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啦!”
一声呼叫响起,渡头上刚下船的乘客纷纷走避开去,才站定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江边那铺着木板的渡头上,遗着一摊鲜血。一个背后挂着大刀的汉子,抱着血肉淋漓的左手,苍白的脸上都是冷汗。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服装奇怪的女人。
她那高挑身躯,披着一袭朱红宽袍,袍布上织满了鲜艳的花朵图纹,领口衣袖滚镶锦边;足登一对木屐,露出两条修长的麦色小腿。这衣饰打扮,一看即知不是中土人士。
女人用紫色布巾围住头发跟下半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眼神却如雌虎般杀气腾腾。她腰后斜斜悬挂着一柄极狭长的大刀,看那刀锷和刀鞘即知是贵重之物。双手穿戴着皮革制的护掌,上面钉着飞鸟状铜饰,右手反握一柄锋利短刀,刃上沾着鲜血。
那汉子看看自己受伤的手掌。食、中两根指头都被割断,只有少许皮肉连住。这只手恐怕从此废了。
“妈的,哪儿来的妖女……”汉子咬牙怒视那个异国女人。但刚才自己着了道儿,对方怎么拔刀出手完全看不清楚,心知她必然邪门,也不敢动刀子上前。
女人见汉子如此窝囊,眼中杀意已消,轻轻一振把短刀上的血挥去,将刀刃归还入腹前腰带的鞘内。
围观的人诧异不已。此地乃是川中眉州城郊的岷江边上,远在西蜀山区,人们何曾见过这等东瀛海外的倭国人?更别说是女人。只见她袍子领口底下缠着白布,显是用布带束缚胸脯,又穿着宽袍子,但还是无法掩饰那丰满曲线的身段,虽未见面貌,已可以想象是个大美人。
这时有两个看守渡头治安的官差,听见骚动赶到来,看到这般奇怪情景,也是一愕。他们认出那个受伤的汉子,乃是眉州城里岷江帮的一个小头目。但看这异国女人的打扮,似乎又不是什么江湖仇杀。
“你什么人?”其中一个官差拿着棍子,小心上前探问那女人。“怎么出手伤人了?”
女人左手叉着腰肢,右手搭在身后那柄长长的野太刀柄子上,令那官差紧张起来。
“谁叫他,冒犯我?”她指着那汉子说。“在船上就凑过来。下了船,还要跟着来。还敢伸手摸我,少两根指头,便宜了他。”
官差听见她竟懂得讲中土的官话,虽然发音和语句都有点古怪,总算松一口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光天白日,带着这么大柄刀子,没看我们的王法在内吗?”
女人拿起掉在身边地上的行囊,从中找出一部册子,翻开来向那官差展示。
“吾乃萨摩国守护·岛津家之女,虎玲兰是也。数月前乘坐大内氏勘合船西来大明国,绝非偷渡的匪贼。”
官差看看那册“勘合底簿”。打开的那页上,印有半个朱砂的符条,乃是一行数目汉字,但从中央断开,只有右半。
一个四川的小小官差,哪里见过这种只有在东南沿海出现的“勘合符”?他半信半疑,可是见这名叫岛津虎玲兰的女人,其衣饰打扮和口音语气,又似不假。
——说什么“倭国”,这女的怎地这样高大?……
假如这女人果真是拿着官方符印的异国使者,让她跟江湖帮会的小流氓牵涉起来,那可大大不妙。官差看看后面的同僚。那同僚亦会意了,知道该大事化小,连忙扶着那个受伤的岷江帮小头目离开。小头目一边走一边吃痛呼叫,还在骂着脏话。
官差不欲再跟这倭国女纠缠,只抛下一句“别再生事”便想离开。怎知那朱红色的身影又追近过来。
“我有事情,要问。”
官差叹气说:“什么?”
虎玲兰的大眼睛直视官差。
“‘物丹’。”
官差听到了这两个字,想了好一会儿。“你说什么?不知道你问什么!”
虎玲兰继续直视他,再慢慢逐字咬清楚说一遍。
“武当。”
官差这才恍然。
“什么?你来找……武当?……找他们……干嘛?……”他恐怕惹上麻烦,吞吞吐吐。
“在哪儿?”
虎玲兰的眼神,有一种令对方无法不屈从的力量。
“听说……”官差额头满是汗珠。“……确是有武当派的人入四川来……去了……青城山。”
他伸出指头,沿着江水指向北方。
虎玲兰点点头。
官差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怎知道她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虎玲兰把纸摊开,举在官差面前。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张纸上,用黑墨画了一个人物的半身像。
是个男人。
一头长长乱发。身体很壮硕。两边肩头都有图案:左边是一朵花,右边是个太阳。手里拿着一根船桨。
纸的右上角写着“荆裂”两个汉字。
武当派的人,是因为看见山林上空飞鸟异样地聚集,才发现锡昭屏的尸体。
那已经是次天的早上。前一晚武当弟子拿着火把,在青城后山搜索直至深夜,但是因为不熟悉地形,只能抓几个青城弟子带路,行动甚是缓慢,一无所获。
他们还猜,锡昭屏也许不过在山中迷了路,于是武当众人下到山脚,在味江镇的客店住了一晚,心想锡昭屏大概能自行找到下山的路径。
结果却是如此。
弟子带引叶辰渊和江云澜到达那山崖。他们看见锡昭屏的首级,被一根粗树枝竖在地上,头脸眼睛多处已经给鸟儿啄食。但颈项那道整齐的切口仍然非常新鲜。无头的尸体倒在旁边,原本也有大群雀鸟包围争食,早给发现的武当弟子赶跑了。
“快卸下来!”江云澜命令,几个弟子马上用衣服包覆锡昭屏的首级,从树枝取下来,安放在尸身上。
武当众人原本还沉浸在消灭青城派的亢奋情绪中,现在看见这样的惨状,一个个变得沉默。
——武当派的威名被污损了。
“有没有问清楚……”叶辰渊说:“青城派没有其他人躲在山里吗?”
“已经问过那些残余的家伙。”一名弟子答复:“确是没有。”
“肯定不是那个带着‘龙虎剑’逃跑的小子。”江云澜说:“武功差得太远。”
“那么说……”叶辰渊收缩瞳孔。眼底两行刺字在颤动。“是那个……所谓‘猎人’。”
武当派数年来在各地行事,连战连胜,所向披靡;唯最近这一年间,竟然陆续有四人遭神秘杀害,至今未确定敌人身份。武当山议论纷纷,有的弟子甚至私下把这神秘仇敌称作“武当猎人”……这个称呼对本派大大不敬,当然没有弟子敢公开说,但派内上下都知道。
“昭屏算起来已经是第五个。”江云澜咬牙切齿。“而且比之前四个死去的弟子都要强得多!看来我们低估这家伙了。之前他还只向落单的弟子下手,这次却竟然敢跟踪我们上青城山来——而且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动手!究竟是什么人?”
叶辰渊沉默一轮后说:“我们这几年行事,除了青城以外,还没有遇过这种级数的抵抗。假如有这种敌人的话,我必定有印象。他不可能来自我们消灭了的门派。”
“那些门派在外面,总会有些亲属或是好友。当中说不定就有一个这样的强手。”江云澜说:“这明显是报仇啊。必定要把这家伙揪出来。”
要完成武当派称雄武林的霸业,全派上下早就准备与天下武人为敌,结下无以计数的血仇。可是像这样被刺杀了五个人,却连敌人的真身都未知晓,大大损害了弟子间的士气。人心惶惶,对日后的战斗甚是不利。
“我感觉到,不只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叶辰渊却持异议。“这人下手的目标,一个比一个强。他是在测试。试试自己的功夫面对我们时会如何。他在学习怎样对付武当派的武功。”
江云澜神情肃杀。“他要击败武当派,就像我们要击败天下门派一样。”
叶辰渊点头。
“很好。”江云澜冷笑。“那就是说,他早晚还是会在我们跟前现身。”
江云澜接着下令弟子在山上搜捕了大半天。为安全计,弟子每五人一组行进。
叶辰渊跟江云澜心里却明白,现在要找到这个隐身的仇敌,非常渺茫。
至于带着“雌雄龙虎剑”失踪的燕横,他们早已全不放在心上。“龙虎剑”虽是宝物,但对武当派来说也不是非得不可;一个排名最末的青城“道传弟子”残存世上,更算不了什么。
青城派,在他们心中已经是一个过去的名字。
燕横醒来时,首先听见的是流水声。
他睁开眼睛,看见晨光从翠绿的枝叶间投下来。皮肤有一阵舒服温暖的感觉。耳际听得那淙淙水声。很熟悉。鼻子吸入木叶的清香。
他记得从前在这里睡过。某一天的早课,跑步上山练气,接着是练剑。完了,就倒在满布树叶的草地上睡。练过功之后的身体血气通畅,周身放松贴在地上,好像跟山林融成了一体。那是无比幸福的感觉。他愿意一生就这样在青城山上过活……
一用力呼吸,那痛楚就令他清醒过来。然后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刚才那美好的回忆像沙土崩溃了。他想起师父何自圣喷在自己脸上那口鲜血。温热的感觉,冲鼻的腥气。
师父。“雌雄龙虎剑”。
燕横惊醒,撑起上半身子。这才发觉右边胸肋被东西紧紧束缚固定着。
他摸摸后腰。“虎辟”已经不见了。原本抱着的“龙棘”也都不知所踪。他浑身冷汗。
燕横这时又嗅到一阵气味。
是香气。他循着味道看过去。那儿生着一堆柴火,上面烘烤着几条鱼。
一具身材宽横的身躯,背向着燕横,坐在那火堆旁一块石头上。
那男人左手提着木船桨,右手握着一柄小刀,正在船桨那四道横纹上,斜斜地加上一条。他很用力,船桨质材显然十分坚硬。
燕横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跃起,就扑向荆裂背项。
荆裂有如长了后眼,抛去船桨,一个转身就把燕横头颈擒住,手上的小刀抵在他下巴上。荆裂再顺势一扭,把燕横重重摔倒在地。
燕横身体着地,右边身子伤处剧痛难当。但他还是强忍着没喊叫。
荆裂继续用刀子抵着他颈项,左手狠狠给了他两个耳光。
“疯够了没有?醒一醒!”
“还我!”燕横怒喝,“还我!把剑还给我!”
荆裂恍然。他推开燕横站起来,用刀子指向旁边地上。“不是好端端放在那儿?”
燕横急忙看看。“雌雄龙虎剑”正平放在草地上,用一块粗布垫着。
他爬过去,伸手抚摸“龙棘”,心里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嚎起来。
荆裂没理会他,坐下来继续雕刻那根船桨,由得燕横在身后号啕大哭,充耳不闻。刻好斜纹之后,荆裂满意地放下船桨,然后拿起火堆旁一条已烤熟的鱼,把小刀在衣服上擦了两擦,也就割下来鱼肉吃。
待荆裂吃完整尾鱼,燕横也收住了哭泣。
燕横这才渐渐想起,昨天给锡昭屏追杀的事情经过。他用那粗布包起“龙虎剑”,抱在身上,走到荆裂跟前。
“对不起……”燕横捂着伤处说。“是我错怪好人。”
“不怪你。”荆裂收好小刀。“是你师父最后交托给你的东西吧?”
燕横一阵心酸。
荆裂拿起另一尾鱼。“吃。”
燕横摇摇头。他现在每一下呼吸都在痛,根本没有半点儿食欲。
“吃。”荆裂坚持。“就算吃完会吐出来,也得再吃。要活着,就得吃。”
燕横接过那尾烤鱼。他往水声传来处看。这里是一片突出的山岩,下方有一条湍急的河沟。
这河名叫五龙沟,相传有五条神龙隐伏而得名,乃青城后山名胜。从前燕横跟侯英志和宋梨,也来这里游玩过。
五龙沟跟后山东面那片山崖距离甚远。这个叫荆裂的男人虽然壮硕,但背着燕横走这一大段山路,必然不轻松。
逃这么远,自然是要躲避武当派的搜索。
“很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燕横说着,努力回忆昨天在山崖上听到的对话。“你叫……荆裂,是吗?是南海……”
“南海虎尊派。”荆裂说着,拿起船桨走到山岩前,跟燕横一同俯视五龙沟。“跟你们青城派一样,是给武当派灭亡的门派。”
听到“灭亡”二字,燕横心中凄楚。他瞧着荆裂。
“既然如此……你何以……”
“你想问:为什么我还活着?”荆裂微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入门,十五岁那一年出走,到了很多很远的地方,我一年前回到老家泉州,才知道本门给灭绝的事情。武当派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
燕横打量荆裂肩头上那些古怪的刺青图案,然后又看看他腰间那柄异国短刀。
荆裂看见他的视线,便把短刀拔出来交给燕横。燕横咬着烧鱼,左手腾出来接过短刀细看。那刀柄造型像个长颈的鸟头,手掌握着柄时,那个弯曲的鸟喙刚好勾住尾指,令刀柄不易脱手,设计甚是巧妙。刀身狭长但刃背甚厚,刃面上满是一层一层的回旋花纹,铸冶的方法明显与中土刀剑不同。
燕横把刀交回给荆裂。
“你……去过很多地方?”
荆裂笑笑,指着燕横抱在右手上那布包。
“你打开看看。”
燕横蹲下来,把那块包着“雌雄龙虎剑”的粗布放在地上展开。他这时才发现,这块布上画着许多曲曲折折的线条,上面又标示了各种细字,字体大半他都不认得。在那些线条之间的空白处,又绘画着一些波浪般的符号。燕横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一幅海图。
荆裂把船桨插在身旁土地上,轻轻挥舞手中短刀。
“我们这南海虎尊派,可不同你们青城派,是个只有十几人的小门派。”荆裂说。“虽然在福建一地也算薄有名气,但是在武林上没有什么盛名。我在派里学了几年,把基本的拳术刀法学全之后,几个同门师兄都已经不是我的对手。那个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一、两年呢。我看自己在虎尊派也不会有什么大进境,很想再学其他的武功,可是转投他派是武林大忌,我又不能就此满足于学到的技艺。我决心要成为真正的强者。于是有一晚,我瞒着师父,到海边偷了官府一条小船,自己一个偷渡出海去了。这一去,就是九年。”
当朝官府实施海禁,平民私自泛舟出海,那可是杀头的罪行。
荆裂蹲下来,用刀尖指着那幅海图。
“九年里,只要乘船去得到的地方,我几乎都去过了。”刀尖沿着海岸线往东北方移动。“我到过扶桑的萨摩国,那儿有最凶悍的倭人武者和寇盗,我跟他们交锋不下数十次,从中学得他们的刀法。”刀尖向南移动。“我也曾经帮助吕宋岛的土人,出海击退海盗;跟苏禄国的回回人学习他们诡异的刀法;与暹罗的刀手和拳士一起修练;在占城国的丛林里迷过路,靠着生吃蛇肉活命……”
燕横听得出神。他瞧着海图上那一个个代表岛屿的小圈子。这些地名他从来没有听过。
“在苏门答腊国,我为了赚些旅费,参加当地赌博金钱的真刀决斗;还有在满剌加,我跟那些样子像恶鬼的佛朗机人起了争执,你看看……”荆裂说着,拉高自己的衣衫,指着左腹一个小小的星形伤疤。“这是给他们的火器打伤的。要不正好有块厚腰带挡住,射得不深,我早就葬身在商船上。”
什么叫“火器”,燕横可摸不着头脑。不过听荆裂形容,他猜想大概是某种可怕的暗器吧。
——这人年纪不过长我几年,经历却比我多了这许多……
“出了家门我才发现,虎尊派教给我的,不过是个基本。”荆裂说。“我跟你们这些名门大派不同。我的真正武艺修为,是在外面经历几百次赌命的战斗磨练出来的。”
他把短刀归还入鞘,又摸摸腰间另一边那柄雁翎腰刀。那是他十年前乘小船出国时,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
“可是虎尊派毕竟是我启蒙。师父也对我有养育之恩。这个仇,我是报定的了。”
听见这句“养育之恩”,燕横想起自己身世,双眼又湿润起来。
他瞧瞧荆裂身旁那根船桨。上面新添了一道刻纹,斜斜越过其他四道横纹,变成共五道。
那新刻的一道,自然代表锡昭屏。
“你……已经杀了五个武当派的人?”
荆裂点头。“之前四个还不算什么高手。这一年来,我四处查探跟踪,找机会袭击他们,就是在测试武当派武功的路子。这个锡昭屏,是我对上的第一个武当派真正好手,其实功力跟我差不多。他先给你刺伤了,出招不够冷静,也给了我的一点优势。”
他抚摸着船桨又说:“我老实跟你说:这次他们人多,又有叶辰渊这等顶尖人物在内,我跟踪着上青城山来,原本只是想偷窥他们的实力,没想过要出手的。你却碰巧逃到我躲藏的地点来,而且还说了那一番激昂的话。我实在不能让你死在那讨厌的浑蛋手上。”
“教你冒险了。”燕横不好意思的说。“我还没有向你好好道谢呢。这个恩德,我这生都不会忘记。”
“没什么的。而且现在不是躲过他们了吗?又干掉了一个武当派的人,多痛快!”荆裂豪笑着说。“你还是快吃吧。光拿着鱼在说话,都变凉了。”
燕横瞧着手上的烤鱼。他回想以前,也曾经许多次跟侯英志和宋梨在山涧里抓鱼,然后就地生火烤吃。他们两人此刻境况不知如何,令他心焦如焚。
“我……”燕横用那幅海图重新包起“雌雄龙虎剑”。“……要回去看看。”
“再过两晚吧。”荆裂摇摇头。“武当派的人现在必定已经发现锡昭屏的尸首,还在搜捕我们。等他们走了再说。”
“可是……”
“你要报仇,就先得活下去。”荆裂严肃地看着燕横。“昨天你说过,这血仇你有生之年都要报的。你那是一时意气说出口,还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燕横一双浓眉直竖。
“那就听我的。活下去。其他的以后再说。”荆裂抓着他的左手,把那手上的烤鱼举到他嘴边。
“吃。”
次天,荆裂还是抵不过燕横的央求,陪他离开五龙沟,回去青城派的“玄门舍”看看。
为免给人发现,两人没有走山路,而是直接攀山涉野地越过去。
燕横没再咳出血来,内伤显然已经镇住了,但裂骨处比之前还要肿胀,气力很难提上来,而且每走一步路都疼痛不已,更莫说爬山。但是他沿途只是默默拄着树枝造的拐杖,把“雌雄龙虎剑”背在身后,没哼一声地前进。
他看看前面。荆裂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多回头看他。但他知道,荆裂在刻意放慢脚步迁就他。
他们走的很慢,中途燕横又要休息几次,结果到了午后,才回到后山东面。
还没有到达“玄门舍”,他们远远就看见冒到高空的大股黑烟。
燕横心里已经知道是什么。他没有跟荆裂说半句,欲继续向前走。
“你先在这里等着。”荆裂把随身的包袱、背上的倭刀和手里的船桨放在燕横身旁。“我去探一探。”
燕横点点头,瞧着荆裂的背影消失。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仰头看看参天的树木。
幽深的山林有一种镇定人心的作用。但是燕横实在无法定下来,双手紧张地磨擦那根拐杖。
荆裂来回不过花了很短时间,但在燕横来说却像漫长的等待。
“怎么样?”燕横急忙问。
荆裂没有回答他,只是拿起地上的东西。
“我们过去吧。”
火焰已经熄灭了,但“玄门舍”残余的瓦椽灰烬,还在不住冒着黑烟。
在这片焦土跟前,十几个男人在忙着掩埋尸首。
教习场成了坟场,已经立了二十几座新坟,还有七、八个刚挖的坑洞。男人们用草席包了穿着青衣布袍的尸体,合力抛入坑里。
挖坟翻出来的泥土,全都是红色的——渗满了前天惨烈战斗的鲜血。
看见荆裂两人突然冒出来,那群男人马上惊惶逃窜。他们跑了好一段,再回头细看,分辨出两人并不是穿黑袍的武当人,这才带着戒心走回来。
他们看见燕横那身已经变得污秽破烂的青城剑士袍,一个个跪了下来。
燕横认得,这些都是山脚味江镇的居民。
镇民中有个比较年长的,大概四十多岁,身材很是壮健,一看就知道是干粗活为生。燕横认得他名叫黄二吉,是镇子里一个木匠。
黄二吉战战兢兢地向燕横说:“我们等那伙人走了之后,才敢上来……那时候大火已经烧得好猛,我们也救不来……”
燕横回头瞧瞧已化成一堆焦炭的“玄门舍”,心里甚是激动。“归元堂”里“巴蜀无双”的牌匾;墙壁上众尊长与“道传弟子”的名牌;堂后供奉青城派历代先祖的宗祠……这些象征青城派数百载传统与尊严的事物,全部都消失了,只能化为回忆。
——而且是只有他一人的孤独回忆。
黄二吉又说:“我们……只能弄得一副棺木,给了何掌门他老人家。其他的剑侠,都只能这样草草就地葬了……青城派保了我们镇子几百年平安,我们能够做的,就只有这样……少侠,很对不起……”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燕横激动得扑地跪倒地上,朝着这伙镇民重重叩了个响头。
那些镇民惊得马上趋前扶起他。
“受不起!受不起!”他们纷纷高呼。
“我……我……”燕横口齿不清,也无法组织言语。
他心里虽然感激,但还是忍住了热泪。想到师尊们最后还是得到这些镇民的崇敬,他就不希望自己的眼泪折损了这份敬重。
他撑着拐杖,走到场上那些新坟之间。
没有碑石,每一座坟墓上面,只插了一柄钝铁剑作标记。
“宝剑都被那些人拿走了,就只剩下这些钝剑。我们只好将就着用了。”黄二吉解释。
“师父……何掌门的墓在哪儿?”
“这边……”
燕横在黄二吉带引下,走到最中央一堆隆起的坟土前。土上也是插着一柄铁剑,剑柄上特别挂了一串花环。
荆裂走到燕横身旁,一同瞧着何自圣的坟墓。
荆裂放下船桨,朝着坟墓合什拜了拜。
“那天我看见了何掌门的盖世剑技。可惜。不是双眼有病,他必胜无疑,青城派也不会落得今天的境地。”
燕横抛去拐杖,跪下来在恩师坟前叩了三响。
“师父……”他摸摸身后的“雌雄龙虎剑”。“剑还在,没有给奸人抢去。您老人家安息吧。”
燕横起立,继而又到每个坟头前,逐一跪下来,各重重叩了一响。
都叩完后,燕横的额顶已经破损,一行鲜血沿着眉心与鼻侧直流。
他跟荆裂并肩,默默看着太阳下这大片映射光芒的铁剑冢。
“你问过我……”燕横好一会儿后说:“我说要报仇,是认真的吗?”
荆裂点点头。
“我说的时候的确是认真的。”燕横叹息。“可是现在看见这坟地我才明白。报了仇又怎样?就算我把武当派上下杀尽,然后呢?能够把青城派的师尊和师兄们带回来吗?不。青城剑派已经不再存在了。”
“不是还有你这个青城弟子活着吗?”荆裂说。“你希望世上再有青城派,就由你自己双手来复兴它呀。”
“我?”燕横苦涩地失笑。“就凭我?我不过是个排行最末的‘道传弟子’。我连一天也没有在‘归元堂’里学过剑,所有青城派的真正密技,我碰都没有碰过。”
他又拍拍背后的双剑。“这青城派的‘雌雄龙虎剑法’,连我师叔宋贞都没学全。可是现在连他也死了呀。这剑法到我师父这一代就绝了。我不会剑法,光拿着这对剑,一个人凭什么去复兴青城派?说什么笑?”
荆裂沉默了一轮。然后他抛去船桨,从一座坟头拔出铁剑,挥舞了几下。
“狗屁废话。”
“你说什么?”燕横怒道。
“我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狗屁废话!”荆裂把剑插回坟墓上。“世上有哪种武功不是人创出来的?你的祖师爷不也是人?不也是一个脑袋、一双手、两条腿的人?他们想得出的、练得出的东西,为什么你就想不出,练不出来?”
“可是……”燕横愕然。
“你不是已经学会了青城剑术的基本了吗?世上任何武学,钻研得再精深,始终离不开基本。”荆裂继续说。“我敢说,就算你们这套‘雌雄龙虎剑’也一样,终归还是源出青城剑术最基础的东西。更何况你那天已经看见你师父把它使过一次。你的祖师爷儿们,凭空都创得出这东西;你亲眼见过一次,为什么反而没有信心把它重现世上?”
燕横听着荆裂这番话,哑口无言。
“再说,有的东西就算失传了,管他妈的,就让他失传吧!”荆裂豪迈的语声响遍这片墓地。“你就不能够创出另一套更厉害的武功来吗?你不会就决心开创一个更强的青城派吗?”
燕横听得心头又热起来。
“更强的……青城派?……”
“打倒武当派。那就证明你更强。”
燕横一脸迷茫。
毕竟三天之前,他才是刚刚通过考验,成为青城派正式弟子的一个十七岁少年。那时他还以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从此决定。不过几天就发现,从前他深信超凡入圣,觉得高不可攀的青城武学,在另一个门派跟前被完全摧毁了。如今更变得孑然一身,日后还要继续被仇敌追杀。
——这样的我,还能再背负“复兴青城派”这样沉重的担子吗?……
“……我能够怎么做?”
“就像我。不停的战斗。”荆裂说。“这是令自己变强的最快方法。每天不管吃饭、拉屎、睡觉做梦时,都在想着怎样战胜。不断去找武当派的人,逐个把他们打倒。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我对这条路,深信不移。”
燕横听后无言,细味着荆裂的话。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他想起那天早上。跪在“归元堂”的地板上。
——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燕横再看看那遍地的青城派坟墓。躺在这儿地下三尺的,大都是比他强得多的前辈。
——我真的做得到吗?以一个人的力量,去对抗那个武当派?
燕横一想到,面前的仇敌拥有那样压倒性实力,背脊就冷汗直流。
荆裂看见燕横疑惑的神色,满不在乎地说:“你如果不做也不打紧。只要你今生不再拿剑,不再当武人,武当派就不会再理会你,这一切也都再跟你无关。找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去耕田也好,作点小生意也好,忘记了青城派,平平安安的过一生。反正这个世上,又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听见这话,又看看那些镇民。他想起那天早上跟侯英志谈过的话。
——有想过回家吗?……
青城派已经消失了。就好像一个梦作完了。也许,真的是回去作个凡人的时候……
——可是真的咽得下这口气吗?真的忘得了吗?
荆裂打个呵欠。“我累了。在山里躲了这么几天,又饿又脏,我要下去镇子里,好好吃一大顿,泡一个澡,然后在客店睡一大觉。”
他拾起船桨,搁在肩头上,没有再看燕横一眼。
“我只多待一晚,明天就走。你决定怎么样,随你的便,我才他妈的不在乎。”他搔搔那个辫子头。“反正这么久以来,我都是一个人。”
荆裂说完就离开,留下燕横一个。
燕横站在原地,瞧着这大片插满铁剑的坟地。太阳偏移了,那一个个十字状的影子开始倾斜变长。
——为什么我竟然无法一口答应荆裂?……
燕横并不是怕死。假如成为埋葬在这里的战死者之一,他不会在乎。但是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可能的复仇道路……他并没有像荆裂那种无视一切的强大自信。
面对几近必然的失败,比死更困难。
这时那个黄二吉又走过来:“少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跟你说……”
燕横感觉自己当不起这声“少侠”,面有愧色。“请说。”
“是……贵派宋总管的女儿。她还留在下面的泰安寺。”
“什么?小梨她……”燕横像一下子惊醒。他自责,一看见这片铁剑冢,就忘记了小梨。
“那些在贵派做工的,还有家眷,都害怕得逃走了。就只有宋小姐一个人,呆呆的留在这儿,看来是太过伤心……她后来昏倒了,我们镇子里几个女人,就把她抬了下山,暂时寄托在寺里……”
燕横没等他说完,就拄着拐杖,往下山的道路迈步。
但心头那股沉重的疑惑,还是挥之不去。
荆裂浸泡在一个注满了热水的大木桶里,闭目放松,舒展着四肢。
他生在南方,又长年在热带岛国间流浪,对这青城山上冬季的气候甚是不惯,此刻泡着热水,才感舒畅无比。
现在脱光了衣服,他露出身上其他许多处刺青。特别是背项,刺着大大一头怪异的八臂神猴,仰首望天,双腿姿势奇特有如跳舞,其中高举头顶的双手,一执宝刀,一执三叉短戟,四周还刺着弯弯曲曲的异国咒语和符号。
蒸气冒起之间,他睁开眼睛。
脑海里,又再浮现那天目睹,何自圣与叶辰渊的剑斗。
当时荆裂站在山崖上,远远观看这场他毕生仅见的高手对决。每一招每一式都深印在记忆中。
荆裂双手,不自觉在热水里移动,比划模仿着两人交手的剑招。尤其到了最后,叶辰渊如何用“太极剑”卸引,何自圣又怎样以一式“抖鳞”破解的情形。
他双手在水底下拨动,搅起一阵又一阵小小的波涛漩涡。那水波的流动,似是随机,又像有某种规律。
想到何自圣中剑受伤那一刻,荆裂双手停了下来。
——真可惜。当今世上能够破“太极”的高手,恐怕屈指可数。如今又少一人。
荆裂又重头回忆那剑斗一次。不过这次,他完全代入了何自圣一方,想象假如是自己面对叶辰渊,结果如何……
不一阵子,一股寒意直侵脊体。
他猛然从水桶站起来,洗澡水泼泻了一地。
——他妈的武当,太强了。
荆裂再一次确认:这条刀山血海的路途,前面还有很长、很长。
荆裂海外流浪期间,所接触的异国武术甚为众多,现举其中几种。
荆裂访日本之时,当地为室町幕府末期至战国时代初期,“兵法”(即武术)流派正处于黎明时期,未如后世衍生众多。
鹿儿岛萨州(萨摩国)武士,以粗犷的实战剑法“示现流”(又称“自显流”)闻名于世,但那是荆裂到访的几十年之后才创立的流派。当时他在萨摩接触并学得的日本刀法,主要实为“阴流”剑术。(日本的“剑术”,其实是砍斩为主的单刃刀法。)
“阴流”又称“影流”、“猿飞影流”,爱洲移香斋久忠(1452~1538)所创,与“念流”、“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合称日本“兵法三大源流”。“阴流”后来衍生出著名的“柳生新阴流”(柳生家高手更担任了德川幕府将军的剑术师范);而大明抗击倭寇的名将戚继光,著书记录其所得日本刀法(“辛酉刀法”),当中有记载《影流之目录》刀谱。
荆裂所到达的暹罗为大城(阿育陀耶)王国,当时暹罗武士所受的武术训练,称“Krabi Krabon”,乃是集合刀术、长矛、拳法等多种项目的战场武术,其技法深受天竺(印度)武艺之影响。当中徒手拳法一项,即是现代世界知名的“八臂武术”——“泰拳”之始祖。
荆裂又于苏禄群岛,跟当地回教徒学习刀法。菲律宾南部的穆斯林民族称作“摩洛人”(Moro),其血统与信仰乃从马来群岛传来,武术风格亦是深受马来武术“Silat”的影响。因当地人身材及生活习性,摩洛人武术的主力技法是刀剑短兵。数百年来,摩洛人不断以武力手段对抗西班牙殖民者、美国占领者以至今日的菲律宾政府,可见其民风之强悍。
荆裂所使用的鸟首短刀,并非摩洛人兵器,而是菲律宾中部米沙鄢群岛(Visayas)一种称为“Pinuti”的刀子,本为农用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