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摔下山坡,滚入树林长草丛中,便即昏晕,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身上刺痛,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跟着全身奇痒入骨,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晕了过去。
又过良久,忽觉口中有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内,但觉说不出的受用,微微睁眼,猛见到面前两尺外是一张生满鸡皮疙瘩的丑脸,正瞪眼瞧着自己。杨过一惊之下,险些又要晕去。那丑脸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颚,右手拿着一只杯子,把甜浆灌入他嘴里。
杨过觉得身上奇痒剧痛已减,又发觉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知那丑脸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笑,意示相谢。那丑脸人也是一笑,喂罢甜浆,将杯子放在桌上。杨过见她的笑容更十分丑陋,但奇丑之中却含仁慈温柔之意,登时感到一阵温暖,求道:“婆婆,别让师父来捉我去。”
那丑脸老妇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师父是谁?”杨过已好久没听到这般温和关切的声音,胸间一热,不禁放声大哭。那老妇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劝慰,只脸含微笑,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爱怜之色,右手轻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阵,才道:“好些了吗?”杨过听那老妇语音慈和,忍不住又哭。那老妇拿手帕给他拭泪,安慰道:“乖孩子,别哭,别哭,过一会就不痛啦。”她越劝慰,杨过越哭得伤心。
忽听帷幕外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孙婆婆,这孩子哭个不停,干什么啊?”杨过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一个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披着一袭薄薄的白色布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只肌肤间少了血色,显得苍白异常。杨过脸上一红,立时收声止哭,低垂了头甚感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来。
孙婆婆笑道:“我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罢。”那少女走近床边,看他头上给玉蜂螯刺的伤势,又见他满头满脸都给人打得肿胀受伤,伸手摸了摸他额角,瞧他是否发烧。杨过的额头与她掌心一碰到,但觉她手掌寒冷异常,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那少女道:“没什么。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你闯进林子来干什么?”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只觉这少女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冰冷淡漠,当真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菩萨仙女?”虽听她语音娇柔婉转,但语气中似乎也没丝毫暖意,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孙婆婆笑道:“这位龙姊姊是这里的主人,她问你什么,你都回答好啦!”
这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主人小龙女。其时她已过十八岁生辰,只因长居墓中,不见日光,所修习内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寻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几岁。孙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婆婆出去查察,见杨过中蜂毒晕倒,将他救回。本来依照她们门中规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进来更犯大忌。但杨过年幼,又见他遍体伤痕,孙婆婆心下不忍,破例相救。
杨过从石榻上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都磕了个头,说道:“弟子杨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
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说道:“啊,你叫杨过,不用多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年,从不与外人来往,此时见杨过人品俊秀,举止有礼,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了点头,在床边一张石椅上坐了。孙婆婆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怎生受了伤?那一个歹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她口中问着,却不等他答复,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让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语之中更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入一句二句评语,竟语语回护着他,一会儿说黄蓉偏袒女儿,行事不公,不照顾一个外来孤儿;一会儿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声色,悠悠闲闲的坐着,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婆婆对望了数眼。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说:“我这苦命孩子。”
小龙女缓缓站起,道:“他的伤不碍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罢!”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孙婆婆道:“姑娘,这孩子回到重阳宫中,他师父定要难为他。”小龙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师父说说,教他别难为孩子。”孙婆婆道:“唉,旁人教门中的事,咱们也管不着。”小龙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浆去,再跟他说,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说话斯文,但语气中自有股威严,教人难以违抗。孙婆婆叹了口气,知她自来执拗,多说也是无用,望着杨过,目光中甚有怜惜之意。
杨过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谢婆婆和姑姑医伤,我走啦!”孙婆婆道:“你到那里去?”杨过呆了片刻,道:“天下这么大,那里都好去。”但他心中实不知该到何处才是,脸上不自禁露出凄然之色。
孙婆婆道:“孩子,非是我们姑娘不肯留你过宿,实因此处向有严规,不容外人入来,你别难过。”杨过昂然道:“婆婆说那里话来?多谢婆婆和姑姑,咱们后会有期了,杨过永不忘两位的好意照顾。”他满口学的是大人口吻,但声音稚嫩,孙婆婆听来既觉可笑又觉可怜,见他眼中泪珠莹然,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将下来,对小龙女道:“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就让他明儿一早再去罢。”小龙女微微摇头,道:“婆婆,你难道忘了师父说的规矩?”孙婆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低声向杨过道:“来,孩子,我给你一件物事玩儿。”杨过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头向门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臭道士那里去。”
孙婆婆摇了摇头,道:“你不认得路,我带你出去。”上前携了他手。一出室门,杨过眼前便漆黑一团,由孙婆婆拉着手行走,只觉转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不知孙婆婆在黑暗之中如何认得这曲曲折折的路径。
原来这活死人墓虽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大的地下仓库。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之前,动用数千人力,历时数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粮草,作为山陕一带的根本,外形筑成坟墓之状,以瞒过金人耳目;又恐金兵终于来攻,墓中更布下无数巧妙机关,以抗外敌。义兵失败后,他便在此隐居。是以墓内房舍众多,通道繁复,外人入内,即令四处灯烛辉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说没丝毫星火之光了。
两人出了墓门,走到林中,忽听得外面有人朗声叫道:“全真门下弟子甄志丙,奉师命拜见龙姑娘。”声音远隔,显是从禁地之外传来。甄志丙是丘处机的二弟子,武功了得,为人颇有才干,在全真教中甚受重视。
孙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来啦,且别出去。”杨过又惊又怒,身子剧颤,说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当,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让他们杀我抵命便了。”说着大踏步走出。孙婆婆道:“我陪你去。”
孙婆婆牵着杨过之手,穿过丛林,来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见六七名道人一排站着,另有四名火工道人,抬着身受重伤的赵志敬与鹿清笃。群道见到杨过,轻声低语,不约而同的走上了几步。杨过挣脱孙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声道:“我在这里,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就是。不必去烦扰人家!”
群道人不料他小小一个孩儿竟这般性子刚硬,都出乎意料之外。一个道人抢将上来,伸手抓住杨过后领拖了过去。杨过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什么?”那道人是赵志敬的大弟子,见师父为杨过而身受玉蜂之螯,痛得死去活来,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来对师父十分尊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会对师父如此忤逆,无法无天之至,听杨过出言冲撞,顺手在他头上就是一拳。
孙婆婆本欲与群道好言相说,见杨过给人强行拖去,已大为不忍,突然见他遭到殴打,心头怒火那里还按捺得下?立时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觉手腕上热辣辣的一阵剧痛,不由得松手,待要喝问,孙婆婆已将杨过抱起,转身而行。
莫看她只是个龙钟衰弱的老妇,但这下出手夺人却迅捷已极,群道只一呆间,她已带了杨过走出丈许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来!”同时抢上。孙婆婆停步回头,冷笑道:“你们要怎地?”
甄志丙知活死人墓中人士与师门渊源极深,不敢轻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开,不得在前辈面前无礼。”这才上前躬身行礼,道:“弟子甄志丙拜见前辈。”孙婆婆道:“干什么?”甄志丙道:“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请前辈赐还。”孙婆婆双眉一竖,厉声道:“你们当我之面,已将他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观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万万不能!”甄志丙忍气道:“这孩子顽劣无比,欺师灭祖,大坏门规。武林中人讲究敬重师长,敝教责罚于他,想来也是该的。”孙婆婆怒道:“什么欺师灭祖,全是一面之词。”指着躺在担架中的鹿清笃道:“孩子跟这胖道士比武,是你们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本来不肯比,给你们硬逼着下场。既然动手,自然有输有赢,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谁了?”她相貌本来丑陋,这时心中动怒,紫胀了脸皮,更加怕人。
说话之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甄志丙身后,窃窃私议,不知这大声呼喝的丑老婆子是谁。
甄志丙心想,打伤鹿清笃之事原也怪不得杨过,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堕威风,说道:“此事是非曲直,我们自当禀明掌教师祖,由他老人家秉公发落。请前辈将孩子交下罢。”孙婆婆冷笑道:“你们的掌教又秉什么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阳以下,从来就没一个好人。如此,咱们住得这般近,干么始终不相往来?”甄志丙心想:“这是你们不跟我们往来,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话中连我们创教真人也骂了,太也无礼。”但不愿由此而启口舌之争,致伤两家和气,只说:“请前辈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处,当奉掌教吩咐,登门谢罪。”
杨过揽着孙婆婆的头颈,在她耳边低声道:“婆婆你别上他当。”
孙婆婆十八年来将小龙女抚养长大,内心深处常盼能再抚养一个男孩,见杨过跟自己亲热,极是高兴,心意已决:“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将孩子抢去。”高声叫道:“你定要带孩子去,到底要怎生折磨他?”甄志丙一怔,说道:“弟子与这孩子的亡父有同门之谊,决不能难为亡友孤儿,老前辈大可放心。”孙婆婆摇了摇头,说道:“老婆子素来不听外人啰唆,少陪啦。”说着拔步走向树林。
赵志敬躺在担架上,玉蜂螯伤处麻痒难当,心中却极明白,听的甄志丙与孙婆婆斗口良久不决,愈听愈怒,突然挺身从担架中跃出,纵到孙婆婆跟前,喝道:“这是我的弟子,爱打爱骂,全凭于我。不许师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这等规矩?”
孙婆婆见他面颊肿得犹似猪头一般,听了他说话,知是杨过的师父,一时之间倒无言语相答,只得强词夺理:“我偏不许你管教,那便怎么?”赵志敬喝道:“这孩子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来横加插手?”孙婆婆一怔,大声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门人啦。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龙女姑娘为师,他好与不好,天下只小龙女姑娘一人管得。你们乘早别来多管闲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时大哗。武林中向来规矩,如未得本师允可,决不能另拜别人为师,纵然另遇的明师本领较本师高出十倍,亦不能见异思迁,任意飞往高枝,否则即属重大叛逆,为武林同道所不齿。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为师后,再跟洪七公学艺,始终不称“师父”,直至后来柯镇恶等正式允可,方与洪七公定师徒名份。此时孙婆婆让赵志敬抢白得无言可对,她又从不与武林人士交往,那知这些规矩,信口开河,却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诸道本来多数怜惜杨过,颇觉赵志敬处事不合,但听杨过胆敢公然反出师门,那是全真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之事,无不大为恼怒。
赵志敬伤处忽尔剧痛,忽尔奇痒,本已难以忍耐,只觉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咬牙问杨过道:“杨过,此事当真?”
杨过原本不知天高地厚,见孙婆婆为了护着自己与赵志敬争吵,她就算说自己犯下了千件万件十恶不赦之事,也都一口应承,何况只不过改投师门,那正是他心中意愿,又别说是拜小龙女为师,便说他拜一只臭猪、一只疯狗为师,他也毫不迟疑的认了,大声叫道:“臭道士,贼头狗脑的山羊胡子牛鼻子,既不教我半点武功,又这般打我,怎么还配做我师父?不错,我已拜了孙婆婆为师,又拜了龙姑姑为师啦。”
赵志敬气得胸口几欲炸裂,飞身而起,双手往他肩头抓去。孙婆婆骂道:“你作死么?”右臂格出,碰向赵志敬手腕。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高手,若论武功造诣,与丘处机爱徒尹志平、甄志丙等各有所长,虽身受重伤,出势仍极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两步。孙婆婆呸了一声,道:“好杂毛,倒非无能之辈。”赵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这次孙婆婆已不敢小觑于他,侧身避过,裙里腿无影无踪的忽地飞出。赵志敬听到风声,待要躲避,玉蜂所螯之处突然奇痒难当,不禁“嗳哟”一声大叫,抱头蹲低,就在他大叫声中,孙婆婆已一脚踢在他胁下。赵志敬身子飞起,在半空中还是痒得“嗳哟”、“嗳哟”的大叫。
甄志丙抢上两步,伸臂接住赵志敬,交给身后弟子。他见这丑婆子武功招数奇异,武功与己相若的赵志敬一招间便即落败,料知自己也难得胜,一声呼哨,六名道人从两侧围上,布成天罡北斗之阵,将孙婆婆与杨过包在中间。甄志丙叫声:“得罪!”左右位当天枢、摇光的两名道人攻了上来。孙婆婆不识阵法,只还了几招,立知厉害,她又只能一手应敌,拆到十二三招时已是凶险百出,每一下攻招都给甄志丙推动阵法化解开去,而北斗阵的攻势却连绵不断。再拆十余招,孙婆婆右掌给两名道士缠住了,左侧又有两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杨过,出左手相迎,只听得北斗阵中一声呼哨,两名道士抢上来擒拿杨过。
孙婆婆暗暗心惊:“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点本事,老婆子对付不了。”一面出裙里腿逐开两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来。这吟声初时极为轻微,众道并不在意,但她吟声后一声与前一声相迭,重重叠叠,竟越来越响。
甄志丙与孙婆婆一起手相斗,即全神戒备。他知当年住在这墓中的前辈,武功可与本教创教祖师并驾争先,她后人自然也非等闲之辈,听到嗡嗡之声,料想是一门传音摄心之术,忙屏息宁神,以防为敌所制;听了一阵,她吟声不断加响,自己心旌却毫无动摇之象,正自奇怪,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禁大惊。正欲传令群道退开,但听得远处的嗡嗡之声,已与孙婆婆口中的吟声混成一片,甄志丙大叫:“大伙儿快退!”群道一呆,心想:“我们已占上风,不久便可生擒这一老一小,老婆子乱叫乱嚷又怕她何来?”突然树林中灰影闪动,飞出一群玉蜂,往众人头顶扑来。群道见过赵志敬所吃的苦头,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掉头就逃。蜂群急飞追赶。
见群道人人难逃蜂螯之厄,孙婆婆哈哈大笑。忽见林中抢出一个老道,手中高举两个火把,火头中有浓烟升起,挥向蜂群。群蜂为黑烟一熏,阵势大乱,慌不迭的远远飞走。孙婆婆一惊,看那老道时,只见他白发白眉,脸孔极长,看模样是全真教中高手,喝问:“喂,你这老道是谁?干么驱赶我的蜂儿。”
那老道笑道:“贫道郝大通,拜见婆婆。”
孙婆婆虽向不与武林中人交往,但与重阳宫近在咫尺,也知广宁子郝大通是王重阳座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赵志敬、甄志丙这样的小道士能为已自不低,这老道自然更加难缠,鼻中闻到火把上的浓烟,臭得便想呕吐,料想这火把是以专熏毒虫的药草所扎,眼下既无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厉声喝道:“你熏坏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生赔法,回头跟你算帐。”抱起杨过,纵身入林。
甄志丙问道:“郝师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摇头道:“创教真人定下严规,不得入林,且回观从长计议。”
孙婆婆携着杨过的手又回入墓。二人共经这番患难,更亲密了一层。杨过担心小龙女仍不肯收留自己,孙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说得她收你为止。”命他在一间石室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龙女关说。
杨过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她回来,越来越是焦心,寻思:“龙姑姑多半不肯收留,就算孙婆婆强了她答允,我勉强在此也是无味。”想了片刻,心念已决,悄悄向外走去。
刚走出室门,孙婆婆匆匆走来,问道:“你去那里?”杨过道:“婆婆,我去啦,等我年纪大些,再来望你。”孙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处地方,教别人不能欺你。”杨过听了这话,知道小龙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头道:“那也不用了。我是个顽皮孩子,不论到那里,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别多费心。”孙婆婆与小龙女争了半天,见她执意不肯,也自恼了,又见杨过可怜,胸口热血上涌,叫道:“孩子,别人不要你,婆婆偏喜欢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里,婆婆总跟你一起。”
杨过大喜,伸手拉着她手,二人一齐走出墓门。孙婆婆气愤之下,也不转头去取衣物,伸手在怀中一摸,碰到一个瓶子,记起是要给赵志敬疗毒的蜂浆,心想这臭道士固然可恶,却罪不至死,他不服这蜂浆,不免后患无穷,带着杨过,往重阳宫去。
杨过见她奔近重阳宫,吓了一跳,低声道:“婆婆,你又去干什么?”孙婆婆道:“给你的臭师父送药。”几个起落,已奔近道观。她跃上墙头,正要往院子中纵落,黑暗中忽然钟声镗镗急响,远远近近都是呼哨之声。在一片寂静中猛地众声齐作。
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时防范布置已异常严密,这日接连出事,更四面八方都有守护,眼见有人闯入宫来,立时示警传讯,宫中众弟子当即分批迎敌。更有一群群道人远远散了出去,既围来攻之敌,又阻敌人后援。
孙婆婆暗骂:“老婆子又不是来打架,摆这些臭架子吓谁了?”高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应声而出,说道:“夤夜闯入敝观,有何见教?”孙婆婆道:“这是治他蜂毒的药,拿了去罢!”说着将一瓶玉蜂浆抛了过去。那道人伸手接住,将信将疑,寻思:“她干么这等好心,反来送药。”朗声道:“那是什么药?”孙婆婆道:“不必多问,你给他尽数喝将下去,自见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还是歹意,又怎知是解药还是毒药。赵师兄已给你害得这么惨,怎么忽然又生出菩萨心肠来啦?”
孙婆婆听他出言不逊,竟把自己的一番好意说成是下毒害人,怒气再也不可抑制,将杨过往地下一放,急跃而前,夹手将玉蜂浆抢过,拔去瓶塞,对杨过道:“张开嘴来!”杨过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张大了口。孙婆婆侧过瓷瓶,将一瓶玉蜂浆都倒在他嘴里,说道:“好,免得让他们疑心是毒药。过儿,咱们走罢!”说着携了杨过之手,走向墙边。
那道士名叫张志光,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这时暗自后悔不该无端相疑,看来她送来的倒真是解药,赵志敬如无药救治,只怕难以挨过,急步抢上,双手拦开,笑道:“老前辈,你何必这么大的火性?我随口说句笑话,你又当真了。大家多年邻居,总该有点儿见面之情,哈哈,既是解药,就请见赐。”
孙婆婆冷笑道:“解药就只一瓶,要多是没有的了。赵志敬的伤,你自己想法儿给他治罢!”张志光道:“我不信解药就只一瓶,小道这就跟着你去取罢。”说着挤眉弄眼,嘻嘻一笑。孙婆婆讨厌他油嘴滑舌,举止轻佻,反手一个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辈,这就教训教训你。”这一掌出手奇快,张志光不及闪避,啪的一响,正中脸颊,清脆爽辣。
门边两名道士脸上变色,齐声说道:“就算你是前辈,也岂容你到重阳宫撒野?”一出左掌,一出右掌,从两侧分进合击。孙婆婆领略过全真教北斗阵的功夫,知道极不好惹,此时身入重地,那能跟他们恋战?晃身从双掌夹缝中窜过,抱起杨过就往墙头跃去。
她眼见墙头无人,刚要在墙上落足,突然墙外一人纵身跃起,喝道:“下去罢!”双掌迎面推来。孙婆婆人在半空,没法借劲,只得右手还了一招,单掌与双掌相交,各自退后,分别落在墙壁两边。六七名道士连声呼啸,将她挤在墙角。
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好手,特地挑将出来防守道宫大殿。剎时之间,此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数次。孙婆婆给逼在墙角之中,欲待携杨过冲出,那几名道人所组成的人墙却硬生生将她挡住了,数次冲击,都给逼了回来。
又拆十余招,主守大殿的张志光知敌人已无能为力,当即传令点亮蜡烛。十余根巨烛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孙婆婆面容惨淡,一张丑脸阴森怕人。张志光叫道:“守阵止招。”七名与孙婆婆对掌的道人同时向后跃开,双掌当胸,各守方位。孙婆婆喘了口气,冷笑道:“全真教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几十个年轻力壮的杂毛合力欺侮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孩子。嘿嘿,厉害啊厉害!”
张志光脸上一红,说道:“我们只是捉拿闯进重阳宫来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子汉也好,长着身子进来,便得矮着身子出去。”孙婆婆冷笑道:“什么叫做矮着身子出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门,是也不是!”张志光适才脸上让她一掌打得疼痛异常,那肯轻易罢休,说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难,只须依我们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赵师兄,须得留下解药。第二,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得掌教真人允可,怎能任意反出师门?你将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闯进重阳宫,须得在重阳祖师之前磕头谢罪。”
孙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姑娘说,全真教的道士们全没出息,老太婆的话几时说错了?来来来,我跟你磕头陪罪。”说着福将下去,就要跪倒。
这一着倒大出张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间,孙婆婆已弯身低头,忽地寒光闪动,一枚暗器直飞过来。张志光叫声“啊唷”,忙侧身避开,那暗器来得好快,啪的一下,已打中了他左眼角,暗器粉碎,张志光额上全是鲜血。原来孙婆婆顺手从怀中摸出那装过玉蜂浆的空瓷瓶,冷不防的以独门暗器手法掷出。她这一派武功系女流所创,招数手法处处出以阴柔,变幻多端,这一招“前踞后恭”更是人所莫测,虽是个空瓷瓶,但在近处蓦地掷出,张志光出其不意,却也没能躲开。
群道见张志光满脸是血,齐声惊怒呼喝,纷纷拔出兵刃,一时庭院中剑光耀眼。孙婆婆负隅而立,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难有了局,但她性情刚硬,老而弥辣,那肯屈服,转头问杨过道:“孩子,你怕么?”杨过见到这些长剑,心中早在暗想:“倘若郭伯伯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凭孙婆婆的本事,我们却闯不出去。”听孙婆婆相问,朗声答道:“婆婆,让他们杀了我便是。此事跟你无关,你快出去罢。”
孙婆婆听这孩子如此硬气,又为自己着想,更是爱怜,高声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这里,好让臭道士们遂了心意。”突然之间大喝一声:“着!”急扑而前,双臂伸出,抓住了两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夺,已抢过两柄长剑。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异之极,似是蛮抢,却又巧妙非凡。两道全没防备,眼睛一眨,手中兵器已失。
孙婆婆将一柄长剑交给杨过,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们动手?”杨过道:“我自然不怕。就可惜没旁人在此。”孙婆婆道:“什么旁人?”杨过大声道:“全真教威名盖世,这等欺侮孤儿老妇的英雄之事,若无旁人宣扬出去,岂不可惜?”他听了孙婆婆适才与张志光斗口,已会意到其中关键。他说得清脆响亮,却带着明显的童音。
群道听了这几句话,倒有一大半自觉羞愧,心想合众人之力而与一个老妇一个幼童相斗,确然胜之不武。有人低声道:“我去禀告掌教师伯,听他示下。”此时马钰独自在山后十余里的一所小舍中清修,教中诸务都已交付于郝大通处理。说这话的是谭处端的弟子,觉得事情闹大了,涉及全真教清誉,非由掌教亲自主持不可。
张志光脸上为碎瓷片割伤了十多处,鲜血蒙住了左眼,惊怒之中不及细辨,还道左眼已被暗器击瞎,心想掌教师伯性子慈和,必定吩咐放入,自己这只眼睛算是白瞎了,当即大声叫道:“先拿下这恶婆娘,再去请掌教师伯发落。各位师弟齐上,把人拿下了再说。”
天罡北斗阵渐渐缩小,眼见孙婆婆只有束手被缚的份儿,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处,她长剑挥舞,竟守得紧密异常,再也进不了一步。这阵法若由张志光主持,原可变进阵攻,但他怕对方暗器中有毒,如出手相斗,血行加剧,毒性发作得更快,是以眯着左眼,只在一旁喝令指挥。他既不下场,阵法威力大为减弱。
群道久斗不下,渐感焦躁,孙婆婆突然一声呼喝,抛下手中长剑,抢上三步,从群道剑光中钻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将他提起来,叫道:“你们到底让不让路?”群道一怔之间,忽地身后一人抢出,伸手在孙婆婆腕上一搭。孙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容,只觉腕上酸麻,抓着的少年道人已给他夹手抢过,紧接着劲风扑面,那人挥掌当面击来。孙婆婆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啪的一响,孙婆婆退后一步。
此人也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许,跟着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孙婆婆还了一招,双掌撞击,她又退后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着击出。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孙婆婆连退三步,竟没余暇去看敌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孙婆婆背靠墙壁,已退无可退。那人右掌击出,与孙婆婆手心相抵,朗声说道:“婆婆,解药和孩子留下了罢!”
孙婆婆抬起头来,见那人白须白眉,满脸紫气,正是先前以毒烟驱赶玉蜂的郝大通,适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内力深厚,远在自己之上,倘若他掌力发足,定然抵挡不住,但她性子刚硬,宁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须得先杀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与先师渊源极深,不愿相伤,掌上留劲不发,说道:“你我数十年邻居,何必为一个小孩儿伤了和气?”孙婆婆冷笑道:“我是好意前来送药,你问问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转头欲待询问,孙婆婆忽地飞出一腿,往他下盘踢去。
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身不动,裙不扬,郝大通待得发觉,对方足尖已踢到小腹,纵然退后,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劲力,“嘿”的一声,将孙婆婆推了出去。这一推中含着他修为数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内力,喀喇一响,墙上一大片灰泥带着砖瓦落将下来。孙婆婆喷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坐倒,委顿在地。
杨过大惊,伏在她身上,叫道:“你们要杀人,杀我好了。谁也不许伤了婆婆。”孙婆婆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孩子,咱俩死在一块罢。”杨过张开双手,护住了她,背脊向着郝大通等人,将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度外。
郝大通这一掌下了重手,眼见打伤了对方,早已好生后悔,要察看孙婆婆伤势,想给她服药治伤,但给杨过遮住了,没法瞧见,温言道:“杨过,你让开,待我瞧瞧婆婆。”杨过那肯信他,双手紧紧抱住了孙婆婆。郝大通说了几遍,见杨过不理,焦躁起来,伸手去拉他手臂。杨过高声大嚷:“臭道士,你们杀我好了,我不让你害我婆婆。”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身后冷冷的一个声音说道:“欺侮幼儿老妇,算得什么英雄好汉?”郝大通听那声音清冷寒峻,心头一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门口,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重阳宫钟声一起,十余里内外群道密布,重重叠叠的守得严密异常,然而这少女陡然进来,事先竟没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竟能悄没声的闯进道院。郝大通问道:“姑娘是谁?有何见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走到孙婆婆身边。杨过抬起头来,凄然道:“龙姑姑,这恶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这白衣少女正是小龙女。孙婆婆带着杨过离墓、进观、出手,她都跟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杀手,是以始终没露面,那知形格势禁,孙婆婆终于受了重伤,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杨过舍命维护孙婆婆的情形,她都瞧在眼里,见他眼中满是泪水,点了点头,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什么。”
孙婆婆自小将她抚养长大,直与母女无异,但小龙女十八年来过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兼之自幼修习内功,竟修得胸中极少喜怒哀乐之情,见孙婆婆伤重难愈,自不免难过,但哀戚之感在心头一闪即过,脸上竟是不动声色。
郝大通听得杨过叫她“龙姑姑”,知道眼前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龙女,更是诧异不已。霍都王子锻羽败逃,数月来传遍江湖,小龙女虽未下终南山一步,名头在武林中却已颇为响亮。
小龙女缓缓转过头来,向群道脸上逐一望去。除郝大通内功深湛、心神宁定之外,其余众道士见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个突。
小龙女俯身察看孙婆婆,问道:“婆婆,你怎么啦?”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姑娘,我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终是不答允。”小龙女秀眉微蹙,道:“现下你想求我什么?”孙婆婆点了点头,指着杨过,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小龙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孙婆婆强运一口气,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别让他吃旁人半点亏,你答不答允?”小龙女踌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孙婆婆厉声道:“姑娘,老婆子倘若不死,也会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时候吃饭洗澡、睡觉拉尿,难道……难道不是老婆子一手照料的么?你……你……你报答过我什么?”小龙女上齿咬着下唇,说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孙婆婆的丑脸上现出一丝微笑,眼睛望着杨过,似有话说,一口气却接不上来。
杨过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边,低声道:“婆婆,你有话跟我说?”孙婆婆道:“你……你再低下头来。”杨过将腰弯得更低,把耳朵与她口唇碰在一起。孙婆婆低声道:“你龙姑姑无依无靠,你……你……也……照料她……一生一世……”说到这里,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突然满口鲜血喷出,只溅得杨过半边脸上与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点,就此闭目而死。杨过大叫:“婆婆,婆婆!”伤心难忍,伏在她身上号啕大哭。
群道在旁听着,无不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孙婆婆的尸首行礼,说道:“婆婆,我失手伤你,实非本意。这番罪业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该当有此一劫。你好好去罢!”小龙女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待他说完,两人相对而视。
过了半晌,小龙女才皱眉说道:“怎么?你不自刎相谢,竟要我动手么?”郝大通一怔,道:“怎么?”小龙女道:“杀人抵命,你自刎了结,我就饶了你满观道士的性命。”郝大通尚未答话,旁边群道已哗然叫了起来。此时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纷纷斥责:“小姑娘,快走罢,我们不来难为你。”“瞎说八道!什么自刎了结,饶了我们满观道士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听群道喧扰,忙挥手约束。
小龙女对群道之言恍若不闻,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团冰绡般的物事,双手一分,右手将一块白绡戴在左手之上,原来是一只手套,随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轻声道:“老道士,你既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动手罢!”
郝大通惨然一笑,说道:“贫道误伤了孙婆婆,不愿再跟你一般见识,你带了杨过出观去罢。”他想小龙女虽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满天下,终究不过凭借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纪,就算武功有独得之秘,总不能强过孙婆婆去,让她带杨过而去,一来念着双方师门上代情谊,息事宁人,二来误杀孙婆婆后心下实感不安,只得尽量容让。
不料小龙女对他说话仍是恍如并没听见,左手轻扬,一条白色绸带忽地甩出,直扑郝大通的门面。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事先竟没半点朕兆,烛光照映之下,只见绸带末端系着个金色圆球。郝大通见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极怪异,他年纪已大,行事稳重,虽自恃武功高出对方甚多,却也不肯贸然接招,闪身往左避开。
那知小龙女这绸带兵刃竟能在空中转弯,郝大通跃向左边,这绸带跟着向左,只听得玎玎玎三声连响,金球疾颤三下,分点他脸上“迎香”、“承泣”、“人中”三个穴道。这三下点穴出手之快、认位之准,实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听得金球中发出玎玎声响,声虽不大,却甚为怪异,入耳荡心摇魄。郝大通全没料到,大惊之下,忙使个“铁板桥”,身子后仰,绸带离脸数寸急掠而过。他怕绸带上金球跟着下击,也是他武功精纯,挥洒自如,便在身子后仰之时,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这一着也是出乎小龙女意料之外,铮的一响,金球击落在地。她这金球击穴,着着连绵,郝大通竟在极危急之中以巧招避过。小龙女左手绸带与金球在空中缓缓掠过,倘若乘势再行击落,郝大通万难更避,她并不追击,显是手下容情。
郝大通伸直身子,脸上已然变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师侄,向来对他的武功钦服之极,见他虽未受伤,这一招却避得十分狼狈,无不骇异。四名道人各挺长剑刺向小龙女。小龙女道:“是啦,早该用兵刃!”双手齐挥,两条白绸带犹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玎两响,接着又玎玎两响,四名道人手腕上的“灵道”穴都让金球点中,呛啷、呛啷两声,四柄长剑落地。这一下先声夺人,群道尽皆变色,没人再敢出手。
郝大通初时只道小龙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动上手竟险些输在她手里,不由得生了敌忾之心,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长剑,说道:“龙姑娘功夫了得,贫道倒失敬了,来来来,让贫道领教高招。”小龙女点了点头,玎玎声响,白绸带自左而右的横扫过去。
按照辈份,郝大通高着一辈,小龙女动手之际本该敬重长辈,先让三招,但她一上来就下杀手,于什么武林规矩全不理会。郝大通心想:“这女孩儿武功虽然不弱,但似乎什么也不懂,显是绝少临敌接战的经历,再强也强不到那里。”当下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摆动长剑,与她的一对白绸带拆解起来。
群道团团围在周围,凝神观战。烛光摇晃下,但见一个白衣少女,一个灰袍老道,带飞如虹,剑动若电,红颜华发,渐斗渐烈。
郝大通在这柄剑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单以剑法而论,在全真教中可以数得上第三四位,但与这小姑娘翻翻滚滚拆了数十招,竟占不到丝毫便宜。小龙女双绸带夭矫似灵蛇,圆转如意,再加两枚金球不断发出玎玎之声,扰人心魄。郝大通久战不下,虽未落下风,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与这小女子战到百招以上,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不由得焦躁,剑法忽变,自快转慢,招式虽比前缓了数倍,剑上劲力却也大了数倍。初时剑锋须得避开绸带卷引,威力既增,反去削斩绸带。
再拆数招,只听铮的一响,金球与剑锋相撞,郝大通内力深厚,将金球反激起来,弹向小龙女面门,当即乘势追击,众道欢呼声中剑刃随着绸带递进,指向小龙女手腕,满拟她非撒手放下绸带不可,否则手腕必致中剑。那知小龙女右手疾翻,已将剑刃抓住,喀的一响,长剑从中断为两截。
这一下群道齐声惊叫,郝大通向后急跃,手中拿着半截断剑,怔怔发呆。他怎想得到对方手套系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是她师祖传下的利器,虽轻柔软薄,却刀枪不入,任他宝刀利剑都难损伤,剑刃为她蓦地抓住,随即以巧劲折断。
郝大通脸色苍白,大败之余,一时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机关,只道她当真练就了刀枪不入的上乘功夫,颤声说道:“好好好,贫道认输。龙姑娘,你把孩子带走罢。”小龙女森然道:“你打死了孙婆婆,说一句认输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个哈哈,惨然道:“我当真老胡涂了!”提起半截断剑就往颈中抹去。
忽听铮的一响,手上剧震,却是一枚铜钱从墙外飞入,将半截断剑击落在地。他内力深厚,要从他手中将剑击落,当真谈何容易?郝大通一凛,从这钱镖打剑的功夫,已知是师兄丘处机到了,抬起头来,叫道:“丘师哥,小弟无能,辱及我教,你瞧着办罢。”只听墙外一人纵声长笑,说道:“胜负实乃常事,倘若打个败仗就得抹脖子,你师哥再有十八颗脑袋也都割完啦。”人随声至,丘处机手持长剑,从墙外跃进。
他生性豪爽不过,长剑挺出,刺向小龙女手臂,说道:“全真门下丘处机向高邻讨教。”小龙女道:“你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处机的长剑。郝大通惊叫:“师哥,留神!”但为时已经不及,小龙女手上使劲,丘处机力透剑锋,二人手劲对手劲,喀喇一响,长剑又断。但小龙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只这一招之间,她已知丘处机的武功远在郝大通之上,师门秘技“玉女心经”未曾练成,胜他不得,将断剑往地下一掷,左手夹着孙婆婆的尸身,右手抱起杨过,双足一蹬,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从墙头飞跃而出。
丘处机、郝大通等人见她忽然露了这手轻身功夫,不由得相顾骇然。丘郝二人与她交手,己知她武功虽精,比之自己终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轻身功夫却当真见所未见。郝大通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丘处机道:“郝师弟,枉为你修习了这多年道法,连这一点点挫折也勘不破?咱们师兄弟几个这次到山西,不也闹了个灰头土脸?”郝大通惊道:“怎么?没人损伤罢?”丘处机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见马师哥去。”
李莫愁在江南嘉兴连伤陆立鼎等数人,随即远走山西,在晋北又伤了几名豪杰。终于激动公愤,当地的武林首领大撒英雄帖,邀请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当时马钰与丘处机等商议,都说李莫愁虽作恶多端,但她的师祖终究与重阳先师渊源极深,最好是从中调解,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当下刘处玄与孙不二两人连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踪诡秘,忽隐忽现,刘孙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给她
后来丘处机与王处一带同十名弟子再去应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难与众多好手为敌,便以言语相激,与丘王诸人订约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试的是孙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银针刺伤了她,随即亲上门去,馈赠解药,叫丘处机等不得不受。这么一来,全真诸道算是领了她情,按规矩不能再跟她为敌。诸人相对苦笑,铩羽而归。幸好丘处机心急回山,没与王处一等同去太行山游览,才及时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丘处机查问郝大通和古墓派芳邻动手的原由,得知是赵志敬对待杨过不公而起,甚为恼怒。他因弟子杨康之故,想好好将杨过在全真教中教养成材,却偏遇上这件大不称心事,这孩儿既已入了古墓,已不便强去索回,自觉有负郭靖托付,只盼将来对杨过再行照顾。全真教第三代首座弟子中,武功本以赵志敬为最强,马、丘、王诸真人原要将他立为第三代首座弟子,但指挥北斗大阵阻截群邪来缆终南山时发生了大错,这次对杨过又如此小气粗暴,此人显然艺高而德才不足,七子商议之下,便改立长春门下的甄志丙为第三代首座弟子。赵志敬妒悔之余,自对杨过加倍恼恨。
小龙女出了重阳宫后,放下杨过,抱了孙婆婆的尸身,带同杨过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将孙婆婆尸身放在她平时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颐于几,呆呆不语。杨过伏在孙婆婆身上,伤心悲愤,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过了良久,小龙女道:“人都死了,还哭什么?你这般哭她,她也不会知道了。”杨过一怔,觉得她这话辛辣无情,但仔细想来,却也当真如此,伤心益甚,不禁又放声大哭。
小龙女冷冷的瞧着他,丝毫不动声色,又过良久,这才说道:“咱们去葬了她,跟我来。”抱起孙婆婆尸身出了房门。杨过伸袖抹了眼泪,跟在她后面。墓道中没半点光亮,他尽力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小龙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她弯弯曲曲的东绕西回,走了半晌,推开一道沉重的石门,从怀中取出火折打着了火,点燃石桌上两盏油灯。杨过四下里张望,不由得打个寒噤,只见空空旷旷的一座大厅上并列放着五具石棺。凝神细看,见两具石棺棺盖已密密盖着,另外三具的棺盖却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无尸体。
小龙女指着右边第一具石棺道:“祖师婆婆睡在这里。”指着第二具石棺道:“师父睡在这里。”杨过见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说谁睡在这里,见棺盖没有推上,若有僵尸在内,岂不可怖?只听她道:“孙婆婆睡这里。”杨过才知是具空棺,轻轻吐了口气。他望着旁边两具空棺,好奇心起,问道:“那两口棺材呢?”小龙女道:“我师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杨过一呆,道:“李莫愁……她会回来么?”小龙女道:“我师父这么安排了,她总是要回来的。这里还少一口石棺,因为我师父料不到你会来。”杨过吓了一跳,忙道:“我?我可不!”小龙女道:“我答允孙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离开这儿,你自然也在这儿。”
杨过听她漠不在乎的谈论生死大事,也就再无顾忌,道:“就算你不让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龙女道:“我既说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会比你先死。”杨过道:“为什么?你年纪比我大啊!”小龙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杀了你。”杨过吓了一跳,说道:“孙婆婆叫我也要照料你一生一世的……”小龙女微微一笑,道:“你能照料我?大家一起死了,谁也不用照料谁。”
小龙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开棺盖,抱起孙婆婆便要放人。杨过心中不舍,说道:“让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龙女见他与孙婆婆相识不过一日,却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厌烦,皱了皱眉头,当下抱着孙婆婆的尸身不动。杨过在暗淡灯光下见孙婆婆面目如生,又想哭泣。小龙女横了他一眼,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盖一拉,喀隆一声响,棺盖与石棺的榫头相接,盖得严丝合缝。
小龙女怕杨过再哭,对他一眼也不再瞧,说道:“走罢!”左袖挥处,室中两盏油灯齐灭,登时黑成一团。杨过怕她将自己关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人闹了这半天也都倦了。小龙女命杨过睡在孙婆婆房中。杨过自幼独身浪迹江湖,常在荒郊古庙中过夜,本来胆子甚壮,但这时要他在墓中独睡一室,想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委实说不出的害怕。小龙女连说几声,他只是不应。
小龙女道:“你没听见么?”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怕什么?”杨过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龙女皱眉道:“那么跟我一房睡罢。”当下带他到自己房中。
她在暗中惯了,素来不点灯烛,这时特地为杨过点了一枝蜡烛。杨过见她秀美绝伦,身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尘不染,心想她的闺房也必陈设得极为雅致,那知一进房中,不由得大为失望,但见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无异。一块长条青石作床,床上铺了张草席,一幅白布当作薄被,此外更无别物。
杨过心想:“不知我睡那里?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龙女道:“你睡我的床罢!”杨过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龙女脸一板,道:“你要留在这儿,我说什么,你就得听话。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违抗我半点,立时取你性命。”杨过道:“你不用这么凶,我听你话就是。”小龙女道:“你还敢顶嘴?”杨过见她年轻美丽,却硬装狠霸霸模样,伸了伸舌头,就不言语了。小龙女已瞧在眼里,道:“你伸舌头干什么?不服我是不是?”杨过不答,脱下鞋子,径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觉彻骨冰凉,大惊之下,赤脚跳下床来。小龙女见他吓得狼狈,虽然矜持,却也险些笑出声来,道:“干什么?”杨过见她眼角之间蕴有笑容,便笑道:“这床上有古怪,原来你故意作弄我。”小龙女正色道:“谁作弄你了。这床便是这样的,快上去睡着。”说着从门角后取出一把扫帚,道:“你如睡了一阵溜下来,须吃我打十帚。”
杨过见她当真,只得又上床睡倒,这次有了防备,不再惊吓,但觉草席之下似乎放了一层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发抖,上下两排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再睡一阵,寒气透骨,实在忍不下去了。
转眼向小龙女望去,见她脸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不禁暗暗生气,咬紧牙关,全力与身下的寒冷抗御。只见小龙女取出一根绳索,在室东的一根铁钉上系住,拉绳横过室中,将绳子的另端系在西壁的一根钉上,绳索离地约莫一人来高。她轻轻纵起,横卧绳上,竟以绳为床,跟着左掌挥出,掌风到处,烛火登熄。
杨过大为钦服,说道:“姑姑,明儿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小龙女道:“这本事算得什么?你好好的学,我有好多厉害本事教你呢。”杨过听得小龙女肯真心教他,登时将初时的怨气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泪来,哽咽道:“姑姑,你待我这么好,我先前还恨你呢。”小龙女道:“我赶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没什么希奇。”杨过道:“倒不为这个,我只道你也跟我从前的师父一样,尽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龙女听他话声颤抖,问道:“你很冷么?”杨过道:“是啊,这张床底下有什么古怪,怎地冷得这般厉害?”小龙女道:“你爱不爱睡?”杨过道:“我……我不爱。”小龙女冷笑道:“哼,你不爱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可得呢。”杨过奇道:“那不是活受罪么?”小龙女道:“哼,原来我宠你怜你,你还当是活受罪,当真不知好歹。”
杨过听她口气,似乎她叫自己睡这冷床确也不是恶意,于是柔声央求道:“好姑姑,这张冷床有什么好处,你跟我说好不好?”小龙女道:“你要在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处将来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许再说。”黑暗中听得她身上衣衫轻轻的响了几下,似乎翻了个身,她凌空睡在一条绳索之上,居然还能随便翻身,委实不可思议。
她最后两句话声音严峻,杨过不敢再问,于是合上双眼想睡,但身下一阵阵寒气透了上来,想着孙婆婆又心中难过,那能睡着?过了良久,轻声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听小龙女呼吸徐缓,已然睡着。他又轻轻叫了两声,仍不闻应声,心想:“我下床来睡,她不会知道的。”悄悄溜下床来,站在当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刚站定脚步,瑟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已从绳上跃了过来,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后,将他按在地下。杨过惊叫一声。小龙女拿起扫帚,在他屁股上用力击了下去。杨过知道求饶也是枉然,于是咬紧牙关强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时小龙女落手已轻了些,到最后两下时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轻。十下打过,提起他往床上一掷,喝道:“你再下来,我还要再打。”
杨过躺在床上,不作一声,只听她将扫帚放回门角落里,又跃上绳索睡觉。小龙女只道他定要大哭大闹一场,那知他竟然一声不响,倒是大出意料之外,问道:“你干么不作声?”杨过道:“没什么好作声的,你说要打,总须要打,讨饶也没用。”小龙女道:“哼,你在心里骂我。”杨过道:“我心里没骂你,你比我从前那些师父好得多。”小龙女奇道:“为什么?”杨过道:“你虽打我,心里却怜惜我。越打越轻,怕我疼了。”小龙女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见,骂道:“呸,谁怜惜你了,下次你不听话,我下手就再重些。”
杨过听她的语气温和,嬉皮笑脸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欢喜。”小龙女啐道:“哼,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着觉。”杨过道:“那要瞧是谁打我。要是爱我的人打我,我一点也不恼,只怕还高兴呢。她打我,是为我好。有的人心里恨我,只要他骂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长大了,要一个个去找他算帐。”小龙女道:“你倒说说看,那些人恨你,那些人爱你。”杨过道:“这个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数不清。爱我的只有我死了的妈妈,我的义父,郭伯伯,还有孙婆婆和你。”
小龙女冷笑道:“哼,我才不会爱你呢。孙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这辈子可别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杨过本已冷得难熬,听了此言,更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忍着气问道:“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这般恨我?”小龙女道:“你好不好关我什么事?我也没恨你。我这一生就住在这坟墓之中,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杨过道:“那有什么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过没有?”小龙女道:“我没下过终南山,外面也不过有山有树,有太阳月亮,有什么好?”
杨过拍手道:“啊哟,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这一辈子啦。城里形形色色的东西,那才教好看呢。”当下把自幼东奔西闯所见的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这时加油添酱,更加说得希奇古怪,变幻百端。好在小龙女活了一十八岁从没下过终南山,不管他如何夸张形容,全都信以为真,听到后来,不禁叹了口气。
杨过道:“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龙女道:“你别胡说!祖师婆婆留下遗训,在这活死墓中住过的人,谁也不许下终南山一步。”杨过吓了一跳,道:“难道我也不能离开?”小龙女道:“自然不能。”杨过听了倒也并不忧急,心道:“桃花岛是海中孤零零的一个岛,我去了也能离开,这座大坟又怎当真关得我住?”又问:“你说那个李莫愁李姑娘是你师姊,她自然也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了,怎么又下终南山去?”小龙女道:“她不听我师父的话,是师父赶她出去的。”杨过大喜,心想:“有这条规矩就好办,那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须不听你话,让你赶了出去便是。”但想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风,否则就不灵了。
两人谈谈说说,杨过一时之间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发抖,央求道:“姑姑,你饶了我罢。我不睡这床啦。”小龙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师父打架,不肯讨一句饶,怎么现下这般不长进?”杨过笑道:“谁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输一句口。谁待我好呢,我为他死了也心甘情愿,何况讨一句饶?”小龙女呸了一声,道:“谁待你好了?”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十八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然对她甚好,只是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谴,孙婆婆虽是热肠之人,却也不敢碍了她的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气。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她初时收留杨过,全为了孙婆婆的一句请托,但后来听杨过总说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觉得自己确是待他不错。
杨过听她语音之中并无怒意,大声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实他身上虽冷,却也不须喊得如此惊天动地。小龙女道:“你别吵,我把这石床的来历说给你知道。”杨过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说罢。”
小龙女道:“我说普天下英雄都想睡这张石床,并非骗你。这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实修习上乘内功的良助。”杨过奇道:“这不是石头么?”小龙女冷笑道:“你说见过不少古怪事物,可见过这般冰冷的石头没有?这是祖师婆婆花了好几年心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睡在这玉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杨过喜道:“啊,原来有这等好处。”小龙女道:“初时你睡在上面,觉得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功力与之相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纵在睡梦之中也练功不辍。常人练功,就算是最劝奋之人,每日总须有几个时辰睡觉。练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气血运转,均与常时不同,常人每晚睡觉,气血自不免如旧运转,倒将白天所练成的功夫十成中耗去了九成。但若在这寒玉床上睡觉,睡梦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杨过登时领悟,道:“那么晚间在冰雪上睡觉,也有好处。”小龙女道:“那又不然。一来冰雪给身子偎热,化而为水,人不能在冷水中睡觉;二来这寒玉远远超过了冰雪的寒冷。”杨过道:“姑姑,怪不得你冷天也穿白色衣衫,冰雪一样,当真好看,原来你身上也是冷的,我见人家在冬天都穿深色袄子的。你不怕冷吧?”小龙女道:“我不怕冷。你说白色衣衫好看吗?我不管好不好看,衣服穿在身上就是了。这寒玉床另有一椿好处,大凡修练内功,最忌走火入魔,因此平时练功,倒有一半精神用来和心火相抗。这寒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修道人坐卧其上,心火自清,练功时尽可勇猛精进,不怕后患。这岂非比常人练功又快了一倍?”
杨过喜得心痒难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让我睡了这床,自己只在绳子上睡,就没得到寒玉床的好处了。将来我不知怎么报答你才好。孙婆婆叫我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一定好好照料你。”小龙女道。:“你自己哭哭啼啼的,照料我什么?”杨过道:“我将来年纪大些,就不是小孩子了。姑姑,我用心练功,将来就不怕武家兄弟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婆传下的遗训,既在这墓中住,就得修心养性,绝了与旁人争竞之念。”杨过急道:“难道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每个人总是要死的,孙婆婆倘若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分别?报仇雪恨的话,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十八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对她甚好,但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谴,孙婆婆虽然热肠,却也不敢碍了她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气。她不但内功练的是冷功,性格脾气练的也是冷功。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
杨过觉得这些话虽言之成理,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却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此时,寒气又阵阵侵袭,不禁发抖。小龙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挡这床上的寒冷。”于是传了他几句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门根基功夫。杨过依法而练,只练得片刻,便觉寒气大减,待得内息转到第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反觉睡在石床上清凉舒服,双眼一合,便迷迷糊糊的睡去。睡了小半个时辰,身上热气消失,给床上的寒意冷醒了过来,便又依法行功。如此忽醒忽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却丝毫不觉困倦。原来只一夜之间,内力修为上便已有了进步。
第二天两人吃了早饭,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干净,回到大厅中来。小龙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倘若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如不拜我为师,我仍传你功夫,你将来如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杨过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会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什么?”杨过道:“姑姑,您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么?”小龙女板起脸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嘴上说。你既决意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小龙女在桌上点亮两枝蜡烛。杨过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什么陈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对镜梳妆,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间却隐隐带着杀气。杨过望了几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意。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位是祖师婆婆,你磕头罢。”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忽感一阵凄凉,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那知他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师父,你快磕头罢。”杨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那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硕,砰砰砰的重重磕下,心中充满了诚意。
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画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沫。”杨过一看,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见。他甚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么唾他?”小龙女道:“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我们门中有个规矩,拜了祖师婆婆之后,须得向他唾吐。”杨过大喜,他对全真教本来就十分憎恶,只觉得本门这规矩妙之极矣,大大一口唾沬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颇觉不够,又吐了两口,骂了两声:“臭道士!”还待再吐,小龙女道:“够啦!”
杨过问道:“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小龙女道:“不错。”杨过道:“我也恨他,干么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说,天下男子就没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喝道:“日后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出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这句话来,一怔之下,倒拿他无法可想,喝道:“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先须答允我一件事,否则我就不拜。”小龙女心想:“听孙婆婆说,自来收徒之先,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允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胁之理?”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杨过道:“我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什么我做什么,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小龙女不禁一呆,问道:“那为什么?”杨过道:“我拜过全真教那臭道士做师父,他待我不好,我在梦里也咒骂师父。因此还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小龙女哑然失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罢,我答允你便是。”
杨过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龙女咚咚咚的叩了八个响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要一生一世照料姑姑周全。倘若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己性命保护姑姑,如有坏人来欺侮姑姑,杨过拼了命也要将他杀了。”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杨过见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后来竟越说越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话中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喜悦之色。小龙女道:“你有什么好高兴的?我本事胜不过那全真教的老道丘处机,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他们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道:“其实学了武功也没什么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无事,我就教你罢了。”
杨过道:“姑姑,咱们这一派叫作什么名字?”小龙女道:“自祖师婆婆入居这活死人墓以来,从来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们这一派也没什么名字。后来李师姊出去行走江湖,旁人说她是‘古墓派’弟子,咱们就叫‘古墓派’罢!”杨过摇头道:“古墓派,这名号不好!”他刚拜师入门,便指谪本门的名称,小龙女也不以为意,说道:“名称好不好有甚相干?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另另的留在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我话,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捉什么?”小龙女不再答话,径自去了。
她这一出去,墓中更没半点声息。杨过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什么人,但想她不会下终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却不知捉谁,捉来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别吃亏才好。胡思乱想了一阵,出了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见厅中烛光。他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本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是错上加错。越走越快,东碰西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是歧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他放声大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传来,隐隐发闷。
乱闯了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来已非墓道,却走进了与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加害怕,心道:“我如在墓中迷路,姑姑总能找到我。现下我走到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会伤心得很。”不敢再走,摸到块石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只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的叫声。杨过大喜,急跃而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杨过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子,仍听不见声息,突觉耳上一凉,耳朵给人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小龙女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杨过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虽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速异常。杨过道:“姑姑,你怎么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适才在这一个多时辰中惊悔交集,此时获救,喜不自胜,只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道:“姑姑,刚才我真担心。”小龙女道:“担心什么?我总会找到你的。”杨过道:“不是担心这个,我怕你以为我自己逃走了,心里难过。”小龙女道:“你如逃走,我答允了孙婆婆的话就不算数了,又有什么难过?”
杨过听了,很觉无味,问道:“姑姑,你捉到了么?”小龙女道:“捉到了。”杨过道:“你为什么捉他?”小龙女道:“给你练习武功啊。跟我来!”杨过心想:原来她去捉个臭道人来给我过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师父赵志敬,他给姑姑制服后,只有挨自己的拳打足踢,没法反抗,当真大大过瘾。跟随在后,越想越开心。
小龙女转了几转,推开一扇门,进了间石室,室中点着灯火。石室奇小,两人站着,转身也不容易,室顶又矮,小龙女伸长手臂,几可碰到。
杨过不见道士,暗暗纳罕,问道:“你捉来的道士呢?”小龙女道:“什么道士?”杨过道:“你不是说出去捉人来助我练功么?”小龙女道:“谁说是人了?就在这儿。”俯身在石室角落里提起一只布袋,解开缚在袋口的绳索,倒转袋子一抖,飞出来三只麻雀。杨过大为奇怪:“原来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龙女道:“你把三只麻雀都捉来给我,可不许弄伤了羽毛脚爪。”杨过喜道:“好啊!”扑过去就抓。但麻雀灵动异常,东飞西扑,杨过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别说捉到,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龙女道:“你这么捉不成,我教你法子。”教了他一些窜高扑低、挥抓拿捏的法门。杨过才知她是经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用心牢牢记住。诀窍虽领会了,一时之间却不易用得上。小龙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磨练习,带上了门出去。
这一日杨过并没捉到一只,晚饭过后,便在寒玉床上练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跃起时高了数寸,出手时也快捷了许多。到第五日上,终于抓到了一只。杨过大喜不已,忙奔去告知小龙女。不料她殊无嘉许之意,冷冷的道:“一只有什么用,要连捉三只。”
杨过心想:“既能捉到一只,再捉两只又有何难?”岂知大谬不然,接连两日,又一只也捉不到了。小龙女见三只麻雀已累得精疲力尽,用饭粒饱饱喂了一顿,放出墓去,另行捉了三只来让他练习。到了第八日上,杨过才一口气将三只麻雀抓住。
小龙女道:“今天该上重阳宫去啦。”杨过惊道:“干什么?”小龙女不答,带着他走出墓门。杨过已有七日不见日光,乍见之下,眼睛几乎睁不开来。
两人来到重阳宫前。杨过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龙女,却见她神色漠然,于她心意猜不到半分,只听她朗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
两人来到宫前,便有人报了进去,小龙女叫声甫毕,宫中涌出数十名道士。两名小道士左右扶着赵志敬,只见他形容憔悴,双目深陷,已没法自行站立。众道见到二人,都手按剑柄,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