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绍堂等三人被心如神尼拂尘截路,冷语相侵,全都大怒。沙鸣远扬锥喝道:“你既横来干预,俺倒要领教领教。别人怕你虚声,须吓不了俺们兄弟。”说着他双锥平胸,立了一个门户,便请心如神尼进招。
心如神尼拂尘扬空一拂,冷然笑道:“原来三位都是高人,今番幸会。只是贫尼既有话在先,不许你们在这里动手,哪方不服,尽管冲着我来。现在你要赐教,贫尼当然遵命。不过你们一共有三人,贫尼无暇一一奉陪,请你们一齐上来好了,省得麻烦!”
沙鸣远双眼一瞪,把心如神尼盯了半晌道:“好个尼姑,你竟要独战俺们三人?你不要瞧不起人,你只要能把俺打下来,俺们兄弟三人也就准听你吩咐。”
心如神尼徐徐说道:“两人对打很是乏味,你们三人如果少一个,贫尼不愿动手,要么你们都上来,要么你们就全都滚下山去!贫尼虽老,对付你们三个,我还不会在意。喂,你们怎样?再不上来,贫尼可不客气了!”
沙鸣远等三人齐都气愤,喝声,“好!你既要较量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只好请了。”话声未落,只见心如神尼疾如电闪,身形微动,铁拂尘已倏地先向沙鸣远拂来。沙鸣远识得厉害,急盘龙绕步,左锥一掩,右锥平刺。却不料心如身法之快,无以形容,她一击不中,早已翩然掠出,又到了白贞一身边,阴恻恻冷笑一声,铁拂尘抖得笔直,斜斜点打白贞一的“关元穴”。白贞一霍地向右晃身,七节软鞭,“玉带缠腰”,猛下绝招,呼的向心如神尼拦脚扫去。心如神尼一个“旱地拔葱”,凭空跃起数丈,白贞一的软鞭自她脚下一掠而过,再抖起时,她已在空中使个“紫燕掠波”之势,竟翩如飞鸟似的直冲董绍堂而来。董绍堂雁翎刀向上一劈,招她铁拂尘乘机一卷,董绍堂也算机灵,急一缩一挫,避免给她卷着刃身,并试用刀锋削她的拂尘。谁知这吹毛立断的宝刀竟削不断她的拂尘,刀锋竟已给微微缠着,心如神尼错步上身,用力一扯,董绍堂立觉虎口生痛。幸得白贞一站立得近,援救及时,运鞭如风,急施侧袭。心如一声冷笑,把拂尘一松,抽身应付。董绍堂这才解了困危,但饶是这样,他已跄跄踉踉,倒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心如神尼已连袭三人,使了几招绝招,吓得三个一流好手都心中打鼓。
山风猎猎,袍袖飘飘。心如神尼以一支铁拂尘独战董绍堂、沙鸣远、白贞一三人,忽而把铁拂尘当成五行剑,展开了一百零八手达摩剑法,忽而把铁拂尘当成闭穴镢,展开了她独创的“拂穴”功夫。在三人环攻之下,攸进攸退,忽守忽攻,身形展开,真如行云流水,慢中快,巧中轻;招数展开,更是静如山岳,动若江河,吞吐如意,收放自如。一招一式,全都到了化境地步。若非这三人也都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手,休说缠战,连三招两式已自抵挡不了。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荒山血战,直把方复汉和上官瑾这两师徒看得目眩神摇,刚才他们看司空照削棍成枪,削枪成笔已自叹为观止;现在和心如独战三凶比起来,又觉得是如小巫见大巫了。真如初登华山,见朝阳峰高耸入云,以为是山之巅了,到了朝阳峰却又见玉女峰还在它的前面,翻过了玉女峰却又见莲花峰更是峭拔刺天。武学如登山,过了一个高峰又是一个高峰,不是艰苦卓绝,有极大恒心毅力的人,真不易达到光辉的顶点。
方复汉凝神注视,只见三个人围着心如神尼厮杀,走马灯似的风车旋转。董绍堂的雁翎刀化成了一道银蛇,艳如白虹飞舞。白贞一的六节软鞭更如虬龙腾空,夭矫来往。沙鸣远的三棱透甲锥,映日生辉,又是别有“邪门”,使到疾处,远望竟如一座锥山,发出呼呼轰轰的声响。饶是方复汉站得这么远,也感到风声刀影,听到金铁交鸣。那心如神尼,被刀光鞭影裹着,方复汉只似见到一条黑线在银光波涛之中上下往来,再看去时,连人影也没在“波涛”中了!
方复汉惊心动魄,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悄声问司空照道:“司空兄,你看咱们要出去帮忙吧?这老尼姑力敌三凶,恐怕支持不了!”司空照神色自如,微微一笑道:“别忙,她支持得了,你不见她已完全占了上风吗?”方复汉圆睁双眼看去,只见“战场”上仍是老样子,心如神尼还是在包围之中,四个人身影都难分得清,更不用说看得出什么招数变化了。他提心吊胆地再问司空照道:“真的占了上风?”言下大有不信之意。司空照悠闲地看了一眼道:“怎的不是,而且这三个人快就要抵挡不了,不信你瞧,再一会,就没得看了。”他见方复汉还是神情紧张,满头大汗,就引他谈话道:“你不知道她就是名震江湖的心如神尼吗?”
方复汉道:“俺知道她是心如神尼,可是这三个对手都是硬点子!”
司空照笑道:“你还未见过她和人交手,所以这样紧张。对手三个虽然都是硬点子,可是若以一敌一,我都能把他们打败。心如神尼武功比我高出得多,有何对付不了?”话到此处,司空照攸的起立,大叫:“你瞧!”
方复汉圆睁双眼,顺着所指之处望去。只见心如神尼袍袖飘飘,全身显露,沙鸣远等三人分三路退下,却又不似逃走,只见他们绕场疾走,左穿右插,攸进攸退,只是并不沾近心如。心如神尼也怪,她铁拂尘当胸一立,意态悠闲,兀立场中,动也不动。
方复汉看得纳闷,问司空照道:“这算什么?”司空照道:“他们三人见抵御不了,想采取分进合击之法,三人三路,距离适中,可以互相呼应,引心如来追,一搅乱心神,追任何一人,其他两人就立可进袭或施暗器呢。这种阵法,必须平日合拍纯熟,而且又都是第一流高手才行。”
方复汉又担心问道:“那么咱们出去帮把手吧,三人对付三人,心如神尼便不至被扰乱目标,能够专注了。”话声未了,只听司空照又是一声:“快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场中心如神尼蓦地如饥鹰捕兔,觑准一人,猛然出手,疾掠数丈,身未沾地,铁拂尘已凌空击下。方复汉目不暇瞬,尚未看清,只见一溜银光,已腾空飞起,当啷一声,斜射中旁边崖石,击出火花。方复汉正自惊骇,又听见白贞一一声叱咤,陡的飞起十几点寒星,向心如神尼纷纷钻射。方复汉知道这是白贞一的成名暗器七煞钉,刚才暗算司空照用了三枚,现在竟是满空飞舞了。
方复汉心头鹿跳,不自觉地便探手怀中去摸甩手箭,但他还未摸到,已听得空中一片繁音密响,传来了奇怪的清脆的声音,荒山上空,顿时如天女散花,流星四射,点点寒星,四围激散!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又有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只见一条灰色影子,疾如闪电的一掠不见,敢情是早已没入草莽之中。
这时已天渐黄昏,暮霭苍茫,华山之巅阴沉沉的显得异样肃杀。兵戈之声虽渺,凄厉之音绕林。方复汉、上官瑾随着司空照出来,一看战场,只见董绍堂僵直地躺在地上,他的雁翎刀斜插在一块大石头上,没入数寸。白贞一也是尸梭黄土,六节软鞭松散身旁。心如神尼见他们走来,微微笑道:“我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给沙鸣远逃脱,又误毙了董绍堂。”
原来刚才她展开“展翼摩云”绝招,身躯纵起,铁拂尘凌空击下,一击便中,董绍堂的雁翎刀给她卷出了手,穴道也被拂着。她本来是想拂董绍堂的“晕眩穴”,将他生擒的。无奈凌空击下,铁拂尘既要当刀剑用,又要当闭穴镢使,加上董绍堂也非庸手,疾加闪避,她竟自拂不准“晕眩穴”,而拂着“命门穴”,登时把董绍堂毙了。
那白贞一却是中牟尼珠镖死的,他若是不先放七煞钉,还可多活一些时候。他一放七煞钉,立刻招惹出心如神尼的牟尼珠。心如用牟尼珠把七煞钉完全打落后,并将六粒牟尼珠分两处打出,分打白贞一和沙鸣远上中下三处穴道。
白贞一因自己的暗器七煞钉被心如神尼举手之间尽都打落,怔了一怔,心如神尼的珠镖已疾风骤雨般袭到,他急急抡鞭碰磕,无奈珠镖太小,碰落了两粒,碰不着第三粒,竟给珠镖洞穿了后心的“志堂穴”,萨回回棍法的嫡系传人,就此一命呜呼。
那沙鸣远却煞是溜滑,他仗着轻功提纵术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复有听风辨器之能,一听珠镖声来,骤地身形一纵,跃起六七尺高,恰恰避过了取上盘的第一粒,他借着倒纵之势,鞋尖一挑,凌空又把第二粒珠镖打落。说时迟,那时快,心如神尼第三粒珠镖来时,他已贴地拧身,疾滚入草莽丛中,珠镖把他的衣袖穿了一个小洞,贴肉飞过,给他带了点轻伤,却没打中他的穴道。他外号“千里追风”,躲过心如三粒珠镖,展开登萍渡水的轻功,晃眼间就没了踪迹。
心如神尼对司空照等人叹息道:“这三人本领在当今江湖之上,确属罕见。可惜却做了满洲的鹰犬,以至贫尼也不能不开杀戒了。只是惭愧得很,还是给逃脱了一个。”
司空照问道:“师姐为什么不施展连珠镖法,追击他呢?我记得师姐的珠镖绝技,可以同时打出十三粒,分取十三处穴道,而落点先后又有不同。若是如此打法,便纵有绝顶轻功也难躲避!”
心如神尼笑道:“我也是料敌过低,所以才有此失。近年来我自信珠镖打穴,已可百发百中,所以对付江湖恶贼,最多也不会连发三粒。却料不到这厮竟能全部躲过。我既一击不中,也就不愿跟踪追击。再度出手了。”也就是因为心如不愿出手,留下此人,以至后来还闹了许多风波。那是后话,按下不表。
方复汉见司空照与心如神尼的称呼,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同出一师,便重新过来,以长辈礼相见。(方复汉昔日以司空照当兄长,而心如又是司空照师姐。叙起渊源,心如才能受他的礼)谈起来才知道心如神尼每五年便上华山一次,探访师弟,这次恰巧碰见三凶搜山,顺便助了师弟一臂之力。
当下方复汉又拉上官瑾过来与心如相见,(与司空照刚才已见过了)心如看了上官瑾一眼道:“这孩子倒是上好的练武根子!眼神充足,英华内敛,步法沉实,看来大约有七八年功夫了吧?”
方复汉赔笑道:“承神尼谬奖,他不过胡乱跟晚辈学过五年。”
心如神尼啧啧称赏道:“这就很不错了,你须得好好调教他呢!”
方复汉急乘机说道:“就是为了这孩子,晚辈才带他上华山找寻司空大哥,晚辈武学平庸,有好徒没好师,生怕白误了这孩子的资质,所以想把他转到司空大哥门下,刚才曾与司空大哥提过,还未知道他的意思。求神尼代为说说。”
心如望着司空照笑笑道:“这孩子你还不满意?”
激战多时,天色愈晚,山风陡起,百鸟归巢。司空照对众人笑了一笑,先不回答心如的话,他指着面前的石洞说道:“平白给这些兔崽子扰了这么些时候,大家都已乏累了,先请到山居歇歇再谈。”
司空照的石洞,四壁萧然,只横着一张木榻,挂着几张豹皮。司空照将豹皮自壁上取下来,铺在地上,燃起松枝,招呼众人坐下之后,再摸摸索索寻出一些干粮,取出一个盛满水的大葫芦款待宾客。
席地而坐,荒山夜话,司空照才缓缓说道:“山居穴处,我已成了野人了,方老兄,廿年不见,多谢你数千里外赶来,我却只能如此简慢招待。”
方复汉愕然问道:“司空老兄,怎的你倒和小弟客气起来了?”
司空照正色答道:“我不是和你客气。我是让你看看我这里的情形。你要把爱徒转让给我,心如师姐也盛赞令徒。我虽年朽,老眼不花,上官世兄是练武的好根子,我入眼便知。得此徒弟,尚有何不满之处?只是神气颜容,分明是个公子哥儿,我就怕他捱不了这苦。”
方复汉正待替爱徒分辩,上官瑾已忽的起立,蓦然下跪,就向司空照行了拜师大礼,高高兴兴地说道:“师父,若只是为此,请师父无须顾虑,弟子别的没有什么所长,捱苦倒是捱惯了的。”方复汉这才把上官瑾原是落第秀才,并非公子哥的事实告诉司空照他们。方复汉还告诉司空照道:“这孩子最仰慕翼王为人,听说你是翼王知交,无论如何都要磨着我带他出来。”
提起翼王,大家不禁黯然良久。司空照眼角有着晶莹的泪珠,看了看上官瑾道:“翼王的抱负‘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恐怕要等到你们这一代年青人来实现了。”
上官瑾惶然答道:“弟子对翼王抱负,愿毕生以赴,至于成败,那只有在所不计了。”
司空照哈哈大笑道:“好,你能够这样,就不愧是我的徒弟!”他这才正式认上官瑾为徒。
方复汉与心如神尼在华山与司空照相聚经旬,这才分手。他们谈往事,赏山景,相处极欢。可是谈起往事,司空照却不禁深自悔恨。他说道:“翼王当日,远离天京。挟数十万大军,独走西蜀,自然是铸成大错。可是自己因意见不同,就飘然远走,直到翼王危急时才去见他,也是毕生恨事。一样是极大错误。如果自己不是这样,在翼王身边,也许多少对他有所帮助。”他痛恨自己少年的狂生习气。上官瑾听了,分外悚然。
方复汉与司空照分手之后,又去秘密地与太平天国的一些遗老相晤,这且按下不表。且说上官瑾自此就跟随司空照在莲花峰习技,以性之所近,对司空照的点穴打穴功夫,特感兴趣。
因为上官瑾不是自幼习武,又是读书人出身,所以气力方面,未免吃亏,好在司空照是武学名师,他因材而教,传授上官瑾“一巧降十力”的武功秘诀,尤其是点穴打穴功夫,更是倾囊传授。他从“认穴”开始(将人身穴道图解,要上官瑾记得烂熟),再进而用皮人做模型,教上官瑾点穴,教得上官瑾能闭目骈指,无不如意为止;再教用暗器打穴,在教这种功夫时,他扛着皮人,展开轻功身法,要上官瑾按着皮人穴道来打,又到百发百中为止;然后再教上官瑾用兵器打穴。到这步功夫时,最是难学。因为打穴是与敌人动手,短兵相接时用的。敌人是活的,他绝不能静止在那里任你来打,因此必须在敌人变化莫测的招数中,能欺敌进招,一面动手,一面认清穴道,算得非常准确才行。所以当世名家,精于打穴的(包括暗器打穴)没有几人,就是这个道理。
司空照的打穴功夫,和心如神尼的拂穴功夫一样,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他的内外功夫,又全都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因此他在教上官瑾打穴时,竟敢一破武林前例,亲自喂招。(喂招是和徒弟过手,教他怎样打法的。)
看官,为什么这是破武林前例,原来教打穴点穴的,断没师父亲自喂招的道理,这不比一拳一脚,点中打中,很难解救。可是司空照因内外功夫都高,他就是给点中了也没妨碍,他可以教你点中时,只觉得似按在棉花上似的,全无用力之处。他还可以闭了某个穴道,任你来点。这都是武林中仅见的功夫。
上官瑾得名师夹磨(传授之意),循序渐进,恍忽间又是五个寒暑。在这期间,方复汉也曾来过一次,见上官瑾进展颇速,也自喜欢。
一日司空照突的下山沽了一大葫芦酒回来,与上官瑾痛饮。酒到半酣,他郑重地拿出两件东西,放在上官瑾面前,一样是一把三尺来长的宝剑,一样是一把描金扇子。
他先叫上官瑾将宝剑出鞘,上官瑾依命,拔出来一看,只见立时满堂生辉,剑尖吐出莹莹寒光,剑身有龙纹缕缕。再细看那剑鞘,竟也是碧玉所造,嵌着粒粒明珠,莫说宝剑本身是无价之宝,就连剑鞘也是价值连城。
司空照见上官瑾愕然呆看,凄然一笑,道:“这就是翼王送给我的佩剑,剑号龙吟,可以断金截玉。翼王太客气了,他送给我时,写的诗是:‘风尘相赠值千金’,其实就连这剑鞘,也不知要值多少个千金!”
上官瑾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置答。司空照叫他拿起那把扇子,并叫他小心。他握着扇柄,拿起来一看,只见这把扇子,乌漆光亮,乃是用百炼精钢打成的钢骨扇子,长约一尺左右,扇骨上端两边,闪闪发光,竟像很锋利的刀片。上官瑾又将扇子打开,只见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几行草书。那几行草书是:“扬鞭慷慨泣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只觉苍天方愦愦,但凭赤手拯元元;十年揽辔悲赢马,万众栖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亦苦,东南到外有啼痕!”下面的署名是“石达开”。
上官瑾惊问师父道:“敢情这是翼王的真迹?”司空照喟然叹道:“谁说不是呢!这把扇子是我以前在翼王幕下时,请他写的。后来翼王死了,我不愿用他的佩剑,因此觅了百炼精钢,将它镶成钢骨扇子,当做防身兵器,可是却一直没机会用过。”
说到此处,司空照大口大口地喝了几杯酒,沉重地道:“咱们师徒相处五年,‘缘分’总算不浅,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的武功技业,能传授给你的也都已传授了。你还年轻,不应在荒山野谷埋没一生。你仰慕翼王,就该去完成太平天国未竟之业。”
司空照顿了一顿,再指着龙吟剑和描金扇对上官瑾说道:“这两件东西都是翼王留给我的,现在我拿来给你。”
上官瑾惶然说道:“这弟子如何消受得起?”司空照摆了摆手,往下说道:“我还没有说完。这两件东西,我都拿来给你。可是并不是都送给你使用的。这把铁扇是送给你作兵器的。龙吟剑呢,却是托你暂时保存的。”
上官瑾道:“得这把扇子,已经是过分了。弟子如何敢觊觎翼王的佩剑?只是这把剑将来由弟子交给谁呢?”
司空照先不答他的话,往下说道:“我不给你这口剑是有原因的。一来你气力较弱,不宜于用剑,而适于用打穴的兵器,这把扇子正合你使。二来翼王的佩剑,意义重大,你虽年少英雄,但还不应用这把剑。我的意思是要你带在身边,到遇着可以付托,有开创的魄力,可以继承翼王事业的豪杰,才可以给他。我信得过你的眼光,所以交给你代我给它择主。”
司空照说到此处,又呷了口酒,微微笑道:“徒弟,咱们性情相投,你与我都有狂生习气,不是可以开创一番大事业的人。我就怕你锋芒太露,希望你稍敛英华呢!”
上官瑾受了师父的重托,又惊又喜。第二日就拜别了师父,浪游江湖,到处找寻风尘奇士。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何况上官瑾在华山之巅,学了五年的上乘武功。这番重涉江湖,不久就声誉雀起。上官瑾虽然改文习武,但对青中儒服,却有偏爱。书生结习,尚未忘情,所以在江湖浪游,还是作秀才打扮。江湖上因他出手极辣,所以又将他称为铁面书生。
这样在江湖浪游几年,上官瑾虽遇过许多英雄豪杰,可是却无一当意。直到游山东时,才碰到一个令他心折的人。这人便是后来创立义和团的朱红灯。朱红灯那时虽未正式开山立柜,可是义侠豪气,已名震江湖,三教九流,无不结纳,在山东的潜势力很大。上官瑾初时还以为朱红灯只是浪得虚声的黑社会人物之类,还不怎样把他放在眼内。哪知后来上官瑾因为在山东独来独往,任性使气,竟和山东一位前辈武师,因事误会,结了梁子,弄得很是尴尬。幸亏朱红灯出头调停,片言立解。上官瑾见了朱红灯后,长谈彻夜,才知道朱红灯抱负非凡。彼此印证武功,又不相上下。上官瑾这才深深佩服,愿意帮助他创立义和团。上官瑾与朱红灯结纳的经过,不属于本书范围,略过不表。
只是上官瑾书生结习,仍是未除,他只能浪游江湖,替朱红灯物色豪杰,而不能在农村里生根,做细致复杂的组织工作。上官瑾将翼王遗留下来的龙吟剑送给朱红灯后,便又游戏风尘,江湖行侠去了。
书接前文。这次朱红灯在安平府五十里外的赭石岗头,设计围歼官军,救护丁晓时,上官瑾正因为一件重要的事情,自山东匆匆赶至河北,找寻朱红灯,正好碰上赭石岗之战,助了朱红灯一臂之力。
上官瑾少年时候,随第一个师父方复汉闯荡江湖时,也曾吃过苦头,经过艰险。现在他见丁晓也是初闯江湖,颇有点是他当年的样子。丁晓比他当年更是年轻,更没经验,而且又没有师父相随,上官瑾自自然然对丁晓生出好感。一路上拉着丁晓问长问短。
健马嘶风,人影绰绰,赭石岗头血战之后,朱红灯的义和团俘获了数百名官军,押解回去。丁晓夹杂在人流中,很是兴奋,但又有点莫名其妙地害怕,这些人全是生活在他所熟悉的“世界”之外的人物,虽然他觉得这些人很是“可爱”,但这些人对于他是太陌生了,他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理解他们。
朱红灯的义和团,黑夜行车,秩序井然,他们通过了旷林岗坡,走入狭窄山径,山坡倾斜,栈道壁窄,这一队人全都下马,牵着牲口,在磨盘似的山道,迂回前进。步声踏踏,蹄声得得,回声悠悠,山道两旁,不时地闪出人影,打着暗号,前来接应。在丁晓眼中的印象是,夜风呼啸,气氛紧张,人物“诡秘”,他感到有点怔忡。
行行重行行,穿过林岗,降下山谷,斜越密林,发现了一座小小的山庄,依山面水,用岩山以筑碉堡,倚丛莽而作掩遮。这便是安平府义和团总舵之地。
其时,这座山庄,虽已夜深,人全不寝,山庄到处,火把通明,留守的义和团和义和团家属,正聚集村前,狂呼接应,他们要瞻仰总头目朱红灯,也为赭石岗的胜利而跳跃。他们见了朱红灯,就如同见了亲人。丁晓瞧在眼内,不由得眼角微润,他的童年是在寂寞中过去的,几曾见过人与人之间,有这样温暖?
朱红灯到了义和团安平府总舵的所在地赭石山庄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安顿那些被俘获的官军马队。他吩咐义和团拳民好酒好肉招待他们。
那些官军被俘获后,一路上不受鞭打,不受绳缚,已自惊讶,现在还受好酒好肉款待,全都喜出望外。但狂喜之余,却又不免有点疑惧,因为照官军的“规矩”,捉到了匪盗后,除非是要推出去斩首,否则是不会有酒肉款待的。他们不知道义和团是否也兴这个规矩。
他们正在惊疑不定之际,朱红灯却和颜悦色地招呼他们,并且对他们说:“你们今天也够辛苦的了,吃饱之后,好好安睡。明天你们愿跟随我们的就留下来,不愿的就回去。”
朱红灯话完,那些官军们发一声喊,齐齐纳拜,不待明天,他们自愿留在义和团中了。
朱红灯第二件事,就是到“神坛之”前,举行拜神仪式。丁晓看着香烟缭绕,义和团拳民,焚符念咒,觉得十分纳罕。
朱红灯将各事料理完毕;已过三更,狂欢的山庄又已趋于平静。朱红灯把丁晓请到内进的一间精舍安歇。他和上官瑾却还精神奕奕,抵掌深谈。
山庄夜宿,万籁俱寂。日间情景,跑马灯似的一幕幕从丁晓脑中掠过。这个初闯江湖的少年,虽然白天一整天折腾,全身疲倦,却兀自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正在朦朦胧胧之间,忽地听得隔壁,有人谈论。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比如丁晓这孩子……”
丁晓不觉欠身静听,这个声音可不正是朱红灯的。他正想听朱红灯怎样议论他,可是接听下去却又不是议论他,而是朱红灯在谈怎样结识他的经过。
过了半晌,忽听得朱红灯叹了一口气道:“上官老兄,你看连我自己的师父(梅花拳的老掌门姜翼贤),我拉他出山他都不愿出来。对义和团还是心存害怕,何况他人?”
上官瑾接声说道:“令师不肯出来,这又有什么值得令我们丧气的?恕我说句狂话,令师虽然在武林中颇有威望,但少他一个人,也不见就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朱红灯的语调变得凝重低沉。丁晓只听得他说道:“不,不然!这不是我师父一个人的事情。
“许多人听到义和团都是害怕的,为什么?因为我们揭的是‘反清复明’的旗帜,满清二百余年的统治,已经根深蒂固。许多人一听到‘造反’,就会联想起‘抄九族’等大清律例来。因此他们能够苟安一时的,就宁愿忍气吞声活下去。义和团这几年来,是有了一点势力,可是得不到大的发展,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再三考虑,我们的策略恐怕要改变了。”
上官瑾急声问道:“怎么个变法?”
朱红灯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答道:“把‘反清复明’,改为‘扶清灭洋’!”
上官瑾跳起来道:“这怎么成?岂不是把我们原来的宗旨改变了。”上官瑾的声音急促颤抖,丁晓在隔壁听了,也好像看到了他紧张的神情。
朱红灯笑了一笑,缓缓说道:“稍安毋躁,我怎会改变原来的宗旨?这样做是为要扩大义和团的势力。许多人害怕‘造反’,许多人更恨侵入中国的洋人。那么我们现在提出‘扶清灭洋’的口号,第一就可以缓和清廷对我们的压力,第二又可以吸收更多的人。而且‘扶清’是表示我们和清廷站在同等地位,并不是说我们就要做它的奴才。
“许多事情不能只凭一时意气。比如说你和我都是不信神道的,为什么我们要以神道立教,遍设神坛?还不是因为许多人还相信它,所以不得不设。”
上官瑾又反问道:“满清和洋人不是一路人?你说要‘灭洋’,满清愿意你去灭吗?”
朱红灯又笑道:“老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满清和洋人虽然是一路人,但他们之间也还有利害冲突。比如西太后那老狐狸为了立储的问题,就很不喜欢洋人干涉。”
上官瑾叹了口气道:“朱兄,我相信你。你既然这样说,我只有依你。可是我总觉得这会有危险。”
上官瑾的忧虑,后来果真成为事实,朱红灯改为“扶清灭洋”后,义和团竟然得到飞速发展,(事详拙著《龙虎斗京华》,不赘。)可是一来后继者,如李来中等辈理会不了朱红灯的深心;二来朱红灯也是把满清政府低估,想“利用”它和洋人之间的矛盾,不料满清政府后来反而利用了他们,到头来还是和洋人一道去剿灭他们。朱红灯的急功近利,毕竟留下祸害,那是后话。
只说丁晓听了,心里好生个不舒服。他还是一个年轻的纯真少年,他觉得朱红灯的“作为”,总不是值得赞同的。他又觉得义和团的“崇拜”神道,设立神坛很是“可笑”。他还不够成熟去理解这些东西。他对朱红灯和义和团也觉得很是诡秘。
因此到第二天,朱红灯问他:“小兄弟,你愿不愿意留在义和团呢?”他竟出乎朱红灯的意料答道:“我还不想留在这儿!我的本领太差,我这番出来,是想找太极陈拜师的。”
朱红灯皱了皱眉头,再三劝他,他还是坚持着要学好本领再谈。朱红灯虽明知道这不是“理由”,(如果要拜师,上官瑾和朱红灯都尽够资格做他的师父。)但义和团是从不强迫任何人参加的,因此也就由他去了。一直到后来,丁晓长大之后,才帮助义和团,而且是居于半主半客的“贵宾”地位,那是后话。
丁晓辞别了朱红灯后,便又径自向河南进发。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