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二人正在互比手势,争持之间,洞内又跑出两个少女,相貌较为丰丽,不似前两女那么枯瘦如柴,精神也比较活泼得多。一个手中捧着一个竹枝编的鸟笼;一个手里端着一个木盘,上面伏卧着一个白鸟。少女手按其上,白鸟闭目合睛,似已奄奄待毙。那少女走到头一少女面前,说道:“十九姊你看,这东西自从被主人捉来,好多天了,硬不吃东西。昨天你勉强给它吃了点水,今天气息更弱,简直要死。我看给它喂点水,洗个澡吧。”前女答道:“甘六妹,你真大意。主人说此鸟通灵,不是凡鸟,稍不小心,就会逃走。如今主人又不在家,你把它去禁,取出洗澡,要被逃走,如何得了?”持鸟少女答道:“你胆子也大小了。莫说它已饿了这么多天,想飞也飞不动,我手还按着它呢,洗时手又不放,怎逃得脱,我是看它真可怜人,你既这样说法,好在主人回来也快,少时再洗吧。”
说时,牛子早一眼看清少女所持,正是灵姑心爱之物,不禁惊喜交集,心里怦怦乱跳。无奈自己也怕少女神法,不敢大意。想支派鹿加,料他也决不敢去。方在为难,听少女语气,似要回转洞内,一时情急,暗忖:“主人待我多好,这是她朝夕想念之物,日前还告过奋勇,好容易找到,便拼了性命,也应给她抢回才是。”想到这里,胆子立壮,悄告鹿加:“那白鹦哥是主人养的,被他们偷了来。我去抢回。你帮助我一点。”鹿加未及答话,持乌少女已是转身要走。牛子更不怠慢,怪叫一声,飞纵上前,一手把鸟夺过。跟着一掌将人推倒,连纵带跳,回头就跑。人由暗中纵出,事出仓猝,四女闻声,方在张皇骇顾,牛子已将鹦鹉夺过,当时一阵大乱。洞中还有十几个少女,闻警争出;互相匆匆一说,留下两女守洞,各持器械,齐声呐喊,朝牛子逃处追去。
这些少女都会一点障眼法术。洞主是个洗了手的妖人,更不好惹。所幸山人奔走迅速,鹿加藏匿闪避,本有特长。听后面喊杀之声,众女追来,不敢应敌,忙拉牛子绕行昏林之中,左藏右躲,未被追上。鹿加一摸身旁,还有三枝响箭,原是吕氏父女留来引诱乌加的。心惧敌人法术,恐被迫上,为了应急,取出一枝,施展声东击西的惯技,觑准天光可透之处,照上面林隙把手一扬,往来路斜射上去,“姑拉”一声怪叫,穿林而出。脚底仍和牛子不停飞跑,偶一回顾,身后起了好几处碧光,光中各有一个拷栳大的恶鬼,有头无足,满林出没隐现,相隔只有十多丈,似在追逐他俩。
二人害怕已极,忘命般逃不多远,忽听“姑拉”之声又起。鹿加一听,正是乌加所发,定是闻得响箭,知道自己在此,放箭相应。百忙中再回脸一看,碧光照处,大树后闪出一条人影,手里似还拿着一条茶杯粗细的死蛇。刚要往侧面纵去,四面恶鬼已飞过去将他围住,张开血盆大口便咬,晃眼倒地,被鬼咬死。二人看出那人果是乌加,必是往林中来打山粮,无心巧值,却做了替死鬼。
牛子知道自己没有鹿加的腿快,闪躲灵敏,忙将鹦鹉交他。喘吁吁低声说道:“这是主人最爱的东西,我跑得慢,怕被恶鬼追上,你拿了先逃回去,不要管我。要是被鬼害死,快请主人与我报仇好了。”鹿加接鸟先跑,牛子跟在后面。回顾恶鬼呐喊之声越大,也不知是什么原故。二人心胆皆裂,哪敢稍息,一味忘命急驰。且喜误打误撞,居然逃出林外。辨明来路,一前一后,一口气跑到崖前,见着灵姑,才放了心。至于鹦鹉怎会落在那群少女手内,所称洞主是个什么样人,全不知道。并说“那恶鬼甚是厉害,乌加才一遇上,便被咬死。临快逃出林时,还看见一个最大的鬼头从后追来。如今想起,还在害怕。看神气,那第二条蛇的尸首必被寻去。既然这样邻近,早晚必来侵犯,主人须要留神防备。”
吕伟闻言,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乌加为妖人所伤,恐是幻觉,死活难知。万一被妖人擒走,问知就里,他把线蛇看得如此之重,岂肯甘休?自己奔波数千里,好容易找到隐居之所,是否玉灵崖尚不可知,爱女仙缘遇合,一无征兆,却是变乱相寻。妖人、凶人近在时腋之间,来日大难,如何是好?”方在愁思出神,那鹦鹉忽在灵姑手上连声高呜。吕伟知它通灵,弄巧还许比二山人能知妖人底细,便教灵姑细心盘问。
灵姑把话听完,忙和王渊走到小竹林中,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向鹦鹉仔细盘问。那鹦鹉甚话都能说,只是以前所随主人是个有道高僧,语音啾啁,乍听不易听出,但是性极聪明,一教便会。灵姑爱极,更有耐心,可以意会。不消个把时辰,彼此心领神会,鸟音也逐渐转变。问出那妖人姓向,洞中少女先有三十余人,对他都以主人相称,只有两个称师父的。原是左道,先好采补之术,无恶不作。前三年遭了一次雷劫,几乎震死。跟着又遇见一位剑仙,已经被擒待死,侥幸逃脱。由此悔悟前非,逃来此山。众女都是供他采补之物,个个亏了真阴,已没几年寿命。他虽是妖人,医术极精,也时常医病救人。一旦悔悟,意欲医救这些受他害的少女。
妖人知线蛇是补还元阴的圣药,更可治各种疑难病症,有手到回春之功。全身均可依方配制,无一弃物,只是极难寻到。妖人在本山住了两年,无心中救了几个猎虎族人,得知森林尽处出了线蛇。不知怎地不能亲自下手,便教会四人杀蛇擒蛇之法。原意不论死活,只要得到一条整的,于愿已足。四人为了报恩,竟冒奇险,居然给他生擒到手,偏又遇见乌加。因妖人恰有要事外出,照例每次出去,至少也须月余才回,四人为利所动,起了贪欲,将一条半活蛇全借给了乌加。谁知妖人惦记此事,几天便回,在涧中发现死蛇,当时行法运回。疑心四人受了对头愚弄,又急又气,一边命少女拷问四人,自出寻找那条断的。这妖人连遭两劫,已成惊弓之鸟,去时和众女说话情景甚是忧虑。
鹦鹉原是别了灵姑,空中飞行,巧遇妖人正在下面。妖人看出它是灵鸟,用妖法将它摄了回去,意欲收服。不想鸟性甚烈,一连数日不进饮食。妖人不愿伤生,本欲放走,偏生妖人女徒中一个名叫云翠的,爱极此鸟,再三请求,妖人允了。鹦鹉绝食装死,本想妖人会放它。及见不行,知道鸟食中拌得有药,只要吃一点,永远驯服,又苦熬了好几天。实在支持不住,才饮了点水。鹦鹉连日听他师徒说话,知妖人业已洗心革面,从此不再为非。待等医好众女,便去雪山投师,寻过正果。便今日出去寻蛇以前,也只怕有人和他为难,决无报复的话。鹦鹉最后并对灵姑说道:“主人你身有至宝,慢说妖人决不敢来,就来也不怕他。如不放心,可在夜里将飞刀放出老远,在附近空中飞绕数十周,他必不知深浅,以为这里有了厉害对头,邪正不能并容,弄巧还许就此吓跑了呢。”
这一套鸟语多半出于意会猜详,还加上人语迎合,才得听懂。等灵姑耐着心情问明就里,鹦鹉的话也改顺了许多,好些话俱能连串说出。灵姑看它这等灵慧,照此说法,不消多日,便可将人语学全,真个高兴已极,忙去告知老父。
吕伟听了,仍不放心,觉着事情总要摸清底细,乌加葬身恶鬼是否真实也须判明,才能安居开垦。强敌伺侧,终非好事,万一来犯,防不胜防。暂时如若不来,自己又无兴戎之理。再三筹思:“鹦鹉灵异,所说的话总有几分可信。妖人既已悔过学好,就不畏飞刀,也不会无故与人作对。况且杀死线蛇,咎在乌加以蛇害人,自己为了防身御害,事出无知,与他谈不到嫌怨。为今之计,且等他几日。如若上门生事,他有邪术,不可力敌,说不得只好仍仗爱女飞刀,和他拼个上下。如若不是真的改邪归正,也许有所顾忌,那就索性找到他的洞中看事说话。约定以后,一个躬耕,一个静修,两不相犯,能够彼此相安无事最好。就便还可问出乌加死活真相,一举两得。不过这类妖人多半强横,不通情理,此行未免犯险。但为一劳永逸之计,也说不得了。”吕伟主意想定以后,因恐灵姑跟去,事难逆料,更不放心,也未明言。只说:“既然如此,我们不可再去惹他。大家戒备数日,如不相犯,再作计较好了。”
当日无事,吕伟打发鹿加拿了神箭,先回晓谕阖洞族人,免再生事;更防乌加万一不死逃回,又蛊惑同党前来寻仇报复。鹿加感恩拜谢而去。因有妖人发现,众人仍未前去开垦。灵姑打算往探,吕伟执意不许。灵姑听了鹦鹉之教,每晚俱把飞刀放在空中往复飞行。一连数日,迄无警兆。
第五日早起,吕伟决定往探,故意令灵姑、王渊二次探查垦殖之所。等他们一走,便令王氏夫妻守洞,拿了随身兵刃暗器,胸悬宝珠,由牛子领路,主仆二人径往妖人洞中走去。牛子对那一带的地理前半极熟。后半密林蓊晦,蛇蟒毒虫大多,以前就没有去过旧前随了鹿加逃走,又是惊急乱窜,没留心记认。林中昏暗,进去不远便迷了路。牛子恐主人见怪,哪敢明说,仍一味领了乱绕。又想找到弃蛇的枯涧,再往回找。心慌意乱,越走越错。后来还是吕伟看出情形不对,喝问牛子说了实话。吕伟无法,只得停住,重又盘问那日所行方向途径。牛子也只勉强说了一个大概。这才按照所说的活,先寻到略有天光可透之处,辨明了去向,再仗多年来山行经验,往前试走。由此过去,林树愈密,光景越暗,虽然练就目力,老眼无花,也仅仅不致撞跌绊倒而已,要想辨认途径,仍不能够。
二人走了一会,暗影中时见一对一对的豆大星光,或红或碧,高低错落,随地隐现,闪动无常。有时从对面飞来,刚握刀剑防备,一条一两丈长的毒蛇影子,随着那一双星光闪烁的怪眼已往侧面窜去。吕伟暗忖:“毒蛇来势本欲伤人,等到临近,忽然改道避去,必是宝珠之力。此珠暗中颇能放光,何不取出照路?”忙探手怀内,解了珠囊,放在掌上托着。那珠一到穷阴晦塞之区,立时大放光明,晶辉闪闪,丈许内外的林木草石均被映照,入目分明。这一来虽然稍好,可是妖人洞穴仍然无迹可寻。再问牛子。也说不似那日所经之处,并且那日也未见到有甚大蛇,这里大蛇这样多法,更觉不像。
方在两难,牛子焦急中偶一回顾,看见身后隐隐一片红光映照林木之间,不禁惊喜道:“主人,我们快找到了。”吕伟惊问怎么见得。牛子指着后面说:“日前同鹿加也是误入森林,发现妖人洞前火光,才得寻到。今日这火必然更大,相隔也远。你看火还未见,连树枝都映红了。”吕伟一听,森林之中火已最险,如何还敢发动大火?细一查看,身后好似斜阳反射,又似天降红雾,果然林木皆红。但非真火,相隔并不甚近;否则,这么密的林木,如是真火,非近前看不出,决映照不了这么远。越看越觉有异,心疑妖人闹的玄虚。既来访他,也不害怕,径和牛子照发火之处赶去。
走了片刻,渐觉那红光迎着自己而来。荒山森林,本多怪异,又疑不是妖人,是甚毒蟒、精怪之类,忙令牛子小心退路,各自戒备。那红光迎来更速,已是越隔越近。心正惊疑,忽听远远有人娇唤了一声:“爹爹。”
吕伟先见红光如雾,颇似爱女身藏那两粒大宝珠,本就心动了一下。因料灵姑不识途径,行时又预先遣出,未使闻知,即便回洞盘问王氏夫妻,得知追来,也没这么快法。哪知灵姑出时因妖人虚实未明,恐灵奴鹦鹉又被妖法摄去,没有带出,令在洞中等候,刚到垦殖之处不久,正和王渊谈论,忽见灵奴飞来说:“主人走后,老主人命王守常夫妻守洞,同了牛子去往森林寻访妖人,商谈日后之事。妖人怕的是主人飞刀和主人的仙师,老主人自去,保不定受他欺侮,主人务要急速赶往相助才好。”灵奴连日人语说得甚是清晰。灵姑父女关心,闻言大惊,立时便要赶去,还恐灵奴有失,灵奴连说不怕,同去不但领路,还有益处。灵姑本不认路,老父安危要紧,不暇再计及别的。王渊独回不放心,送恐无及,也带了同走。
灵姑因有灵奴仙禽在空中飞行领路,走的都是捷径,虽然起身较晚,反比吕伟先到了好些时。只因吕伟、牛子先进森林,走没多远便把路走岔,灵姑人林时稍后一脚,以致彼此相左,没有遇上。
灵姑所行之处不时俱有天光透下,不似吕伟误入全林最晦之区,除了蛇蟒盘踞,从无人迹。本来目力敏锐,又有灵奴挨近引导,穿越昏林,左绕右转,不消多时,便离妖人巢穴不远。灵姑惟恐老父受人挫辱,连催王渊加急前行。正赶路间,灵奴好似发现什么警兆,倏地由前飞回,落在灵姑肩上,低声叫说:“过去不远,如见火光,便是妖人洞穴。现在闻到一股怪味,恐有毒物在彼,不敢前飞。主人身有辟邪御毒至宝,特地飞回同走。”灵姑久行昏林之中,妖洞已近,老父踪迹声息一点未见,颇有戒心。闻言,益发加了防备。
灵姑又走了一会,果见前面有一丛火光从崖洞中发出。忙令王渊小心,随在后面,相机进退。欲上前方探看,忽见对面走来两个女子,东张西望,似在寻找什么。灵奴叫道:“云翠来了。”灵姑知是妖人女徒,正要喝问,对面二女即循声迎来。那意思好似听出灵奴叫声,赶来捉拿。二女一见灵姑,吃了一惊,忙先开口问道:“这里素无生人到此,尊客可是来寻家师的么?”灵姑见她执礼甚恭,便问方才可有人来。一女答道:“家师名向笃,道号水月真人。我名云翠,这是我师妹秋萍。今早家师占了一卦,知有尊客来访,业已等候多时。众姊妹因等得不耐,推我二人探看,遇见尊客,尚是初次,以前尚无人来,家师现在洞前恭候,就请同去如何?”灵姑听妖人竟能前知,心想:“老父先来,如何未到?”拿不定所说真假。心方盘算,又听灵奴连叶快去。回顾王渊,掩在树后,没有过来。暗忖:“林内如此昏黑,自己如有失闪,王渊恐连走都走不出去。灵奴既说可去,还是不要分开的好。”便把王渊唤在一起。又向二女盘问了几句,看出不似有诈,便令二女在前引导。
那叫云翠的立时向那有火光之处当先跑去。灵姑快要走到,遥见林外火场上聚着十几个少女,还有几个野民。内中一个穿着山人装束,身材矮胖,面泛红光,坐在场当中,正和云翠问答,料是洞中主人向笃无疑。再走两步,秋萍喊声:“师父,尊客来了。”向笃当即站起,迎上前来,施礼相见。灵姑因老父时常劝诫不许对人轻视,虽然暗藏敌意,表面上仍然以礼相见。宾主三人通了姓名,向笃邀往洞中落座。
灵姑原是不放心老父,追踪赶来,不知对方虚实善恶,怎肯轻人虎穴。便说:“我因听鹦鹉灵奴说家父今早来访先生,适有别的要事,赶来请家父回去。略为领教,便即告辞,改日随了家父专程拜谒,再造仙府打扰好了。”向笃见一对少年男女都是极厚根器,尤以灵姑仙骨珊珊,平生仅见。乍见匆匆,虽看不出道术深浅,但是腰悬玉匣,剑气隐隐透出匣外;周身宝气笼罩,光焰外露;肩上所伏灵禽又是日前失去的白鹦鹉。料非常流,哪敢怠慢。闻言答道:“适才已听小徒说过。尊大人委实未来,想他既是道术之士,林中虽然昏暗,万无走迷之理,许在别处遇事耽搁了吧?”灵姑察言观色,料无谎语,林中迷路也是意中事。知道这等人面前说不得谎话,便答道:“家父内外武功甚是精纯,道术从未学过。小女子虽拜在郑颠仙门下,除家师恩赐防身利器外,也未得机深造。家父此来全仗一个老山人领路,或许真个走迷也说不定。先此告辞,等寻着家父,再来领教吧。”
向笃闻说灵姑是颠仙门下,越发惊骇。仔细查看灵姑神情,再一回想她的来路,所说似非谦词。安心想要结纳,以为异日地步。一听说走,忙拦道:“道友不必心忙。这片森林方圆虽不及百里,但是僻处山阴交界之区,林木厚密,不见天光,地势高下弯环,莫辨方向,到处都是梗阻。人行其中,稍不留意,便困在里头走不出来。那最晦塞之区,连这里几个居住多年的猎虎族人也未去过,常有走迷之时,往往苦窜一两天才寻到归路。尤其贫道这里,外人更难找到。尊大人首次初来,仅凭一老山人领路哪能找到?即使他来过几次,也不容易找到。据贫道推想,他与道友来路决不相同。不是见林就进,误入歧途,绕到此洞后面,越走越远;便是由天泉峡枯涧那里翻山过来。如走第二条路,误打误撞,碰巧还许能走得到;如是见林就进,我们不去寻他,明日也走不到这里,连想回去都不能。贫道道术浅薄,但这寻常占验,如是眼前的事,也还将就算得出。何妨少候片刻,待贫道先占一卦,算出所在之地,然后寻去,岂不比满林乱撞强得多么?”
灵姑因见向笃诚恳谦和,料无他意,敌意全消。也知若大森林不易寻找,又恐吕伟在林外有事耽延,并未走进,本意想把灵奴放在空中,由它先找。无奈林密荫厚,枝柯幕连,由上不能看下,林内又不能疾飞,本在愁急。闻言想起来时果非见林就进,还绕走了好一段,连忙喜谢。
向笃随即伸手在烈火中抓起一把通红的木炭洒在地上,命女徒取了碗水,含在口内,手画了一阵,满口喷出。地面上现出好些黑印,炭多熄灭,只有两小块依旧通红,并排连在一起,指向西方。向笃又用手指略为掐算,起对灵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尊大人定是见林即入,为地势所诱。现时走过了头,往西南蛇窟之中去了。那里毒蛇甚多,自从有了线蛇,当时不死的大毒蛇多半逃去。线蛇一死,逐渐又回转老巢。如无道术,单凭武力,甚是危险。他为贫道而来,谊无漠视,贫道也极愿早日倾吐腹心。如不见弃,愿领道友前往如何?”
灵姑见他如此周到,想不出什缘故,耳听灵奴连声叫好,只得谢了。当下向笃在前引导,走了一阵,那路果然难走已极。灵姑边走边想:“这人素昧平生,出身又是左道,怎地这么好说话?不但杀蛇之事没有究问,反倒敬礼关切,所说的话又不像是有假,内中必有缘故。若非灵奴说在前头,几令人疑他不怀好意了。”正寻思间,忽于林隙缝中遥见寒星一闪,远处似有光华透映。王渊惊道:“那放光的莫不是伯父带的宝珠么?”一句话把灵姑提醒,想起胸前黑丝囊内悬有两粒大珠:“那光华远望直如一幢烈火相似,相隔越远,看得越真。林内如此昏暗,人不近前,对面不易相遇,取将出来正是绝好幌子。”忙将宝珠取出。灵姑身行暗处,本有红光隐隐外映,这一取出,立时精芒飞射,仿佛人在火中,光焰蒸腾,照得左近林木俱成红色。
向笃本来识货,早看出灵姑身有异宝。先见前面寒星一闪,他不知吕伟持有宝珠,当是宝物精怪出现。正在注视,忽听王渊说话,回头一看,光华耀眼,灵姑已将宝珠取出。不禁惊喜交集,连夸至宝奇珍,又向灵姑询问可是仙师所赐。灵姑也不瞒他,将斩妖得珠之事说了。向笃益发赞羡不已。
灵姑因树枝交错,不便飞行,恐伤灵奴,没有放出飞刀,只照发现寒星之处赶去。谁知吕伟、牛子也是朝前急走,两边脚程差不多快,相隔既远,林木又密,星光仅仅适才林隙凑巧一现,以后更不再见,灵姑连声高喊,并无回音。直到吕伟、牛子又错走了一段回路,无心后顾,发现红光,一同回赶,双方方始往一处走近。又走一会,灵姑也看见前面星光掩映闪烁,由远而近,试出声喊了声“爹爹”,果然答应。一高兴,当先抢步跑上前去。父女相遇,略说经过。吕伟听爱女口气,对方好似极易相处,心中甚喜。跟着王渊、向笃相次走近,吕伟行礼相见,谢了指引之德,向笃便邀四人去至洞中小坐。吕伟本为访他而来,自无话说,一同取路回洞。有这几粒宝珠一照,行走较易。
一会,回到洞前。众女纷纷上前拜见。众人随到洞内一看,石室宽大,四壁灯笼火光熊熊,到处通明。只东南角上用石头砌起一问大仅方丈的石室,余者都是敞的。一边铺着极宽大的锦茵,一边略设几案用具。清洁宏阔,净无纤尘。向笃请众人就石墩上落座,不等发问,先就说出了他的心事。
原来向笃幼时,本是贵州石阡县的一个童生。因和同伴玩闹,失手将人打死,害怕抵命,逃入附近山寨深处。遇见一个异派中人,爱他资质,传他采补之术和一些邪法医道。学成以后,便在外面云游,一面行医救人,一面行那采补之术。向笃对这些少女并不强求,所有少女不是出于自愿,便是用钱买来,并不以邪术抢掠。少女精髓将竭,即不再用,依旧美食美衣养着,并用药给她尽心调治,使能多延性命。不似别的妖人赶尽杀绝,见人不行,立委沟壑,不少顾惜。就这样。数十年中也伤了不少性命,自己想起,常引为憾。尽管医术神奇,长于起死回生,无如元阴已失,髓竭精枯,再加上灵药难得,费尽心力,也不过使其多活一二十年,仍难免于短命。学的是这一类左道,不如此,不能有地仙之望,实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积恶成习,略为心恻,也就拉倒。
这日正为一山人医病,爱他女儿云翠生得秀丽,刚买到手,忽得山寨师父邪法传信,令众门下弟子务于端午前赶到。为期已无多日,匆匆将云翠带回自居山洞以内,连忙赶往。途中又看见一个绝好根器的美女,方想或买或骗,弄到手内,带去孝敬师父,不料那女子竟是峨眉派女剑仙余英男新收的弟子,两句话一不投机,便动了武。向笃仗着邪术,本可占得上风,偏巧敌人两个师叔由空中经过,看出本门剑法,下来相助,一照面便将向笃的法宝收去。向笃见势不佳,连忙行法遁走。敌人苦苦追赶,逃到半夜,好容易才得脱险,已然误了不少时候。
向笃连夜赶行,到了山寨,天已交午。乃师所居尚在山深处绝顶高台之上,相隔百余里,怎么加急行法,也要过了正午才能赶到。心正焦急,惟恐误了时限,难免责罚,忽然天风大作,阳乌匿影,四外黑云疾如奔马,滚滚翻翻,齐向去路卷去。赶至中途,遥见乃师所居山顶雷轰电击,声震山谷。向笃先还当是寻常风雨雷电,后来看出那雷只打一处,方觉有异。人已到了山脚,抬头一看,乃师法台已全被黑云笼罩,那电火霹雳擂鼓一般,接连着往下打去。电光照处,台上不时有黄光、黑气冲起,与雷相持。山上雨水似千百道飞瀑往下激射,加上风雷之势越来越大,震眩耳目,山都摇摇欲倒。这才看出师父遇到雷劫。既令众弟子午前赶来,必是事前知机,有了防御之策。也许因这一步来迟,没有如期而至,误了大事。向笃想起师父恩义,一时情急,竟不顾危险,冒着雷霆风雨,施展法术,往上赶去。谁知不用法术,雷声虽大,却不打他;才一施为,眼前电光一闪,震天价一个大霹雳立即打将下来,几乎震晕过去。接连两次,俱是如此。最终无法,只得拼着性命,奋力往上硬爬,好容易爬近台口,人已精力俱尽。
向笃耳听雷声渐稀,方以为师父大劫已过,抢上台去一看,地下横七竖八,俱是师父用作护鼎的少女,都已吓死过去,有好些雷火燎焦的痕迹。同门师兄弟一个不见,只师父一人伏在台中心的法坛上。左手长幡业已断折烧毁,只剩了半截幡竿;右手一柄宝剑甩出老远,横在坛口。背上道袍被雷火烧破,再被大雨一淋,露出背肉,破口边上湿漉漉粘在肉上。后心一个碗大的洞,肉已焦黑,紫血外流,状甚惨痛。料定被雷击死,不禁跪在地下哀声痛哭。
向笃正要背回洞去设法安葬,忽见死人眼开口动,发出极微细的呻吟之声,惊喜交集。凑近前去一听,语音甚低,说了经过。原来乃师因作恶多端,应遭雷劫。事前算出日期,还妄想仗着邪法躲脱,打算把所有徒弟都找了来,相助行法。不料孽徒内叛,望他速死;又知此劫厉害,恐到时殃及池鱼,同为雷火所诛,暗中勾结一气,阳奉阴违,表面应诺愿为师父效死,临到发难前一时辰,全都避去。乃师见时机紧迫,无计可施,只得令众少女各按方位环立坛上,手持符、剑、法器之类,仍按前法抵御雷火。无奈这些少女元阴已亏,身心脆弱,受不得惊骇,一任事前怎么告诫,到时全都张皇失措,震死晕倒。仅剩本人在法台上用邪法拼命抗拒。眼看快要脱难,雷火中忽然飞来一道光华,将他抵御雷火的宝幡削断,跟着空中一雷打下。幸而见机,知道不妙,连忙伏倒,将背脊受了一雷。当时虽然身死,元神侥幸得脱,未至与形俱灭。现在门下十几个孽徒俱藏匿在附近树林内新掘成的地穴之中,准备师父一死,便去内洞瓜分所有法宝、灵丹,恶人不应有好徒弟,自作自受,本来无所怨恨。因见向笃痛哭悔恨,天良独存,十分感动。又知那些孽徒见他在此,必将其杀死,念在师徒情分,特忍奇痛,元神附体,预为警告:欲免众害,可将腰间所藏一束断发取出,雷雨住后,如见众孽徒往上走来,等到了台口,速将此发就坛上香火点燃,众孽徒自然讲和,请求停手,两不伤害了。那时再将少女能救的救醒,埋葬师尸,急速离去此山。否则,还有后患。
向笃含泪敬谨拜命。一看那么大的雨,坛上香火依然甚旺,知道灵异。刚把那束断发寻到手内,雷住雨收后,果见大师兄王柏为首,率了同门师兄弟,由山下树林内飞驰而出。料知师言不虚,忙把身子蹲伏,等到临近台下,方行立起。王柏看见向笃,甚是惊异,停步喝问:“何时到来?可与师父见面没有?”向笃答道:“刚到不久,师父已死。”王柏倏地面容骤变,大喝:“老鬼不怀好意,自遭雷劫,想拿我们师兄弟做替死鬼,幸得见机避去,他便不死,也不与他甘休。我料他为人狠毒,怀恨我们,死时难保不有诡计,你如在他生前相见,须要实话实说,休要自误。”王柏素来性情暴戾,无恶不作,专一倚强凌弱。向笃本就对他不满,又有乃师之言,先入为主,一见王柏语声凶恶,所说的话与师言好些相符,更疑他来意不善,心胆一怯,便往香案前倒退。王柏见他神色慌张,也越疑虑,厉声怒喝:“这厮果与老鬼同谋,快些除他,免遭暗算。”说着,举起宝剑,率领众人往上飞跑。
向笃见事危急,不暇寻思,忙将手中断发朝香火上点去。原意点燃下掷,禁法发动,抵御强敌,本无伤人之心。谁知师徒两方俱都蓄意狠毒,这种禁法凶恶已极,发刚沾火,立刻化为十余缕青烟朝台下面飞去。王柏等好似深知厉害,青烟一现,也不顾再和向笃为难,齐声惊号,纷纷四窜,一边行法纵逃奔避,一边口里乱喊饶命。那十几缕青烟仍是一味追逐不舍,各追一人。众人逃不多远,全被追上,只一沾身,烟便没了影子。紧接着身上无故自燃,疼得众人满泥水塘里乱滚,有的切齿怒骂,有的哀号饶命,惨不忍睹。向笃才知师父心毒,假手自己,要众人的性命。但已无法解救。不消片刻,眼睁睁看着众人一齐自焚而死。
向笃心中悔恨,已是无及,触目惊心,想起左道旁门,结果竟是如此。自己幸而来晚片刻,否则就不受叛徒胁迫,也必为雷所诛,殉了恶师之难。看师父怀中藏发甚是缜秘,必是在王柏等叛师时,心中忿恨,百忙中用恶毒妖法禁制,藏在身上隐秘之处,等众人将他火化,再行发作。看来不死于此,必死于彼。侥幸得脱,未始不是平日行医救人肯尽心力,为恶时不太过分之故。越想心越寒,由此起了忏悔之念,痛哭了一场。
向笃见红日当空,雨收云散,遵照师嘱,走到下面洞中取些灵丹,先救那些震晕过去的少女,然后埋葬死尸。偏生所有丹药、宝物俱被乃师收藏秘处,费了好些时候及心力,仅找到四粒。来时匆忙,自己药囊因无甚用,并未带来,只得持丹回转台上。只见就这入洞取丹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台上少女一个未见,只乃师尸首仍然伏卧地上。耳听悲泣求告之声,回顾众少女俱在台下山坡石上,围着一个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人,在那里环拜乞哀。道人不知说了句什么,众少女立即住声站起,目注台上,面转喜色。向笃方在骇异,忽然一阵怪风起自台下,那泥水池里横七竖八倒卧着的十几个同门尸首,纷纷跃起,夹着一团风沙黑气,径向道人扑去。吓得众少女失声怪叫,俱欲逃避。道人喝道:“有我在此,不必害怕。”随手扬处,一道白光飞去,迎着死尸只一两绕,立时身首异处,脚断手折,可是那些断体残肢似有人在操纵,并不害怕,依旧一窝蜂似随风拥来。道人怒喝一声,两手一搓,朝前一扬,便有大团雷火朝前打去,轰隆一声大震,雷火横飞,所有残骸全都震散,坠落地上。道人再将手一指,地面泥土沙石便似漩涡一般急转,晃眼漩成一个巨穴,将这些碎骨残尸一齐吞了下去。
向笃看出道人是正派中剑仙,这才想起自己处境绝险。正害怕想逃时,猛又听道人一声断喝,手朝台上一扬,又是一团雷火夹着轰轰隆隆之声,从对面飞来。连忙往后逃遁,已是无及。眼看快要飞临脑后,方以为今番准死,决难活命,倏地眼前一亮,雷火并未下落,竟从头上飞过,直往台下洞前飞去。惊慌失措中朝前一看,原来乃师尸首不知何时飞起,满身黑烟围绕,业已逃到洞口,恰值雷火追来,当头下击,打个正着。只听震天价一声大响,跟着又是十几团雷火飞下,霹雳之声震得山摇地陷,目眩耳鸣。哪消片刻工夫,便将山洞震塌,沙石惊飞。乃师死尸业已陷入尘沙之内,无影无踪。
向笃吓得心胆皆裂,呆立在那里,也忘了逃遁。隔了好一会,见全洞崩塌,尸骨无存,回看道人和众少女,均已不知何往。总算道人没有寻他晦气,侥幸免死,惊魂乍定,哪里还敢停留,连忙逃了回去。每一想起前事,心神都颤。
向笃敛迹潜伏了一年,静极思动。先打算出外行医救人,做些好事,挽盖前葱。日子一久,渐渐故态复萌,又在外面行那采补之术。不过惊弓之鸟,存了戒心。所交女子都是些自愿上钩的淫娃荡女,采时也只一两度春风,并不摄回洞去,适可而止。当时虽然不免伤及真阴,仗着药力,仍可医治复元。如此过有半年光景,向笃以为这样做法,于人无伤,于己有益。那些受伤妇女或因家贫,或因亲属有甚疾苦患难,都受过自己的好处,便良心上也还问得过去。
这日在一个大富户家中,借着医治主人重病之便,勾引上他的姬妾。以前向笃每遇一女,至多留连三晚必走,不肯使其找伐过度。偏生那富户两个宠妾十分跋扈,平日风流事儿尽多。富户爱极生畏,妒恨在心,只不敢管。二妾贪恋向笃床第功夫,哪知厉害。仗恃向笃于主人有救命之恩,又不受酬谢,竟是明目张胆,苦苦纠缠,不肯放行。向笃也是冤孽,生平交女儿以百计,偏爱二妾浓艳。先想带回山去慢慢受用,又恐作孽大多,步了乃师覆辙。这一举棋不定,不觉耽误下来。那富户见二妾当着自己就公然与人调笑,已是万分难过。再一见他说走不走,夜夜鹊巢鸠占,相与幽会,并还露出挟美同行之意,不禁反恩为仇,起了敌意。只是知他法术神奇,无人能制,一个不好,丢了人还有奇祸,只是愁烦怨恨,无计可施。
事有凑巧。第六日午后,富户因见三个狗男女又借治病为名,大白日里在内室调笑无忌,忿极出门,在左近林外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呆生闷气。忽有两个少年男女走过,看他呆坐叹气,过来盘问。这类家庭丑事,自不便对外人述说。因见来人气概不俗,略为遮饰了几句,又请入内少坐待茶。原是句寻常套话,不料来人毫不客气,立时应诺,富户无法,只得请进。富户刚把人让到家中落座,便有下人唤出,耳语告密,说二妾俱在收拾衣物,大有随着姓向的出走之势。富户一听,气得周身乱抖,直说反了。来客本是见他神情可疑,借故入门查探,家人来唤时早留心潜出窃听,得知大概。忙把主人请进,力说自己本领高强,精通道法,无论何事,均可代谋,绝对无妨。富翁哪肯造次,仍是一味支吾,不肯明言。
正说之间,偏生二妾有一心腹丫头走过客堂,窥见主人陪着两位少年男女,觉着奇怪,入内报信。向笃作贼心虚,一听来了外方生客,顿生疑虑。忙出窥探时,正赶主人因来客苦苦盘问,略为泄露了些。来客一听是向笃,女客首先发怒,更不再问,起身便往里闯。男的跟着纵到院里,脚一顿,飞起空中,人影不见,却有大片白光将全院罩住。向笃瞥见对面少女跑来,方觉神情有异,猛然眼前奇亮,天上白光已是布满。暗道:“不好!”对面少女已戟指喝道:“瞎眼妖孽!竟敢倚仗妖法,欺我门人。你当时侥幸漏网,不知悔祸,还敢来此奸占良家妇女。今日恶贯满盈,撞在我余英男手内,休想逃命。”说罢,手一指,便有一片光华飞将过来。向笃听来人语气,知是上次所遇女子的师父,益发心寒胆落,不等剑光飞起,早借遁法往里逃走。余英男随指飞剑追去。
全院已被剑光笼罩,向笃本难逃出罗网。幸是命不该死,见机尚早。逃时自知无幸,刚借遁法纵起,恰值二妾追出。向笃顿生急智,一把先紧紧抱住一个,口里急叫道:“这位仙姑要我的命,千万替我哀求,切不可说一句硬话,不然命就没了。”说时剑光已是追到。英男见妖人与主人家中妇女紧抱一起,恐怕伤人,便按住剑光,正待喝问,主人也已赶到。二妾恋好情热,本恨不得和来客拼命,因听向笃再三央告说:“这是仙人,须要软求,不可鲁莽。”一个便和向笃抱紧,一个便上前跪求仙人饶他一命。英男喝道:“尔等背叛了主人,与妖人通奸,也在当诛之列。因念无知,受了邪迷,姑且饶恕。再不躲开,一齐杀死,悔之晚矣。”
二妾见说不通,便向主人哭求,代为求免,什么话都听;否则甘与向笃同死。主人一则不舍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妾,并且晚年无子,抱着向笃的那一个还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虽然来路不明,总比没有的好,未免投鼠忌器;二则怕打人命官司。只得忍着忿恨,一同跪下求告。英男把同伴唤下,略为计议,答应看在主人情面,可不杀他,但不能再容这类妖人为恶横行,必须擒走。向笃知道只此一线生机,万强不得;否则对头略一变脸,就抱持多紧也无用处。闻言立时放手,过来朝着二人跪下,哭诉经过,只求免死,从此改悔,决不再犯。
英男原听女弟子林宁回山说起遇上妖人向笃,正在争斗,多蒙师叔白侠孙南等走过,下来相助,才将他赶走等情。峨眉三英二云中,只余英男最护徒弟,比李英琼还要甚些。闻言大怒,每出云游,必要顺便寻访向笃踪迹,本欲置之死地,为世除害。这次沿途访问,凡知道向笃的,俱说他是神医,专一救人行善。虽也有说他好色贪淫的,并未听说有人受害,出甚怨言,好生奇怪。来到当地,听主人说他奸占良家妇女,还要拐走,又动除他之念。及至追出相遇,见他那样脓包无用,杀机已减了两分。再经一番跪哭哀求,证明沿途所闻不差,果然功罪参半,与别的左道妖邪行径不同,虽然误入旁门,尚知戒惧,又不由心软了好些。因看出胆子甚小,不似敢逃走神气,便没十分防备。只对他喝道:“听你所说,尚属实情,姑宽飞剑之诛。但你所习乃是邪术,此时释放,难免又去害人。现将你押往深山无人之处,寻一洞穴,禁闭十年。如知悔过,痛改前非,到时自来放你。”向笃暗忖:“深山十年禁闭,何等痛苦。果真罪满能蒙收录,得以改邪归正,转祸为福,就再比这苦些也所心甘。到时不过是个释放,别无希冀,自己又无辟谷导引本领,岂不比死还要难受?”求既无用,逃又不敢,勉强随了二人,行法飞向山寨深处。
三人刚刚落下,忽见茂林深处有一赤身人影一闪,同行少年首先追去。快到时,由林内飞出七八道红黄光华,跟着纵出一个红衣妖道和几个赤身男女。少年和余英男也忙将飞剑放出迎敌。向笃看出双方旗鼓相当,英男忙于御敌,无心顾到自己,想趁此时逃走。又震于峨眉派的道法威名,终是胆怯,惟恐万一失算,被她看破,立送性命。踌躇了一阵,想道:“自己学过木石潜暖之法,虽不能逃,却可借以隐形。何不试它一试,将身隐向一旁,等到事完,再见机行事?如不被发觉,自是再妙没有;即使瞒她不过,也可推托胆小害怕,隐身以防波及,并无他意。反正人未逃走,一见隐藏不住,立即现身出面,总可无碍。”主意想好,如法施为,藏在一旁,暗中观阵。
只见双方斗了一会,妖道敌不住正派飞剑,倏将红黄光华掣转,施展别的邪法。当时满天阴霆,愁云惨雾中,黑龙也似飞出四五十道黑气,刚和飞剑绞在一起,猛听空中大喝:“妖道竟敢猖獗,今日劫数到了。”随着震天价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震得山摇地撼,雾散烟消,满地都是金光雷火。妖道想是知道不好,哪敢迎敌,慌不迭把手一招,带了手下男女妖徒,借遁纵起。正要往林内逃走,不料迅雷后面又似长虹飞坠,连射下两道光华。妖道刚觉精芒耀眼,身子已被圈住,连“哎呀”全未喊出,便即纷纷腰斩为两段。向笃看去,真个比电还快,略掣即回,眼才一花,妖道师徒业已尸横地上。再看场中,英男面前却多了一个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者,二人正向他礼拜。定睛一看,正是那年用雷火震散乃师尸骨,救走众女之人。心方惊惧,那道者向二人说了几句,又对自己藏处看了一眼,同向林内走去。
向笃猜他去寻妖道巢穴,有心现身进去,苦求收录,又无此勇气。等了一会,不见出来,暗忖:“既无勇气求人,又不敢逃走,如何是好?对头这么大本领,决难隐瞒。看此情形,分明有心释放自己,再不走,等待何时?”念头一转,忙行法往回路逃走。刚走不远,便听那少年声音在后笑道:“我说这厮已入邪道,决难改悔,一试就穿,姜师叔你看如何?”向笃才知对头就在左近,自己没有看见。惊弓之鸟,心胆皆寒,当时只恐追上,拼命飞逃。等到回转己洞,回味对头和那道人行径、言语,分明含有深意。一时心粗畏苦,不曾体会,致把良机坐失,好生懊悔。
向笃经过这一次大难,方始死心塌地,不再为恶采补。本来山洞中还有好些被害女子,真阴俱已亏失,寿限甚短。为想治愈她们,少减罪孽;更恐一些旁门中的同道日后不免前来纠缠,又入歧途。闻说莽苍山所产灵药甚多,便率云翠等少女离开故居,前往隐避。知道玉灵崖一带时有仙灵往来,特意找到山阴森林之内,寻了一座小岩洞,将里面开辟出来。一面给众少女医治;一面修道。习那道家吐纳之术。向笃先还和众少女同在一室起居,日子一久,痛悟前非,益发刻苦自励,在洞角建了一个仅可容人的小石室,独居其中。准备事完,面壁十年,以符仙人降罚之数。等到期满,道基稍定,再去峨眉寻访仙师,敬求收录。无奈众少女真元大损,寻常药石难期大效,真正成形的灵药仙草又极难觅到,自己已许下心愿,不能违背,在耽延了不少对日,仅仅把少女们的命保住,复原直是无望。
这日无心中救了四个猎虎族人,因而发现那两条线蛇恰是千年难遇的道家补还少女真阴的圣药。只要弄到一条,照着亡师所传方法,合药配制,不消两月,全数都可复原如初。如能活的得到,更可长期取它精液,配制各种灵效丹剂。端的喜出望外。一面寻找线蛇喜吃的毒草以及禁制之物,一面盘算好蛇的出现日期。
向笃筹备多日,好容易才得停当。谁知第一次正要前去,忽然来了一个旧日同道,想拉他出去相助设坛,祭炼法宝,向正派寻仇。被他无心中从卦象看出,知是魔障,不敢招惹,却也不便得罪,只得行法隐去洞穴,避向远处,勉强躲掉。
第二次又定好日期,打算亲去,那同道不知怎地算出他上次有心避而不见,又要来寻。向笃惟恐误了时机,更恐妖人一时闯来分润,因四人世居本山,惯杀毒蛇,胆大多力,矫健非常,虽然不会法术,颇知毒蛇习性畏忌,又感救命之恩,不辞艰险,只得补教了些擒蛇之法,令其代己前往,如法施为。能捉到活的最好,否则当时杀死弄回,也一样有用。自己却向妖人迎去。向笃原意把妖人引离本山,再向他婉言说明,当面谢绝。到了地头,妖人师徒三个已为敌人所杀。赶回一问,四人竟因一念贪欲,以为他回来尚需时日,将一条半活线蛇全借给了乌加。功败垂成,如何不怒,忙命女徒拷问真情,自己出去寻找。
向笃第二次寻回死蛇,得知鹦鹉被二山人抢去,二女徒用他所传邪法满林追赶,也未追上,仅将乌加擒到。一问才知玉灵崖洞内新近迁来一家汉人,男女老少都有。内中一个小姑娘最是厉害,会从身上放出电闪,多坚硬的钢铁,遇上就碎,人更不用提了。乌加先在别处山寨里遇到,被她将颈上铁环斩成粉碎,犯了多环族的大忌,因此寻仇拼命。乌加知非敌手,巧遇猎虎族人,将蛇借去,意欲放蛇报仇,不料两个放蛇的同党一个也不曾逃回。遥望崖前电闪乱掣,知道人、蛇遭了毒手,当时逃来林内。本意想愚弄四人,借口蛇被人擒去,引他行刺,再试一回。然后偷偷回寨,引来平日死党,另打主意。不料四人没有寻到,却见同党鹿加和老山人牛子往外奔逃,乌加才知鹿加已然降了仇人。心中忿恨,正要用身带毒箭将他射死,便被大鬼咬住,吓死过去,醒来已然被擒。乌加并说小姑娘的父亲手会打雷,但只听人传说,并未见过。
向笃一听,料定这家汉人定是剑仙一流人物。那鹦鹉原是日前无意中遇见,行法摄回。既不敢冒昧去玉灵崖惹事,死蛇也已寻回,尽可如法配制,医治众少女复原。虽然要多费无数心力,只怪自己作孽太重,定数要使他多受磨折,不会容易成功,但居然寻回,总算不幸之幸。不愿再为此事伤人,仅将四人薄责了一顿。又告诫乌加几句,随即逐走,不许再在林中逗留。反是四人恨透了乌加,当场毫无表示,等人走后,借口回家,暗中追去。那老野民力大手狠,动作轻灵,追上后冷不防将乌加扑倒,双手扣紧咽喉,生生勒死。还不解恨,又用刀将人皮剥了回去。向笃哪知吕、王等人只灵姑有一口飞刀,俱不会甚法术。一心盘算日后如何应付,忘了禁止四人报复,事后方知。想到乌加这类凶人恶名久著,以暴去暴,人已死去,也就罢了。
第三日,因两女徒不舍灵鸟,再四絮贴,说就是正派剑仙也须讲理,如何任意夺人心爱之物?向笃也看出那鸟灵异,有些恋恋,意欲夜间前往,先探明对方虚实,再作计较。才一出林走向高处,便见玉灵崖前飞起一道光华,宛如神龙戏天,电掣虹飞,满空翔舞,分明是正派中最厉害的神物至宝。不由大吃一惊,哪里还敢近前招惹,立即退回林内。向笃想起前情,心寒胆怯,卜了一卦,只盼对方不要寻他晦气,于愿已足。照卦象一推详,竟是吉占,再过数日,人必寻来。当日至至诚诚,又卜一卦,算出吕氏父女见访,不特没有恶意,而且化敌为友,以后还有莫大助益一好生欢喜。
向笃先以为对方必是正派中的能手,及至双方相见,灵姑虽然身有至宝,仙骨珊珊,但是尚未得有真传;乃父更是凡人。并且脸上晦纹隐隐,等一现出,便有杀身之祸,当时没好意思说破。因灵姑虽未入门,已是郑颠仙的记名弟子,传以飞刀,十分器重,将来大可借助,有心结交,对自己出身以及弃邪归正等情。一点也不隐瞒,照实倾吐。又硬和灵姑拉成平辈,称吕伟为老怕。吕氏父女先还疑他有点言甘不实,后经向笃明道心事,方知有为而发,其意甚诚。乌加已死,向笃又复如此恭礼相交,此后山中岁月大可高枕无忧。并还知道所居就是玉灵崖,与仙人所示相合,欣幸已极。谈了一会,二人辞别。向笃因吕氏父女林径不熟,又亲送至林外,方始别回。第二日,向笃便带了两个女徒,去至玉灵崖拜望。双方由此成了好友,时常来往。
吕伟也把入山避世经过逐渐吐露,毫无隐讳。向笃本就看出灵姑前途未可限量,这一来,越发加了结交之心。灵姑、王渊都是年轻好奇,知道向笃精通法术,不时请他传授。向笃除修炼一层因是旁门左道,恐误二人根基,说明不可妄学外,至于一切避敌防身,以及抵御蛇、兽等禁制之术,无不尽心传授。向笃又相助吕、王等人开辟耕地,起建居室,并在近崖一带风景佳处,依着形胜地势,引泉添瀑,种竹盼花,添了许多奇景。后洞石室院落也经他行使禁法,添设改饰。先后不消三月,便焕然改观,备极新奇。原本洞天福地,再加上这一番匠心营运,益发像个仙灵窟宅,美妙不似人间了。
吕、王两家老少都和他师徒亲近,视若家人。吕伟见他时常来替自己经营部署,到晚仍归昏林住宿,屡说后洞石室甚多,他师徒再多两倍也能住下。就是崖洞左右也有不少好地方,哪里都可安身,为何偏要舍明就暗,住那昏暗晦塞之区,日与蛇兽为邻?力劝搬来同住。向笃却说自己孽深罪重,理应刻苦,以求忏悔。如非所医众少女无所栖止,连现住的崖洞都不配,如何敢在这等好地方居住:吕伟见他委实志坚心苦,也就罢了。
不到一年,森林众少女经向笃用所制灵药,先后治愈复体。先期将洞中一应陈设用具,除合用的送给吕氏父女,余都趁隙换了金银。择一吉日,请来吕、王诸人;当场将自己三十多年行医所得,各地富室、寨酋的谢礼,如金沙、银块、布帛、麻丝之类,一物不留,全数分配与众少女。再按照各人原摄来的家乡。做三四次,分别护送回去。
起初众少女被他摄来,不是父母、酋长受了好处,以此酬谢,便是出于自愿。向笃不似别的妖人淫凶无情,众女虽然供他采补,自知受伤太重,并不十分怨恨。及至向笃两次幸免雷火飞剑之诛,立时放下屠刀,洗心革面,日以救复众女为事,从此不再沾染七自己只管刻苦,对人却极优厚。除了不能离洞远出,对众少女的饭食衣服、起居动用,只要力所能及,务求精美舒适,爱护得无微不至。众少女俱都感他优遇,视若父师,均愿复体以后,依旧长此相随,毫无去意。二女徒云翠、秋萍更是誓死相随,不舍别去。向笃再三劝解,说众少女根骨多非此道中人。虽然内中有几个资禀较好的,无如本质已亏,元阴早失,仅仗灵药之力得免夭折,但也不过勉终天年,要想出家修道,决难有所成就。自己尚未得人正教门下,怎能传授?如习原来左道。已然为此几乎遭劫,如何还再误人?没有众女牵缠,将来仙灵鉴怜愚诚,或许有点遇合。如仍相聚,自己既不能寻求正教,众女徒也跟着受上无穷的磨折辛苦,岂非两误?执意不允。众女知是实情,只得含泪应允。
云翠、秋萍知道灵姑迟早仙缘遇合,仍是拿定主意,不愿还乡。力说自己在此既然恐误师父前修,愿在玉灵崖随侍吕、王两家为奴,将来再打主意。如不见纳,便在崖左近寻一个洞窟,暂且栖身。好在久居山野,胆大多力,又从师父学了防身法术,不畏艰难以及蛇兽侵袭之险。师徒分开,各自修为,岂非两无妨碍?灵姑颇喜二女,也代求说,并愿代为收容。向笃不忍坚阻。深知二女非但资禀不如灵姑远甚,而且面有乖纹,就此还乡,仗着所学一点浅近法术,嫁给酋长之类,还可享受一生。这一矢志学道,若没有遇合,是徒受辛苦;一旦有了遇合,正派中人看她不上,再要误入歧途,被左道妖邪物色了去,终于恶贯满盈,难保首领,与灵姑相处一起,更是彼此无益。但不好意思明说,望着二女摇头叹气。
二女也颇灵慧,见向笃不加可否,知他不甚赞可,不由把心一横。秋萍首先正色起立说道:“我知师父之意,必以我姊妹赋性穷薄,难子寻求正果,如在外面居住,万一又人左道,岂非求好反恶?现我姊妹早已商定,誓愿出家学道,不履人世。暂栖玉灵崖既有难处,那我妹妹索性往远处别寻洞穴栖身。此后日夕祷天,倘有仙缘遇合,自出万幸;否则便终老此山,宁死不去。至于再陷邪途一层,师父只管放心。即便愚昧无知,当时受了妖人引诱,只一发觉,立即回头;得便还将妖人杀死,为世除害。决不再遗师门之忧,为师父添造孽累便了。”说完,取了几件防身器具以及两包衣物,便向众人叩头告辞。众人拦她不住。向笃唤住,慨叹道:“你二人既是心志如此坚定,皇天不负苦心人。但望你们守定今日之言,不可改变初衷,将来有大成就,也是难说。金银财帛,山居自是无用,我这些采掘山粮、药物的用具可以带去。再说,也不忙在一时,等大家起身同走,以免暗林之中遇见蛇兽,又要费事。山阳尽多佳地,出林即少险阻,彼此更得多聚一会,岂不是好?”二女含泪应了。
向笃把一切事情熟计停妥,命头一拨应行的众少女,各持分得的衣物金银,连同吕、王诸人出了森林。二女重又拜别,自去寻找居处。吕、王诸人回转玉灵崖。向笃行法,领了众少女起行出山,送回各人故乡。
灵姑因事前向笃曾使眼色示意,不便再使二女同居,别时十分怜念,再四执手,殷勤慰勉。劝她们寻到以后,时常来往,以免寂寞,有甚险阻艰难,也可从旁相助。二女生长南疆,性情刚强,先时虽有相从之意,及见向笃作梗,便心横发狠,决计离开众人,不受丝毫帮助,以毅力恒力打通这条死路。对灵姑关切之意,只是感谢心领,表面应诺,别后竟一次也未往玉灵崖去。灵姑先后寻她们数次。前两次由灵奴先往,寻到她们的住穴,再回来领路,跟着寻到,人已不见。过了两三月,连灵奴空中飞寻,二女一见便即藏起。仅知二女仍住山中,相隔颇远,人却见她们不到。料是有心躲避,也就罢了。此是后话不提。
吕、王诸人回洞,过了两月,向笃忽然走来,说众少女只有四人无家可归,为此还耽误了些日,已然各自择配,嫁与酋长、富户之类。余人也都各有归宿。自问孽累已去,积罪尚多,意欲重寻一个穷极幽晦荒寒之区,闭关静修,应那十年面壁的愿心。但是目前功候尚差,不能完全辟谷,长年不食不饮。多备粮水,原无不可,终恐年久腐朽,虫鼠侵耗。闭关以后,非有要事,不愿再出。并且外魔也多。意欲拜托灵姑,每隔两三月前去看他一次,万一有甚魔扰,或是缺乏粮水,可以事先求助。吕伟道:“你我至交,就你不说,我父女也要常去看望,何消说的?”
向笃凄然道:“女公子仙根仙骨,异日成就无量,别人怎能比得?人事无常,变故之来,往往出人意外。此事看似容易,但是十年光阴,不是短时岁月,彼时女公子早已仙缘遇合了。不过颠仙既以此地为她居住之所,将来纵不在此,也断不了来往,否则我怎敢有此不情之请?本山虽是仙灵往来之地,因为素无正教真仙在此主持,旁门异教也常来此采掘灵药。还有山阴一带,蛇虺四伏,时见怪异。老前辈武艺虽高,终是常人,以后最好不要离此远出。即或不得已,也请与女公子偕行,免冒危险。至于晚辈蜗居,地绝幽僻,道路险阻,驾临存问尤不敢当。会短离长,务望珍重。只等三数年,女公子得了仙传之后,便可寿并丘山,随意所为了。”吕伟哪解言中深意。大家惜别之心都重,一体挽劝,强留向笃在玉灵崖洞中住了十余日,每日同出同归。
向笃因见吕伟额上晦煞之纹越来越显;灵姑却似浮云翳日,表面虽现凶优,精光业已外映。知他父女一个大限将临,一个先忧后喜,否极入泰,不久同时发动。明知无可避免,又不好明言示警。为感相待之厚,暗中点醒灵姑,说:“尊大人春秋已高,不宜远出。就是父女偕行,也最好不要离开一步。这几处垦殖之地随意行动无妨。那崖后绝壁之下有一夹缝,出去便是本山野兽最多的百灵坡、天池岭、花雨潭等幽胜之区,日后难免发现,最好不要前去。入冬以后,更须小心。须知灾病无常,往往出人意外,命数有定,预防尚难趋避,何况疏忽。深山绝域,不遇事便罢,遇上事就非小可。”
灵姑听他人前背后,这些话已重复过两三次,自然疑虑,暗中探问未来吉凶。向笃只说:“想当然耳。我道力浅薄,当时的事尚可占算,却不能前知。不过稍习风鉴,见尊大人已届高龄,面上犹带风波,恐将来难免忧危,即承贤父女厚爱,略知一二,不能不说,以便留意。但盼吉人天相为佳,过了明春或可无事。至于究竟是何因果,应在何时何地,能否避免,实算不出,难以奉告。”灵姑知是实话,只得牢牢紧记。
向笃又把一些救急的医术,连同所配剩的灵药、方剂,一齐传授灵姑。并说:“相交恨晚。只要早个十天半月,那两条线蛇如能留下活的,多环族鹿加已然归顺,就用当地所产毒草喂养,人只要没有脑裂肠碎,取那蛇眼精液制药调服,不论多么厉害的大病重伤,必能起死回生,复原如初。不料到手之物,误在野民手里;如今走遍字内名山,恐也难以寻到,真个可惜已极。”说时,恰值王渊随父畦中割菜,不在跟前。灵姑以为蛇死便完,随着可惜,没想到王渊留藏着蛇眼。向笃又因蛇眼破碎,这类东西见土就钻,吕、王诸人连蛇的用途尚且不知,怎会留那眼珠?定为灵姑飞刀斩碎落出,埋入地底。一句话的疏忽,遂使日后吕伟返魂无术,灵姑抱恨终天。不提。
十天聚罢,向笃别去,回到森林,将洞中所剩粗重零星之物,一齐送给四人。仍在山阴僻远无人之处,寻了一个仅可容人的岩洞,备好粮水。二次再到玉灵崖,将平日行医的药囊、医书,连同自己精制的各种外科用具,一齐赠与灵姑。又将日前所传医术,尽心讲解,考问了两遍。然后才请灵姑、王渊同往。吕、王诸人俱欲随去,向笃再四谦谢,仍是灵姑、王渊带了白鹦鹉灵奴偕行。
去时,向笃施展禁法,行走甚速,不消多时,一同越过山阴,到一绝壁之下。向笃指道:“这里便是我闭关禁修之所,少时洞门将用大石封闭。日后你们驾临,只须叩石三下,我便在上面小洞现身,不到孽满之期,恕不能下来相见了。”
灵姑见那地方三面峭壁刺天,一面对着绝壑,对岸又是峭壁如斩,四周俱有遮覆,日光轻易难到,只见白云往来崖顶,人居其中,恍如瓮底一般。地下草莽怒生,高几过人;老树森森,落叶腐积;蛇虫窜飞,悲风四起。洞在危崖上,奇石外突,一穴深陷,高不满五尺,宽才二尺,壁上苔薛浓肥,作翠墨色,人须俯身而入。日里看去,景物已极幽晦闭塞,阴凄凄的,迥非人境。灵姑说道:“这么阴惨的地方,怎是修道人住居之所?还是另寻一处吧。”向笃黯然答道:“我何尝不知此处不宜人居,怎奈罪深孽重,非以毅力苦行,忏悔平生,无以自拔。蛇兽之侵,尚非所畏,最苦的是荒山古洞,难免外魔侵害。前几年尚属无妨,一过三年,越往后越觉可怕。日前坚请贤姊弟以后践约,隔些日月在临一次,便是为此。洞中逼狭污湿,更非人所能堪,无地延客小坐,行即入洞,请回去吧。”
灵姑要看他如何封闭洞穴,向笃便致歉作别,俯身钻入。待有半刻,忽听隆隆之声,左近一块高约丈许的怪石忽然缓缓自移,到了洞前停住,恰将洞口封住。跟着一阵怪风刮过,石上平添了一层极厚的苔薛,与壁上苔痕浓淡相仿,直似天然生就。如非事前知道,决不信石后还有一洞,人藏其内。王渊见上面并无小洞,试往叩石三下,又是一片隆隆之声。二人抬头一看,离头丈许,果现一洞,与适见的洞一般无二。向笃由内现身,笑道:“诸事已定,行再相见。天已不早,来路昏黑,请回去吧。”说罢,又响了一阵,仍复原状。
灵姑、王渊只得取路回转,路径方向早经向笃说明,来时又经随地少停,一一指点,更有仙禽灵奴飞翔辨认,二人腿脚甚快,虽无人行法相送,也慢不了许多,约有个把时辰便赶回王灵崖。二人到时,正值鹿加带了十来个亲信,拿着许多金沙、布麻以及奇禽猛兽的骨革毛羽,前来谢恩。
原来鹿加回寨以后,偷偷找了寨中神巫,许下接位后的重贿。次早由神巫向众宣说真主某日将归,因他以前曾受罪罚,虽是恶主乌加乱命,但是仍须请示祖神及大神之前,以定去留。并说恶主已将神箭遗失,不知落于何处,全仗真主即位,始能请回。等将众山人哄信,做好一切故示神奇的手脚,再照预定日期时刻,一面迎接真主,一面现身出去。先当归罪囚犯,受了一番假神判。俟神巫代神吐口,降了真命,众人拥立。然后宣示乌加罪状。众山人最重祖遗神箭,胜逾性命,立即群起抢地呼天,哭求新主将箭寻回。鹿加知道山人新附,内有不少乌加的党羽,乌加逃回倒不要紧,只那神箭关系非同小可。便是神巫虽受利诱,一半也为此箭。如若失去,众山人必令他寻找,要是寻不回来,也难免死。因听鹿加力任其难,说是已得祖神降兆,准能寻回,才允相助。鹿加临时加了小心,福至心灵,竟将前策略为变通:将箭预藏密地,推说此箭已为乌加所污,现在祖神收去洗涤,不能即归,须俟数日,由神巫卜请日期,自己一去即可寻回。
神巫对此原无把握,好生惊惶。但已拥立鹿加,无法再变,只得背人向他责问。鹿加说:“我的话一句不虚。但你须设法使众人真个顺服,见了乌加,立时杀死。我看出一点无有二心,立即往取,否则只好看你设法了。”神巫反受了他制,万般无奈,每日想尽方法,代他收服人心。鹿加却乘此时机,一面安置好了私党,一面示恩示威。日前看出众人果然敬畏爱戴,又借梦兆,宣称某日半夜神箭归来,集众先去神庙看过,再往庙前守候。其实箭早亲自傲了手脚,放在庙内原处。到时径直大踏步率众奔入,果然箭在神前,箭头雪亮如新,不由众山人不怕。这一来,连神巫也畏服,以为他真有神助了。
事完,鹿加想起吕氏父女恩德。久未往见。乌加竟未回寨生事,也不知被吕、王等人杀死没有。为践前约,特地选了心腹山人,用山背子抬了许多金银、礼物,前往玉灵崖贡献。
自从鹿加回寨,早对山人说过乌加所寻仇敌,乃是汉族中仙神一流人物。休说是他,便倾全寨之力与争,也是白白送死。幸而祸由乌加自惹,与他人无干。乌加已然有罪,不能再算本寨的人,最好择日前去说明此事,免因乌加惹下后祸。就便送点礼物,与他结交,异日遇上灾祸,可以借他神法相助解免。灵姑用飞刀斩断乌加颈环时,随行数十山人逃走回去,添枝加叶一说,俱都谈虎色变。两处相隔又不甚远,本就恐怕乌加仇报不成,惹火上门。再听鹿加许多渲染,将灵姑说得比天上神仙还厉害。这类山人虽是凶狠不怕死,畏神之心却胜于斧钺,惟恐斩断颈圈,为雷电所杀,不能超生,闻言个个胆寒。尤其与神人相交是个最体面荣耀的事,巴不得弃嫌修好,化敌为友。闻得寨主为了全寨安危福利亲身前往,人人踊跃欢欣,深以不能入选随行为憾。
至了玉灵崖横崖前面停住,由鹿加一人装模作样,绕崖而过,到了洞外,跪伏在地。吕伟正从耕地回转,得了老山人牛子报信,知他用本族最恭敬的礼节前来拜谒,连忙扶起,问知回寨之事,甚是快慰。鹿加听说乌加已死,还被猎虎族人剥了人皮,大敌已去,此后安居寨主,高枕无忧,更是欢欣。双方把话商量好,由牛子同往崖前,晓谕随来众人说:“主人因乌加屡次估恶不梭,以为多环族都是如此,本欲前往问罪杀戮,因新迁洞府,开辟事忙,延迟至今。适才鹿加来此解说,才知乌加一人之过;与众无干,姑且宽恕。以后不可再因小故伤害汉人,犯了,仍难免雷电之诛,切须紧记。所贡礼物原不愿收,念在真诚,除金沙、银块之类,隐居修道之人不履尘世,要它无用,余者各取十之一二,剩下仍命带回。”众山人来时以为,汉族仙神必比神巫还贪财货,惟恐难博吕氏父女欢心,都挑最贵重的东西送来。一听主人如此仁义,所收都是些极容易的土产,值钱的几乎全部退回,就取也不过点意思,无不喜出望外。
牛子晓谕已毕,便领进见。众山人恭敬拜谒之后,齐声诉说,坚欲一看仙人神法,并拜见仙娘,以求福佑。这一来,吕伟却为了难。知道蠢人非此不能镇服,向笃如在,自然最妙;便灵姑、王渊,近日也学会了好些障眼法儿,足可施为。偏巧向笃今日开关静修,灵姑、王渊随送前去,也未在眼前。自己一点不会,众山人又诚心诚意的,恨不能当时便要见识,简直无法拒却。只得命牛子用土语代为晓谕,说主人神法出手必定伤人,非可儿戏,命众先受酒食犒劳,等小主人回来,再行当众演习。跟着由王守常夫妻、牛子三人调设酒食,犒劳来人。吕伟还得装出尊严神气,坐在当中,观看众山人欢饮。
多环族人最为凶狡,先把吕伟视若天人,抱着满腔热望而来。及见无甚奇处,吕伟生性爽直,又不善做那装神弄鬼肉麻之状,时候一久,众山人表面虽随寨主鹿加敬礼,心中都在怀疑,渐渐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大有不信词色。牛子在旁看出情形不对,知道这类凶人不可理喻,对人无论有多恭顺,只要一被他们轻视,立即反脸成仇,回报更毒,便酋长也难制止。来者多是鹿加近人,一个镇不住场,当时虽不致为难,回去一传扬,不但要起二心,他见本洞有这么好耕牧之地,一切用具均他们心爱之物,难保不来窃取攘夺,从此多事。鹿加尽管怀德畏威,众山人却决不信服。凶人把掳劫烧杀当成本分的事,除了神命,谁也不能拦阻。即便灵姑飞刀厉害,来者不惧,临了一样可以制服,仍要费无穷心力,损害耕牧更所难免。惟恐他们吃完,灵姑尚未赶回,一被走去,事情便糟。于是牛子忙借敬茶为由,跪近吕伟身前,请主人留意。
吕伟也知众山人虎狼之性,今日非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可。无奈日已偏西,王守常两番抽空眺望,灵姑、王渊尚无踪影。眼看众山人已多吃完,各自起立,走向鹿加面前说了几句,鹿加低声怒斥,众山人虽被压住,神情已没乍来时恭顺。吕伟方在愁虑,忽然灵奴隔崖飞来。吕伟料知灵姑将回,心中一宽。未及张口,鹿加感恩心重,又知灵姑厉害,见手下众山人不服,说主人与寻常汉客一样,人言是假,恐被主人看出见怪,偏生来的这些山人一个也未见过灵姑,无可证实,也在发急。一见白鹦鹉飞到,忙先喊道:“那不是仙娘的神鸟么?你们还不快看,它会说人话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