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马车的声音,狄斌知道老大回来了。
狄斌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上那叠单据。“今晚就到这儿吧,剩下来的明天再算。”
周成德点点头,仔细地拿纸张印干了刚写在账簿上的那堆数字,合上账簿的那厚硬的牛革封皮,把它交给狄六爷。
狄斌掏出藏在襟内暗袋的钥匙,打开账房里一个黑沉沉的大铁箱,把账簿和账单都塞了进去。铁箱的盖子只打开了少许,但灯火仍映照出箱子里的物件,反射出金黄与银白的光芒。
“六爷,我先回房。”周成德卑恭地说。狄斌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然后小心地把箱子锁上。
经过二楼的走廊时,狄斌发觉老大的房门缝隙透出淡淡的灯光。嫂嫂还没有睡吧?狄斌不想打扰她,径自步下阶梯。
狄斌早就察觉,李兰在移居首都后消瘦了,也比从前更少说话。毕竟对她来说,漂城一带是出生的老家,突然搬到一个如此陌生的城市,确是很难习惯。狄斌已惯于客居异地,倒不易体会那种感受。
从后门进来的于润生穿越厨房,略带疲倦地坐到正厅的交椅上,随行的枣七为他递上湿毛巾。于润生用力抹了抹脸庞,呼了一大口气。
狄斌无言点头打了个招呼,他嗅到于润生的身上散着酒肉气息。傍晚时,狄斌回到府邸已看不见老大,又没有人告诉他于堂主去了哪里,他就知道老大秘密会见的不是韩老板或章帅,就是容氏父子。嗅到酒宴的气味,他猜到是容小山。
“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吧?”于润生说话时,伸出双指揉捏眉心。
“除了一些银子的调度之外,一切顺利。”狄斌回答。“‘搭包’大概三天后就到了,到时候钱粮会宽松许多。”
“搭包”就是指由漂城上缴过来的资金。
于润生没有再说话。狄斌等了一会儿,然后说:“老大早点休息吧。”
正要回自己的房间时,于润生却突然说:“白豆,陪我一会儿。”
狄斌皱眉,看来今夜老大与容小山不是普通的会面。
在府邸东侧的院子里,新搭建着一座比屋顶还要高的瞭望塔。这样的建筑在首都内是违法的,有威胁守城禁军的嫌疑。于是于润生花了不少金钱,把城外一株差不多高大的榕树移植过来,巧妙地把瞭望塔掩藏在树叶间。
塔顶上只有于润生和狄斌二人,忠心的枣七守候在树底下。
自从到了首都,枣七就仿佛成了于润生的影子。除了杀曹功那一次之外,于润生再没有指派他干任何工作。
“这家伙,”于润生有一次在狄斌面前说:“就像我时刻藏在怀里的一柄匕首。”
狄斌对枣七有一种难言的厌恶感——他总觉得枣七是个脑筋有毛病的危险家伙。最初把枣七带入“大树堂”时,从没有想过老大会把他收作近身。
走到这瞭望台上时,狄斌已经猜出来,老大要跟他说什么。
“容玉山有命令下来了?”狄斌紧张地捏着拳头问。
于润生点点头,“本来我还希望再拖延一段日子……大概一年吧……可是现在看来不行了。”
为什么是一年?狄斌想不透。即使再过两、三年,“大树堂”的实力也无法压倒容玉山或章帅的派系,毕竟对手是“丰义隆”啊,这个国家里最庞大的私盐王国。漂城虽然是个潜力无穷的财源,但是未来十年也不可能超越“丰义隆”那遍及七个州分的私盐网——虽然于润生他们也开始在这网里分一杯羹……
——难道在老大的预算中,大概一年后会出现些什么重大的形势变化?狄斌无法想象。大太监伦笑与何太师牢固地抓住了皇城的政权,而他们也是“丰义隆”坚实的靠山。一切官僚与黑道的运作,都被纳入一个牢不可破的系统里——狄斌在首都办事这一年多,深刻地认识了这个事实。
“那么我得尽快整顿一下人手……”狄斌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发现老大正直视着自己。
“白豆。”于润生捏着狄斌的手掌,然后往塔外眺视过去。黑沉沉的天空底下,是如海洋般看不见尽头的一排排屋脊。
“这次搞不好,可能真的会死。”
这样的话出自于润生口里,对狄斌而言是格外的震撼。在狄斌心目中,老大的意志比任何一座高山还难以撼动。
“我知道啊。”狄斌苦笑着回答。“从刺杀万群立开始,我们每一次不都是这样吗?”
于润生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回以微笑。“说的也是。”
“还有杀吃骨头那天。”狄斌白皙的脸上涌动着热血。“自从那一天之后,不是一切都已经决定了吗?我没法想象于润生会永远屈服在任何人的脚下。直到打倒最后一个对手为止,我们并没有打算停下来啊。”
于润生无言紧捏着狄斌的手掌。
“我明天就派人把五哥急召回来。”狄斌的面容透着无比的坚定。“谁要杀老大,首先得跨过我狄六爷跟五哥的尸体——能够杀死镰首的人,恐怕今天还没有给生下来。”
于润生笑了,狄斌许久没有看见老大笑得如此爽朗。
于润生接着仔细向狄斌讲解那个已藏在心中许久的计划。听见那自信的语气,狄斌知道老大心里那一丝愁惑早已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