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明月霍然望来,双眸精光有如利箭,他的一双手也如铁铸,虽无枪在手,同样可怕。
可怕的并非定军枪、问鼎箭,而是斛律明月这个人。
孙思邈没有怕,他端坐未动,只是安静地望着斛律明月,他再入邺城时,已决心解开混乱的症结,却不是用剑,而是用心。
他问心无愧,可斛律明月呢?
二人目光截然不同,其中蕴意亦是常人难揣。
房中气氛紧张,更过窗外寒风肃杀。
不知多久,那握杯成粉的手缓缓舒张,斛律明月也终于移开了目光,说道:“你不是李八百。”
他这句话中满是感慨,当然也有更多的意思蕴含。
孙思邈暗自舒了口气,刚才压力之巨,若非身在局中,绝对无法想象,他那一刻,也无法判断斛律明月是否会出手。
斛律明月若出手,他呢?是否会反击?
反击后,胜负并非孙思邈关心的事情,他只知道,二人若交手,不会有赢家。
“我的确不是李八百。”孙思邈微笑道,“但将军还是斛律明月。”
孙思邈当然不是李八百,但斛律明月不改,任何一个人在斛律明月眼中,都可能是李八百,也可能得到和李八百一样的下场。
他没有过多解释,他知道斛律明月会明白。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凝声道:“你什么都想到了,可你是否想到过老夫的处境?”
本是冷峻的表情,蓦地带分激动,斛律明月又道:“老夫老了。”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说这句话,第一次包含无尽的感慨,第二次却带着深深的忧虑。
孙思邈望着斛律明月鬓角的白发,蓦地也感觉分悲凉。
这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的将军,真的老了?可他还有多少事情要去做?
“我明白将军的处境。”
“错了,你不明白。”斛律明月一挥手,截断孙思邈的下文:“自神武帝、文襄帝以来,大齐素来内忧外患,多经波折,不知经历多少磨难,才造就今日强盛的局面,老夫和孝先身负神武帝嘱托,不敢有一日怠慢。”
提及神武帝时,他神色现出少有的尊敬之意。
士为知己者死,斛律明月得高欢赏识提拔,对高家的忠心,没有人会怀疑。
“可老夫纵是天下无敌,很多事情,亦难一蹴而就。灭道二十年,如今老夫总算见到结束的希望,正要实现一统的愿望,可孝先死了,是被人毒死的。”
斛律明月神色是少有的激愤,也是少见的无奈,他毕竟也有无奈之时。
“敌人亡我大齐之心不死,老夫焉能无动于衷?或许只差一步,老夫就能将反齐之道一网打尽,你若是我,你会不会行动?”
孙思邈欲言又止,只是轻叹口气。
他理解斛律明月的想法,体谅斛律明月的苦衷,虽然他并不赞同。
“孝先身死,长恭尚难独挡一面,老夫却老了,若再无举措,难道眼睁睁看着周、陈壮大,道中反噬,灭亡齐国?
“孙思邈,你果然是个奇才,竟能将一切看得清楚。不错,一切是老夫布局,引陈攻周,趁机灭道,消除前行阻力,让我齐国能有机会一统天下。
“这本是孝先临终前定下的大计!老夫不做,哪个来做?”
孙思邈微微扬眉,心中感慨。
如此宏图大计,也只有段韶那种人杰才会想出,可也只有斛律明月才会执行得如此雷厉风行。
“老夫是手段狠辣,老夫是为了目标,做了很多你看似不应该做的事情,老夫也的确一直怀疑你……”顿了下,斛律明月缓缓道,“但老夫如今相信的人,你却是其中的一个。”
霍然站起,斛律明月目光咄咄,沉声道:“好,如果你不同意老夫的做法,你到了老夫的位置,你告诉老夫,该如何去做?”
室内静寂,风似稍停,有明月窥着世间冷暖,照得雪地惨白、斛律明月脸色铁青。
他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激动中带分怒然,可怒然中又夹杂着深切的无奈。
很多时候,愤怒往往已是到了无力解决的时候。
孙思邈静静地望着斛律明月,没有激动,也没有同情。激动不能解决问题,斛律明月也不需要同情。
他只是轻声道:“我想给将军讲个故事。”
“故事?”斛律明月一怔,缓缓坐了下来。
他纵有一腔怒火,但在孙思邈面前,却能逐渐平静下来,孙思邈或许做的事情不多,但能够让人心安。
“曾经有对父子……一直靠向城中运送石料赚钱。”
斛律明月微有错愕,但还能听下去。
孙思邈继续道:“但要采集石料,极为艰辛,送石料入城,路途也很遥远。从山上采料,每次运石下来,都是父子齐心拉车。”
斛律明月皱起眉头,饶是明睿,一时间也不明白孙思邈这故事到底要说什么。
“这父亲日渐老迈,但家中境况始终难有起色,因此父亲忧心忡忡,每次拉车时都尽力多装石料,恨不得一日就将山中的石料全部拉到城中换钱,一劳永逸。他也想有朝一日故去,可以让儿子拉车自立。”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已明白孙思邈喻指。
“那父亲一天天地多加石料,一天天地指挥儿子做事,热切希望有朝一日放手……”
“后来呢?”斛律明月忍不住问道。
“本来没什么后来。”孙思邈淡淡道,“故事就是故事,有时候结果不见得重要,关键是我们能从故事中得到什么。”
斛律明月怫然:“孙思邈,老夫不想被你消遣。”
“将军若不满意,我也可以讲下故事的几个结果。”
孙思邈沉吟片刻,又道:“一个结果就是,有一日父子正向山下运送石料,父亲又多加块石料,可那儿子已不堪重负,终究撑不下去,被碾压在装石头的车下。”
斛律明月眼角一跳。
顿了下,孙思邈皱眉道:“当然了,还有另外一个结果,那儿子已经厌恶了拉车,放手不干了,可那父亲却不自知,结果是……”他并未说下去,结果很多,但难有让人满意的结果。
斛律明月眼眸中煞气陡现,霍然站起,却又缓缓坐下,一字字道:“你若是那父亲,该如何去做呢?”
他口气中满是肃杀,双拳再次握紧。
故事简单,他从中听出了什么?
“我若是那父亲……或许可以什么都不做。”孙思邈叹口气道。
斛律明月诧异:“什么都不做?”
孙思邈点头道:“不错,什么都不做,或许并非所有人都如父亲一样的想法,或许那儿子需要歇歇,或许那儿子想做点自己的事情,也或许石料未见得再是城中想要的东西。可能的结果很多,就如世间虽有百花齐放,炫人眼目,但万般繁华,终究不过是花开花谢。”
轻轻将茶杯放到桌上,孙思邈道:“谢谢将军的茶。”他转身走了出去,似算定斛律明月不会阻拦。
他走到门前,斛律明月突道:“孙思邈……”
孙思邈止步,缓缓转身过来,目露询问之意。
沉默许久,斛律明月才道:“逼你去周国,的确是老夫的算计,但李八百数次要置你于死地,并非老夫的吩咐。”
他说完后,摆摆手,轻叹一口气。
孙思邈目露思索之意,考虑着斛律明月说这句话的意思。
斛律明月绝非是推责之人,齐国大小事情都会一肩担当,他当然不会把责任推到死人李八百的身上,他这么说,究竟是何用意?
或许,李八百所为,还有孙思邈没说到的用意?
斛律明月没有解释,孙思邈也未多问,微笑道:“多谢将军提醒。”他只说了这一句,缓缓转身离去。
门启门闭,斛律明月未再挽留孙思邈,孤独地坐在房中,神色间带分落寞,喃喃说了一句:“终究只不过是花开花谢?”
风萧瑟,斛律明月缓缓地走出了房间,仰头望天。
天有月,月正明,明月萧索。
他背负双手,呆呆地望着那明月许久,再次叹了口气,叹息声如雪的霜冷、风的喘息。
缓步走到斛律琴心房前,他立了片刻,轻轻敲了下房门,不闻声响,推门走了进去。
房中正暖,斛律琴心盖着被子,闭着眼眸,似已经熟睡。
斛律明月目光从女儿脸上掠过,到了地面上,扬了下眉头。
地上水渍未干,似雪消融,斛律琴心的绣鞋旁,也有水渍。
斛律琴心方才出去过?她出去做什么?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是否在装睡?
念头转动,斛律明月目光中渐渐带分冷厉,似要开口,但不知为何,冷厉的目光锋芒渐去,他缓缓转身,离开了斛律琴心的房间。
他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房门关上,床上的斛律琴心立即睁开了眼,眼眸中带分困惑,但很快转为坚定,喃喃道:“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的。”
斛律明月出了房间,不等回房,雪地中突然传来脚步声响。
一人急奔而来,略带喘息。
斛律明月未动,就算疆场千军万马齐至,山崩面前,他依旧能岿然不动,他早看清来的是土卫,土卫绝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可土卫奔来如此匆忙,难道是有意外发生?
一念及此,斛律明月心中凛然,故事简单,寓意深刻,道理他也明白,甚至比大多数人要明白。
可很多时候,看到的道理却未见得能够做到。
邺城如果有事发生,他斛律明月又如何能够什么事都不做?
土卫脚步一停,眼中难掩吃惊之意,低声道:“将军,王远知、葛聪他们逃走了。”
斛律明月拳一握,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王远知、葛聪一直被关在天字狱,把守森严,王远知、葛聪又早已被制,无疑是废人,如今天师六姓颓废,又有谁能冒险来救他们?
斛律明月心思飞转,问道:“桃枝呢?”
“刘桃枝已到天字狱,事有蹊跷,请将军立即赶去。”
斛律明月点头,立即出府直奔天字狱。过金水河,才到天字狱前,斛律明月心中一沉。
他身经百战,经历险恶无数,但从未有一次如这般心寒。
天字狱前狱卒横七竖八地躺着,雪地上看起来,有着难言的惊心动魄。
刘桃枝早迎了出来,仍旧戴着斗笠,可声音也带了分紧张:“将军,我未让他们移动这些尸体,一切都想等将军来后再作打算。”
他跟随斛律明月多年,也历练无数,当然看出事有蹊跷,定等斛律明月详看现场,才能得出结论。
斛律明月缓缓蹲下来,看着地上的一具尸体,沉默不语。
狱卒死因看起来极为明显,一刀断喉。
鲜血早就凝紫,结成了冰,月色下显得异常地狰狞。
好快的刀,好狠的刀,一刀砍下,狱卒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李八百不也有一把快刀?
“他们怎么死的?”斛律明月问道。他目光始终落在尸体之上,他当然能看出许多别人看不出的事情。
刘桃枝略有迟疑,随即道:“表面看来,他们均是被一刀毙命,可实际上,他们都中了毒,而那毒很可能就是曼陀罗。”微顿片刻,补充句,“是毒害段大人的那种毒药。”
见斛律明月还在沉吟,刘桃枝低声道:“大人,狱中还有情况。”
他说得奇怪,王远知、葛聪都被救走,狱中最多不过还有些死去的狱卒,还会有什么情况?
斛律明月缓缓站起,那一刻显得有些疲惫,李八百的死,看起来不像是个结束,反倒更像是混乱的开始。他并未多言,径直地进入牢房中。
牢狱中果然还有死去的狱卒,均是被一刀所杀,刘桃枝沉默无语,带斛律明月到了王远知被囚禁的牢笼所在。
油灯昏暗,照得狱室发青,满是幽冷之意。
牢笼不出意料地大开,尽头的墙壁上用鲜血写了两列大字。
身既死兮神以灵。
吾魂魄兮为鬼雄!
斛律明月凝望着那两行字,眼角跳动了下,不由又握紧了双拳。
又是这些字,铜雀台下就曾出现过这些字,如今天字狱中再次出现,这本是李八百临死前说过的话。
李八百真的复活了?
他不但在铜雀台下留言向斛律明月挑衅,甚至在这种风口劫走了王远知和葛聪?
事情匪夷所思,若非鬼魂,实难想有谁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情。
“桃枝,你如何来看?”斛律明月突然问道。
刘桃枝看着石壁上的血字,许久才道:“看起来的确像鬼魂所为。”
“看起来?”斛律明月面无表情。
“不错,是表面看起来是李八百复活所为,但卑职以为,绝对不是。”
斛律明月嘴角抽搐下:“为什么?”
“鬼魂没必要下毒。”刘桃枝哑声道。
“不错,鬼怪也不应该用刀。”斛律明月反问道,“那会是谁做的?”盯着墙上的血字,斛律明月喃喃道,“这次不应是孙思邈。”
事情才发生,而孙思邈一直都在将军府。
刘桃枝诧异道:“若非孙思邈,还有谁有这种本事?铜雀台下,有人能无声无息潜入,甚至杀了水卫,这等本事,只怕李八百的鬼魂都难做到。”
顿了片刻,不见斛律明月反应,刘桃枝又道:“这次劫狱和铜雀台下留言,显然是一个人做的。如果这次不是孙思邈,那铜雀台下留言的也不应该是他。”
“显然是一个人做到的?”斛律明月还在望着墙上的字,突然道,“或许……我们忽略了一个人。”
刘桃枝立即问道:“是谁?”
“郑玄!”斛律明月冷漠道。
“郑玄?”刘桃枝略有惊奇,“他一直没什么显眼的地方……怎么会有这种手段?”
“若没有十分本事,当初在鸳鸯楼上,他怎么能从五行卫的围堵中轻易逃脱?”
血字落在斛律明月眸中,斛律明月眼眸也像充斥着血意:“我们还是低看了他。”
刘桃枝有分难以置信:“我们早派人调查了他的底细,这人本是楼观道道主,但一直默默无闻,少有作为,他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无作为方有大作为。”斛律明月缓缓道,“他本有非常本事,但一直隐忍不出,只凭这分心机,就让人不能小瞧。”
“可他目的何在?”刘桃枝略有不解,望着石壁上的字,突然倒吸口凉气,“楼观道本在关中!”
斛律明月眉微竖,说道:“不错,因此郑玄和关中定有关系。这两次留言,运筹周密,敢在邺城为乱,说不定……”
“他是得到关中周国的支持,一直暗中对我大齐不利?”刘桃枝道,“这么说,周国前些日子派那个裴矩前来议和,不过是以退为进之计?周国恁地卑鄙!”
斛律明月背负双手,淡淡道:“这些年来,齐周两国明枪暗箭难道少了?疆场只以胜负称雄,何来卑鄙不卑鄙?”
刘桃枝迟疑道:“将军,那个裴矩也极可能是……北天师道门下,将军当初为何会放过他?”
斛律明月缓缓摇摇头:“两国交战,都少斩来使,更何况他是来议和,若对他有所动作,徒惹人耻笑。”
目光闪动,斛律明月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他早已出城,卑职以为他和李八百一路,定会前来行刺兰陵王,没想到他根本没有出现,这人狡猾之处,可见一斑。”
斛律明月轻叹一声:“郑玄和关中勾结,倒还在老夫的意料之内,老夫最担忧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刘桃枝微有错愕。
“郑玄是姓郑的。”斛律明月背负双手握紧,关节发白。
他没有多说,因为他知道刘桃枝肯定会明白。
刘桃枝思索道:“当年寇谦之门下本有一百零八人,但第一次内讧后,双子出走,因此朝廷榜单上只记录一百零六人。双子中有一子前往苗疆,另外一子去了草原,去草原那子是和寇谦之的夫人郑氏一块走的,传言郑氏和寇谦之不合,这才一怒远走……”
他显然对北天师道门下也是极为熟悉,说的均是旁人不知的隐秘。
目光一闪,刘桃枝似想到什么,失声道:“难道将军怀疑,这个郑玄就是双子之一?”
不闻斛律明月动静,刘桃枝皱眉道:“可他如果是双子之一,怎么会成为楼观道的道主呢?”
“你莫要忘记郑氏出身亦神秘,从未有人知道她的来历。”斛律明月缓慢道。
刘桃枝诧异道:“将军是说,郑氏本是天师六姓郑姓那脉,这才竭力辅助寇谦之创立北天师道继承天师遗志?”
斛律明月神色微涩:“我一直有这个怀疑,因此已派世雄前往草原。”
“将军派三公子去了草原?”刘桃枝略有诧异,他知道斛律明月共有五子,长子斛律武都、次子斛律须达、三子就是斛律世雄。
斛律明月四子斛律须达和五子斛律钟都尚年幼,但长次三子均是能力卓绝,在军中素有威望,一直和斛律明月并肩征战。但在兰陵王威名下,这三人倒显得名声不著。
不过斛律明月这三子一直征战沙场,而刘桃枝、五行卫负责灭道,众人间少有交集。
斛律明月点点头,刘桃枝迟疑道:“将军若查郑氏底细,派我等前往就好,派世雄去,难道还有其他用意?”
“不错。”斛律明月缓缓点头,目光中似藏着什么,突然岔开话题道,“桃枝,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刘桃枝立即道:“十七年。”
“以你之能,其实入朝为官也不为过,若论能力,远胜过穆提婆那帮人。可你和五行卫跟了我十七年,兢兢业业,辛苦你了。”斛律明月转过身来,伸手拍向刘桃枝的肩头。
那只手可说是天底下最犀利的一只手,可攫取性命于瞬间,这次拍出,却不过是为了个愧疚。
刘桃枝动也不动,哑声道:“将军,卑职理应如此,当年若非将军救了我和五行卫,我们早死在十七年前。”
“十七年了。”斛律明月一声长叹,“你见识广博,当然知道齐国敌人不只有周、陈两国了。”
“还有北天师道……”刘桃枝顿了下,又道,“二十年前,还有北方蠕蠕。”
“不错,还有北方蠕蠕。”斛律明月眼现惆怅,“神武帝在时,就以蠕蠕为患,只不过那时神武帝脚跟未稳,对其只能容忍。但他们却变本加厉,甚至伙同宇文泰对神武帝不利。神武帝临终,以不能雪耻为憾。”
“可段大人联系木杆可汗,终破蠕蠕。”刘桃枝接道,“还记得当初有疯僧谶语,说什么‘阿那瑰终破齐国’,但如今蠕蠕已灭,齐国如日中天,曾经的谶语不过是笑话。”
似想到什么,刘桃枝担忧道:“将军,前些日子邺城又出谶语,说什么百升飞上天,内容对将军不利,只怕是周人所为,还请将军小心。”
斛律明月凝望刘桃枝半晌,微微一笑:“流言止于智者,老夫从未把那流言放在心上,你莫要担心。”
刘桃枝欲言又止,终回转话题:“将军突提蠕蠕,是何用意呢?”
“蠕蠕虽灭,但这二十年间,草原突厥却又兴起。木杆可汗虽死,听闻草原又出来个佗钵可汗,野心勃勃,不下蠕蠕国主阿那瑰。”
刘桃枝略有吃惊,问道:“将军不但怀疑郑玄和关中有关,还怕他和佗钵有勾结?因此派三公子前往查探。”
斛律明月点点头,喃喃道:“不错,世雄很快就会有消息回转了。”
他本略显疲惫,突长吸一口气,振作了精神,吩咐道:“桃枝,你和五行卫……”顿了下,略带伤感,“你和金木火土四位,全力追查郑玄的下落,若见郑玄,杀无赦。”
见刘桃枝应允,斛律明月又道:“至于天字狱被劫一事,就由武都来查吧。”
刘桃枝略有不解:“将军,如按你说来,铜雀台下留言和劫狱两事,只怕均是郑玄带人所为,这本是合二为一的事情,卑职全力追查郑玄下落就好……”
“只怕郑玄背后的势力,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老夫只怕你势孤,因此让武都来查。”斛律明月再次拍拍刘桃枝肩头,“桃枝,水卫死了,老夫定当为他报仇,你等也要小心。”
他少有这等关切之言,刘桃枝目露感动,躬身施礼道:“卑职定不负将军厚望。”
斛律明月点头,目送刘桃枝离去,再次转身回望那石壁上血字,喃喃道:“北天师道、帛家道、龙虎宗、李家道、灵宝派、茅山宗均已不足为惧,可不想又出来个郑玄。”轻轻叹口气,自语道,“孙思邈,你说的很有道理,可就算除去郑玄,老夫只怕还有太多事做,又怎能什么事都不做?”
一把握住牢笼铁杆,那孩童手臂粗的铁杆已被他一握而弯。
“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斛律明月低声道。
狱中火光明灭,照在他的脸上,满是坚决!
风冷冰寒,雪光霜夜。
孙思邈从将军府中走出来后,舒了口气,又像是叹息,但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的欣慰。
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出手,但还是能够抑制,因为他有个信念,很多事情,不用武力也可以解决。
他没有出手,是因为他的决心,可斛律明月为何一直没有再出手?
他孙思邈是道中之人,若是从前,斛律明月斩草除根,杀他不在话下,但他几次触到斛律明月的逆鳞,斛律明月竟然还能忍住不出手。
在孙思邈看来,这已是一个转变。
转变虽然艰难,但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要走下去,他只希望斛律明月能够坚持下去。
再次入了四通客栈,来到了自己房门前,孙思邈才要推开房门,突动了下鼻翼。
他是天下无双的圣手,辨识天下药物,自然也需要有极为敏锐的鼻子,他那一刻,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这香气,居然似曾相识。
他脸上蓦地露出古怪,手定在空中片刻,终于缓缓地推开了房门。
窗微开,有冷风和着月光送入。
房中幽暗,并未燃灯,那惨淡的月光照进房,满是淡青之意。
靠窗旁,背对孙思邈的方向,坐着一女子,幽香显然是从她身上传来。
听到房门响动,那女子幽幽一叹,并不回身,低声道:“薤上露,何易晞……”
孙思邈身躯微僵,脸上的表情,实在笔墨难以形容。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本是他初见柳如眉时,听柳如眉给她自己唱的一首挽歌。
花开花又谢,一梦如长歌。
他虽潜心昆仑十三年,但有时候仍旧难分辨是梦是醒,梦如何、醒如何?他虽看似心如止水,但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如果再回到十三年前,他是不是一样的选择?
可他没想到,选择好像再次出现。
如此深夜,蓦地有个女子唱着当年的挽歌,难道世上真有还魂依托之事,柳如眉来找他来了?
不然这女子如何会知道当年的挽歌?
风吹幽香冷,孙思邈眼中突有分失落,他的神色也渐渐平静下来,他望着那女子的背影,许久才道:“是你?”
他已认出那女子是谁。
那女子仍背对孙思邈,良久才点头道:“不错,是我!”她缓缓转过身来,轻纱罩面,却罩不住那秋波晨露般的一双凤眸。
如水的眼眸中似乎也有着雾,雾朦胧,人亦朦胧,孙思邈嘴唇动了下,却未出声,他眼中有分讶然,又像有分怜悯。
那女子却是张丽华。
张丽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建康张家一战,死的是蝶舞,绝非原来的那个张丽华,这点斛律琴心知道,张仲坚知道,孙思邈也知道。
他讶然当然是因为张丽华突然如幽灵般出现在这里,可他怜悯是为了什么?
许久,沉默。
张丽华终于再次开口:“其实你什么都知道的,是不是?”她说得奇怪,孙思邈究竟知道什么?
不闻孙思邈的回答,张丽华轻淡道:“你若不知道,当初也不会留在张家了,你留在张家,不是为了张丽华?”她这句话说得更奇怪。
“是。”孙思邈简单的回答,可一个回答中,却包含着无尽的用意。
“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来找你?”张丽华眸光如水如烟。
孙思邈摇摇头,听张丽华又道:“我今日来找你,是想和你赌一次……不知你会不会应允?”
她柔声细语,可听起来其中总有分别的意味,她在建康离奇消失,在邺城神秘出现,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是为了要和孙思邈赌一次?
她要赌什么?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他本不是好赌之人,可不知为何,总有人喜欢和他赌,望了张丽华许久,他终于点头道:“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又将日落,斛律琴心终于起床,命令自己吃了一大碗清粥。
感觉精力慢慢随着清粥的入胃而弥漫,斛律琴心对镜轻施胭脂,她行走江湖,少有这般装扮的时候,但她感觉化妆能让她心静,也更有分自信。
她不想带着憔悴出门,因为她今天已经决定,要去见一个人。
推门出房,向斛律明月所住的方向望了眼,斛律琴心抿着嘴唇,牵马出了将军府,上马后一直沿着长街一路向东。
日西落,未落西山时,她到了一座府邸前。
翻身下马,轻叩门环,院门打开,那管家有些诧异,不等开口询问,斛律琴心已坚定道:“我是斛律琴心,我想见兰陵王。”
铮铮琴响,曲调悠扬。
斛律琴心过庭院,径直到了厅堂。王府并不恢宏大气,假山水榭,处处显得细腻精巧。
厅堂内的香炉中有烟香弥漫,厅堂外一树梅花开得正旺,吐芯散发着芳香。
兰陵王就坐在厅堂中,拂着琴弦,并未抬头。
他依旧白衣如雪,发黑如墨,他并未戴面具。
侧面来看,他脸白如玉,神色儒雅,浑不似红尘中人。
琴声响,婉转回环;指尖动,轻巧飞扬。
斛律琴心并未听出这是一首《西洲曲》,当初衡州孙思邈初见兰陵王时,听的也是这首曲子。
兰陵王为何此刻弹琴?为何弹的仍旧是《西洲曲》?
斛律琴心根本没有去想,她也没有打断兰陵王弹琴,目光落在兰陵王身侧的一面屏风上。
屏风极大,上绘有一条大河奔腾壮阔,河水尽头,有险峰高耸,寥寥几笔,山势如枪。
斛律琴心虽也不算懂画,可一看这屏风上的画,却也觉得画得极好。只因画中风景虽波澜起伏,但其中总透出分孤独之意。
琴声终停,兰陵王轻轻收手,抬头,微微一笑:“琴心,你大病未愈,本应该多休息的。”
他声音依旧低沉中带分磁力,言语关怀,此情此景,无论哪个女子听了,都会忍不住地心动。
他实在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
斛律琴心立在那里,并未稍动,只是轻声却又坚决道:“我来这里,只想和你说件事情。”
“哦?”兰陵王拨下琴弦,目光闪动。
“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娶我!”
琴声似绕梁难绝,梅香檀香缥缈,兰陵王手在琴上,却已缓缓握起,那只手同样无可挑剔,修长有力,只是苍白得似乎没有血色。
“为什么?”兰陵王终问。
没有回答,斛律琴心咬着唇,静静地望着兰陵王,她的沉默,已是她的回答。
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征兆可见,可女人如果不爱一个男人,征兆更是明显。
兰陵王儒雅无双,心思当然亦是细腻,可好像偏偏没有看出斛律琴心的坚决,又问道:“是因为我不够好?”
斛律琴心秀眸中光芒微闪,沉默片刻,终于道:“兰陵王,你不是不够好,而是太好了,好得让我感觉配不上你。”
兰陵王又拨了下琴弦:“你说的是真心话?”
斛律琴心再次沉默,她不想撒谎。
她说的是客气话,客气话不见得是真心话。
“我若真的好,你怎么会离我而去?”兰陵王本是从容的脸上,蓦地现出分讥诮。
斛律琴心秀眸一凝,落在兰陵王身上,许久才道:“兰陵王,你本是个英雄。”
兰陵王只是“哼”了一声,却无言语。
“以前是,现在是,想必以后也会是。你很好很好……”斛律琴心来之前,本想好了千言万语,但此刻不知为何,全抛在脑后,“可世间无论什么,就算再好,也有人不喜欢是不是?”
飞蛾扑火,只因烟火的炫丽璀璨,如今烟火虽灿烂依旧,可飞蛾已不再是飞蛾。
娇躯微颤,斛律琴心略有激动道:“我只是感觉你我并不适合,你如此英雄,无论以前还是往后,喜欢你的人会很多很多,你为何一定要娶我?”
“你说的没错,世间无论再好的,也有人不喜欢。”
兰陵王突也有一分激动:“可是如果你喜欢,如何肯放手?”
他少有如此激动之时,一句话平平淡淡,但其中的情意,让人心醉。
斛律琴心本不是个心硬的女子,但听到这话,娇躯微颤,眼中却露出分惊惧之意。
她怕的是什么?
许久,兰陵王收敛了神情,缓缓道:“你离我而去,是不是因为孙思邈?你真的已爱上了他?”
“是!”斛律琴心咬牙道,“当日我见到你时,我就说过,我奔波反复,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
她少有说这些伤人的话,可这刻却毫不犹豫地说出。
琴声又响,叮叮咚咚。
兰陵王静得如厅堂外的梅雪,满是风雅,可脸上如又戴上了面具,让人看不出半分表情。
“你要我不娶你,可以。”
斛律琴心略有惊喜,不待回答,就听兰陵王又道:“但你一定要过两个难题。”
“无论什么难题,我一定会面对。”斛律琴心斩钉截铁道。
“第一个难题就是……”兰陵王轻叹口气,“这亲事本是将军亲口许下,你必须要过了将军那一关。”
“我义父绝对没有问题。”斛律琴心蓦地恢复到从前的自信,“他说只要你答应,我就可以不嫁。”
兰陵王淡淡一笑,风轻云淡。
“可我方才已说过,喜欢上一个人,无论如何都难放手的,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如何让我不喜欢你?”
琴声又起,琴弦颤颤巍巍,兰陵王垂头望着琴弦,眼中似有无边的挣扎。
有风吹过,斛律琴心蓦地感觉全身冰冷,她眼中恐惧之意又现,秀拳握紧,许久才道:“你说错了一点。”
“哦?”兰陵王一扬眉,颇为秀美。
“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从来没有!”斛律琴心话语中也带分挣扎,只感觉手足冰冷。
兰陵王目光一转,落在斛律琴心的身上,他眼眸中似也藏着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从未喜欢过你?”
“因为我知道你要娶我,并非因为喜欢我,只是不想我去嫁给孙思邈。”斛律琴心那一刻,竟有着说不出的冷漠。
兰陵王似笑,可眼中却半分笑意都没有。
“你不想我嫁给孙思邈,只是因为你爱的也是他!”
兰陵王目光一闪,似有锋芒透漏。
他爱孙思邈?这怎么可能?这更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难道斛律琴心这些日子心力憔悴,这才言语失常?
斛律琴心没有半分失常的样子,她只是有分冷。嘴唇轻动,她说出了自己本不想说的答案:“我不想嫁给你,因为我实在无法分辨出——你究竟是兰陵王,亦或是响水集的那个张、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