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浓烟自彩球中喷出,就像是一条艳丽的毒蛇,在空中撕扭。它所触到的彩球纷纷爆炸,一条又一条烟之巨蛇自彩球中涌出,彼此在空中追逐、纠结着,合成一张巨大的彩幕,静静地飘浮在空中,一动不动。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于是,都呆呆地仰头望着。
轰隆一声巨响,大雨倾盆而下。
雨滴仿佛雨神巨弓挽起的利箭,射破了彩幕,刹那间将它刺成无数碎片,而每一片都仿佛一条小蛇,迅速钻入了雨滴中。那些雨滴仿佛获得了生命,急速地降落着,水滴被拉坠成一道道七彩绚烂的尖椎。
雨之尖椎轰然击在巨盾、土地上,碎成千万点。每一点都比尘埃还要细碎,在空中、大地、众人眼前颤颤滚动着,几乎连唿吸都能吹动。
倭兵忽然发出了一阵惨叫。
凡是被些七彩雨点溅到的人,都像是被锥子狠狠扎了一样,从骨髓里滋生出剧烈的痛楚。这股痛楚是如此难忍,他们忍不住放下盾牌、火枪,用力地捂住了痛处。他们惊骇地发现,沾到雨水之处,竟被烧出一个极深的血洞,血肉淋漓。这景象是如此妖异,他们只通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宣泄着内心的恐怖。
但,放弃巨盾的后果,就是让他们的身体更多地暴露在了雨水中。大雨倾盆而下,无数七彩的雨滴砸在他们身上,雨滴暴溅而开,在空中融成七彩的小蛇,狠狠地扎入了他们的体内,越钻越深,每深入一寸,都带来骨肉消融的剧痛。惨叫声顿时响成了一片。倭兵们忍不住蹿出了地道,用力地抓扯着自己的血肉,企图将这些蛇从体内剜出来。
暴雨零落,将地面烧灼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倭兵们的身体在雨水中迅速消融,终于承受不住挣扎,哗啦一声瓦解,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骨架,向苍白怒啸着。
然后,轰然倒地。
这恐怖的景象迅速摧垮了倭兵的斗志,他们不由自主地躲闪着,拥挤着,拼命地往地道深处钻去。但他们惊恐地发现,他们的又脚再没有任何知觉。雨水已浸没了地道底部,汪成了一摊摊积水,七彩的烟雾凝结在积水中,妖异
安倍睛明一惊,竭力鼓起真气,将暴雨推开,但那些雨点落在他的真气之上,彩雾立即蔓延,蛇一般盘住他的唿吸。他立即觉得心头一阵刺痛,真气仿佛被这些蛇缠住,不住地消噬。如此诡异的景象他从未遇到过,更不知道怎么去对付!
挡不住,则不必再挡!
安倍睛明的目光,已锁住卓王孙。
只要杀了他,这毒雾就算再厉害,又能怎样?
一声激越的啸声响起,安倍晴明飞身纵起,倭兵们也纷纷从地道中爬出,尖厉的唿叫声响彻大地,组成一道滚滚洪流,向卓王孙冲了过来!
卓王孙淡淡一笑。
他的笑容,在千军万马中是那么清晰,仿佛一道闪电,烙印在了安倍睛明的心底,一股冰寒的杀意,以不可测速度,倏然撞了过来。
那一瞬间,安倍睛明如沦寒冰地狱,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字:死!
恐怖是如此真实,他忍不住一声清啸,身子倏然拔起!
卓王孙的目光随之而上,安倍睛明一凛,顿时汗如雨下。
这一旦拔起,就与部下们脱离了联系,千军万马中,他便是孤独的一人!
他急忙展开双袖,怒啸道:“乱战。樱吹雪!”
暴雨般的剑光自他宽大的袖子喷出,无差别地斩向四面八方。凄艳的剑影像无数落英,围裹着他古越清绝的衣裳,急速坠落。
他必须要跟他的部将们合为一体,方能抵御得了卓王孙的击杀。
他对这一招极有信心,这一招曾让他在黑夜中连杀三十六位刺客。就算卓王孙天下无敌,这一招至少能保得了他全身而退。
樱花乱舞,他的心头忽然想起京极殿那清绝的靥。
他的动作微微一窒。
天地万物却全都寂静下来。
他惊骇地发现,世间唯一动着的,就是卓王孙的目光。而他,像是被巨龙盯住的猎物,一动都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巨龙一步一步踏近,将一切障碍踏碎。
千军万马,竟都不能保护他分毫!
安倍睛明眸子猝然睁大,死亡在一瞬间将他笼罩,吞没。
悠远之处,卓王孙淡淡笑了笑。
他猛然惊醒。
暴雨激天,千军万马仍然在勉力冲锋,而他,盘天飞舞,樱吹雪仍将他全身护住,双足已踏到了实处。
他,彻头彻性地安全了,为什么,他却感到他已经死了一次呢?
那感觉是如此真实,安倍睛明望向卓王孙的目光有一些茫然。
——是幻象吗?
还是,卓王孙只以杀意,就能令自己感受到死亡的真实?
卓王孙身形萧然,淡淡如风之影,云之意,立在十丈之外。
安倍睛明眸中的神色渐渐变得尖锐,他猝然握手,那柄羽扇化为尘芥,一字字道:“式神。地鬼涌杀!”
他的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猛然击在地上。大地从他的袍子下倏然涌起了一阵波动,一个个土包诡异地从地面上鼓起,倏然冲刺几十丈,向卓王孙冲去!
仿佛,地狱的恶鬼受到了安倍睛明的召唤,从奈落之深渊中钻出,要噬尽所有血肉!
卓王孙淡淡一笑,身子冲天而起。
他的手抬处,一股龙卷轰然勃发,将空中的乌云绞碎。千千万万激烈扭曲的彩蛇被龙卷吞没,形成一条亘天动地的巨龙,掺杂着嘶哑的狂吼声,向安倍睛明猛压了下来。
安倍睛明大吃一惊,按在地上的双手猛然朝天抬起:“式神。鬼经天!”
那些在地底涌动的土包,猛然炸开,却是几十只漆黑的蜘蛛,每只都有西瓜大小,狞厉丑恶。背上却有着艳丽的花纹,组合成一张人面的样子。每只蜘蛛都喷出一枚细丝,结在安倍睛明白皙而修长的手指上。
安倍睛明手扬年,鬼蜘蛛咝咝尖叫着,向卓王孙斩落的龙卷上缠去。
能迅速蚀化人体的彩雾,竟似对这些鬼蜘蛛不起作用。它们的身子仿佛钢铁铸造就的,竟全都硬生生地嵌进了龙卷中,一阵刺耳蚀骨的爆裂声传来,那支巨大的龙卷,被这些鬼蜘蛛撕裂。
安倍睛明细长的眉目展开,重新聚起一丝笑意。
却在一瞬间嘎然凝结!
几十道龙卷自四面八方疯狂涌至。安倍睛明只觉得全身瞬间失去重量,化为一片败叶、一页枯纸、一枚蝉蜕,被狂飙生生卷起。甚至来不及惊唿,就已被龙卷撕成了碎片!
他最后的意识,是无尽之惊骇!
“关白大人!关白大人!”
不知是谁不住地在他耳边唿喊着,安倍睛明感到困惑——既然已经死去了,为什么还能听到声音呢?
死去了么?
暴雨打在他身上,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却让他猛然醒悟:这一次,亦是幻觉,他没有死!
鬼蜘蛛因为失去了他的控制,在地上凌乱地爬着,茫然不知所措。他身上沾满了彩雾之毒。
但,却没有死去。
他失魂落魄地抬头。十丈之外,卓王孙的身影萧然而立,背负阴郁苍天,宛如魔神。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叫炼狱!
他的斗志完全被瓦解,他只想逃走,再也不敢在这个人面前站立一分一秒。
“关白大人。”
卓王孙淡淡的语调却仿佛锁链,镇锁住他所有的行动。他惊骇地发现,自己不能言,不能动,只能静静地听着卓王孙说下去,仿佛垂死者在聆听死神的判决。
“你纵能化身千亿,我亦能杀你千亿次!”
苍老横飞,天舞彩练。
安倍睛明长长出了口气。最后的这一刻来临时,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痛苦,而只是尽来的解脱。
因为漫长的凌迟终于终结。
他垂下头,微微一笑。
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但他知道,他的生命在渐渐消失,消失于一瞬间,却又长得像是一生一世。
不留一点痕迹。
十万倭兵,化成满地血骨,随着他,一起被这妖异而诡秘的阿修罗之炮瓦解。
全军覆没。
旌旗之后,高丽、大明,一切观战之人脸上都显出了惊恐之色。混浊的泥浆混合着艳丽的雨水,冲刷着白骨、鲜血、腐肉。这一幕,实在太过惨烈,有些人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这,才是华音阁真正的力量吗?
当这股力量施加在自己身上时,自己该如何抵挡?
每一双望向卓王孙的眼睛,都充满了畏惧与震惊。这个男子深藏的力量之大,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想到他们曾想过反抗他,他们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凉意。
大雨并没有停,暴烈地冲刷着大地。血污、骨骸迅速被洗净,流入了地道中。当倭兵挖掘这些地道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会是他们的葬身之处?
十万精兵,将再也不能嗅到故国的樱花,品尝到家乡的清酒。
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轰轰轰。
几声闷响炸在空中。
彩再再度出现,浮沉在乌云中,阴沉而凄艳。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困惑。
倭兵已经全灭了,为什么还要再度启动阿修罗之炮呢?
彩烟纠结,迅速盘旋成一条硕大的巨蛇,振尾怒啸声中,散入漫天雨幕中,明朝的士兵突然发出了一阵惨叫声。
这些雨,竟然落向他们!
风,猎猎狂舞,吹动着天上的乌云与彩蛇。彩雾合成的雨点已不受控制,在云天尽头凄厉地扭动着,毒雨无差别地落下。
惨叫声响成一片。
飞虎军,高丽官员,明朝士兵,全都响起了惨叫声。
这场雨,是末世之雨。
但没有人明白,卓王孙为什么要攻击他们。
为什么?
杨逸之也不明白,他惊骇地望着卓王孙,为芸芸众生问出了这句话:“为什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只有杀光所有见过这一幕的人,才能够恢复公主的清誉。从此之后,她仍是公主,为此战的胜利慷慨捐躯,足以配得上天下缟素。
“你应该高兴才是,我不再执著于第三人,一举手就灭了日出之国十万军队,和平秀吉的一位影武者,倭军实力已遭重创。我终于跟日出之国开战了,难道你不高兴吗?”
杨逸之看着他脸上的平静,那平静中蕴含着多少残忍?
杨逸之一字字道:“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你在屠杀你的同胞!”
卓王孙淡淡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们的性命,若是能换来天下缟素的结局,换来公主的清誉,也算死得其所。
“何况还会换来这场战争的胜利,换得天下太平。”
他展颜微笑:“他们的死何其伟大,足以彪炳史册,连我亦为之深深感到。”
话音一转,指向地面公主与临海君的残骸:“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死吗?”
杨逸之不能答。
\"真正让她心如死灰的人,不是我,是你。
\"是你拒绝了她,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残忍绞杀!
“是你杀了她!所谓仁慈的、温和的君子。”
他冷冷地看着杨逸之。他所说的话,杨逸之竟不能反驳!
这个白衣男子能拯救苍生,却独独不能拯救情缘,不能拯救每一个自己爱的、爱自己的女子。这是否亦是命运的诅咒?
卓王孙轻轻抬手,指向天地之间。
“她又如何会这样耻辱地死去,身背万世骂名?是因为我吗?不。是这些人。”
他的手,划过所有真正在惊恐着的、躲避着的、逃亡着的人们。他们或衣冠锦绣,或甲胄鲜明。
\"为她天下缟素的,鄙夷她的,轻贱她的,传播着她的流言的,写着所谓的青史的,是这些人,而不是我。真正杀死她的人,是这些人!
“你若对她有丝毫怜悯,就该助我将他们全都杀死才是。”
杨逸之遍体冰冷。他望着卓王孙,他想到了形容商纣王的一句话:巧言足以拒谏。他不能反驳卓王孙的任何一句话,但天下再没有任何话语,能比刚才所闻更加残忍。
卓王孙的眸子充满魔氛,深沉得宛如夜晚的沧海。
这不是杨逸之认识的卓王孙,而是传说中司破坏魔神占据了他的躯壳,借他之手,来将一切焚灭成灰。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杨逸之紧紧咬住牙:\"你曾经问过,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如果我们还是,我谨以朋友之身份,请求你放弃屠杀,立即下令!”
卓王孙凝视着他,嘴角浮起一丝讥潮的笑容:“朋友?”
他一字一字道:“你配么?”
杨逸之一惊,猝然抬头。卓王孙的双瞳中有漆黑的怒涛旋转,仿佛大海尽头的深渊。那亦是岁月的渊薮,曾有彻骨之痛在此深埋,深到连自己都难以触摸。
那是流花寺中的夜,亦是三连城前的夜,看着红莲花开,月光清冷,他却露湿青衣。更是他数度撄犯,于战场上,于情缘间。
杨逸之一窒。
他,配做他的朋友吗?他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
不配。
因为他们心底都深钤了一抹水红。纵然岁月摧残,却无法抹去。一碰就会心痛。
杨逸之望着卓王孙。渐渐地,卓王孙的眸子深处有一团光芒,在黑暗中炸开。
那是焚尽天下的怒火。
卓王孙手抬处,龙卷再起:“想做我的朋友?”
“那就放弃她。”
他的脸色已阴沉到极致。这本是他从不愿意说出的话,但如今,他只想尽情羞辱这个白衣男子,让他清楚地认识到,他没有资格去守护她。
杨逸之的身体渐渐僵硬。那是他无法后退的底线,他可以放弃所有,却不能放弃她。
“杨逸之,敬请一战!”
身后,一千五百名飞虎军齐齐发出一声嘶吼,他们早就被怒火燃灼,他们早就想牺牲掉生命,只为与这位暴君一战!
茫茫洪雨中,一线白衣统领着金戈铁马,宛如利箭,直刺向前。
大战,于斯开始。
飞虎军高绝的战斗力在这一场冲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若不能在彩烟落下之前攻到卓王孙身后,迎接他们的,将是如倭兵一样,全军覆灭。
他们像一簇闪电,一闪就冲锋到卓王孙面前!
卓王孙却没做任何事情,没有阻挡,没有迎战。他只是淡淡地站在那里,看着钢铁的洪流滚滚越过自己。
攻向平壤城头。
平壤城头一片血红,由华音阁弟子组成的朱雀军,正严阵以待,等着他们。
这是一场注定的战争,正与邪,正道群豪与华音阁,一场不可避免的宿命之战,最终竟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中爆发。
甫一接触,就激发出凌厉的鲜血。
什么阵形,什么战术,都不再有意义。在身后噬魂断骨的阿修罗之炮的轰击下,飞虎军几乎是在用生命冲锋着,每次冲向前去,都带来大量死亡。
不是自己的,就是敌人的。
每个人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身上都是鲜血,他们竭尽全力,只为先于对方一步,将刀刺入对方的身体。
这一战,他们期盼了太长时间,已耗尽所有耐心,只有焚尽最后一滴热血,才能畅快。
剑光焚身挥动,在天空中拉开了一道道密集的光练,十里大地,仿佛有万点流星乱落,最终被连片光幕笼罩。
光幕升腾、燃烧、鼎盛,直至覆灭。
血战,惨烈而短促。仅仅一个时辰,仅余的一千五百名飞虎军,全部倒在了暴雨泥泞的血泊中。他们来到这个饱受摧残的国度,怀着拯救与正义的梦想,希望能用热血换得和平。但他们的生命,却耗费在与华音阁众的厮杀上。他们的梦想,永远地破裂,碎成一个又一个污蚀的血沫。
他们的死,亦换来无数对手的尸体。
他们再也不能回到那熟悉的江湖,打马仗剑,醉酒狂歌。
他们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卓王孙踏着满地尸体,走向杨逸之的时候,杨逸之几乎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长剑刺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的白衣,已完全染血,他的目光,痛苦而彷徨。
飞虎军之所以跟随着他,是因为相信他能够带领他们,走向胜利,走向光明。但他却辜负了他们。令他们全军覆灭,令他们永远身陷黑暗,万劫不复。
这些武林群豪们,虽粗鲁,但直爽;虽恪守着陈腐的规矩,但正义凛然,他们只不过是青史永远都不会写到的山野村夫,却有着一腔热血,一身武艺,一场勉强扶弱、行侠仗义的梦想。他们不管杨逸之遭受多少责骂,始终跟随着他。
杨逸之跪了下来,跪在满地血泊中。
唯有他,辜负了他们。唯有他的死,能为他们招魂。
这一刻,卓王孙来到他面前,青色的影子宛如一双巨大的羽翼,覆盖在他身上。
杨逸之的头倏然抬起,卓王孙仍傲岸,坚强,平静如海,沉雄如山,宽广如苍天,深邃与浩宇。
但他,已不再羡慕这个人。
他冷冷看着卓王孙,如月光一样清明的目光终于变得森冷。
他,不再惧怕与这个人一战,因为,他终于看清楚,卓王孙不是他的朋友,绝不是。
他缓缓站了起来。
卓王孙俯视着杨逸之。在满地尸体中,杨逸之是最后一抹月光。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将这抹月光碾灭。这场战争,将会顺着他早就规划好的轨迹进行,再没有任何意外。
天下缟素,亦将成真,他将在天地皓白、万亿哀哭中,再度祭奠那孱弱而纤细的灵魂,让她好好安歇。
血一般鲜艳的胜利之果已挂满枝头,只需收获。
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杨逸之缓缓站起。他那双燃烧着的眸子令月光沦落。
死死盯着卓王孙。
——“你为什么不肯反对他?”
——“因为我相信他。”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渐渐地,有泪水滑破满面血尘,沾染了杨逸之的眉睫。
他曾相信,他们会是天下最好的朋友。虽然有宿命阻隔,有情缘纠缠,但他与他惺惺相惜,遥遥慰藉着彼此高处寂寞的灵魂。
所以他隐忍,退让,尽力理解他,帮助他达成他想要的一切。
但最终,他想要的,却不过是个白骨支天的世界。
这个世界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一位孤独的魔王,不需要臣民、随从、敌人,甚至朋友。
只要满地尸体。
那一刻,他不再相信,魔王会在地狱的深处,蜕化成天使。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一字一字道:“卓!王!孙!”
卓王孙的脚步倏然停住。
最伟大的胜利矗立在他面前,伴随着遍地尸体。只要他轻轻伸手就可以触摸。在死亡面前,他是唯一的王者。
但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却感到一丝隐痛。
杨逸之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他从未想到,他在杨逸之身上,看到这样的目光。
那不再是嵩山之巅,与他击掌为诺时的自信;也不是御宿山上,与他相约饮酒的温文;也不是洞庭湖上,与他对弈剑风的潇洒;更不是绝域雪顶,与他执剑对决时的沉静。
他如是天使,此时已羽翼漆黑,因仇恨而堕落。
他如是月光,此时已遭阴影遮盖,因愤怒而有了残缺。
他与他之间,一切成空,只余下刺骨的敌意。
——“还记得么?我曾说过,我们会一起饮酒的。”
却是,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了!
卓王孙有一丝怅然,他抬头,正看到残阳如血,将整个战场照得透亮。
隆隆的战鼓,风雷般的炮声,悲壮的战号,骨肉撕裂的碎响,嘶哑的惨叫,在这一刻都静止下来,世界宛如笼罩在一层透明的尘埃中,惝悦迷离。
尸骸遍地,白骨支天,战车的碎片,城墙的残垣、败草、朽木、秽士,碎石在无边的战火下熊熊燃烧。
平壤城前的平原上,十里赤地,倭军与飞虎军已全军覆灭,阿修罗之炮漫天炸开,仍在追逐着剩余的明军。平壤城痈一片斑驳,华音阁弟子操纵着炮火,他们的鲜血亦染红了城墙。
那一刻,卓王孙仿佛能看到所有人仇恨的目光。
倭国人恨他。他开启炼狱的力量,将十万人命顷刻之间化为劫灰。
高丽人恨他。哪怕他带领他们取得胜利,保住国家,他们毕生无法忘记临海君那张狰狞的脸。
明朝士兵恨他。他们奉他为主帅,曾跟随他血战,而今他却不惜用十万人命,为他的怒火殡葬。
武林人士恨他。他们怀着一腔热血,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国度,却因他埋骨他乡,死不瞑目。
华音阁的弟子呢?他们是否也恨他?恨他将他们拖入这场战争,恨他将华音阁千年基业恣意败坏?
四周寂寞,唯有公主临死前的话响彻在耳边,一如命运苍老的吟哦:“赢得这场战争后,你将一无所有。”
卓王孙心中惕然而惊。
残阳如血,照出满目荒凉,唯有他还站在战场上。
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尸体积天,血流漂杵。十里战火,遍地赤红。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只剩下茫茫劫灰,在他身侧飞舞。
却是那么孤独,寂寞。
如此,他拥有天下,又能向谁夸耀?他令天下缟素,又有谁真正悲伤?他纵然天下无敌,却能向谁诉说?
第一次,卓王孙的目光竟有了一丝茫然。他低头时,正迎上杨逸之的眸子。
那眸子中亦住着神魔。
卓王孙良久无语。他知道,多年的争斗终于有了结果,他亦可收获另一场战争的果实。
这个温润如玉的白衣男子,终于因愤怒而失去了一切风仪、理智、冷静,变得不再像他,变得失去了可以和自己对抗的风月之姿。
他有信心,可以在三剑之内将他打败,彻底摧毁,彻底践踏。让他清明如月的骄傲,在自己身前化为尘埃。
但不知为何,卓王孙的心中有了一丝痛楚。
痛得连胜利都无法触摸。
不,他不能和他一战。他不能摧毁他。
他是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在这个战场上,他已失去了一切,如果没有他,他将永生寂寞。
卓王孙俯视着杨逸之,看着他那张浴血的脸,看着他目光中深深的创痛。这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感到同样的痛。他忽然明白,杨逸之一直忍让,有多么艰难,多么珍贵。当杨逸之最终决定对他挥剑相向时,脸上为什么那么悲伤。
他突然觉得,在这个男子的创痛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这一次,是否该让他忍让,换他成全?
这一瞬间,他心底泛起了一种奇怪的念头。
——原来,和他相比,天下缟素,也不过是一场儿戏。
他抬头望天,轻轻挥手。
隆隆炮声不再响起,劫后余生的人们喘着粗气,惊骇地望着天空。
化音阁弟子默默地站在平壤城墙头,将阿修罗炮调转、封印,而后无声而迅速地,收拾着同伴的尸体。
卓王亦亦看向天空。如果小鸾在那里凝望着这一切,知道他终结了这场杀戮,也终结了这场天下缟素的游戏,会快乐么?会悲伤么?
在即将收获胜利的前一刻,他放弃了数月经营,放弃了十万生命换来的战果。慈悲么?残忍么?
卓王孙透过滚滚硝烟,望向天际尽头最后一缕晴空,那里似乎有轻灵的彩云在飞翔,纤细、脆弱、通透如琉璃。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怆然一笑。
终于放手。
这一切,杨逸之却已看不到,他只是死死握住长剑,冷冷看着他,等待着一击制胜的机会。
卓王孙低头注视着他,轻轻叹息:“你知道么?”
“杨大人……已经死了。”
杨逸之挺立的身体猛然一震,刚刚凝聚起的劲气猛然失去控制,钻入了心房,狂猛地轰炸起来。他一口鲜血喷出,颓然跪倒在地上。
天宇浩茫,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令自己站起。
他痛苦地跪在泥泞中,感到黑暗与血腥宛如狞厉的毒蛇,拖着自己向深渊中急速滑落。深渊的尽头,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凝望着他,默默无语。
地狱的烈火吞噬着老人,那是他所犯下的所有的罪孽。叛国、忤逆。每一项罪名都是凌迟,鞭笞着老人的灵魂。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能拯救。
再做什么,再坚持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忍不住凄厉地唿喊出:“父亲……大人!”
于是,平壤城之战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