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岁的吹风三爷,虽然一只右眼早在四十年前被仇人打瞎了,成为掩藏在黑眼罩底下一个肉窟窿,但上天似乎有意弥补他的缺陷。他的左眼具有比常人狠厉尖锐了三倍的目光。
然而这不足以消弭他失去一目的恨意。故此落在他手上的敌人,总是在失去了光明后才失去生命。
“戳眼”吹风三爷的名号由此而来。
现在吹风三爷看着倒卧在鸡围西区一条小巷内那四具被砍得肢断腹破的尸体,再次恨不得把偷袭他部下的敌人的眼球戳破。
恨意并未令他失却冷静。
他看出了:四名部下当中最强壮、搏斗经验最丰富的两人,都是先中了咽喉致命一刀,才再被乱刀砍斩。
两人喉间那笔直、幼细却深刻的刀口,在其他刀斧伤痕间格外显现。
从两人中刀的方位、角度与刀口的深浅变化,吹风三爷在脑海中迅速作出分析,重构他们中刀时情景,赫然得出结论:
一刀。一刀水平横斩,同时杀死两人。吹风想起癞皮大贵的头颅。
“操你娘的臭屄!”吹风切齿顿足:“好久没有遇过这种‘尖挂子’啦!”
“尖挂子”是江湖黑语,指得了真传、下过苦功的武家高手。
吹风不自觉伸手掩着右眼。他感觉到刺骨的寒气从那窟窿里渗透出来。
雷义从巡检房的停尸间匆匆走出来,站在后院的阳光底下深深吸入一口秋凉的空气,才感觉到脑部的血液循环恢复正常。
雷义以为自己早已看惯了死尸。今个下午他知道自己错了。
仵工仍留在停尸间内,尽力把女尸的内脏塞回胸腹的原位,然后用针线缝补尸身的裂口。
雷义想不透她为何被杀。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个在短暂十四年生命中没有见过世界半丝光明的雏妓,没有任何值得被杀的理由——而且以这种仔细、漫长、残忍的手法解剖,掏出仍然湿暖的内脏……
雷义想呕吐。不是因为雏妓的凄惨死状,而是凶手那种完全把人类当作死物的态度:仍连接着血管的心脏脱离了胸腔,完好无缺地塞在她已僵硬的阴道里;双眼的上下眼睑皮肉被精细地切割下来(凶器锋利得可怕),眼球表面却没有半丝创痕;乌亮的头发被刮光;双乳以乳首为中心割下十字状伤口,然后如香蕉般被剥去外皮;十片趾甲全被挑出,齐整地排列在尸身旁……凶手想传递些什么信息?他花了多久时间?……
雷义心想:连这种事情也能够发生,今天的漂城究竟变成什么样的地方?
四个月前役头“吃骨头”古士俊“失踪”时,漂城曾经出现了近二十年来从没有被执行的纪律。全城的差役愤怒了。他们知道吃骨头到了哪里。就在大白天。不是“丰义隆”便是“屠房”干的。这种事情没有他们的命令不可能发生。多数差役都相信是庞文英的命令。雷义不在乎是谁干。他庆幸不用出席吃骨头的葬礼。因为连葬礼也没有。
第二天漂城总巡检滕翊,与余下的十一位役头集合在知事查嵩的府邸,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命令在傍晚传达到漂城地下世界每一个角落:在找到杀害吃骨头及其十三名部下的凶手之前,城墙以内所有赌坊、窑子、私货买卖、高利借贷、勒收规钱都要完全停止运作——不论是属于“丰义隆”还是“屠房”的生意。只有安东大街例外。安东大街是黑白两道都默许永不侵犯的圣地。只有它能幸免于这场风暴之外。
这道命令无疑宣告了凶手的末日——雷义当时这样想。出乎他意料之外,“丰义隆”和“屠房”都没有交出人来。其中无辜的一方当然不愿背上这口黑锅。但另一方呢?凶手是什么人,值得作出这么大的牺牲来保护?
漂城黑道像一筐被摔破的鸡蛋。失去了平时营生的勾当,数以千计的流氓和混混儿像疯狂而盲眼的苍蝇往八方乱钻,偷窃抢掠案子的数字一夜间上升十倍;妓女走到街巷上拉客,差役竭力阻止她们混进安东大街的范围;大街的赌坊和妓院因为太过挤迫闹出几次小事件,有一个赌客活生生在人丛中闷死了;漂城大牢的囚犯人数比容纳量超出了三倍;查知事要出动守城军捕杀城外道路上的盗贼……那段时间雷义几乎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
然而他知道这种情形不会延续太久。太多人的利益牵涉在内了——拥有权势的人。查知事频频轮番召见“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和“屠房”老总朱牙。雷义看出了和缓的迹象。他大概猜到查嵩与这两个黑道老大的对话。查嵩是不可能与“屠房”决裂的——除非他想把漂城变成修罗场。而查嵩的恩师——目前权倾朝廷的太师何泰极,与庞文英在首都相交已久。
事情在一个月后终于解决了。雷义早已想到这个方法,只是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首先是“有人”在漂城以南二十里的籽堡镇“目击”过吃骨头和他的部下。关于吃骨头仍然在生和突然遁走的原因的传闻,在漂城坊间迅速出现了几十个版本。
终于总巡检滕翊签发了手令,以贪污渎职之罪查封役头古士俊位于桐台的府邸。
没有任何人会对手令提出抗议。损失金钱的不单是“屠房”和“丰义隆”。差役了解了,为一个死去的人而失去白花花的银子并不值得。
奉手令到桐台执行“抄家”的,刚好是一向与吃骨头不咬弦的两名役头徐琪和黄铎。
公门内有得过吃骨头恩惠的差役,预先向古家报讯。吃骨头三个妻妾在查封的前夜,带同豪宅内一切能够带走的东西离开了漂城。不过古宅余下的物品仍令徐琪和黄铎满足。而吃骨头拥有的田产和几幢房子,都经知事府的文官“处理”,悄悄拨归查嵩的私人名下。
这次“抄家”,巡检房每一个人都得到好处,只有雷义例外。十一年前初初踏进公门时,他把三个向他行贿的混混儿丢进了牢房。那三个人都在雷义的拳头下永远失去门牙。他们两天后便出牢了——当时雷义明白自己处身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从此再没有差役跟他谈话。他在巡检房中没有任何称得上朋友的人。他认识的同僚都有姘妇,但是他连妻子也没有娶。漂城里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一个不肯收贿的差役。那比挑粪汉还要受人鄙夷。
在原讼人从缺之下,吃骨头悬案的卷宗悄悄收进了巡检房的文案库,从此再没有任何人打开过。
——许多年后于润生忽然想起了这个卷宗。他的部下夜间走进漂城巡检房的文案库,找到这个早已铺满灰尘的卷宗,交到于润生的手上。于润生并没有打开来阅读,亲手把它抛到炉火里。
漂城的地下世界就是这样恢复了秩序——最少表面看来如此。
但是雷义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前奏。他念念不忘一个巡检房里再没有任何人有兴趣的问题:
杀死吃骨头的是谁?他(他们?)凭什么能够杀害公门中人却安然全身而退?
雷义瞧着后院地上自己的阴影。他忽然想起于润生。于润生就是在吃骨头“蒸发”的前一天开始,再没有在善南街的药店打工。雷义至今再没有见过他。
——于润生到了哪里?
雷义从没有忘记于润生的野性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