞍顾盼,骄态毕露,纵声笑道:“有我们兄弟护送,义和团人物竟敢判官头上动土,老虎头上钉虱,岂不是找死!”
笑声未了,话犹未完,突地又是一声胡哨,远远传来,接着几枝响箭,半空掠过。郝天龙愕然回顾,只见远处铁蹄奔云,三骑健马,霎那来到。一老一少,中间还夹着一位白衣素服的俏姑娘!
郝天龙纵马上前,大声喝道:“你们是哪条线上的人物?这样胡闯?可知我们是皇帝老子派来开路的人?你可听过我郝天龙的名号?”
那三人正是柳剑吟和丁晓夫妻。柳剑吟睨了郝天龙一眼,理也不理,却瞪视着被围住的杜真娘。青钢剑忽地出手,大声吩咐丁晓夫妻道:“你们冲入去找索家父子,兼救出那个女娘,待我对付这些鼠辈。”说罢在马鞍上凭空一掠而起,青钢剑化成一道银光,当头劈下。这郝天龙虽然武功亦非平庸之辈,却如何当得柳剑吟的神勇。他的虬龙棒给青钢剑一绞,登时脱手。柳剑吟再加一剑,便把他的斗大头颅,削飞出几丈开外。
柳剑吟一剑得手,四面冷箭已纷纷射来,他将青钢剑迅疾展开,四面扫荡,冲开箭雨。往人丛中迫进,十几个索家武师,急急上前围战。
这时丁晓夫妻,两柄剑左右分展,夭矫如龙,边战直进。只是索家的武师卫士太多,虽然他们都不是丁晓夫妻对手,可是却也暂时阻遏了丁晓夫妻的来势。
那边厢,铁大鼎见杜真娘有援兵来到,锯齿钩镰刀越裹越紧,招招狠毒,杜真娘被迫得透不过气来。正在此时,只见尘头大起,索家众卫士似波涛般翻翻滚滚,四处荡开。杜真娘未暇细看,两骑健马已驰到跟前。这时,杜真娘正使到一招“金蜂戏芯”,柳叶双刀左右一圈,合削铁大鼎的肩背,给铁大鼎锯齿刀奋力一封、一架、一钩、刀刃交击,喷出了一溜火星。铁大鼎腕力甚强,杜真娘右手一刀竟给他碰得脱手飞去。铁大鼎一声狞笑,左手锯齿铁镰刀“飞鹰抓兔”,搂头便抓。
杜真娘双臂酸麻,单刀奋起一架,也只是聊尽人事,自知封闭不住。不料铁大鼎铁镰刀将斫未斫之际,忽地一声惊呼,滚出十丈以外。杜真娘只觉有一只手扶着自己,低声问道:“真妹,可受惊了?”
杜真娘星眸急启,几疑是梦,面前不是上官瑾是谁。只见他绸带飘飘,丰神如昔。不自觉地握着他的手道:“我找得你好苦,不料在此碰到你!”刚一说完,忽又面泛红晕。自觉忘情,将手轻轻一推,将上官瑾推开了两三步。上官瑾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喃喃道:“你,你,你好……”他竟顾不及面前的强敌了。
铁大鼎避过了上官瑾的点穴,避不过上官瑾的连环进掌,给他一掌扫中肩头,滚出两丈之外。幸仗着功夫已有火候,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重整兵刃,恶狠狠再攻上来。
与上官瑾同来的卓不凡,见上官瑾只顾低低絮语,拈须微笑,早已瞧料几分。他长剑一挺,长啸一声,已自替上官瑾挡着铁大鼎。卓不凡出手迅疾,每一个招式都暗藏几个变化,一霎那间,就用了十几个招数。铁大鼎的锯齿钩镰刀,竟接连给他削断了几个锯齿。
卓不凡和铁大鼎这一交手拼斗,怒声叱咤,早惊“醒”了杜真娘。她柳眉一扬,对上官瑾发话道:“你这个人嘛!真是……咱们是做什么来的。有话以后再说,你看,大伙儿都动手了!”她只晓得怪上官瑾,她不知道自己刚才也是只顾说话。
这时卓不凡、上官瑾、马庄主带来的几十骑回民,已从两翼包抄上来,弩箭纷飞,射住了阵脚。回民骑兵中并已有一部冲入阵中,与娘子军会合一起。杜真娘、上官瑾,两把柳叶刀,一柄描金扇,削兵器,点穴道,锐不可挡。
话分两头,柳剑吟等突如其来,索家父子吓得面无人色,可是他们到底老奸巨猾,乘着外面混战,叫那些骡车辎重排列道旁。他们两父子带着十多个卫士,便抛弃家属奔逃。他们希望仇家一辆辆骡车搜索时,他们便能逃掉得性命。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回民骑兵,包抄而上,已自封了退路。索家父子不敢逃窜,给迫得退回一辆小骡车中,扯过家丁衣服,往身上便披,希望混过。
其时柳剑吟一柄青钢剑夭矫如龙,在人堆中左冲右突,找寻索家父子。他一眼瞥见卓不凡尚在拼斗,对手武功,似乎相当精强,急驰向前,待要助卓不凡一臂之力。
卓不凡见柳剑吟向自己这边驰来,扬声喊道,“柳兄,你自干你的事去,这个小子不在我的心上!”他梅花剑法忽地展开,真如万点梅花,四面八方都是剑光。铁大鼎虽是清廷中一流高手,武功仅略次于沙鸣远与喀图音,却如何挡得住卓不凡独步海内的剑法。凭他会多少盘手招式,也成无用。只听得呛啷啷连声响亮,他刀上的锯齿,已全给削断。剑光影里,卓不凡又是一声长啸,紧接着的却是铁大鼎一声惨号,他的右臂已被卓不凡齐肩斩断,鲜血四溅,奇痛彻骨,立时扑翻在地,昏死过去!
卓不凡扬声大笑,与柳剑吟联在一起,两柄长剑,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那边厢,杜真娘与上官瑾也杀入重围,当者僻易。只是他们却不认识索家父子,又不愿杀伤太多。上官瑾在混战中,顺势点了一人的麻软穴,夹颈抽将起来,喝问他索家老贼的所在,偏偏那人也不知道,气得上官瑾将他当作兵器,抡将开会,登时了结。
这里索家这彪人马已是阵脚大乱。丁晓夫妻也都杀出人堆,四处找寻索家父子。
天色苍茫,人影零乱。丁晓道:“我们一辆辆骡车找去,不怕找索家老贼不到!”
柳剑吟游目四顾,忽道:“不必这样费事,你们跟我来,他们躲在那辆小骡车上。”原来柳剑吟为人老练,他见那辆小骡车旁边集结着十来个人,给人群冲散了又聚拢回来,便料到其中必是藏着那些奴才的主子。
柳剑吟如风翻云涌,哪消片刻,早已给他杀开了一条血路,带领丁晓夫妻冲到那辆小骡车旁边。但到了此时,他却又突然凝身止步,对丁晓道:“你们赶快上去手刃仇人!”丁剑鸣的血仇,须得丁晓亲自来报。
丁晓这时双眼通红,一剑直进,保护索家父子的卫士纷纷奔逃,有一个武师不知进退,还上前阻截,丁晓不由分说,太极剑“抽撤连环”,分心便刺,不过几招,便把他刺了个透明大窟窿!
丁晓夫妻纵到车旁,伸手便掬,索志超给丁晓一把擒将过来,身躯还在挣扎;索善余给姜凤琼夹着,却连动也不会动,原来这老家伙年近七十,给捉着时,已活活吓死了。
丁晓擒了仇人,扬声喝道:“索家父子已经了结。我们冤有头,债有主,其余的人都不干事,索家的眷属尽管到定边府去。索家的家丁们放下兵刀,也准逃命!”此言一出,立刻兵器抛满地上,索家的喽啰纷纷逃跑。
柳剑吟虎目滴泪,痛声说道:“丁师弟,你的儿子今天终为你报了大仇,你也可以瞑目了。”丁晓这时心酸泪涌,反说不出话来了。
卓不凡凑上前来,缓缓说道:“丁晓,你的家仇报了,大仇却还未报!我们还要毁掉爱新觉罗氏(满清)的皇朝!”
姜凤琼把死了的索善余扔在地上,吐了口唾沫,也挨近丁晓身边,拉着他手温柔说道:“晓哥,让索家老贼像狗一样死去吧,我们是人,我们还要做人所应当做的事情。把一切像索家父子那样的狗东西,在人的中间清洗出去。”
丁晓长剑一挥,把索志超头颅斩下,大声说道:“你们说得对,我们还有大仇未了。大伙儿跟义和团走吧!”
于是一行人默默无声,又在黑暗中前进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