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个大弯,再向东流。该处和府城相距不近,张翠山脚下虽快,到得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将黑,见塔东三株大柳树下果然系着一艘扁舟。钱塘江中的江船张有风帆,较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船头挂着两盏碧纱灯笼,却和昨晚所见的一般模样。张翠山心评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树下,只见碧纱灯下,那少女独坐船头,身穿淡绿衫子,却已改了女装。
张翠山本来一意要问她昨晚之事,这时见她换了女子装束,却踌躇起来,忽听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头,思见嘉宾,微风波动,惘焉若酲。”张翠山朗声道:“在下张翠山,有事请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请上船吧。”张翠山轻轻跃上船头。
那少女道:“昨晚乌云蔽天,未见月色,今天云散天青,可好得多了。”声音娇媚清脆,但说话时眼望天空,竟没向他瞧上一眼。张翠山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那少女突然转过头来,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脸上滚了两转,并不答话。张翠山见她明媚清丽,难描难言,为此容光所逼,登觉自惭,不敢再说什么,转身跃上江岸,发足往来路奔回。
奔出十余丈,陡然停步,心道:“张翠山啊张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儿汉大丈夫,纵横江湖,无所畏惧,今日却怕起一个年轻姑娘来?”侧头回望,见那少女所乘的江船沿着钱塘江缓缓顺流而下,两盏碧纱灯照映江面,水中也是两团灯火缓缓下移,张翠山一时心意难定,转过身来,在岸边也向着下游信步而行。
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相伴东行。那少女仍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天边新升的眉月。
张翠山走了一会儿,不自禁地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涌得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撒下细细的雨点。江边一望平野,无可躲雨之处,张翠山心中惘然,也没想到要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已湿透。只见那少女仍坐在船头,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湿。
张翠山猛地省起,叫道:“姑娘,你进舱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声,站起身来,不禁一怔,说道:“难道标不怕雨了?”说着便进了船舱,过不多时,从舱里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伞向岸上掷来。
张翠山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张将开来,见伞上画着远山近水,数株垂柳,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题着七个字:“斜风细雨不须归。”杭州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足为奇,伞上的绘画书法多出自匠人手笔,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总不免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颇为精致,那七个字微嫌劲力不足,当出自闺秀之手,但颇见清丽脱俗。
张翠山抬起了头看伞上书画,足下并不停步,却不知前面有条小沟,左足一脚踏下,竟踏了个空。他变招奇速,右足踢出,身子腾起,轻轻巧巧地过了小沟,犹似凌虚飞行一般。只听得舟中少女喝了声彩:“好!”张翠山转过头来,见她头上戴了顶斗笠,站在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伞上书画,还能入张相公法眼么?”张翠山于绘画向来不加措意,留心的只是书法,说道:“这笔卫夫人名姬帖的书法,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妙。”那少女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甚喜,说道:“这七字之中,那个‘不’字写得最不好。”张翠山细细凝视,说道:“这‘不’字写得很自然啊,只不过稍见少了点含蓄,不像其余六字,一不尽,观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总觉这字写得不惬意,却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经相公一说,这才恍然。”
她所乘江船顺水下驶,张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两人谈到书法,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已行出约有半里。这时天色更黑了,对方面目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张相公指点,就此别过。”她手一扬,后艄舟子拉动帆索,船上风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风,登时行得快了。张翠山见帆船渐渐远去,不自禁地感到一阵怅惘,只听得那少女远远说道:“我姓殷……他日有缘,再向张相公请教……”’
张翠山听到“我姓殷”三个字,蓦然一惊:“那都大锦曾道,托他护送俞三哥的,是个书生打扮、相貌俊美的女子,自称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乔装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提气疾追。帆船驶得虽快,但他展开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朗声问道:“殷姑娘,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
那少女转过了头,并不回答。张翠山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却听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
张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许多疑团,要请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问?”张翠山道:“委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三哥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务须报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张翠山道:“请问殷姑娘在何处遇到我三哥,如何救了他?”那少女道:“我在钱塘江畔见俞三侠倒卧在地,便顺手救起。”张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当山下,却又遭人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难过,也极抱憾。”
他二人一问一答,风势渐大,帆船越行越快。张翠山内力深厚,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竟没落后半步。那少女内力不及张翠山,但一字一句,却也听得明白。
钱塘江渐到下游,江面越阔,而斜风细雨也渐渐变成了狂风暴雨。
张翠山问道:“昨晚龙门镖局满门数十口被杀,是谁下的毒手,姑娘可知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锦说过,要好好护送俞三侠到武当,倘若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张翠山道:“你说要杀得他镖局中鸡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错。他没好好保护俞三侠,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谁来?”张翠山心中一寒,说道:“镖局中这许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杀的!”
张翠山耳中嗡的一响,实难相信这娇媚如花的少女竟是个杀人不眨眼之人,过了一会儿,问道:“那……那两个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杀的。我本来没想和少林派结仇,不过他们用歹毒暗器伤我在先,便饶他们不得。”张翠山道:“怎么……怎么他们又冤枉我?”那少女咯咯一声笑,说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张翠山气往上冲,大声道:“你安排下叫他们冤枉我?”那少女娇声笑道:“不错。”张翠山怒道:“我跟姑娘无怨无仇,何以如此?”
那少女衣袖一挥,钻进了船舱。到此地步,张翠山如何能不问个明白?眼见那帆船离岸数丈,无法纵跃上船,狂怒之下,收拢雨伞,伸掌向岸边一株枫树猛击,喀喀数声,折下两根粗枝。他出力将一根粗枝往江中掷去,左手提了另一根树枝,右足一点,跃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跃出,跟着将另一根粗枝又抛了出去,右足点上树枝,再一借力,跃上了船头,大声道:“你……你怎么安排?”
船舱中黑沉沉的寂然无声,张翠山便要举步跨进,但盛怒之下仍有自制,心想:“擅自闯入妇女船舱,未免无礼!”正踌躇间,忽见火光闪动,舱中点亮了蜡烛。
那少女道:“请进来吧!”张翠山整了整衣冠,倒提雨伞,走进船舱,不由得一怔,见舱中坐着个少年书生,方巾青衫,折扇轻摇,神态潇洒,原来那少女在这顷刻间又已换占了男装,一瞥之下,竟与张翠山形貌极其相似。他问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这一改装,便令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际,谁都会把他二人混而为一,无怪少林僧慧风和都大锦均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折扇向对面的座位一指,说道:“张五侠,请坐。”提起几上的细瓷茶壶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说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舟中无酒,未免有减张五侠清兴。”
她这么斯斯文文地斟一杯茶,登时令张翠山满腔怒火发作不出来,只得欠身道:“多谢。”那少女见他全身衣履尽湿,说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张五侠到后艄换一换吧。”张翠山摇头道:“不用。”当下暗运内力,一股暖气从丹田升了起来,全身滚热,衣服上的水气渐渐散发。那少女道:“武当派内功甲于武林,小妹请张五侠更衣,真是井底之见了。”张翠山道:“姑娘是何门何派,可能见示么?”
那少女听了他这句话,眼望窗外,眉闾登时罩上一层愁意。
张翠山见她神色间似有重忧,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我俞三哥到底为何人所伤,盼姑娘见示。”那少女道:“不单都大锦走了眼,连我也上了大当。我早该想到武当七侠英姿飒爽,怎会是如此险鸷粗鲁的人物。”
张翠山听她不答自己的问话,却说到“英姿飒爽”四字,显是当面赞誉自己的丰采,心怦的一跳,脸上微微发烧,却不明白她说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少女叹了口气,突然卷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来。张翠山急忙低下头来,不敢观看。那少女道:“你认得这暗器么?”
张翠山听她说到“暗器”两字,这才抬头,只见她左臂上钉着三枚小小黑色钢镖,肤白如雪,中镖之处却深黑如墨。三枚钢镖尾部均作梅花形,镖身不过一寸半长,却有寸许深入肉里。张翠山吃了一惊,霍地站起,叫道:“这是少林派梅花镖,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错,是少林派梅花镖,镖上喂得有毒。”
她晶莹雪白的手臂上钉了这三枚小镖,烛光照映之下既娇媚艳丽,又诡秘可怖,便如洒了粉红小斑的雪白宣纸上用黑墨点了三点。
张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门正派,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但这梅花小镖除少林弟子之外,却没听说还有哪一派的人物会使。你中镖多久了?快设法解毒要紧。”
那少女见他神色间甚是关切,说道:“中镖已二十多天,毒性给我用药逼住了,一时不致散发,但这三枚恶镖却也不敢起下,只怕镖一拔出,毒性随血四走。”
张翠山道:“中镖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将来治愈后,肌肤上会有好大……挺大的疤痕……”其实他本来想说:“只怕毒性在体内停留过久,这条手臂要废。”那少女泪珠莹然,幽幽地道:“我已经尽力而为……昨天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边又没搜到解药……我这条手臂是不中用了。”说着慢慢放下衣袖。
张翠山胸口一热,道:“殷姑娘,你信得过我么?在下内力虽浅,但自信尚能助姑娘逼出臂上毒气。”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浅浅梨涡,似乎心中极喜,但随即说道:“张五侠,你心中疑团甚多,我须先跟你分说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后,却又懊悔。”张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我辈分所当为,怎会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过来啦,也不忙在这一刻。我跟你说,我将俞三侠交托给了龙门镖局之后,自己便跟在镖队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对俞三侠下手,都给我暗中打发了,可笑都大锦如在梦中。”张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当子弟感激不尽。”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谢我,待会儿你恨我也来不及呢。”张翠山一呆,不明其意。
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换装束,有时装作农夫,有时扮作商人,远远跟在镖队之后,哪知到了武当山脚下却出了岔子。”张翠山咬牙道:“那六个恶贼,姑娘亲眼瞧见了?可恨都大锦懵懵懂懂,说不明白这六贼的来历。”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我不但见了,还跟他们交了手,可是我也懵懵懂懂,说不明白他们的来历。”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那日我见这六人从武当山上迎下来,都大锦跟他们招呼,称之为武当六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远远望着,见他们将俞三侠所乘的大车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于是勒马道旁,让都大锦等一行走过,但一瞥之下,心中起了老大疑窦:‘武当七侠是同门师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侠身受重伤,他们该当一拥而上,立即看他伤势才是。但只一人往矢车中望了一眼,余人非但并不理会,反颇有喜色,大声呼哨,赶车而去,这可不合人情了。’”
张翠山点头道:“姑娘心细,所疑甚是。”
那少女道:“我越想越觉不对,纵马追赶上去,喝问他们姓名。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见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骂他们冒充武当子弟,劫持俞三侠,存心不良。三言两语,我便冲上去动手。六人中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子跟我相斗,一个道士在旁掠阵,其余四人便赶着大车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甚是了得,三十余合中我胜他不得,突然间那道人左手一扬,我只感臂上一麻,无声无息的便中了这三枚梅花镖,手臂登时麻痒。那瘦子出言无礼,想要擒我,我还了他三枚银针,这才脱身。”说到这里,脸上微现红晕,想来那瘦子见她是个孤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礼之意。
张翠山沉吟道:“这梅花小镖用左手发射?少林门下怎地出现了道人,莫非也是乔装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须剃光头,和尚扮道士却容易得多,戴顶道冠便成。”张翠山点了点头。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自抵敌不过,那道人似乎更厉害得多,何况他们共有六人?这可没了计较。”张翠山张口欲言,但终于忍住了。
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问:‘干吗不上武当山来跟我们说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当山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托都大锦走这趟镖呢?我彷徨无计,在道上闷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锦他们说话。后来见你去找寻俞三侠,我想武当七侠正主儿已接上了手,不用我再凑热闹,凭我这点儿微末本领,也帮不了什么忙。那时我急于解毒,便即东还,不知俞三侠后来怎样了?”
张翠山当下说了俞岱岩受人毒害的情状。那少女长叹一声,睫毛微微颤动,说道:“但愿俞三侠吉人天相,终能治愈,否则……否则!…”张翠山听她语气诚恳,心下感激,说道:“多谢姑娘好心。”说着眼眶微湿。那少女摇了摇头,说道:“我回到江南,叫人一看这梅花镖,有人识得是少林派的独门暗器,说道除非是发暗器之人的本门解药,否则毒性难除。临安府除了龙门镖局,还有谁是少林派?于是我夜人镖局,要逼他们给解药,岂知他们非仴不给,还埋伏下了人马,我一进门便对我猛下毒手。”
张翠山“嗯”了一声,沉吟道:“你说故意安排,叫他们认作是我?”那少女脸有腼腆之色,低下了头,轻轻地道:“我见你到衣铺去买了这套衣巾,觉得穿戴進来很是……很是好看,于是我跟着也买了一套。”张翠山道:“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连杀数十人,未免过于狠辣,镖局中的人跟你又没怨仇。”
那少女沉下脸来,冷笑道:“你要教训我么?我活了一十九岁,倒还没听人教训过呢。张五侠大仁大义,这就请便吧。我这般心狠手辣之辈,原没盼望能跟你结交。”
张翠山给她一顿数说,不由得满脸通红,霍地站起,待要出舱,但随即想起已答应了助她治疗镖伤,说道:“请你卷起袖子。”那少女蛾眉微蹙,说道:“你爱骂人,我不要你治了。”张翠山道:“你臂上之伤延误已久,再耽误下去只怕……只怕毒发难治。”那少女恨恨地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张翠山奇道:“咦,少林派的恶人发镖射你,跟我有什么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地护送你三师哥上武当山,会遇上这六个恶贼么?这六人抢了你师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观,臂上会中镖么?你如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会中镖受伤么?”
除了最后两句有些强词夺理,另外的话却也合情合理,张翠山拱手道:“不错,在下助姑娘疗伤,只是略报大德。”那少女侧头道:“那你认错了么?”张翠山道:“我认什么错?”那少女道:“你说我心狠手辣,这话说错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锦这干人、镖局中的,全都该杀。”张翠山摇头道:“姑娘虽臂上中毒,但仍可救。我三师哥身受重伤,也未毙命,即使当真不治,咱们也只找首恶,这样一举连杀数十人,总是于理不合。”
那少女秀眉一扬,道:“你说我杀错了人?难道发梅花镖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难道龙门镖局不是少林派开的?”张翠山道:“少林门徒遍于天下,成千成万,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镖,难道便要杀尽少林门下弟子?”
那少女辩他不过,忽地举起右手,一掌往左臂上拍落,着掌之处,正是那三枚梅花镖的所在,这一掌下去,三镖深入肉里,伤得可就更加重了。
张翠山万料不到她脾气如此倔强,一言不合,便下重手伤残自己肢体,她对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随便杀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挡,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只见她衫袖中渗出黑血。张翠山知道此时镖伤甚重,她内力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左手探出,抓住了她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
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狂徒不得无礼!”呼的一声,有人挥刀向他背上砍来。张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紧急,无暇分辩,反腿一脚,将那舟子踢出舱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爱死,关你什么事?”说着啪的一声,清清脆脆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她出掌奇快,张翠山事先毫无防备,一愣之下,放开了她手臂。
那少女沉着脸道:“你上岸去吧,我再也不要见你啦!”张翠山给她这一掌打得羞怒交迸,道:“好!我倒没见过这般任性无礼的姑娘!”跨步走上船头。那少女冷笑道:“你没见过,今日便要给你。”
张翠山拿起一块木板,待要抛在江中,踏板上岸,转念忽想:“我这一上去,她终究性命不保。”强忍怒气回舱,说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来跟你这蛮不讲理的姑娘计较,快卷起袖子。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什么相干?”张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报。”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来你不过是代你三哥还债来着。倘若我没护送过你三哥,我受的伤再重,你也见死不救啦!”
张翠山一怔,道:“那也未必。”见她忽地打个寒战,身子微颤,显是毒性上行,忙道:“快卷起袖子,你当真拿自己性命开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认错,我便不要你救。”她脸色本就极白,这时娇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怜之态。
张翠山叹了口气,道:“好,算我说错了,你杀人没错。”那少女道:“那不成,错便是错,有什么算不算的。你为什么叹了口气再认错,显然并非诚心诚意。”
张翠山救命要紧,无谓跟她多做口舌之争,大声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张翠山今日诚心诚意,向殷……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那少女道:“殷素素。”张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认错赔罪。”殷素素大喜,嫣然而笑,猛地坐倒椅上。
张翠山忙从怀中药瓶里倒出一粒“天心解毒丹”给她服下,卷起她衣袖,只见半条手臂已成紫黑色,黑气正迅速上行。张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问道:“觉得怎样?”殷素素道:“胸口闷得难受。谁叫你不快认错?倘若我死了,便是你害的。”
张翠山当此情景,只能柔声安慰:“不碍事的,你放心。你全身放松,一点也不用力运气,就当自己是睡着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当我已经死了。”
张翠山心道:“在这当口,这姑娘还如此横蛮刁恶,将来不知是谁做她丈夫,这一生一世可有苦头吃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心怦然而动,脸上登时发烧,生怕殷素素已知觉了自己念头,向她望了一跟。只见她双颊晕红,大是娇羞,不知正想到了什么。两人眼光一触,不约而同地都转开了头去。
殷素素忽然低声道:“张五哥,我说话没轻重,又打了你,请你……你别见怪。”
张翠山听她忽然改口,把“张五侠”叫做“张五哥”,心更是怦怦乱跳,缓缓点一点头,微微一笑,吸一口气,收摄心神,一股暖气从丹田中升上,劲贯双臂,抓住她手臂伤口的上下两端。
过了一会儿,张翠山头顶笼罩氤氳白气,显已出了全力,汗气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这是疗毒的紧要关头,生恐分了他心神,闭目不敢和他说话。忽听得波的一声,臂上一枚梅花小镖弹了出。来,跃出丈余,跟着一缕黑血,从伤口中激射而出。黑血渐渐转红,跟着第二枚梅花镖又为张翠山内力逼出。
便在此时,忽听得江上有人纵声高呼:“殷姑娘在这儿吗?朱雀坛坛主参见。”张翠山微觉怪异,但运力正急,不去理会。那人又呼了一声。却听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这里有个恶人,要害殷姑娘,常坛主快来!”那边船上的人大声喝道:“恶贼不得无礼,你只要伤了殷姑娘一根寒毛,我把你千刀万剐。”这人声若洪钟,在江面上呼喝过来,大是威猛。、殷素素睁开眼来,向张翠山微微一笑,对这场误会似表歉意。第三枚梅花镖给她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张翠山连运三遍力道,仍逼不出来。但听得桨声甚急,那艘船迅速靠近,张翠山只觉船身一晃,有人跃上船来,他只顾用力,不去理会。
那人钻进船舱,见张翠山双手牢牢地抓住殷素素左臂,怎想得到他是在运功疗伤,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张翠山后心拍去,同时喝道:“恶贼还不放手?”
张翠山缓不出手来招架,吸一口气,挺背硬接了他这一掌,但听嘭的一声,这一掌力道奇猛,结结实实地打中他背心。张翠山深得武当派内功精要,全身不动,借力卸力,将这沉重之极的拍击引到掌心,只听到波的一声响,第三枚梅花镖从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钉在船舱板上,余势不衰,兀自颤动。
发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着便要击落,见了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地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没受伤么?”见她手臂伤口喷出毒血,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是打错了人,好生不安,暗忖自己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劲,看来张翠山内脏已尽数震伤,只怕性命难保,忙从怀中取出伤药,想给张翠山服下。
张翠山摇了摇头,见殷素素伤口中流出来的血色已转殷红,放开手掌,回过头来笑道:“你这一掌的力道真不小。”那人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掌底不知击毙过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怎么这少年不避不让地受了一掌,竟如没事人一般,说道:“你……你……”瞧他脸色,伸手指去搭他脉搏。张翠山心想:“索性跟他开开玩笑。”暗运内劲,腹膜上顶,霎时间心脏停止了跳动。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觉他脉搏已绝,更吓了一跳。
张翠山接过殷素素递来的手帕,给她包扎伤口,又道:“毒质已随血流出,姑娘只须服食寻常解毒药物,便已无碍。”殷素素道:“多谢了。”侧过头来,脸一沉,道:“常坛主不得无礼,见过武当派的张五侠。”那人退后一步,躬身施礼,说道:“原来是
张翠山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盘根错节,当下抱拳还礼,说道:“在下张翠山,见过常坛主。”
常金鹏向张翠山见礼已毕,随即恭恭敬敬地向殷素素施下礼去。殷素素大刺刺地点一点头,不怎么理会。张翠山暗暗纳罕,只听常金鹏说道:“玄武坛白坛主约了海沙派、巨鲸帮和神拳门的人物,明天一早在钱塘江口王盘山岛上相会,扬刀立威。姑娘身子不适,待小人护送姑娘回临安府去。王盘山岛上的事,谅来白坛主一人料理,也已绰绰有余。”
殷素素哼了一声,道:“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嗯,神拳门的掌门人过三拳也去吗?”常金鹏道:“听说是他亲自率领神拳门的十二名好手弟子,前去王盘山赴会。”殷素素冷笑道:“过三拳名气虽大,不足当白坛主一击,还有什么好手?”
常金鹏迟疑了一下,道:“听说昆仑派有两名年轻剑客,也去赴会,说要见识见识屠……屠……”说到这里,眼角向张翠山一掠,却不说下去了。殷素素冷冷地道:“他们要去瞧瞧屠龙刀吗?只怕是眼热起意……”张翠山听到“屠龙刀”三字,心中一凛,只听殷素素又道:“嗯,昆仑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觑了。我手臂上的伤本来很厉害,多亏张五侠给我治好了。这么着,咱们去瞧瞧热闹,说不定须得给白坛主相助一臂之力。”转头向张翠山道:“张五侠,真正多谢了!咱们就此别过,我坐常坛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临安去吧!你武当派犯不着牵连在内。”
张翠山道:“我三师哥之伤,似与屠龙刀有关,详情如何,还请殷姑娘见示。”殷素素道:“这中间的细微曲折之处,我也不大了然,他日还是亲自问你三师哥吧!”
张翠山见她不肯说,心知再问也是徒然,暗想:“伤我三哥之人,其意在于屠龙宝刀。常坛主说要在王盘山扬刀立威,似乎屠龙刀是在他们手中,那些恶贼倘若得讯,定会赶去。”说道:“发射这三枚梅花小镖的恶人,你说会不会也上王盘山去呢?”
殷素素抿嘴一笑,却不答他问话,说道:“你定要去赶这份热闹,咱们便一块儿去吧!”转头对常金鹏道:“常坛主,请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鹏应道:“是!”弯着腰退出船枪,便似仆役厮养对主人一般恭谨。殷素素只点了点头。张翠山却敬重他这份武功修为,站起身来,送到舱口。
殷素素望了望他长袍后心给常金鹏击破的碎裂之处,待他回入船舱,说道:“你除下长袍,我给你补一补。”张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吗?”
张翠山道:“不敢。”说了这两个字,默不做声,想起她一晚之间连杀龙门镖局数十口老小,这等大奸大恶的凶手,自己原该出手诛却,可是这时非但和她同舟而行,还助她起镖疗毒,虽说是酬谢她护送师兄之德,但总嫌善恶不明,王盘山岛上的事务一了,须得立即分手,再也不能和她相见了。
殷素素见他脸色难看,已猜中他心意,冷冷地道:“不但都大锦和祝史两镖头,不但龙门镖局满门和那两个少林僧,还有那慧风和尚,也是我杀的。”张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什么手段。”殷素素道:“那有什么稀奇?我潜在湖边水中听你们说话。那慧风突然发觉咱们两人相貌不同,想要说出口来,我便发银针从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树上、草里寻我的踪迹,却哪里寻得着?”张翠山道:“这么一来,少林派便认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当真好聪明,好手段!”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张五侠谬赞了!”
张翠山怒气填膺,大声喝道:“姓张的跟你无怨无仇,你何苦这般陷害于我?”
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当号称当世武学两大宗派,我想让你们两派斗上一斗,且看到底是谁强谁弱?”
张翠山悚然而惊,满腔怒火暗自潜息,却大增戒惧,心道:“原来她另有重大奸谋,不只是陷害我一人而已。倘若我武当派和少林派当真为此相斗,势必两败俱伤,成为武林中一场浩劫。”殷素素折扇轻挥,神色自若,说道:“张五侠,你扇上的书画,可否供我开开眼界?”
张翠山正要回答,忽听得前面常金鹏船上有人朗声喝道:“是巨鲸帮的船吗?哪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鲸帮少帮主,到王盘山岛上赴会。”常金鹏船上那人叫道:“天鹰教殷姑娘和朱雀坛常坛主在此,另有名门贵宾。贵船退在后面吧!”右首船上那人粗声粗气地道:“若是贵教教主驾临,我们自当退让,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
张翠山心中一动:“天鹰教是什么教派?眼见他们这等声势,力量可当真不小。想是此教崛起未久,我们少到江南一带走动,是以不知。巨鲸帮倒久闻其名,可不是什么好角色。”推开船窗向外望去,见右首那船船身造成一头鲸鱼之状,船头上白光闪闪,数十柄尖刀镶成巨鲸的牙齿,船尾弯翘,便似鲸鱼的尾巴。这艘巨鲸船帆大船轻,行驶时比常金鹏的船快得多。
常金鹏站到船头,叫道:“麦少帮主,殷姑娘在这儿,你这点小面子也不给吗?”巨鲸船舱中钻出一个黄衣少年,冷笑道:“陆地上以你们天鹰教为尊,海面上该算我们巨鲸帮了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让你们先行?”张翠山心想:“江面这般宽阔,数百艘大船也可并行,何必定要他们让道,这天鹰教也未免太横。”
只见巨鲸船上又加了一道风帆,抢得更加快了,两船越离越远,再也无法追上。常金鹏“哼”的一声,说道:“巨鲸帮……屠龙刀……也……屠龙刀……”大江之上,风急浪高,两船相隔又远,不知他说些什么。
那麦少帮主听他连说了两句“屠龙刀”,心想事关重大,命水手侧过船身,渐渐和常金鹏的座船靠近,大声问道:“常坛主你说什么?”常金鹏道:“麦少帮主……咱们玄武坛白坛主……那屠龙刀……”张翠山微觉奇怪:“怎么他说话断断续续?”
眼见巨鲸船靠得更加近了,相距已不过数丈,猛听得呼的一声,常金鹏提起船头巨锚掷将出去,锚上铁链呛啷啷连响,对面船上两名水手长声惨叫,大铁锚已钩在巨鲸船上。麦少帮主喝道:“你干什么?”常金鹏手脚快极,提起左边的大铁锚又掷了出去。两只铁锚击毙了巨鲸船上三名水手,同时两艘船也已连在一起。
麦少帮主抢到船边,伸手去拔铁锚。常金鹏右手挥动,链声呛啷,一个圆圆的大西瓜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猛响,打在巨鲸船的主桅之上。张翠山才知这大西瓜是常金鹏所用兵器,料是纯钢铸成,瓜上漆成绿沉沉的,黑暗中也瞧不清楚,但知共有一对,系以钢链,便和流星锤无异。只见两个西瓜奇大特重,每个似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力惊人,如何使得它动?
常金鹏右手的钢西瓜击出,巨鲸船的主桅喀喇喇响了两声,他拉回右手钢西瓜,跟着左手钢西瓜又击了出去,待到右手钢西瓜再次进击,那主桅喀喇、喀喇连响,从中断为两截。巨鲸船上众海盗惊叫呼喝。常金鹏双瓜齐飞,同时击在后桅之上,后桅较细,一击便断。
这时两船相隔两丈有余,那麦少帮主眼睁睁地瞧着两根桅杆一一断折,竟无法可施,只有高声怒骂。常金鹏喝道:“有天鹰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鲸帮称雄!”右臂扬处,钢瓜又呼的一声飞出,这一次却击在巨鲸船的船舷上,砰的一声,船旁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海水涌入,船上众水手大声呼叫。
麦少帮主抽出分水峨眉刺,双足一点,纵身跃起,便往常金鹏的船头扑来。常金鹏待他跃到最高之时,左手钢瓜飞出,径朝他迎面击去,这一招甚是毒辣,钢瓜到时,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跃之力将衰未衰。麦少帮主叫声:“啊哟!”伸蛾眉双刺在钢瓜上一挡,急使劲力,盼借力翻回,猛觉胸口气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自己船中。
常金鹏双瓜此起彼落,霎时间在巨鲸船上击出了七八个大洞,跟着提起锚链,运劲回拉。喀喇喇几声响,巨鲸船船板碎裂,两只铁锚拉回自己船头。
天鹰教船上众水手不待坛主吩咐,扬帆转舵,向前直驶。
张翠山见到常金鹏击破敌船的威势,暗自心惊:“我若非得恩师传授,学会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灵神掌般的一掌击在我背心,却如何经受得起?这人于瞬息间诱敌破敌,不但武功惊人,而且阴险毒辣、工于心计,实是邪教中极厉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时,只见她神色自若,似乎这类事司空见惯,毫不放在心上。
只听得雷声隐隐,钱塘江上夜潮将至。巨鲸帮帮众虽人人精通水性,但这时已在江海相接之处,江面阔达数十里,距离南北两岸均甚遥远。巨鲸帮帮众听到潮声,大叫呼救。常金鹏和殷素素的两艘座船向东疾驶,浑不理会。
张翠山探首窗外,向后望去,见那艘巨鲸船已沉没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冲,登时便要粉碎。他耳听得惨叫呼救之声,心下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鹏都是心狠手辣之辈,若要他们停船相救,谅不蒙允,徒然自讨没趣,只得默然不语。
殷素素瞧了他神色,微微一笑,纵声叫道:“常坛主,咱们的贵客张五侠大发慈悲,你把巨嫁船上那些家伙救起来吧!”这一着大出张翠山的意外。只听得前面船上常金鹏应道:“谨遵贵客之命!”船身侧过,斜抢着向上游驶去。
常金鹏大声叫道:“巨鲸帮帮众们听着,武当派张五侠救你们性命,要命的快游下来吧!”诸帮众顺流游下,常金鹏的座船逆流迎上,抢在潮水头里,将巨鲸船上自麦少帮主以下救起十之八九,但终于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涛之中。
张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谢你啦!”殷素素冷冷地道:“巨鲸帮杀人越货,那船中没一个人手上不是染满了血腥,你救他们干吗?”张翠山茫然若失,答不出话来。巨鲸帮恶名索著,是水面上四大恶帮之一,他早闻其名,却不料今日反予相救。
只听殷素素道:“若不将他们救上船来,张五侠心中更要骂我啦:‘哼!这年轻姑娘心肠狠毒,甚于蛇蝎,我张翠山悔不该助她起镖疗毒!’”这句话正好说中了张翠山的心事,他脸上一红,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齿,我怎说得过你?救那些人,是你自己积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就在这时,潮声如雷,震耳欲聋,张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给抛了起来,说话声尽皆淹没。张翠山向窗外看时,只见巨浪犹如一堵透明的高墙,巨鲸帮的人若不获救上船,这时势必尽数给淹没在惊涛骇浪之中了。
殷素素走到后舱,关上了门,过了片刻出来,又已换上了女装。她打个手势,要张翠山除下长袍。张翠山不便再峻拒,只得脱下。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缝补衫背的破裂之处,哪知她提起她自己刚换下来的男装长袍,打手势叫他穿上,却将他的破袍收入后舱。
张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将殷素素的男装穿上了。那件袍子本就宽大,张翠山虽比她高大得多,却也不显得窄小,袍子上一缕缕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张翠山心神一荡,不敢向她看去,恭恭敬敬坐着,装作欣赏船舱板壁上的书画,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涛一般汹涌起伏,却哪里看得进去?殷素素也不来跟他说话。
忽地一个巨浪涌来,船身倾侧,舱中烛火登时熄了。张翠山心道:“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黑舱之中,虽说我不欺暗室,却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推开后舱舱门,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着他稳稳掌着舵柄,穿波越浪下驶。
半个多时辰之后,上涌的潮水反退出海,顺风顺水,舟行更远,破哓后已近王盘山岛。那王盘山在钱塘江口的东海之中,是个荒凉小岛,山石嶙峋,向无人居。两艘船驶近岛南,相距尚有数里,只听得岛上号角之声呜呜吹起,岸边两人各举大旗,挥舞示意。座船渐渐驶近,只见两面大旗上均绣着一头大鹰,双翅伸展,甚是威武。
两面大旗之间站着一个老者。只听他朗声说道:“玄武坛白龟寿恭迎殷姑娘。”声音漫长,绵绵密密,虽不响亮,却气韵醇厚。片刻间坐船靠岸,白龟寿亲自铺上跳板。殷素素请张翠山先行,上岸后和白龟寿引见。
白龟寿见殷素素神情间对张翠山极为重视,待听到他是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更心中一凛,说道:“久仰武当七侠清名,今日幸得识荆,大是荣幸。”张翠山谦逊了几句。
殷素素笑道:“你两个言不由衷,说话不痛快。一个心想:‘啊哟,不好,武当派也来啦,多了个争夺屠龙刀的棘手人物。’另一个心中却说:‘你这种左道邪教人物,我才犯不着跟你结交呢。’我说啊,你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用口是心非的。”
白龟寿哈哈一笑。张翠山却道:“不敢!白坛主武功精湛,在下听得白坛主这份隔海传声的功夫,好生佩服。在下只陪殷姑娘来瞧瞧热闹,决无觊覦宝刀之心。”
殷索索听他这般说,面溢春花,好生欢喜。白龟寿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从来不对任何年轻男子稍假辞色,但这时对张翠山的神态却截然不同,知道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着实不轻,又听他称赞自己内功,说道无意于宝刀,登时敌意尽消,说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那些家伙早就到啦,还有两个昆仑派的年轻剑客。这两个小子飞扬跋扈,嚣张得紧,哪如张五侠名满天下,却偏这么谦光。可见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养……”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山背后一人喝道:“背后鬼鬼祟祟地毁谤旁人,这又算什么行径了?”话声’歇,转出两个人来。两人均穿青色长袍,背上斜插长剑,都是二十八九岁年纪,脸罩寒霜,一副要惹是生非的模样。
白龟寿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我跟各位引见。”那两个昆仑派的青年剑客本来就要发作,陡然间见到殷素素容光照人,清丽非凡,心都评然一动。一个目不转瞬地呆呆瞧着她,另一个看了她一眼,忙转开了头,但随即又斜目偷觑。
白龟寿指着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这位是高则成高大剑客。”指着另一人道:“这位是蒋立涛蒋大剑客。两位都是昆仑派的武学高手。昆仑派威震西域,武学上有不传之秘,高蒋两位更是昆仑派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矫矫不群的人物。这一次来到中原,定当大显身手,让我们开开眼界。”
他这番话中显然颇含讥嘲,张翠山心想这两人若不立即动武,也必反唇相讥,哪知高蒋二人只唯唯诺诺,似乎并没听见他说些什么,再看二人神色,这才省悟,原来他二人一见殷素素,一个傻瞪,一个偷瞧,竟都神不守舍地如痴如呆。张翠山暗暗好笑,心道:“昆仑派名播天下,号称剑术通神,哪知派中弟子却这般无聊。”
白龟寿又道:“这位是武当派张翠山张相公,这位是殷素素殷姑娘,这位是敝教的常金鹏常坛主。”他说这三人姓名时都轻描淡写,不加形容,对张翠山更只称一声“张相公”,连“张五侠”的字眼也免了,显是将他当作极亲近的自己人看待。
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张翠山脸上一转,秋波流动,梨涡浅现。
高则成见殷素素对张翠山神态亲近,狠狠地向张翠山怒目横了一眼,冷冷地道:“蒋师弟,咱们在西域之时好像听说过,武当派算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啊。”蒋立涛道:“不错,好像听说过。”高则成道:“原来耳闻不如目见,道听途说之言,大不可信。”蒋立涛道:“是吗?江湖上谣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师哥说武当派怎么了?”高则成道:“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跟邪教人物厮混在一起,这不是自甘堕落么?”二人一吹一唱,竟向张翠山叫起阵来。他们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鹰教中人物,“邪教”二字,只指白常二人而言。
张翠山听他二人言语如此无礼,登时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次上王盘山来,用意纯在查察伤害俞岱岩的闪手,这两个昆仑弟子年纪虽较自己为大,却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何况天鹰教行事确甚邪恶,观乎殷素素和常金鹏将杀人当作家常便饭一事可知,自己决不能跟他们牵缠在一起,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跟天鹰教的这几位也是初识,和两位仁兄没什么分别。”
这两句话众人听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两坛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岂知却是初识。殷素素心中恼怒,知道张翠山这么说,分明有瞧不起天鹰教之意。高蒋两人相视冷笑,心想:“这小子是个脓包,一听到昆仑派的名头,就怕了咱们啦!”
白龟寿道:“各位贵宾都已到齐,只巨鲸帮的麦少帮主还没来,咱们也不等他啦。现下各位可请随便逛逛,正午时分,请到那边山谷饮酒看刀。”常金鹏笑道:“麦少帮主座船失事,是张相公命人救了起来,这时便在船中,待会请他赴宴便了。”
张翠山见白常两位坛主对己执礼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间更柔情似水,但想跟这些人越疏远越好,说道:“小弟想独自走走,各位请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举手,便向东边一带树林中走去。
王盘山是个小岛,山石树木无甚可观,东南角有个港湾,桅樯高耸,停泊着十来艘大船,想是天鹰教、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张翠山沿着海边信步而行,他对殷素素任意杀人的残暴行径虽大为不满,但说也奇怪,一颗心竟念兹在兹地萦绕在她身上:“这位殷姑娘在天鹰教中地位尊贵,白常两位坛主对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显然不是教主,不知是什么来头?”又想:“天鹰教要在这岛上扬刀立威,对方海沙派、神拳门、巨鲸帮等都由首要人物赴会,天鹰教却只派两个坛主主持,全没将这些对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坛白坛主的气派,似乎武功尚在朱雀坛常坛主之上。看来天鹰教已是武林中一个极大隐忧,今日乘机多摸清一些他们的底细,日后武当派便想跟他们河水不犯井水,只怕也不可得。”
正沉吟间,忽听得树林外传来一阵阵兵刃相交之声,他好奇心起,循声过去,只见树荫下高则成和蒋立涛各执长剑,正在练剑,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地瞧着。张翠山心道:“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术大有独到之处,他老人家少年之时,还和一个号称‘剑圣’的昆仑派名家会过面,这机缘倒是难得。”但武林人士研习武功之时极忌旁人偷看。张翠山虽极想看个究竟,终究要守武林规矩,只望了一眼,转身便欲退开。
但他这么一探头,殷素素已见到了,向他招了招手,叫道:“张五哥,你过来。”张翠山这时若再避开,反落了个偷看的嫌疑,迈步走近,说道:“两位兄台在此练剑,咱们别惹人厌,到那边走走吧。”还没听到殷素素固答,只见白光闪动,嗤的一声响,蒋立涛反剑掠上,高则成左臂中剑,鲜血冒出。张翠山一惊,只道是蒋立涛失手误伤。哪知高则成哼也不哼,铁青着脸,刷刷刷三剑,招数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蒋立涛的要害。张翠山这才看清,原来两人并非研习剑法,竟是真打狠斗,不禁大为讶异。
殷素素笑道:“看来师哥不及师弟,还是蒋兄的剑法精妙些。”
高则成听了此言,一咬牙,翻身回剑,剑诀斜引,一招“百丈飞瀑”,剑锋从半空中直泻下来。张翠山忍不住喝彩:“好剑法!”蒋立涛缩身急躲,但高则成的剑势不等用老,中途变招,剑尖抖动,“嘿”的一声呼喝,刺入了蒋立涛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来做师兄的毕竟也有两手,蒋兄这一下可比下去啦!”
蒋立涛怒道:“也不见得。”剑招忽变,歪歪斜斜地使出一套“雨打飞花”剑法。这一路剑走的全是斜势,飘逸无伦,但七八招斜势之中,偶尔又夹着一招正势,叫人极难捉摸。高则成对这路本门剑法自是烂熟于胸,见招拆招,毫不客气地还以击削劈刺。两人身上都已受伤,虽伤非要害,但剧斗中鲜血飞溅,两人脸上、袍上、手上都血点斑斑。师兄弟俩越斗越狠,竟似性命相搏一般。殷素素在旁不住门地推波助澜,赞几句高则成,又赞几句蒋立涛,把两人激得如癫如痴,恨不得一剑刺倒对手,显得自己剑法高强,好讨佳人欢心。
这时张翠山早已明白,他师兄弟俩忽然舍命恶斗,全是殷素素从中挑拨,以报复两人先前出言轻侮天鹰教。眼见两人初时还不过意欲取胜,到后来已难自制,竟似要致对方死命一般,再斗下去势将闯出大祸。看这二人剑法确实精妙,然变化不够灵动,内力也嫌薄弱,剑法中的威力只发挥得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手嘻笑,甚是高兴,说道:“张五哥,你瞧昆仑派的剑法怎样?”不听张翠山回答,一回头,见他眉头微皱,颇有厌恶之色,便即改口:“使来使去这几路,也没什么看头,咱们到那边瞧瞧海景去吧!”说着拉了张翠山的左手,举步便行。
张翠山只觉一只温腻软滑的手掌握住了自已的手,心中一动,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蒋二人,却也不便挣脱,只得随着她走向海边。
殷素素瞧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出了一会儿神,忽道:“《庄子……秋水篇》中说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却并不骄傲,只说:‘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庄子真了不起,胸襟如此博大!”
张翠山见她挑动高蒋二人自相残杀,引以为乐,本来颇为不满,忽然听到这几句话,不禁一怔。《庄子》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读,张翠山在武当山时,张三丰也常拿来跟他们师兄弟讲解。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突然在这当儿发此感慨,实大出于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说道:“是啊,‘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殷素素听他以《庄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话相答,但脸上神气,却有不胜仰慕钦敬之情,说道:“你想起了师父吗?”
张翠山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道:“你怎知道?”当年他在山上和大师兄宋远桥、三师兄俞岱岩共读《庄子》,读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这两句话时,俞岱岩说道:“咱们跟师父学艺,越学越觉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远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庄子》上这两句话来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测、高无尽头的功夫,那才适当。”宋远桥和张翠山都点头称是。这时他想起《庄子》上这两句话,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师父。
殷素素道:“你脸上的神情,心中不是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师长,但‘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云云,当世除张三丰道长,只怕也没第二个人当得起了。”张翠山甚喜,赞道:“你真聪明。”惊觉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双手,脸上一红,缓缓放开。
殷素素道:“尊师的武功到底是怎样出神入化,你能说些给我听听么?”张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学远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从何说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张翠山听她引用《庄子》中颜回称赞孔子的话,而自己心中对师父确有如此五体投地的感觉,说道:“我师父不用奔逸绝尘,他老人家趋一趋,驰一驰,我就跟不上啦。”心想这女魔头学识渊博,委实难得。
殷素素聪明伶俐,有意要讨好他,两人自然谈得十分投机,久而忘倦,并肩坐在石上,不知时光之过。
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沉重,有人咳了几声,说道:“张相公、殷姑娘,午时已到,请去入席吧。”张翠山回过头来,见常金鹏相隔十余丈站着,虽神色庄敬,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神情之中,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赞叹欢喜。殷素素一直对他视作下人,傲不为礼,这时却脸含羞涩,低下头去。张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见了两人神色,禁不住脸上一红。
常金鹏转过身来,当先领路。殷素素低声道:“我先去,你别跟着我一起。”张翠山微微一怔,心道:“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来啦?”便点了点头。殷素素抢上几步,和常金鹏并肩而行,只听她笑问:“那两个昆仑派的呆子打得怎么样啦?”张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着他二人的背影在树后隐没,这才缓缓向山谷中走去。
进得谷口,只见一片青草地上摆着七八张方桌,除东首第一席外,每张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鹏见他走近,大声道:“武当派张五侠驾到!”这八个字说得声若雷震,山谷鸣响。他一说完,和白龟寿快步迎了出来,每人身后跟随着本坛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并列两旁,躬身相迎。白龟寿朗声道:“天鹰教殷教主属下,玄武坛白龟寿、朱雀坛常金鹏,恭迎张五侠大驾。”殷素素并不走到谷口相迎,却也站起身来。
张翠山听到“殷教主”三字,心头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作揖说道:“不敢当!”举步走进谷中,只见各席上坐的众人均有愤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却也不去理会。他不知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各路首领到来之时,天鹰教只派坛下的一名舵主引导入座,绝不似对张翠山这般恭敬有礼,相形之下,显然对之礼敬大大不如。
白龟寿引着他走到东首第一席上,肃请入座。这张桌旁只摆着一张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贵的首席。张翠山一瞥眼,见其余各席上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着高则成和蒋立涛二人。他朗声辞道:“在下末学后进,不敢居此首席。请白兄移到下座去吧。”白龟寿道:“武当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张五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没人敢坐。”张翠山记着师父平时常说的“宁静谦抑”之训,心想:“倘若师父或大师哥在此,这首座自可坐得,我却不配。”坚意辞让。
高则成和蒋立涛使个眼色,蒋立涛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掷来。他这一席和首席之间隔开五张桌子,但他这一掷劲力甚强,只听呼的一声,那椅子飞越五张桌旁各人头顶,在第一席边落下,端端正正地摆好,与原有的一张椅子相距尺许,这一手巧劲,确是造诣不凡。蒋立涛一掷出椅子,高则成便大声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谁封的?姓张的不敢坐,咱师兄弟还不至于这般脓包。”两人身法如风,抢到椅旁。原来先前殷素素问他二人到底谁的武功高些,说想学几招昆仑派的剑法,准拟向剑法高明些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辞,便拔剑喂招。初时也只不过想胜过对方,但越打越狠,渐渐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拨,两人竟致一齐受伤。待见她和张翠山神情亲密地走开,才知上了当,两人收剑裹伤,又恼又妒,却不敢向殷素素发作,这时乘机抢夺张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地折辱他常金鹏伸手拦住,说道:“且慢!”高则成伸指作势,便欲往常金鹏臂弯中点去。
张翠山道:“两位坐此一席,最合适不过。小弟便坐那边吧!”说着举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张五哥,到这里来。”
张翠山不知她有什么话说,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随手拉过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这里吧。”张翠山万料不到她会如此脱略形迹,在群豪注目之下,颇觉踌躇,若跟她并肩同席,未免过于亲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无地自容。殷素素低声道:“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张翠山见她脸上露出求恳之色,不便推辞,便在椅上坐下。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地给他斟了杯酒。
这边高则成和蒋立涛虽抢到了首席,但见了这等情景,只有恼怒愈增。白龟寿伸手在椅子上拂了几下,扫去灰尘,笑道:“昆仑派的两位大剑客要坐个首席,那可不错啊,请坐,请坐!”说着和常金鹏及十名舵主各自回归主人席位就座。高则成和蒋立涛均想:“这脓包不敢坐首席,武当派的威风终究给昆仑派压了下去。”两人对望一眼,大刺刺地坐下。
只听得喀喇、喀喇两声,椅脚断折,两人一起向后摔跌。总算两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着地,伸手在地下一撑,已自跃起,但饶是如此,神情已异常狼狈。各席上的豪客忍不住都哈哈大笑。高蒋二人均知是白龟寿适才用手拂椅,暗中做了手脚,暗想这份阴劲着实厉害,自己可没如此功力。他二人本来十分自负,把天鹰教当作是下三滥的旁门左道,毫没瞧在眼里,这才在王盘山上如此飞扬跋扈,此刻见白龟寿显示了这般功力,不由得锐气大挫。却听白龟寿冷冷地道:“昆仑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两位不用寻这两张椅子的晦气。说到坐烂椅子这点粗浅功夫,在座诸君没一位不会吧?”说着右手一挥,指着坐在末席的十名舵主,道:“你们也练一练吧!”
但听得喀喇喇几声猛响,十张椅子一齐破裂。那十名舵主有备而发,坐碎椅子后笑吟吟地站着,神定气闲,可比高蒋二人狼狈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见多识广之士,自瞧出白龟寿故意作弄他二人,只这情景确实有趣,便都放声大笑。
笑声中只见天鹰教的两名舵主各抱一块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说道:“木椅单薄,无力承当两位贵体,请坐在这石头上吧!”这两人是天鹰教中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躯粗壮,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来斤,托起巨石便递给高蒋二人,要他们接住。
高蒋二人剑法精妙,要接住这般巨石却万万不能。高则成皱眉道:“放下吧!”两名大力舵主齐声“嘿”的一声猛喝,双臂挺直,将巨石高举过顶,说道:“接住吧!”
这么一来,逼得高蒋二人只有缩身退开,只怕两个大力士中有一个力气不继,稍有失闪,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压将下来,岂不给压得筋断骨折?他二人心中气恼,却又不敢出手袭击这两个大力士,巨石横空’谁也不敢靠近,自履险地。
白龟寿朗声道:“两位昆仑剑客不坐首席啦,还是请张相公坐吧!”
张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泽微闻,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飘荡,忽地听得白龟寿这么一喝,登时警觉:“我可不能自堕魔障,跟这邪教女魔头有什么牵缠。”当即站起,走了过去。
白龟寿听常金鹏赞张翠山武功了得,他却不曾亲眼得见,这时有心要试他一试,向两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个眼色。
两名舵主会意,待张翠山走近,齐声喝道:“张相公小心,请接住了!”喝声过去,两人身子稍矮,双臂下缩,随即长身展臂,大叫一声,两块巨石齐向张翠山头顶压将下来。群豪见了这等声势,情不自禁地一齐站起。
白龟寿本意只是要一试张翠山的武功,绝无恶意,一来武当七侠的名头在江湖上太响,今日见他不过是个温文蕴藉的青年书生,颇出意料之外;二来殷姑娘向来没把谁瞧在眼里,对这位“张五侠”却显然十分倾倒,很想知道此人的真正底细。忽见这两名大力舵主莽莽撞撞地掷出巨石,登时好生后悔,暗叫:“糟糕!”心想张翠山是名门弟子,当然不致为巨石所伤,但纵跃闪避之际,情状也必狼狈,倘若不幸竟尔小小出了些丑,不但张翠山见怪,殷姑娘更要大为恚怒。他顷刻间便打定了主意,倘若情势不妙,立时便要嫁祸于那两名舵主,宁可将两人立毙于掌底,也不能开罪了殷姑娘。
张翠山忽见巨石凌空压到,也吃了一惊,如后跃避开,便和昆仑派的高蒋二人一般无异,未免堕了师门威望,这时候不容细想,当此紧迫关头,平素蓄积的功夫自然而然地使将出来,右手使一招“武”字诀中的右钩,带动右方压来的巨石,左手使一招“刀”字诀中的左撇,带动左方压来的巨石。两块巨石本身各有四百来斤,再加上凌空一掷之势,更加非同小可。张翠山不以膂力见长,要他空手去托,一块巨石也举不起来。可是张三丰这套从书法中化出来的招术,实是夺造化之奇的神功。武当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精微要旨端在劲力吞吐,时刻方位,不失毫厘,则四两之力,可拨千斤。这时张翠山使出师门所授最精深的功夫,借着那两名舵主的一掷之势,带着两块巨石直飞上天。
这两块巨石飞掷之力,其实出自两名舵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拨动,变了方向。他长袖飞舞,手掌隐在袖中,旁人看来,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掷向天空一般。两块巨石一高一低,先后跌落。张翠山使出“梯云纵”轻功,轻飘飘地纵身而起,盘膝坐在较高的那块石上。
但听得腾的一响,一块巨石落下,地面震动,第二块跟着落下,摆在第一块石上,两石相碰,火花四溅,只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丁丁当当地乱响。张翠山不动声色地坐在石上,笑道:“两位舵主神力惊人,佩服,佩服!”
那两名舵主却惊得目瞪口呆,呆呆地站在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片刻之间,山谷中寂静无声,隔了半晌,才爆出轰雷价一片彩声,良久不绝。
殷素素向白龟寿瞪了一眼,笑靥如花,得意之极。白龟寿大喜,自己险些做了错事,幸好张翠山武功惊人,却将此事变成了自己讨好殷姑娘之举,于是端起一张椅子,走到首席之旁放下,说道:“张五侠请坐。久闻武当七侠威名,今日得见张五侠神功,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小人敬张五侠一杯。”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张翠山从巨石跃下,说道:“不敢!”陪了一杯。
白龟寿朗声说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叫做屠龙刀。有道是:‘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晶亮闪烁的眼光从左至右,扫视全场。他身形并不魁梧,但语声响亮,目光锐利,威严之气慑人,又道:“敝教殷教主原拟柬请天下各路英雄大会天龐山,展示宝刀,只是此举筹划费时,须得假以时日。诚恐天下英雄不知宝刀已为敝教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请江南诸帮会各位朋友驾临王盘山,瞧一瞧宝刀的真相。”说着挥了挥手。
教下八名弟子大声答应,转身走进西首一个大山洞中。众人只道这八名弟子去取宝刀,目光都凝望着他们,哪知八人出来时上身都脱光了,从山洞中抬出一只大铁鼎来。铁鼎中烧着熊熊烈火,火焰冲起一丈来高。八个人离得远远的,用长铁杆肩抬而来,吆吆喝喝,将铁鼎放在广场中心。众人为火焰一逼,登时大感炙热。那八人之后,又有四人,两人抬着一座打铁用的大铁砧,另外两人手中各举一个大铁锤。
白龟寿道:“常坛主,请你扬刀立威!”
常金鹏道:“遵命!”转身叫道:“取刀来!”
适才挺举巨石的那两名神力舵主走进山洞,回出来时,一人手中横托一个黄绫包裹,另一人在旁护卫。那舵主双手将包裹捧给常金鹏,两人站在他左右两旁。常金鹏打开包裹,露出一柄单刀。他托在手里,举目向众人一望,刷地拔刀出鞘,说道:“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各位请看仔细了!”说着托刀齐顶,为状甚是恭敬。
群豪久闻屠龙宝刀之名,但见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心中都存了一个疑团:“怎知此刀是真是假?”只见常金鹏缓缓地将刀交给左首舵主,说道:“试铁锤!”
那舵主接过单刀,将刀搁在铁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铁锤,便往刀口上击落。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铁锤的锤头中分为二,一半连在锤杆,另一半跌落在地。群豪一惊之下,都站了起来,均想:断金切玉的宝剑利刃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但这柄屠龙刀削铁锤如切豆腐,连丁当之声也听不到半点,若非神物,便是其中有弊。
神拳门和巨鲸帮中各有一人走到铁砧之旁,捡起那半块铁锤来看时,但见切口处平整光滑、闪闪发光,显是新削下来的。
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个铁锤击在刀上,又是轻轻剖开。这一次群豪尽皆大声喝彩。
张翠山心想:“如此宝刀,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常金鹏缓步走到场中,提起宝刀,使一招“上步劈山”,嗤的一声轻响,将大铁砧中劈为二。突然间抢到左首,横刀一挥,从一株大松树腰间掠了过去,跟着纵跃奔走,举刀连挥,接连掠过了一十八棵大树。群豪但见他连连舞动宝刀,那些大树却好端端地绝无异状,正自不解,忽听得常金鹏一声长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树旁,衣袖拂出,击在松树腰间,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松树向外倒去。原来这松树早已为宝刀齐腰斩断,只是那刀实在太过锋利,常金鹏使的力道又极均衡,松树斩断之后,上半截仍稳稳地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动,这才倒塌。那大松树一断,带起一股烈风,但听得喀喇、喀喇之声不绝,其余的大树都一棵棵地倒了下来。
常金鹏哈哈一笑,手一挥,将那屠龙宝刀掷进了烈焰冲天的大铁鼎中。
大树倒塌之声尚未断绝,忽然远处跟着传来喀喇、喀喇的声音,似乎也有人在斩截大树。白龟寿和常金鹏都是一愕,循声望去,只见耸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将下去。那些桅杆上都悬有座旗。天鹰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门各派的首脑见自己座旗纷纷随着旗杆倒落,无不大为惊怒,各遣手下前去查问。
但听得砰嘭之声不绝,顷刻之间,众桅杆或倒或斜,无一得免,似乎停在港湾中的船只突然遇到风暴还是海怪,一艘艘地破碎沉没。聚在草坪上的群豪陡遭此变,一时说不出话来,初时还疑心是天鹰教布置下的阴谋,但见天鹰教的船只同时遭劫,看来却又不是。
第二批人跟着奔去查问。草坪和港湾相距不远,奔去的十余人却无一回转。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白龟寿向本坛的一名舵主道:“你去瞧瞧。”那舵主应命而去。白龟寿强作镇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变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算船只尽数毁了,难道咱们不能坐木筏回去吗?来来来,大家千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一齐举杯,刚沾到口唇,忽听得港湾旁一声大呼,叫声惨厉、划过长空。
白龟寿和常金鹏听出这惨呼是适才去查问的那舵主所发,一怔之间,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落地甚重,渐奔渐近,跟着一个血人出现在众人之前,正是那个蛇主。
他双手按住脸孔,手指缝中渗出血来,顶门上去了一块头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衣衫尽裂,一条极长的伤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惨声叫道:“金毛狮王!金毛狮王!”说到这里,已支持不住,俯身摔倒,气绝而死。殷素素和白龟寿等都知金毛狮王的来历,闻名都大吃一惊。內龟寿道:“我去瞧瞧。”常金鹏道:“我和你同去。”白龟寿道:“你保护殷姑娘。”常金鹏点头道:“是!”
忽听得有人沉声说道:“金毛狮王早在这里了!”声音沉实厚重,嗡嗡震耳。众人吃了一惊,只见大树后缓步走出一人。那人身材魁伟异常,满头黄发,散披肩头,眼晴碧油油的发光,手中拿着一根一丈三四尺长的狼牙棒,在筵前这么一站,威风凛凛,真如天神天将一般。
张翠山暗自寻思:“金毛狮王?这诨号自是因他的满头黄发而来了,他是谁啊?可没听师父说起过。”
白龟寿却早知此人来历,按着江湖礼数,上前数步,拱手说道:“请问尊驾是谢法王吧?”那人道:“不敢,在下正是姓谢,单名一个逊字,表字退思,有个小小外号,叫做‘金毛狮王’。”张翠山心想:“这人神态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却斯文得紧,外号倒适如其人。”白龟寿听他言语有礼,说道:“久仰谢法王大名,如雷贯耳。谢法王乃明教护教法王,跟敝教殷教主素有渊源,何以一至岛上,便即毁船杀人?”
谢逊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闪闪发光,说道:“各位聚在此处,所为何来?”
白龟寿心想:“此事也瞒他不得。这人武功纵然厉害,但他总是单身,我和常坛主联手,再加上张五侠、殷姑娘从旁相助,或可对付得了他。”朗声说道:“敝教天鹰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儿在这里瞧瞧。”
谢逊瞪目瞧着大铁鼎中那柄正受烈火锻烧着的屠龙刀,见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损分毫,端的是神物利器,便大踏步走将过去。
常金鹏见他伸右手便去抓刀,叫道:“住手!”谢逊回头淡淡一笑,道:“干什么?”常金鹏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谢法王但可远观,请勿碰动。”谢逊道:“这刀是你们铸的?是你们买的?”常金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出话来。谢逊道:“你们从别人手上夺来,我便从你们手上取去,天公地道,有什么使不得?”说着转身又去抓刀。
呛啷啷一响,常金鹏从腰间解下西瓜流星锤,喝道:“谢法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无礼了。”他言语中似是警告,其实声到锤到,左手的钢铁大西瓜向他后心直撞过去。谢逊更不回头,将狼牙棒向后挥出,当的一声巨响,那钢铁大西瓜给狼牙棒一撞,疾飞回来,迅速无伦。常金鹏大惊,右手钢西瓜急忙挥出,双瓜猛碰。不料谢逊神力惊人,双瓜同时飞转,撞在常金鹏胸口。常金鹏身子一晃,倒地毙命。他在钱塘江中锤碎麦少帮主的座船时何等神威,这时却禁不起谢逊狼牙棒的一撞。、朱雀坛属下的五名舵主大惊,一齐抢了过去。两人去扶常金鹏,三人拔出兵刃,不顾性命地向谢逊攻去。谢逊挥狼牙棒在铁鼎下一挑,那只烧得暗红的大铁鼎飞了起来,横扫而至,将三名舵主同时压倒。大铁鼎余势未衰,在地下打了个滚,又将扶着常金鹏的两名舵主撞翻,屠龙刀落在地下。五名舵主和常金鹂尸身上衣服一齐着火,其中四名舵主已给铁鼎撞死,余下的一名在地下哀号翻滚。
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心惊肉跳,但见谢逊一举手之间,连毙五名好手,余下那名舵主看来也重伤难活。张翠山行走江湖,会见过的高手着实不少,可是如谢逊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却从未见过,暗忖自己决不是他敌手,便大师哥、二师哥,也颇有不如。当今之世,除非是师父下山,否则不知还有谁能胜得过他。
谢逊待屠龙刀在地下热气消散,拾起来伸指一弹,刀上发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声,点头赞道:“无声无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抬起头来,向白龟寿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说道:“这是屠龙刀的刀鞘吧?拿过来。”
白龟寿心知当此情势,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倘若送上刀鞘,不但一世英名化于流水,而且日后教主追究罪责,不免死得更加惨酷,但此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无生,凛然说道:“你要杀便杀,姓白的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谢逊微微一笑,道:“硬汉子,硬汉子!天鹰教中果然还有几个人物。”突然间右手一扬,那柄沉重之极的屠龙刀猛地向白龟寿飞去。白龟寿早在提防,突见他宝刀出手,知道此人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不敢用兵器挡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闪身避让。哪知这宝刀斜飞而至,刷的一声,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这一掷力道强劲,带动刀鞘,继续激飞出去。谢逊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将屠龙刀连刀带鞘地引过来,随手插在腰间。这一下掷刀取鞘,准头之巧,手法之奇,实属匪夷所思。
他目光自左而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说道:“在下要取这柄屠龙刀,各位有何异议?”他连问两声,谁都不敢答话。
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德高望重,名扬四海,此刀正该归谢前辈所有。我们大伙儿都非常赞成。”谢逊道:“阁下是海沙派的总舵主元广波吧?”那人道:“正是。”他听谢逊知道自已姓名,既觉欢喜,又不禁惶恐。
谢逊道:“你可知我师父是谁?是何门何派?我做过什么好事?”元广波嗫嚅道:“这个……谢前辈您……”他实是全无所知。谢逊冷冷地道:“我的事你什么也不知,怎说我德高望重,名扬四海?你这人谄媚趋奉,满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这般无耻小人。给我站出来!”最后这几句话每一字便似打一个轰雷。元广波为他威势所慑,不敢违抗,低着头走到他面前,不由自主地身子不停打战。
谢逊道:“你海沙派武艺平常,专靠毒盐害人。去年在海门害死张登云全家,最近长白三禽在余姚身死,都是你做的好事吧?”元广波大吃一惊,心想这两件案子做得异常隐秘,怎会给他知道?谢逊喝道:“叫你手下装两大碗毒盐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东西。”海沙派帮众人人携带毒盐,元广波不敢违拗,只得命手下装了两大碗出来。
谢逊取了一碗,凑到鼻边闻了几下,说道:“咱们每个人都吃一碗。”将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将元广波抓过,喀喇一响,捏脱了他下巴,令他张着嘴无法合拢,将一大碗毒盐尽数倒入他嘴里。海门张登云全家在一夜之间为人杀绝,是近年来武林中的一件疑案。张登云在江湖上声名向来不坏,想不到竟为海沙派的元广波所害,张翠山见他给逼吞毒盐,不禁颇觉痛快。
谢逊拿起另一大碗毒盐,说道:“我姓谢的做事公平。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张开大口,将那大碗盐都倒入了嘴里。
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张翠山见他虽出手凶狠,但眉宇间正气凛然,何况他所杀的均是穷凶极恶之辈,心中对他颇具好感,忍不住劝道:“谢前辈,这种奸人死有余辜,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谢逊横过眼来,瞪视着他。张翠山微微一笑,竟无惧色。谢逊道:“阁下是谁?”张翠山道:“晚辈武当张翠山。”谢逊道:“嗯,你是武当派张五侠,你也是来争夺屠龙刀么?”张翠山摇头道:“晚辈到王盘山来,是要查问我师哥俞岱岩受伤的原委,谢前辈如知晓其中情由,敬盼示知。”
谢逊尚未回答,只听得元广波大声惨呼,捧住肚子在地下乱滚,滚了几转,蜷曲成一团而死。张翠山急道:“谢前辈快服解药。”谢逊道:“服什么解药?取酒来!”天鹰教中接待宾客的司宾忙取酒杯酒壶过来。谢喝道:“天鹰教这般小器,拿大坛来!”那司宾亲自捧了一大坛陈酒,恭恭敬敬地放在谢逊面前,心想:“你中毒之后再喝酒,嫌死得不够快么?”
只见谢逊捧起酒坛,咕嘟咕嘟地狂喝入肚,这一坛酒少说也有二十来斤,竟给他片刻间喝得干干净净。他抚着高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几拍,突然一张口,一道白练也似的酒柱激喷而出,打向白龟寿胸口。白龟寿待得惊觉,酒柱已打中身子,便似一个数百斤的大铁锤连续打到一般,饶是他一身精湛的内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几晃,昏晕在地。
谢逊转过头来,喷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撒将下来,都落在巨鲸帮一干人身上。自帮主麦鲸以下,人人都淋得满头满脸,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晕了过去。原来谢逊饮酒人肚,洗净胃中的毒盐,再以内力逼出,这二十多斤酒都变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质已微乎其微,以他内功之深,这……微毒质已不能为害。
巨鲸帮帮主麦鲸受他这般戏弄,霍地站起,转念一想,终是不敢发作,重又坐下。
谢逊说道:“麦帮主,今年二月间,你在闽江口抢劫一艘远洋海船,可是有的?”麦鲸脸如死灰,道:“不错。”谢逊道:“阁下在海上为寇,若不打劫,何以为生?这一节我也不来怪你。但你将数十名无辜客商尽数抛入海中,又将七名妇女轮奸致死,是否太过伤天害理?”麦鲸道:“这……这……这是帮中兄弟们干的,我……我可没有。”
谢逊道:“你手下人这般穷凶极恶,你不加约束,与你自己所干何异?是哪几个人干的?”麦鲸身当此境,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说道:“蔡四、花青山、海马胡六,那天的事,你们三个有份吧?”刷刷刷三刀,将身旁三人砍翻在地。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绝无反抗余地,立时中刀毙命。
谢逊道:“好!只不免太迟了一点,又非你的本愿。倘若你当时杀了这三人,今日我也不会来跟你比武了。麦帮主,你最擅长的功夫是什么?”
麦鲸见仍是不了,心道:“在陆上比武,只怕跟他走不上三招。到了大海之中,却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济,总能逃走,难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说道:“在下想领教一下谢前辈的水中功夫。”谢逊道:“比水中功夫,须得到海里去比试,一来太也费事,二来我一走开,只怕这里的人都要逃走!”
众人都心中一凛,暗想:“他怕我们逃走,难道他要将这里的人个个害死?”
麦鲸忙道:“其实便到海中比试,在下也决不是谢前辈对手,我认输就是。”谢逊道:“噫,那倒省事。你既认输,这就横刀自杀吧。”麦鲸心怦的一跳,道:“这个……这个比武,胜负原是常事,输了用不着自杀吧……”谢逊喝道:“胡说八道!谅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债讨命来着。咱们学武的,手上岂能不沾鲜血?可是谢某生平只杀身有武功之人,最恨欺凌弱小,杀害从未练过武功的妇孺良善。凡是干过这种事的,谢某今日一个也不放过。”
张翠山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想她杀害龙门镖局满门老幼数十口,其中自有不少是丝毫不会武功的,谢逊若知此事,也当找她算账,只见殷素素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动。张翠山又想:“谢逊若要杀她,我是否出手相救?我如出手,只不过白饶上自己一条性命,何况她也可说是罪有应得,但是……但是……我难道眼睁挣地瞧着人行凶,袖手不理?”
只听谢逊又道:“不过怕你们死得不服,才叫你们一个个施展生平绝艺,只要有一技之长能胜过我的,便饶了你性命。”
他说了这番话,从地下抓起两把泥来,倒些酒水,和成了两团湿泥,对麦鲸道:“水性优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我和你各用湿泥封住口鼻,谁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谁便横刀自尽。”也不问麦鲸是否同意,将左手中的湿泥贴在自己脸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扬,啪的一声,另一块湿泥飞掷过去,封住了麦鲸口鼻。
众人见了这等情景,虽觉好笑,但谁都笑不出来。
麦鲸早已深深吸了口气,当湿泥封住口鼻,便盘膝坐倒,屏息不动。他从七八岁起,便常钻到海底摸鱼捉蟹,水性极高,便一炷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这般比试他自信决不能输,焦虑之心既去,凝神静心,更能持久。
谢逊却不如他这般静坐不动,大踏步走到神拳门席前,斜目向着掌门人过三拳瞪视。过三拳给他看得心中发毛,站起身来,抱拳说道:“谢前辈请了,在下过三拳。”
谢逊嘴巴受封,不能说话,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蘸了些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过三拳登时脸如死灰,神色恐怖已极,宛似突然见到勾魂恶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肴去,见谢逊所写的乃“崔飞烟”三个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飞烟”似是一个女子名字,何以师父见了这三字如此害怕?
过三拳自然知道崔飞烟是自己嫡亲嫂子,自己逼奸不遂,将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饶我不过,还不如乘他口鼻上湿泥未除,全力进攻,他若运气发拳,势必会输了给麦鲸。”当下朗声道:“在下执掌神拳门,生平学的乃是拳法,向前辈讨教几招。”也不待谢逊是否答允,呼的一拳向他小腹击去,一拳既出,第二拳跟着递了出去。过三拳这名字的由来,乃因他拳力极猛,一拳可毙牯牛,寻常武师万万挡不住他三拳的轰击,江湖上传扬开来,他本来的名字反没人知道了。他心知眼前之事,利于速攻,倘若麦鲸先忍不住而揭去口典上的湿泥,那么谢逊自可跟着揭去,但此刻自己却占着极大便宜,对方不能喘气运力,武功自然大打折扣。
他两拳击出,谢逊随手化解。过三拳只觉对方的劲力颇为软弱,和适才震死常金鹏、喷倒白龟寿的神威大不相同,大叫:“第三拳来了!”他这第三拳有个啰唆名目,叫做“横扫千军,直摧万马”,是他生平所学最厉害的一招,这一招拳法伤过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
这时麦鲸面红耳赤,额头汗如雨下,势难再忍。麦少帮主见父亲情势危急,而谢逊却正在和过三拳比拳,灵机一动,伸手到邻座本帮一个女舵主头发上拔下一根银钗,拗下钗脚寸许来的一截,对准麦鲸的嘴巴伸指弹出。这半截银钗刺到麦鲸口中,虽不免伤及他咽喉齿舌,但在湿泥上刺了一个小孔,稍有气息透入,这场比试便立于不败之地。
半截银钗离麦鲸身前尚有丈许,谢逊斜目已然瞥见,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飞了起来,正好打中那半截银钗。锒钗嗤的一声飞回,势头劲急异常,麦少帮主“啊”的一声惨叫,按住右目,鲜血涔涔而下,断钗已将他一眼刺瞎。
麦鲸伸手欲抹开口鼻上的湿泥,谢逊又踢出两块石子,啪啪两声,分别打在他双肩,左右肩骨碎裂,手臂再也无法动弹。
便在此时,过三拳的第三拳已击中了谢逊的小腹。这一拳势如风雷,拳力未到,拳风已极威猛,过三拳料想对方不敢硬接硬架,定须闪避,但不论避左避右、蹿高缩后,他都预伏下异常厉害的后着。岂知谢逊身子竟然不动,过三拳大喜,这一拳端端正正地击中他小腹。人身的小腹本来极为柔软,但他着拳时如中铁石,刚知不妙,已狂喷鲜血而死。
谢逊回过头来,见麦鲸双眼翻白,已气绝而死。他先除去麦鲸口鼻上的湿泥,探了探他鼻息,这才抹去自己口鼻上的湿泥,仰天长笑,说道:“这两人生平作恶多端,到今日遭受报应,已是迟了。”陡然间双目如电,射向昆仑派的两名剑客,从高则成望到蒋立涛,又从蒋立涛望到高则成,良久不语。
高蒋二人脸面苍白,但昂然持剑,都向他瞪目而视。
张翠山见谢逊顷刻间连毙四大帮会的首脑人物,接着便要向高蒋二人下手,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据你所云,适才所杀的数人都死有余辜,罪有应得。但若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施杀戮,与这些人又有什么分别?”谢逊冷笑道:“有什么分别?我武功高,他们武功低,强者胜而弱者败,便是分别。”张翠山道:“人之异于禽兽,便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强欺弱,又与禽兽何异?”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难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当今蒙古人做皇帝,爱杀多少汉人便杀多少,他跟你讲是非么?蒙古人要汉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汉人倘若不服,他提刀便杀,他跟你讲是非么?”
张翠山默然半晌,说道:“蒙古人暴虐残恶,行如禽兽,凡有志之士,无不切齿痛恨,日夜盼望逐出鞑子,还我河山。”谢逊道:“从前汉人自己做皇帝,难道便讲是非了?岳飞是大忠臣,为什么宋高宗杀了他?秦桧是大奸臣,为什么身居高位,享尽了荣华富贵?”张翠山道:“南宋诸帝任用奸侯,杀害忠良,罢斥名将,终至大好河山沦于异族之手,种了恶因,致收恶果,这就是辨别是非啊。”
谢逊道:“昏庸无道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人所残杀虐待的却是普天下的汉人。请问张五侠,这些老百姓又作了什么恶,以致受此无穷灾难?”张翠山默然。
殷素素突然接口道:“老百姓无拳无勇,自然受人宰割。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也事属寻常。”
张翠山道:“咱们辛辛苦苦地学武,便是要为人伸冤吐气,锄强扶弱。谢前辈英雄无敌,以此绝世武功行侠天下,苍生皆被福荫。”
谢逊道:“行侠仗义有什么好?为什么要行侠仗义?”
张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师父教诲,在学武之前,便已知行侠仗义是须当终身奉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学武,正是为了行侠,行侠是本,而学武是末。在他心中,从未想到过“行侠仗义有什么好?为什么要行侠仗义?”的念头,只觉这是当然之义,自明之理,根本不须思考,这时听谢逊问起,他一呆之下,才、道:“行侠仗义嘛,那便是伸张正义,使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
谢逊凄厉长笑,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嘿嘿,胡说八道!你说武林之中,当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
张翠山道:“适才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这几个首脑恶事多为,或亲手戕害良善,或纵容下属杀伤无辜,谢前辈一一秉公处理。这几人所遭,便是恶有恶报了。”他顾及殷素素面子,不提天鹰教。谢逊低沉着声音问道:“那么善有善报呢?”
张翠山蓦地想起了俞岱岩来,三师哥一生积善无数,却差没来由地遭此惨祸,这“善有善报”四字,自己实再难以信之不疑,惨然叹道:“天道难言,人事难知。咱们但求心之所安,义所当为,至于为祸是福,也计较不来了。”
谢逊斜目凝视,说道:“素闻尊师张三丰先生武功冠绝当世,可惜缘悭一面。你是他及门高弟,见识却如此凡庸,想来张三丰也不过如此,这一面不见也罢。”
张翠山听他言语之中对恩师大有轻视之意,忍不住勃然发作,说道:“我恩师学究天人,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测?谢前辈武功高强,自非后学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师看来,或许也不过是一勇之夫罢了。”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暂忍一时之辱,不可吃了眼前亏。张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可决不能容他辱及恩师。”
哪知谢逊却并不发怒,淡淡地道:“张三丰先生开创宗派,想来武功上必有独特造诣。武学之道,无穷无尽,我如不及尊师,那也不足为奇。总有一日,我要上武当山去领教一番。张五侠,你最擅长的是什么功夫,姓谢的想见识见识。”