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豪华的气氛予人一种突然而至的不真实感。齐楚感到窒息。即使从前仍身为贵公子时,他也未曾看见过这样的地方:每一盏镂金的小灯上都精绘着各种花鸟图画,置灯的位置异常巧妙,构成柔和如春天黄昏的照明,在漆光鲜亮的墙壁和梁柱上,反映出层次分明的绯红与桃红色;厅堂地板上撒满了刚采摘的七色花瓣,踩在上面有一种踏在云上般软绵绵的感觉;远从关外运来的异族桌椅胡床,每一部位的造型都呈优美的弯弧,铺上梦幻般的深紫色细绒,抚摸它们就像抚摸裸体的女人;阁楼朱栏下悬着成列的金漆鸟笼,说不出品名的鸟活跃地在笼里跳跃,啾啾歌咏出任何乐器也演奏不了的音乐……
当然,对客人而言这一切都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女人。
齐楚随便扫视过去,看见的都是粉色而柔滑的颈项、剃得干净却仍散发诱人微膻的腋窝、仿佛收藏无限秘密的乳沟……几次有艳妓挤身而过,柔发撩在他脸颊和耳朵上……
这座厅堂就是一个巨大的美女,把齐楚紧紧拥抱着。
可是齐楚的心并没有悸动。他还没有看见他要见的人。
穿着一身淡蓝布衣的齐楚为了进入这家“万年春”,把身上一半的金子都掏了出来。他清楚看见黄金如何瞬间改变了鸨母的脸色。
齐楚坐在椅子上彷徨得像一只突然遇上暴风雨的鸽子。他一动不动地握着已冷的酒杯,没有喝过一口。几个站在阁楼栏杆前的妓女发现了他俊秀的脸。他只回看了一眼便垂下头。他感觉自己像市肆里被妇人挑选的鸡只。
他坐着许久,完全想不到办法。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时客人间不知为何骚动了起来。他顺着其他人目光的方向瞧过去。
厅堂其中一方建成了一个细小戏台的模样。木台有三尺多高。每一个男人都微仰着头,凝视台上正慢慢往两边张开的幕帘,那眼神就像看着处女的阴唇张开。
齐楚站在人群的最后头,却也感受到台上传来的微微暖热气息。
出现在台上的是一个木制的大澡盆,里面发出热水搅动的声音。菊花的淡香从澡盆散发出来。
一个女人正在澡盆中沐浴。但是没有人看见女人的容貌和裸体。一顶薄纱华盖从上面把澡盆完全罩住了。台后方打着灯,客人透过薄纱清晰看见女人的剪影。
女人在澡盆中站起来了。客人哗然。他们看见了乳首的侧影。赤裸的侧影完美无瑕。那简直是一种令人感到危险的美丽。一个富商模样的客人紧抓着自己的头发,捶胸顿足。
在客人眼中这层薄纱仿佛就是处女膜。没有比这更大的诱惑。五十多个男人同时勃起,脸色赤红。身体散发出的热力令整个厅堂的气温上升。
齐楚看见:女人的侧影在笑。他认得这天真得令人心碎的笑容。
是她。
齐楚恨不得立刻亲手把在场所有的男人杀掉。
一辆窗户密闭的马车缓慢行驶,排开安东大街上欢快兴奋的行人,到达全大街最豪华的妓院“万年春”门前。
“老么……”车里“窒喉”阴七问:“真的是……点子……没错?”
坐在阴七身旁的黑狗八爷,看看对座正闭目养神的铁钉六爷。“他们说其中一锭金子有足一两重。就算不是我们要的人,或许也知道些什么。先抓了再说。只有一个人,外表看来不是强手。我已经派了十二人监视。毕竟也是大街,我不敢多派人来。”
“嗯……六哥……”阴七看着铁钉:“我怕……惹官府……的麻烦……我们不能……张扬……你在这儿……等着……我跟……老么去抓……他……”
铁钉六爷闭目不语。
琥珀色的酒液倾注在布满优美瑕纹的小杯里。
“请喝一杯。”一把比倾酒声更动人清脆的声音说。
坐在“万年春”三楼一间小厅里,齐楚低着头什么都不看。耳朵赤红得像发光。
“为什么不喝?”
齐楚像犯了过错的小孩,急忙抓起放在小巧几桌上的酒杯,一口喝干了,匆匆放下酒杯,却又垂下头来。
“好。我也喝一杯。”一双白皙的手拿起酒壶,把醇酒添进刚才齐楚喝过的酒杯。
半透明的酒液流进了淡红唇片之间。酒气在皓齿上蒸发。
齐楚想到与她共用一只酒杯。心脏跳动得更急更乱。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吗?说出来会舒服一点。”
齐楚仍然沉默。
“怎么啦?”
“你……你……”齐楚的牙齿在颤抖。“你叫……小语?”
“嗯,宁小语。嗨,不是你指定要找我的吗?”
“……”
“我们从前……见过面吗?”
“……”
小语稚气地笑。“不问啦。还是喝酒吧。多喝一杯啊。这酒可不便宜……奇怪,你不像来这种地方的人……”
“我有钱!”齐楚惶急地说,却发觉自己站了起来。坐在对面的宁小语惊异地看着他。
他这才真正第一次近距离瞧见小语的脸容。浓厚的胭脂掩不了少女气息。青春也盖不过令任何男人心动的风情。这种稚气与艳惑的完美结合根本不应该存在于人间。这种美丽本身就是灾祸。
齐楚再次有遇溺窒息的感觉……
“好吧。”小语的笑容令齐楚快要疯狂。“我看你喝多了。我要走了。”她站了起来。“别桌的客人在等着呢,我叫干娘——”
“别走!”齐楚的声音像绝望的哀叫。刚才的紧张与惶恐感觉已被小语的亲切态度融化了。
“怎么啦?……干娘说过,我只能够每张桌子陪喝一会儿。你又不肯说话——”
“我……我要娶你!”
齐楚也不相信自己竟说出这一句荒谬的话。
小语呆住了。
齐楚说了这句话后,仿佛已耗尽气力,无力地跌坐垂头。
小语无言走到门前,正要把门打开。
齐楚抬起头,却说不出半个字。他怀疑自己已经疯了。脑袋无法组织任何有意义的思想,也无法分辨自己正身在何处,在干着什么。希望破灭了。既然再也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生存与死亡就再无分别……
小语忽然回首,嫣然一笑。
“别忘了你这句话。”
她转过身,把门打开——
一团黑影迅速地从门隙滚进小厅。
小语还没来得及惊呼,来者以左手紧掩她嘴唇,右手拿着一根幼长麻绳,以极快手法绕转了五圈,像缚猪般把小语的手腕足腕都紧捆在一起。
齐楚惊怒莫名。他就是身体被斩成碎片也要扑前抢救小语——
一根幼得接近隐形的丝索自上方套在他颈项上。丝索收紧,齐楚眼睛暴突,气管窒息。
他听到上方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在门前,身穿黑衣的“缚绳”黑狗八爷掏出一片布巾,塞住了小语的嘴巴。他伸出腥红的舌头,狠狠舐在小语的颈上,然后才把她轻轻放下,又轻轻把门掩上。
小语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到任何恐惧。
——她不相信世上有任何男人忍心杀她。
无法呼吸的齐楚双手愤怒地乱抓,越挣扎颈上的丝索却越紧。他已进入昏迷的边缘。
“太容易了……早知如此不必我们亲自动手……”黑狗从手腕上解下另一根麻绳,一步步走到齐楚面前。“七哥,别下手太重。我们要活的——”
小厅一扇精致的窗户轰然破碎。一件东西带着急啸声旋转飞行进来。
黑狗反应及时,惶然抱头下窜——
来物把半空中紧绷的丝索斩断。齐楚仆倒。那东西去势不停,继续往前旋飞,直至砍进一根柱子才顿然停止。
一柄锐芒闪烁的短斧。斧刃深陷在柱身之内。
齐楚的心只记挂着小语。他发挥出比平时高几倍的体能,迅疾翻身起来。黑狗仍抱头蹲在他面前。
齐楚踹出愤怒的一腿。
黑狗还没有弄清楚变故,不敢胡乱闪避。他以肩头硬吃了这一腿,身体顺势往后滚跌。他的眼睛不忘瞧向那扇破开的窗户:
一条壮硕的手臂从窗户伸进来,扫去窗上残余的木碎和纸片。来人以沉重的步伐跨过窗口进入小厅。
是杀气充盈的镰首。
“撤!”躲在梁上的阴七尖声呐喊。接着传来穿破瓦顶的声音。
黑狗胖圆的身体继续在地上滚动,撞开了厅门奔出。
齐楚转身,扶起仍侧卧在地上的小语,替她取下嘴里的布巾。
小语深呼吸了一口气,眼睛却看着野兽般闯入的镰首。
“四哥,快走。”镰首朝齐楚招手。
“等我一会儿。”齐楚仍蹲着,替小语解开手足上的绳索。
小语的眼睛仍没有离开镰首。“他是你的……弟弟?”
“是拜把子的兄弟……”齐楚的手指触摸到小语手腕的肌肤,感到兴奋莫名。但不一会脸容又忧愁起来。“对不起,连累了你……”
绳结解开了。小语抚摸着手腕上的赤印。“你们是……道上的人?”
齐楚正怜惜地看着她双手的肿痕,被这句话问得呆住了。
——她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镰首连瞧也没有瞧宁小语一眼。“四哥……走……吧……!”句子末尾的语气突然生硬起来。
齐楚也察觉出镰首语音有异。“老五,怎么了——”他看见镰首恢复了战斗的眼神,紧盯向半掩的门。
齐楚也瞧向门口。毫无动静。他再看看镰首。镰首仍牢盯着门,仿佛能透视门外的东西。
齐楚正要扶着小语站起——
“四哥别动——”
就在镰首说这句话的刹那:
齐楚与小语仍以半蹲的姿势,凝止在门口与镰首之间。
左半边门板猛地往内摆荡,鼓起一阵风。
镰首双腿发力。足跟离地。
门板继续荡过来。
齐楚不明所以地瞧着镰首。
镰首的巨大身躯扑出。
齐楚惶然低头,掩护在小语的身体上。
门板出现裂痕。
镰首的身体越过齐楚和小语的上方。他身在半空,左臂举起保护左脸颊,右臂往后拉弓。
齐楚搂着小语伏下。
门板破裂。碎片爆飞。
镰首暴吼。右拳像流星般击向门板。
破门板后透出一股锐风。
木屑纷扬。
“轰!”
齐楚拥着小语滚开。
木屑降下。
齐楚和小语惊恐地回头,望向门前。
两条几乎同样高壮的人形,一在门内,一在门外,相对而立。
在门内,镰首左臂仍保护在脸颊前,前臂处赫然插着一枚粗铁钉。钉尖入肉深达一寸,鲜血自创口汩汩而下。
在门外,横壮的“穿腮”铁钉六爷嘴角有一抹血渍。他伸手擦去鲜血,冷笑。
铁钉六爷的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他料想不到,刚才的一击竟被对手接下了。
他的信心却无丝毫动摇。他不单是征战黑道十多年的“屠房八大屠刀手”之一,更是八人中最令人丧胆的铁氏三兄弟中的老么。
至今仍有许多人深信:没有铁氏兄弟就没有“屠房”。在十三年前的漂城黑道争战里,“屠房”好几次被赶入绝境,敌人的刀刃已几乎递到朱老总的胸口。那时候铁氏兄弟做出最简单的事:闯进敌对帮会的巢穴,把对方的头领迅速杀掉。
没有外人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方法。城里流传着各种荒诞甚至互相矛盾的说法:有的说他们会咒杀术;有的说他们跟剑仙学过艺,能够御剑飞行,千里取人首级;有的说他们懂得请神灵附身,刀剑火焰不侵……
但是铁氏兄弟知道:当时没有老总朱牙与老俞伯大爷的策谋,这些奇袭反击不可能成功。
当然,多完美的策划也需要贯彻的执行者。而只要是敌人数目不超过己方五倍的搏斗,铁氏三雄从没有败过一次。
铁钉六爷此刻扬起眉毛。他许久没有遇上过这样的对手。“我还有很多根钉子。你希望我把它们钉在你身上哪些地方?”
镰首左臂垂下来,右手摸着了那牢牢插着的钉头。“你败了。”
“哦?”铁钉六爷只觉有趣。他从腰带上掏出另一枚五寸长的铁钉。
镰首紧握左拳。“我已经看清了你的招数。”
铁钉六爷冷笑,再掏出第二枚钉子。双手各握一枚。“那又怎样?”
镰首右手二指捏住左臂上的钉头,咬牙把长针从创口拔出。
“没有人能够把同一招数用在我身上两次。”
沾血的钉子跌在地上。
铁钉六爷怒瞪的眼睛里爆出许久没有出现过的火花。他紧握双拳。钉尖从食、中双指之间突出。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镰首双臂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
铁钉六爷把胸中气息用力吐出。
镰首凝立,闭起眼睛。全身都是空隙。
铁钉六爷再次长吸一口空气。气息仿佛不是吸进了肺部,而是注进了双臂里。臂肌缓缓膨胀,与铁钉六爷的躯干更显得不成比例。
齐楚和小语跪坐在厅里,感觉呼息有点困难,就像厅里的空气已被铁钉六爷吞去了大半……
镰首似已入定。
——脑海里再次燃点起那绿色的火焰……
铁钉六爷的一双长臂已经膨胀至极限,准备发出震怖的一击。
镰首仍然闭目。脸容松弛,仿佛还带着笑意。
——绿色的火……森林。看见了。是一座会发光的大森林。光与影。树木的排列。枝叶交错的角度。叶上千变万化的纹理。树叶边沿的弯弧形状。叶上露珠反射的水光。水光倒映出压缩了的森林……绿色的火——
铁钉六爷原本一直盯视着镰首闭起的双眼,视线却不知何时开始转移到镰首额上那镰刀状的黑疤……
镰首:森林的一切,竟是如此清晰地呈现眼前……
铁钉六爷的眼神变得茫然。镰首的黑疤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够隔空接通铁钉六爷的思绪,洞悉他的意图……
镰首:森林一点一滴的微细处,都呈示出敌人心中所预想的一举一动……无处可遁……
铁钉六爷有一种全身衣服被脱光的感觉……
镰首:你逃不了……
铁钉六爷感到冷了……
镰首:来吧……
铁钉六爷终于了解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镰首睁开眼睛。
铁钉六爷惊醒。
齐楚和小语同时闭目。
铁钉六爷暴喝。
厅内物件晃动。
铁钉六爷双拳挟着锋锐坚硬的五寸长钉,以轰断丈高巨大杉树的可怕力量,呈牛角状左右两边勾击向镰首!
镰首不动。
钉尖带着划破空气的锐音,接近镰首两腮——
——镰首递出双掌。
一切动作停顿。
铁钉六爷错愕无比。
长钉穿透了镰首的掌心。刚猛无俦的拳劲也化解在宽厚的肉掌内。
——铁钉六爷没有想象过,有人会以这种方法徒手接下这必杀攻击。
镰首双掌牢牢包覆着铁钉六爷的拳头。铁钉六爷苦修三十多年的最强兵器被完全封锁。
镰首冷冷地说:
“你死吧。”
铁钉六爷的心已沦落在恐惧的深渊。
镰首高壮的身体形成巨大的阴影,降临在铁钉六爷头上。
黑暗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