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保纯
由《青崖白鹿记》到《云散高唐》,差不多过去了七八年的时间,沈璎璎在车马如龙的京城里,一边学医,一边刻苦地写小说。对尚在萌芽之中的中国的幻想文学来讲,这实在是令人惊恐的写作,一方面,离主流的话语越来越疏远,一方面,所开辟的疆土又是如此的深幽,孤寂、疑虑、不安,一直像阴云一样,积郁在她心里,等待着下一篇作品的问世,像一场暴雨一样洗刷掉满天的阴霾。这当然,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就像郭襄去闭关修炼《九阴真经》一样,其实高明的武功,达到顶点,几乎是,不可能。
所以,担心璎璎会放弃,担心她由新的作品里破关而出的时候,变成女魔头,担心她舍弃掉她的沧月、小椴
、江南,这些江湖上的好兄弟,舍弃《今古传奇·武侠版》,这样一份对她的才华有着深深依靠的杂志,毕竟,在科室里,做一名医学女博士,比做幻想文学的女作家,更容易与这个逐利的时代取得和解。
2005年春节前夕,我在武汉读到沈璎璎的新作《云散高唐》,喜悦之情,难以言表。看到瑶姬化身成为白凤,由诅咒般的黑塔下的血海中飞升,觉得这一幕,差不多也在预示着沈璎璎由她近乎宿命的写作中,破关而出,进入自由的境地。令她破关出来的力量,相信不仅是她的两生花姐妹相濡以沫的情谊,不仅是由写作这一艰辛的劳作中,带来的微茫的乐趣,还有更加神秘的藏在她的心灵中的力量,如果她寄寓自身于这洁白的凤凰,托身于黑塔这样的心灵之狱,呼唤她奋飞的,是云梦的山川与泽地,是一个已经消亡掉的一个名叫楚国的国家,一直以来,这一个人类历史上最为辉煌的古国之一,在不同的世代,寻找着自己的巫女,魂兮归来,好令它的力量,在我们复杂而含混的精神的领地里,得以复苏。而“凤凰涅磐”,讲出来的,恐怕就是这么一个隐喻。
相信读者会由衷地喜爱弥散在此作中的清新明亮、又稍稍有一些潮湿的、来自山林深泽的气息,喜欢那些长袖博冠,长铗陆离的,来往于草木宫殿中的人物,他们与神很近,与人也很近。深陷在宿命的命运里,又毫不迟疑地进行反抗。他们是如此的自由,又是如此的卑微。就像那个名叫屈原的家伙一样,与草木游,与鸟兽游,与神仙游,容与在天地之间,他发现了自已,又无法完成自己,只好将自己托身于伟大的愤懑。王权是另外一座黑塔,可是,这一座黑塔,既囚禁了凤凰,又养成了凤凰。与张扬、奋发、威权的龙不一样,凤凰几乎是自然、性灵、自我的象征。在被白起的铁骑击溃之后,凤凰生存的国度被毁坏掉了,从此,成为一个隐秘的符号,藏入一个含混的帝国的阴影里。
《云散高唐》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曹禺上世纪的名作《雷雨》。一样的由乱伦带来的血的混乱,打破禁忌之后,命运的力量雷霆万钧,男人舍命赎罪,女人化身女巫。看起来,瑶姬与繁漪,差不多有着同样的巫的气质。这个倒还是次要的,我注意到,在这两个作品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楚国的血。漫天的热带季风区的乌云,象征着凶暴的将人舍弃的神力,池沼庭院中的疯长的青草与树木,显现出生命荒谬而美丽的意志,这些被古怪的命运弄得手足无措的人,仇恨与爱,像藤蔓与树木缠绕在一起,不可分离。有意思的是,沈璎璎的老家在武汉,曹禺的老家在湖北潜江,他们与老家有血缘的关系,却并未在家乡生活过。他们还能够由诗赋的体例中挣脱出来,由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传入中国的希腊戏剧里找到叙事的模式。了不起的三一律,让主人公的命运都屈服在一片宫廷、一座公馆,一个舞台,而不必上天入地,朝发枉渚,夕宿辰阳。这样新的叙事的技术,更能够娱乐我们。
当代的幻想文学,其实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世代。看过《魔戒》、《哈里波特·波特》,由电影院里回来的读者,相信能体会到这一点。我们这个国家的人文工作者,盯着表现威权的文学与向西方学习的文学,早已将民众的、原创的、草根的、本民族的文学打到下里巴人的通俗之乡,最可怕的下场,恐怕是,要让异地的文化,夺走我们的幻想的权利。好在,2005年,随着大陆新武侠的兴起,让我们这些业内的大众文学的编辑,建立了新的信心。中国的古神话,有昆仑山体系与南方体系两个系统。去年的奇幻写作中,步非烟依据昆仑山体系向印度教庞大的神话系统进发,沈璎璎进入南方神话系统,以《楚辞》与《山海经》为蓝本,搭建她的云荒世界。江南与沧月,则重建新大陆,重建帝国,横空独造自己的体系。再加上其他作家了不起的努力,新的幻想的世界的蓝图,已经在展现。
来自安徽怀宁的海子在诗里讲:
生成无须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我由上述出发,来理解璎璎,理解她创作的《云散高唐》,理解她“重建楚国的屋顶”的努力。相信离开了黑塔的凤凰,被云梦古泽中的神秘之声召唤,会飞得愈加高远。由庄子到屈原、宋玉,由陶渊明到李白到袁中郎到海子,凤凰的鸣叫,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其实从来没有中断过,这一伟大的传统,将会有力地,显现在沈璎璎创造的云荒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